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来迟了!求你原谅我!
你絮絮叨叨的声音还在我耳畔回响,你瘦削的双手摸着我脸颊的暖意还在,你说让我不要担心你,安安心心回家去的叮嘱声还如鼓槌敲着我的耳膜……可你怎么就这样匆匆走了?丢下了永远无法再听你叫一声“娃”的女儿!
一个月前,儿子一连打了四个电话来,说他媳妇要生了,马上就从外面回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家照顾。我看着眼睛已经什么也看不清的娘,心里七上八下,娘家离我家二十里路,既要照顾娘又要照顾儿媳,要想两头兼顾那是不可能的。
六年了,娘一直是一个人在家。大弟和弟媳一直在外地打工供应大侄儿上学,大侄儿也很争气,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做生意,现在成家有了孩子,大弟帮侄儿做生意,弟媳帮忙照看孙儿。娘曾被他们接到北京,不过住了不到一个月就送回来了,娘说不爱住在城里。二弟两口子到新疆打工也已经七八年了,六年前,他们说要把孩子带到新疆去读书,所以家里就只剩娘一个人了。
我十岁那年,爹和娘拉着架子车去收山上的麦子,山路太陡,爹在前面掌辕,娘在后面踩在刮圈上。一不小心,车子带着爹翻到了沟里,娘也掉在了半坡上。摔得血肉模糊的爹临终前紧紧抓着娘的手,摔断了一条左腿的娘哽咽着说:“你放心走吧,咱家孩儿我能拉扯大。”爹才闭上了双眼。爹死后,娘整整一年多没下炕。后来走路就一瘸一拐的了。这么多年,娘瘸着一条腿独自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直到成家,历尽了艰辛。幸好这几年弟弟们在外打工,挣的钱寄来给娘用。娘终于不用再种庄稼了,可她在房前屋后种了一些蔬菜,除去自己吃以外,大多数送给乡邻了。娘说干了一辈子庄稼活儿,闲不住。
去年年底,娘说她头晕得不行,打电话给我。我从二十里外的家里赶到娘家,发现邻居已经请来了村里的大夫。大夫诊断后说娘很可能是脑溢血,让我赶紧送到市医院去看。我又打电话给两个弟弟,二弟用微信给我转来五千元钱。邻居帮我找车,我就送娘到市医院去看病。大夫说是轻微的脑溢血,送医院还算及时,不太严重。大弟第二天就赶到了市医院,娘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这期间又查出来娘得了糖尿病,而且已经很严重了。
出院以后,大夫说娘身边要有人陪着,糖尿病一定要注意吃喝,还要适当的活动。说病一旦严重,眼睛就会看不见。再一个万一脑溢血再发生还会有生命危险。大弟说要把娘接到北京去,可娘说啥也不去。娘只是一直说城里车多人多,一天闹闹嚷嚷的,头都会被吵晕,她都七十几岁的人了,也不习惯整天住在蚂蚱笼一样的楼房里。住在楼房里一个人连门也不敢出,一出来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给二弟打电话告诉了娘需要人照顾,他说自己一大家子都在新疆,他要打工挣钱,他媳妇既要打工,还要照看孩子,也是回不来。要不他把娘接到新疆去。娘连连摆手说:“你养活一家子都不容易。我哪里也不去。我住在这屋里就好。”
大弟为难地看着我,说大侄儿一个人在北京也干不成生意,儿媳妇又不让把孩子带回老家来。
“那娘咋办?”我心里沉甸甸的。
大弟说:“要不,你先来照顾娘?”我一下子不敢接大弟的话,我家里也一大摊子事,公公婆婆也已经七十多岁了,我丈夫又一直在外打工,快三十岁的儿子说瞅了个外地姑娘,五一就回来结婚。这几年家里为了给儿子准备结婚的新房,拉了一屁股债,我还想着孩子结婚后我也要出门去挣钱。可这些话当着娘的面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大弟说:“给你一个月一千元钱,你来照顾娘,跟你出门打工一样,你家里也就不说什么了。”“照顾的是我亲娘,我怎么能要钱呢?”我急了就跟大弟嚷起来。他说:“那咋办呢?不给钱,你家里一大家子人也等着你侍候呢,人家能同意吗?”
