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草发芽时节,细胳膊细腿的胡穗儿只有十二岁,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一个“饿”字。
父亲每天带着胡穗儿上山挖野菜,起早贪黑,尽最大的努力想让一家人能喝口野菜汤。穗儿每天跟着父亲去挖野菜,等快要回到家里时,总觉得自己走起路来像要飘起来一样。她有时候看到挖野菜的父亲好像要粘连到地上再也起不来,有时候模糊听到父亲虚弱的喘气声,有时候听见父亲含糊的说着“穗儿啊,咋就不像草儿一样快快长啊?大眼前天天都在冒金星呢”。
最终,父亲还是没能看到穗儿长大,他老人家肚皮胀得像一只明乎乎的青虫,绿莹莹的透着光亮,痛苦地在家中铺着烂席的土炕上苦苦挣扎,最终连呻吟的微弱力气都没有了,但他却紧紧抓着胡穗儿纤细的小手,沾满了眼屎的浑浊的双眼迷离的盯着挂满泪珠的女儿。大哥知道父亲放心不下穗儿,跪在父亲身边说:“大,你放心,穗儿,我会照顾好的。”
大哥也没有实现对父亲的承诺,因为大哥在耕地时被当兵的抓走了。对面坡上耕地的二叔看见了,急的大喊大叫,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侄儿被抓走。等他回过神来,抖抖索索跑回家告诉胡穗儿这个消息时,已经怀孕的大嫂急晕了过去。大哥这一被抓去,从此就杳无音信。大嫂整天以泪洗面。二哥在三十里外的石沟村打短工,也只是混个自个儿的肚皮。二叔眼看这一家人就要四分五散,就做主把二哥和大嫂拉扯在了一起。
等到侄儿出生,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更加艰辛。不过嫂子的脸上偶尔添了一丝笑意,就连胡穗儿也觉得日子里有了乐趣,她用枯瘦如鸡爪一样的手指逗着小侄儿,听着孩子咯咯的笑声,哪怕走路依然像要飘起来一样,胡穗儿也摇摇晃晃飘到了十五岁。只是十五岁的她仍细胳膊细腿的,二叔总是摸一把她的头说:“你瘦的像一把干麻花,啥时候才能长大啊?”
这一年的冬天分外寒冷。大雪仿佛要把整个天地铺满一样,蜷缩在破被子里的胡穗儿看见二哥和嫂子的脸比天还要阴沉,好像有冰疙瘩冻住了脸皮。家里很少能听见小侄儿的笑声,大多的时间里小侄儿在嘤嘤哭泣。
到了腊月二十三,是家家迎灶爷,准备过新年的时候了。往年的这一天,胡穗儿都要跟二哥一起出门,在河边砸上一些冰块,背回家放在院里的树底下,还要放一块在房里的地下,因为父亲说过,冰块融化,家里的好日子也会像春草一样嫩生生的长出来。
今年的这一天,一大早起来,胡穗儿还惦记着和二哥一起去背冰块。但一瞅二哥的脸,她就没敢说什么。二哥的脸上阴沉的像要滴下水来。喝了一碗热开水,穗儿觉得更饿了,感觉心里慌慌的。嫂子一步一步挪到穗儿跟前,低着头说:“小妹啊,别怪你二哥啊。哥哥嫂嫂没办法了,实在揭不开锅了。把你嫁人了。过一会你就跟二叔去人家家里吧。去了就能吃上饭了。” 胡穗儿顿觉手脚冰凉,她目光发直,看向二哥,发现二哥掉过了头在眼角偷偷抹了一把。她满肚子的话像要从嘴里涌出来,但她又慌又惊,感觉心里扑腾扑腾像有一只刚出窝的小鸟扇动着翅膀要飞出来,可是怎么也飞不出来。同时,一丝丝细微的喜悦从她心里升起,那是因为她听清嫂子说的一句话“能吃上饭了”。只不过这一点点细微的喜悦又被莫测的前途和二哥眼角的眼泪淹没。
