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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刚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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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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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走了

大志走了

(杨刚良)

       大志走是意料中事,但没想他走得那么急。

那天去看他,聊了好一会儿。分手时,他夫人拿出一瓶香油,说是熟人关系买的,一吃你就知道了,这家的油地道。

香油还没来及吃,就有电话来,说大志走了。

医生说大志的病还能撑半年。可分手不到一个月,还约好了再去看他,他咋就走了?不是说半年吗?这么快呀!

大志安葬前后的几天里,我没有一天能睡好,睡着了也会突然醒,然后就不再睡。

睡或不睡,脑子都在“过电影”,一桩桩、一件件,几十年间的零碎片段,清晰或不清晰的瞬间,都如秋风过林一般——满眼黄叶漫天舞。

大志是我小学同学,还有一层关系,我们是姨表兄弟。他小我一岁,记不清他小时候怎么叫我,只记得他后来叫我三哥,直到我去看他的那天,几十年来,他都规规矩矩叫我三哥。

小学期间的交往,几成记忆中的空白,像是存储“小学记忆”的文件夹被清空,一片“叶子”都不见了!我们的小学没读完,就因“停课闹革命”离校了。那么短的时间,年龄又那么小,实在留不下多少记忆。

离校后的记忆就渐渐清晰了。

我们两家相距不远,出我家门前的石板巷,巷口有个二眼井,井崖挨着淮海路,右转沿路西行,不足百米就是他家。

五六口人一间屋,大床占了小半间。姨夫是个巧木匠,硬把床对面的空间隔成两层,大志和他几个弟弟住到了“楼”上。大人不在家时,我常和这群光头和尚楼上楼下疯闹。

那时的我们,是群没笼头的马,整天踢蹦乱跳。

虽还没成年,但都有胳膊有腿,不能总在家里吃闲饭。

我俩都出生在亦工亦农家庭。我父亲是运输工人,母亲是公社社员,兄弟姊妹便分别随父母入了不同的籍。大志也和我一样,成了人民公社小社员。那时候,不用说年龄不够,即便年龄再大些,也没有当工人的机会。但在生产队里,还是有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的,即便是个孩子,也能割把猪草、拾把柴火,何况半大不大十二三岁的我们。

我俩就搭档去刮尿。从队里领了尿车子,走街串巷寻厕所。

现在,不用说城里的孩子,即便农村的年轻人,也不知刮尿、扒垃圾是咋回事儿。至于尿车子,恐怕连见都没见过。

所谓尿车子,就是一只椭圆形大木桶,放在平板车上拉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这么简单的一套,也得算生产队的重要设备。虽没什么技术含量,却是农业生产的重要一环。那时化肥少,农作物的营养供给,几乎全靠农家肥。生产队会派人拉着尿车子进城,把公厕的尿液刮进木桶,拉着送到麦田、菜园去。现在想想,还是蛮有意义的。当时想不了这么多,人家吃饭你吃饭,人家干活你也得干活,不用谁说,见样学样,就是顺其自然。

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操作一辆尿车子,既是干活,又是游戏。两人是搭档,也是玩伴。有时也互为敌手,小小地战斗一番。半大小子在一起,不打仗还能有啥乐趣?

我长他一岁,受欺负的总是他。但恼皮儿不恼瓤,打时没有剧烈的对抗,打过也没有真正的敌意。疯过闹过,我该驾辕还驾辕,他该拉梢子还拉梢子,把尿车子拉到田里去。

刮尿的那段时间,我印象最深的是看厕所。

现在说“看厕所”,很多人会不理解,厕所有什么好看的?

是不怎么好看,尤其那时的旱厕,既不赏心,也不悦目,还骚臭难闻。即便这样,厕所还是要看的。这里说的“看”,绝不是扒着墙头偷窥,而是守护的意思。对于我和大志来说,有个厕所看着,便能保证稳定的收获。到城里刮尿的,不是只有我和大志。单是“流动作战”,斩获总是有限,常常赶到一个厕所,却发现尿已被人刮走。或者刚要去刮,便有人说:“有人看。”看出是同道,我们便识趣地走开。后来,受别人“看”的启发,我们也想找个厕所“看起来”。

大同街的深巷里,有个厕所蛮像样。墙是青砖砌成,尿池子是水泥抹面,蹲坑上面还有棚顶。岂止像样,简直算豪华了。进出的人也多,还有人端着便盆、便罐来倒尿。看这阵势,产量不会少喽。

我们就拉来木棒、竹竿、秫秸和稻草。木棒斜在砖墙上,又横绑了竹竿,再把秫秸排上,然后苫稻草。多余的稻草铺在地上,像样的草庵子就成了。我俩便窝在庵子里,看人进进出出;看尿盆尿罐满着端来空着提走。尿池子的尿液积多了,就刮进木桶拉走。

有了“根据地”,无需四处“游击”,不仅收获稳定,还有了闲暇。闲着干啥?打架呀。草庵子小,打不了大仗,只能你挠我一把,我踹你一脚。扭起来在稻草上翻滚,就算是激战了。能量消耗得差不多了,便在一方告饶时休战。

草庵子挡不了大雨,小雨小雪是不怕的,只要能够坚持,我们就坚持着。后来发现,整夜守在这里意义不大,很少见谁夜里来偷尿。想想也是,夜里谁不睡觉?