我打电话给丈夫说了我要照顾娘的事,他刚一听我说完,就高声说:“你家的事就没完没了了!我给你家种了多少年的地,现在你两个弟弟都有出息了,还要我们出力?那我娘我大谁照顾呢?”“他们俩个身体还算康健,起码每天自己做饭吃还是能行的。”我这边回说。“那……不到半年你儿子就结婚,你不准备准备吗?”丈夫那边的声音更大。“这不弟弟一个月还给我一千元呢,正好给儿子添一点钱吗。”我的声音越来越低,丈夫听了有钱,就懒洋洋地回了一声:“那你看着办吧。”
就这样,我就留在娘家照顾娘,儿子结婚前后,我把娘接到我家里住了两个月。那两个月里,婆婆嘴上没说什么,可对娘爱理不理的,说话时冷言冷语的。娘背过人总是偷偷抹眼泪,一见有人就强装出笑脸,可人家看都不看一眼。一辈子自强的娘看尽了人的脸色,到老了还要看我公公婆婆的脸色,我心里那个难受啊!儿子结婚后一个多月就又和媳妇一起出门打工了。我又随着娘回到了娘家。到了八九月份,娘说看东西越来越模糊,慢慢地娘的眼皮都耷拉了下来,盖住了整个眼睛,我只得又送娘到县医院去看病,两个弟弟都给了治病的钱,可人一个都没回来。娘出院以后,眼皮也没见抬起来多少,眼睛越来越不好。娘走路拄着拐,大多数时候我要在旁边扶着。
今年过年的时候,公公上厕所时摔倒在地,大夫说是中风了。我只得叫大弟回来照顾娘。我赶回家里服侍公公,大弟给我三千元给公公治病,幸好公公的病情不是太严重,三个月后,公公除去嘴歪着,身体上其他一切还算正常。大弟已经打了五六次电话,说侄儿那边生意确实照顾不过来。“生意生意,一天只知道生意!”我嘴里嘟囔着,看看嘴歪着的公公,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说去娘家照顾娘。还是婆婆看出了我的为难,她嘴上说让我回去照顾娘。却对着公公说“人穷志短呀!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嘛!何况还是人家亲娘呢!”那声音大得院外都能听见,何况我还站在他们眼前。我也不管她说什么,只要她允许了,不管她心里如何想,只要嘴上同意了,我就来照顾娘。
没想到,儿媳妇那么快就要生孩子了。我听了儿子的话都高兴坏了。三十岁的儿子眼看连个媳妇都娶不上,谁料到结婚时间不长就要生孩子了。该也该着我去照顾呀。可娘咋办呢?
娘听我忍不住的叹气,就问出了什么事?我告诉娘,外孙媳妇马上要生孩子了。娘听了非常高兴,说:“你娶个媳妇不容易,明天就回家去,把炕烧得热热的,不要让我外孙媳妇受冻,更不要让我重孙子受罪。我还是命大呀,眼看快入土的人了,还能抱上重孙子,你爹走的早,没我享的福多呀!”“你享了什么福呀,娘?你是受了不知多少罪呢!你拉扯我们三个不容易啊,我到现在都能想起来当年你背着一大背篓玉米蹲在地里半天也背不起来的情景,要不是乡邻们帮忙,咋会有今天呢?现在眼看日子好过了,可你身体又不好了,还享啥福呀?”
娘叹了一口气说:“还是你受的罪大呀,娃。你是大姐,小时候两个弟弟没吃的苦都让你吃了。长大一些,为了家里,又把你嫁到那样困难的一个人家,我就是图了人家的弟兄多,想着能帮咱家干点农活。为这个,你也没少看人家的脸色。里里外外你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两年又受我的拖累,你受尽了委屈呀!”“娘,看你说的,你这咋叫拖累呢?我巴望不得天天在你身边呢!”“傻孩子,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再怎么说,你也是人家的一口人。明儿就回家去,给你邻居家的大婶说一声,一天给我送两口饭,没啥的。你也不要担心我,你看我现在拄着拐杖,能摸着咱们院里的一切,你就放心去吧。”“要不娘你跟我去我家,我也一样能照顾。”“看你瓜娃说的话,你娶个媳妇多不容易,你就一心一意侍候人家,等孙媳妇出月了咱再说。”
第二天早上,我服侍娘吃了早饭,又给娘烙了三个大饼,放在炕柜里,让娘饿了就泡到开水里吃一点。又给邻居家的大婶嘱托了半天,把身上仅有的五百元钱塞给她,麻烦她早晚给我娘送一壶开水,一碗饭,早晚给她把炕烧热。大婶爽快地答应了,又把钱给我说“乡里乡亲的,你娘也没少给我们帮忙,我现在帮帮她,你给钱干啥呀?况且你儿媳生孩子正需要钱呢。”但我还是把钱塞给了大婶,只要娘能睡上热炕,吃上热饭,这点钱不算什么。
就这样我回到家里,儿媳不到三天就一个人回来了,十天后生下了孩子。侍候儿媳坐月子,看着白白胖胖的孙子,我心里乐开了花。可一想到孤零零的娘,我又坐立不安。回家二十天左右,我烙了三个饼来看娘。给娘梳了头、洗了脚,打扫了房间,娘就催着我回去,说什么坐月子的人一天要吃四五顿,要不就没奶水喂孩子了。说邻居大婶照顾她很好的,让我放心去。要离开娘了,她用瘦削的双手摸着我的脸,是那么的不舍,我含着眼泪离开娘,心里想着肯定会早一点来看娘。
可没想到,我回来才半个月,娘就走了!大婶说那天早上她送早饭过来,就看见我娘瘫坐在炕沿下边的地上,她叫了半天,才发现娘已去了。
娘啊娘,你走了,我来了。我来得迟了!
你远在北京的大儿子一家回来了,远在新疆的二儿子一家回来了。他们说:“娘受了一辈子苦,丧事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的,请吹响、转饭,要办得风风光光。”
可是,娘啊,这一切你都已经看不见了!什么热闹、什么风光,你都已经看不见了!
我只求你原谅我这个不孝女儿,你掉下炕时心里有没有害怕?你想过叫你的孩子们回来了吗?那个晚上,你倒在冰凉的地面上到底有多冷?娘啊,求你原谅我,我知道在你临终的一段路上那夜有多黑,没有一个亲人在娘身边啊,我知道天很黑很黑!
娘啊,我想天堂里肯定会为你亮起一盏盏指路明灯,你肯定会睁大那双柔和的眼睛,亮亮堂堂地去见爹,告诉爹:“你的儿女都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