就在即将要过年的腊月二十三,胡穗儿迷迷糊糊跟在二叔身后,走了三十里路到了斜坡里赵家。破旧的大门,低矮的土墙前,站着几个模糊的人影,嫁给谁?胡穗儿到走进赵家门都还未搞清楚。记得最清晰的是,那是她记事以来感觉“饱了”的一天,以至于她忘了自己是成为赵家二儿媳妇的一天。那也是她第一次像一个货物一样被赵家人打量的手足无措的一天,她苍白的脸上洇上一层浅浅的红晕。到了晚上,赵家安排她和二儿子进了西厢房。胡穗儿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眼睛里写满了喜悦与害羞的黑黑瘦瘦的男孩赵二娃,只问了一句话“我能再吃个馒头吗?”赵二娃摇摇头,细声说“不行,厨房钥匙在我大那里,三天才可以吃一个馒头。娶你花了整整一斗粮,你和你二叔今天把我们一家人好多天的口粮吃完了呢。”
于是成为了赵家二儿媳的穗儿再一次感到了心里发慌,她原以为嫁到赵家就如嫂子所说“能吃上饭了”,然而看来并不是。赵家也并不富裕。然而整整一斗粮,那要多少颗麦粒呢,胡穗儿默默想了一晚上,到天亮也没想清一斗粮是多少颗麦粒,那应该是她从未见过的很多很多颗麦粒吧。她想起在麦地里捡麦穗的情景:炎热的夏天,她低下头一遍又一遍搜寻已经收割完麦子的田地,她脸上被晒得绯红,汗水把头发一绺绺粘在脸上,往往大半天才捡到一把麦穗,那就是她一天的甚至两天的口粮。赵家可是花了很多很多颗麦粒才把她娶进门的呢!
在赵家,胡穗儿看到了这一家人的辛劳,起三更睡半夜,赵家老汉天天半夜就开始吆喝,安排一家人干着各种活,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胡穗儿听到赵二娃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累得骨头快要散架了”,然后翻过身,就响起打雷一般的呼噜声。穗儿也累,但她还是有一些满足,毕竟,三天能吃到一个拳头大的金黄的玉米面馒头,每天能喝到放了野菜的面糊糊,怎么着日子也就溜过去了。累怕啥呢,睡着了,就感觉不到了,第二天又会有喝的菜糊糊了。就这样,胡穗儿度过了一年半饥半饱的日子。
胡穗儿十六岁那一年的冬天,再一次感到了冬夜的漫长,漫长的冬夜里能听到雪落到院子里沙沙的声音。因为天短夜长,家里从一日三餐早减到了一日两餐。因为地面冻得嘎嘣响,好多活都干不了。晚上天黑地冻,所以胡穗儿早早就上炕暖着了。
那一晚,睡了一觉醒过来的赵二娃在炕上翻来翻去,然后闷声问穗儿饿不饿。穗儿说饿,等睡着了就忘了。赵二娃忽发奇想,他对穗儿说要到地窖里去偷些洋芋,埋到炕洞里烧熟了吃。穗儿惊恐地摇头,说“千万别去,大知道了,会打死你的。”赵二娃撇撇嘴说:“这会儿我大肯定睡着了,家里人肯定都睡着了。”穗儿还是摇头说:“别去,大的规矩你知道,所有吃的东西都由他保管,所有吃的事都由他安排。”赵二娃眼睛里冒着火,说“大也是,一天到晚把钥匙带在身上,把我们都当贼一样防着。”穗儿笑了,赵老汉把放粮食的厢房、厨房、地窖的钥匙永远拴在自己身上,一天的吃的,他会定量拿出来交给两个媳妇,胡穗儿嫁到他家都一年多了,这一规矩从来没变过,家里的每个人都很清楚。也许家里每个人心底里都认为赵老汉把家人像贼一样防着。然而一年多来,胡穗儿深深感到了赵老汉的明智,若不是赵老汉抠心挖嗓地安排,这家人恐怕早就如村里一些人一样饿死了。
赵二娃起来又躺下,躺下又起来,反反复复无数次,最后还是跳下了炕,胡穗儿伸手想要拉住他,然而手伸出去的有点迟疑,赵二娃已经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胡穗儿侧耳倾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足音,心里如小鼓一样敲着,一刻也停不下来。隐隐地胡穗儿又有一丝期望,二娃会不会真的偷来洋芋呢?
