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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观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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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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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桃伯

二十世纪70年代一个仲秋的傍晚,我在中仓头退的门台看见了阿桃伯。他刚从田畔回来,肩上背着锄头。右手持着稀烂的上衣敞露出黑色的胸脯。腰间附着一个木制的刀匣子,刀匣里插着一把草刀,他佝偻的背驼着,嘴角不停地哼着。

“阿桃伯,今天干什么活呀?”我上前问道。

看着阿桃伯满脸的皱纹,黝黑的皮肤,凸起的颧骨,浮肿的眼皮,无不凸显出他生活的辛酸苦累,心底不禁涌起无限的同情。

好像是我的招呼打断了他的遐思似的,他吃惊地抬起头来。

“阿龙,阿龙吗?”阿桃伯回答着说。

“你几时放学回来的?”他老人家说着,在他的独眼里射着疲乏的光芒。他的黝黑且布满着大颗麻子的脸,像那雨后的沙地,脸上流露着一丝笑意。但这笑,是凄然的笑,遮盖不了他的愁苦。

“刚刚放学到家的。”

“在学校读书好吗?”

“好的,阿桃伯。”我抑制着内心感情,平静的回答。

他不再问话。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着他的牛栏走去,因为他已注意到那头牛肚皮早已空得像他的刀匣子,那畜生耐不住饥饿,饥饿的时候会暴躁地兜着牛绳一圈圈的走着,企图挣断羁绊走向对岸的田埂上,饱餐一顿埂草。

阿桃伯姓施,好像叫施方桃(从来没有看见他的名字,根据大家用蛮话和本地话叫他的名字),应该是几十里外的平阳万全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到了张家堡中仓三退,听老人们说是在财主家帮工。他独自一人生活,没有家庭和子女,过年的时候偶尔看见他唯一的妹妹来过,还好他是村里的五保户,大多数村民对他比较照顾。

秋天的傍晚,他总是搬了一个小凳,坐在晒谷场上吃饭或纳凉,假如我不在外面和小伙伴们游戏,总是麻雀一样的跳到他的身边去,阿桃伯总是微笑的拉着我坐在旁边,假如他正在吃饭,一定会把食物用筷子送到我嘴边要我吃,可我从来没有吃过,可能是他的菜太乏味了,都是酸菜、苦菜叶和腌咸菜之类的小菜,他并不生气,相反地竟常常快乐的笑着。记得曾经几次吃过他的番薯,因为我认为番薯是非常好吃的东西。

阿桃伯又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有一次他从舅舅家做客的时候。看见舅舅邻居的孩子阿富穿着新衣帽,手里含着一段甘蔗,不禁投去十分羡慕的眼光。

而阿桃小时候从来没有穿过这样好看的衣服,几乎是整年都是光着屁股的,在冬天,他的小脸、小手和小屁股都被冻得通红,冻得发僵,常常在太阳下哭着。

“你的娘做什么不把衣服给你穿着呢?她不喜欢吗?不喜欢你吗?”阿富天真的问道。

“不,她很喜欢我?她是喜欢我的。”阿桃重复的说,但是他的家确实很穷,穷得没有饭吃,有吃的时候也是常常吃番薯、大麦饼一类的东西。

“那些东西不是很好吃吗?”,阿富回答并接着说:“我想那些东西我家很少有的吃,但都很好吃啊。只有饭,我家几乎一年到头都是吃饭,饭并不好吃。如果有人愿意把猪麦饼、番薯和我换饭,我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纯洁诚实的阿富觉得:“阿桃小时候没有饭吃,却常有番薯和麦饼吃,这多么快乐,但阿桃伯却说,他家里很穷很苦,这不是奇怪的事情吗?”

“不好吃啊,那些东西真不好吃,当不得饭啊。”阿桃感叹着说。

阿富没有听得懂他的话,依然啃着手中的甘蔗,若有所思地想:“那么好吃的东西,这真太奇怪了?”

阿桃伯说自己小时候,几乎没有吃到过甘蔗,他看见阿富吃甘蔗的时候,想起了有一次祠堂做戏的事情。

有一次,村里的祠堂元宵节唱戏,戏台下有几个孩子一边吃甘蔗一边在看戏。阿桃伯进了祠堂,看得眼睛直发红,唾液直往肚子里吞噬。

后来阿桃伯忍不住就跑回家向他娘要,他妈妈起初安慰着说:“有钱时给你买一根很大的甘蔗。”

阿桃伯仍然吵着要,并且说娘是骗他的,因为已经被骗过好多次了,他妈妈被逼急了,火起来拖住打了一顿屁股。

这时,阿桃伯的爸爸从山上砍柴回来,问清原委,安慰小阿桃说:“不要哭,爸爸给你拿甘蔗去。”

过了一会,爸爸回来了,在他的手里真的拿着几节甘蔗,但很短很脏,原来是爸爸从戏台边捡来的甘蔗屁股。

“乖乖,吃甘蔗吧。”爸爸扶着阿桃的头,把捡来的甘蔗递给他,阿桃抽噎着伸手接了,就啃了这些甘蔗屁股。

这回我是听懂了阿桃伯全部的故事内容,因为这是他第三次讲这个不愉快的故事。阿桃伯说完后很难过,他小时候没有甘蔗吃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内心。