黎明那段时间还是危险的。城里人还在梦中,尿车子就在大街小巷转悠了。这时的根据地极易被偷袭。我们就早早起来,尿车子拉得叽哩咣当,跑到厕所前,车子停下当幌子,人躲在庵子里,等着城里人的奉献……

时间持续不长,双人组合便解体了。我被选做记工员,大志便随大人去田里劳动了。

劳动之余,我们仍是最好的玩伴。无论下水抓鱼,还是在玉米地边挖地道,有我的时候也少不了他。收工以后,他来我家吃白芋,我到他家啃玉米,都是稀松平常事。

后来,我到很远的城市去读书,他也进厂当了工人。那时候,几百里就觉很远了。没想到,他竟跑得比我还远——到孟加拉国做了援外工人。

再后来,各自成家,沿各自的轨迹运转,见面就少了。信息还是常通的,遇有红白喜事,还能坐下端两杯。

他后来学了勤行,谁家有事儿,帮人家办酒席。那套厨艺家什里,他最爱的是厨刀。干活前,得先蹲下磨刀,而且磨得很投入。直到有人说:“没看都在忙,还在那儿磨!”磨刀仍不停,嘴里却说:“磨刀不误砍柴功!”

那时请客很少上饭店,一般在家就办了。一次我约朋友吃饭,把他请了来。他开了菜单,让我照单去买。其中有虾,他说要做琵琶虾。我知道《琵琶行》,但没听谁把琵琶和虾扯一块儿。啥叫琵琶虾?咋没让买琵琶?

这琵琶虾,说起来玄幻又文艺,做起来却简单,用不着琵琶,有虾就行。

虾尾巴掐下放一边儿,虾肉剁泥拌佐料,分装在十只瓷汤匙里,虾尾巴嵌在匙把尖。摆置好了,放在笼里蒸。然后对我说:“等会儿出锅看吧。”

出锅了,蒸熟的虾泥从汤匙里磕出,有虾尾的一头朝外,在平盘上摆一圈儿。

“你看看,像不像琵琶?”

果然是一个个小琵琶。只是没有弦,弹不出声来。

大志的爱好不算多,烟酒之外就是养鸟。三十多岁就挑起了鸟笼子。我在街上见过他挑鸟笼子的造型。一条很窄很薄的扁担,两只做工精致的笼子。随着步伐的节奏,扁担一弯一挺,笼子一上一下,像极了舞台上的挑花篮。

说起他的鸟笼子,真得给做笼子的师傅点个赞。笼钩子做得尤其好!黄铜的,线条的粗细合适,弯曲的走势流畅,真是没得挑剔。

看到这么漂亮的鸟笼子,自然得夸两句,何况还是表弟大志的鸟笼子。

对于他养鸟,曾听有人说:“年纪轻轻养什么鸟!”意思很明显,这不是年轻人该玩的。至于为啥不能玩,人家不明说,我也没去问。

还有人说:“这才多大岁数,扎在老人堆儿里。没见那些六七十、七八十的,昨儿还挑笼子来,今儿就不见了。年轻人不能跟着混!”

大志不理会,依然挑着鸟笼子,自得自乐……

我和大志平时见面少,是大哥跟我说,才知他病了。

一起去看望,他迎到小区门口。领我们往家去的路上,咳嗽几声,吐一口在路旁雪地上。我就看到了痰里鲜红的血丝。我心格登一下。知他情况不好,却也不敢声张。

家人都知他情况不好。他却跟我说,医生告诉他,情况好多了。又说身体再好点,天也暖和了,就出去旅游,到没去过的地方看看。

鸟还玩不?他说不玩了。人家说的,玩鸟对他这病不好。

分手时,相约再来跟他说话。岂料没等我再去,他竟走了!

告别大厅里,他躺在那里,已经看不出是他了。哪像六十多岁,说七八十岁你也得信。

这就是大志吗?

这就是挑鸟笼子的大志吗?

这就是做琵琶虾的大志吗?

这就是和我在草庵子里打仗的大志吗?

大志走了!走得太远了!比他做外援的孟加拉远多了!

还好,我们还可在梦里相见。

昨晚他又来了,我俩又拉起了尿车子,我驾辕,他拉梢子。他偷懒,我就踢他屁股:“使劲拉,绳都让你累弯了!”

十二岁的大志,挨我一脚却不恼,转过脸来冲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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