也许只过去了一会会时间,又或许是很长时间,胡穗儿就听到了赵老汉的暴喝声:“我戳死你这个贼,我戳死……”穗儿一步跳下炕,光脚就往院里跑去,明晃晃的月光下,冰冷的雪地里,就见赵老汉站在地窖前,边跳边骂,等穗儿跑到地窖前,就见赵老汉手里拿着一根矛杆,正在往地窖里乱戳。穗儿一把抓住赵老汉的手,大喊道“别戳呀,大,是二娃!是二娃在里面!”赵老汉这才猛然顿住,提起矛杆,愣在那里。家里人这时乱纷纷地跑了出来,纷纷问着“怎么了?怎么了?”胡穗儿哭着说:“里面是二娃,是二娃!”
等赵二娃被家人七手八脚地从地窖里拉上来,就见血呼啦啦的从赵二娃身上滴下来,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等回到屋里,脱下衣服,就见赵二娃背上和腿上有几个血窟窿,血从里面流出来。全家人都吓坏了。赵二娃娘一连声地喊着“二娃、二娃……”赵老汉回头对大儿子说:“快去揽一些灶灰来!”“灶灰,灶灰……”胡穗儿口里念叨着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跑回来说“大,钥匙,厨房的钥匙。”
一簸箕灶灰撒在了赵二娃身上,血还是不断的的从矛杆戳破的地方涌出来。胡穗儿控制不住的发抖。一家人折腾到天亮,血渐渐凝住了。赵二娃像一只蛤蟆一样爬在炕上,全身沾满灶灰和血。赵老汉蹲在门口,脸比锅底还黑。二娃娘紧紧攥着二娃的手,边流泪边喃喃自语:“我的儿啊,你怎么不喊呢?你怎么不说地窖里的是你呢?”胡穗儿脸上的灶灰被眼泪冲成了一道道花印子,赵大娃和他老婆默不作声地站在地下,木呆呆的瞅着二娃。
十几天过去了,胡穗儿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赵二娃,什么话也不敢说。赵老汉并没有因为儿子被戳伤而改变吃饭规矩,家中每天的口粮依然是由他定量的拿出来。胡穗儿勒紧了裤带,从自己嘴里省下一大半的吃的,喂给了赵二娃。赵二娃内疚地盯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赵二娃被矛杆戳破的口子大部分结痂了,只有屁股上的一个口子时不时有脓血流出来。赵二娃疼的不敢躺着,只能趴在炕上。二娃娘也时不时拿着半个馒头进来给二娃,进来就哭一场,口里絮絮叨叨:“我的傻儿呀,你咋就不说是你呢?”赵二娃咧嘴苦笑了一声:“我说了,我大可能生气,没听见是我的声音……”
胡穗儿再一次感到了时日的漫长,挨饿忍饥倒不是最难捱的,最难捱的是赵二娃的呻吟,一天、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春天来了,赵二娃的伤口不见愈合,反倒是溃烂了一大片。家里人开始忙碌起来,胡穗儿一天忙得筋疲力尽,回到房间,还要给赵二娃擦擦洗洗。随着天气的慢慢转暖,赵二娃脾气越来越暴躁,他喊疼,他开始怨恨他大,开始埋怨胡穗儿,到后来,他骂天骂地。胡穗儿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她最后悔的就是那个冬夜里为什么不劝住赵二娃,后悔的是赵二娃去地窖里偷洋芋时她心里还产生的一丝期望,千悔万悔,此时好像也不起任何作用,赵二娃的屁股上溃烂的地方越来越大,散发着一股恶臭味。
等熬到六月份时,屋里整日飘着恶臭味,二娃凄惨的哭喊声越来越微弱,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怨恨别人了。胡穗儿一天忙的头晕眼花,回到屋里,摸黑给赵二娃擦洗擦洗就睡了。她也没精力再细心照料了。六月底的一天下午,一场瓢泼大雨冲刷着大地,劳作的人们被雨赶回了家。胡穗儿回到屋里,换下湿衣服,凑近呻吟着的赵二娃,细心去查看他的伤口,忽而就惊叫了一声。赵二娃虚弱的问她怎么了,胡穗儿捂住自己的嘴,惊慌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她退出西厢房的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赵老汉的房间,“大,二娃身上、二娃身上长出蛆虫了……”,穗儿的舌头好像打了结,一句话半天也说不完整。
从那天开始,无论白天有多累,胡穗儿晚上几乎不敢合眼,她坐在炕边,瞌睡了就伏在炕边,额头也因此被炕边磕青了好几处。赵老汉老婆每晚进来哀哀地瞅着赵二娃就哀嚎几声,撩起衣襟擦着干涩的眼睛,无奈地瞅儿子一会就走了。赵老汉也进来过几回,只是每次一进来,那脸就黑的黑的呀像有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吓得胡穗儿都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赵二娃最终没熬过去,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断了气。临了临了他抓住胡穗儿的手,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就是不放开。胡穗儿一刹那间有一种似曾有过的心肝俱碎的感觉,那是父亲临终时的感觉。她眼前恍惚出现随着父亲在田野里采野菜时的情景,耳畔清晰地传来父亲微弱的喘气声与“穗儿呀,快快长大”的叮嘱声。而她就像野地里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起,飘呀飘,离父亲越来越远,究竟飘到哪里去了呢?