我爷爷有个习惯,每年下半年会去农户家里批量收集甘蔗、荸荠等水果农作物,然后储存起来,等过年的时候再去卖掉,可以赚一些辛苦钱补贴自己家用。

我急忙回家找到爷爷,火急火燎地说:“爷爷,给我一根甘蔗。”

爷爷好奇地问:“为什么要一根,自己吃,一段就可以了,小心上火。”

“叫您给一根,就给一根,其他的别问。”我命令似的回话。

我知道,我是爷爷四个孙子、六个孙女里最宠爱的人,平时他老人家有好东西就是会留给我吃,而且有时候向他讨几分钱,也是有求必应。

爷爷拗不过我的倔强,只好拿一根甘蔗给我,我急忙拿刀把甘蔗砍成五段,塞在军绿色劳动布的衣服里,匆匆地走到阿桃伯的那间小房子里。

阿桃伯看见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衣服里鼓得饱饱,好奇地问:“你衣服里塞的什么东西啊?”

我回答说:“别问,给您就知道了”

我边说边从衣服里拿出甘蔗,说:“爷爷给我的。”

阿桃伯知道我爷爷每年做这个生意,而且他还特别宠爱我,他微笑地说:“我们一人两段?”

“不,阿桃伯,都给您,我家里还有!”

阿桃伯拗不过我,他拿出一段中间段的甘蔗递给我:“你陪我吃一段。”看着他开心的笑容,我只好接过甘蔗和他一起嚼了起来。看着他用他那微微发黄并参差不齐的牙齿津津有味地嚼着甘蔗,我的心里像吃了蜂蜜似的乐开了花。

第二年,我家从中仓搬到了东垟,又过了几年,阿桃伯也从中仓门台的小房子搬到了东垟一个用牛栏改成的破房,他一辈子跟牛栏和牛接上了缘,还好牛栏和牛栏房都是良种场免费提供的,减轻了他的后顾之忧。

二十世纪80年代初,村里实施了良田承包制,阿桃伯分了四分多的耕地,于是阿桃伯就开始自己种田,其实他除了会牧牛,对田里的农事不是很懂,所以他的农田大多是别人去帮忙一下,所以产量也不是很高,还好有的时候我们邻居们也会送一些食物给他添补。

一年暮春的一个夜晚,有人经过阿桃伯的牛栏房时,发现牛栏房里发出一阵阵“啊呦,啊呦”的呻吟声”,那个人急忙去横街叫医师前来诊断。医师诊断是长期的饮食不规范不卫生引起的急性阑尾炎,于是好心的医师免费给他挂了二天吊瓶,症状才逐渐好转。

从此以后,很少看见阿桃伯出去买菜,也没有看见他去田埂里干活,后来还是大家帮他插了秧,割了早稻,把晒好的谷子装袋送到他的牛栏里,只见他拖着疲惫倦怠的身体向大家点头致谢,那种情形让人禁不住生感出怜悯之心。

那年仲夏的夜晚,我刚好在三官桥的小店里歇息。突然,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呼啸,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雷声隆隆,仿佛天神在怒吼,不一会儿,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雨水如注,淋湿了大地,树枝在风中摇曳,仿佛在向暴风雨求饶,万物都显得格外惊恐。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猛烈的暴风雨,突然一声更大的雷鸣响起,令人心悸,接着一道金光色的闪电直达附近的地面,我们几个人畏缩躲在小店,连气都透不出来,额头上隐约冒出了冷汗……······

十来分钟后,风息了,雨停了,雷鸣声也没有了,我们几个人哆嗦着身体走出小店,突然有个人大声地惊叫起来:“不好,方桃仙的牛栏房被雷击了,屋顶还冒着烟,牛栏房旁边的一棵大树也被雷击倒了。”

我们几个人急忙地跑过去看个究竟,还没有到牛栏房,远远就听见“啊呦,啊呦”的喊叫声,大家打开那扇破烂的门,只见脸色苍白的阿桃伯趴在板床上,额头上直冒冷汗,他有气无力地说:“啊呦诶,没命了,雷打下来了……”

我急忙跑到横街去请医师来看看,医师来了以后搭了脉,听了诊,无奈地摇摇头说:“看来老人家不行了,二个月前的阑尾炎还未完全恢复,最近生活饮食又没有调整好,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再加上这次雷击,恐怕度不过明天了”

大家烧了开水,喂了几颗安定宁神和消炎的药丸,看到他的呻吟声慢慢的小了,也就各自回去了。第二天早晨,有好心人一大早打开牛栏房的门,惊讶地发现他终于走完了悲苦的人生,孤独地升天了。

大家都知道阿桃伯是一位好人,他其实不是被雷击的,而是牛栏旁边的一棵大树诱引着雷电的闪击,对他造成强烈的精神刺激,或是老天无情地用这样特色的方式结束他孤苦的一生。

从此以后,金斗河又少了一位“仙”,张家堡再也找不到姓施的人了,一位寂寞孤独的老人。

人啊,一定要拥有一个完整温暖的家,一个有父母妻儿的家,一个有父老乡亲的家,只有这样,人生才不会寂寞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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