赵二娃死去的那一天,距离胡穗儿十八岁还有六个月。死去的人,眼睛一闭什么事也不用操心了;活着的人,仍然得像牛一样的活着,因为你还要吃,还要挣命一样地活着,除非有一天你也累死在田地里。胡穗儿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活着。
赵二娃死去的第二个年头,四月份,家家青黄不接的时节,胡穗儿被赵老汉用一斗麦卖给了离斜坡里五十里以外的鳏居的马先生。离开赵家时,其他家人连面都没闪一下,只有赵老汉冷漠地把她送出家门。就见一个高大的面目和善的人,身穿一件灰色的长袍,手中牵着一头毛驴,他默默地扶着胡穗儿骑上毛驴,就离开了赵家门口。
赵老汉一言未发,胡穗儿骑着毛驴走出十几步,回过头想看看身后,她看到了四年前自己随着二叔走进的赵家门,当年她走进赵家时,两扇木门是开着的,门口还模糊站着几个人。而四年后,她以当年被卖给赵家时同样的身价卖给马先生要离开赵家时,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两扇木门除去更加破旧以外,没有什么改变。低矮的土墙上只有几根野草在风中摇摇晃晃,是在代表赵家跟我告别吧,胡穗儿这样想着,不由地露出一丝浅浅的苦笑。
离开斜坡赵家,骑在毛驴身上的胡穗儿,眼睛盯着毛驴前面那个高大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感觉前面的这个身影高了、低了、高了、低了……
走了很长一段路,穗儿的眼前忽而就出现了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满地的油菜花在微风中轻轻摇动。马先生扶着她下了毛驴,轻声说:“我们歇一会,吃点干粮,穗儿。”这一声穗儿叫的胡穗儿眼泪险些掉了下来,自从父亲去世,就没有人再这样叫过她。赵家叫她是“二媳妇”,赵二娃叫她是“屋里的”。她抬起头认真地盯着眼前这个高大和善的男人,就听马先生轻声说:“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我老婆前几年过世了。你先到我家里去,住一段时间,想回娘家了我就送你去看看你二哥,嫂子和侄儿。”胡穗儿心头一热,到赵家几年了,也就是每年年底才能回一次娘家,娘家的日子依然十分艰难,赵家从来没有问过她家里的情况,而她也很少或者是不能想起娘家,而马先生此时却提起了她的娘家,胡穗儿蓦然感觉到一丝暖意。
她偏转头,手指捻着发梢,低声地羞羞地说:“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叫一声‘穗儿’?”男人笑了,那一抹笑容如暖阳要融化穗儿心头所有的忐忑不安一样,他又叫了一声“穗儿”。穗儿想脆脆地回答一声,结果扭捏了一会,终于像一只蚊子一样细微地答应了一声。马先生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胡穗儿抬起头,看到了一片盛开的灿烂的油菜花,那金黄色仿佛一直飘向天边,和天边的红霞连在了一起,长到十八岁的穗儿仿佛第一次看到了油菜花开了,开得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