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强花

烈士陵园秋风萧瑟，宁强墓前奇迹般长出两朵小花，迎风怒放。我凄然泪下。

1

十年前，在宁强中学，我和一个叫罗燕的女孩，被大家戏称为“沉鱼落雁”。

从农村来到县城读书，我深知父母节衣缩食机会来之不易，生活上从不敢奢侈，校园内外，总是素面朝天，面对学友“校花”之类的调侃，也只是莞尔一笑。罗燕是县电力局长的女儿，活泼大方，入时的打扮显得更加青春靓丽，尤其她的一手好文章吸引了学校师生的眼球。一山难容二虎，有的人等着看我们的笑话。谁也想不到，因为成立文学社，我和罗燕竟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文学社的发起人是一个叫做宁强的大男生，一米八的个子，帅气伟岸，是宁强中学响当当的校园诗人，高一的时候，曾有诗作在《星星》诗刊上发表。文学社成立的时候，校园里爱好文学的学姐学妹竟有五十多人，热闹非凡，大家讨论一致通过，文学社取名宁强文学社，校园诗人宁强被推选为社长，研究决定创办一份“宁强”文学报，罗燕任主编，我任主编助理兼记者。

宁强文学报文图并茂，激情昂扬，成为校园一道亮丽风景。宁强春风得意，诗作不断，他天资聪明，文学并没有影响他的学业，学习成绩依然名列前茅。罗燕的写作灵感如山泉爆发，不仅写散文，诗作也源源不断，最让人感动的是，在她父亲的支持下，《宁强》办得有声有色，由原先的黑白变为彩色。罗燕发誓要做大陆的琼瑶或者三毛，只是我不敢有任何奢望，我还有一个弟弟，父亲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弟弟跳出农门。

频繁的文学活动让我们对宁强有了依赖，我们三人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憧憬美好的未来，心里阳光灿烂。罗燕曾私下坦言，宁强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她已为人生设计好美丽蓝图，我语无伦次地表示祝贺，心中却像失落了什么。一次谈到美国总统的话题，宁强说“假若我做美国总统，一定任命两名国务卿！”罗燕大笑：“我不当国务卿，我要入住白宫！”临近毕业，我在宁强的留言本上写道“苟富贵勿相忘！”

高考成绩出来后，宁强被古城一所名牌大学录取，我和罗燕双双落榜。

2

我和罗燕送走宁强，火车渐渐远去。我和罗燕相对无语，呆若木鸡。

高考结束，我们都很平静。宁强的家境，我是知道的，父亲因病早逝，母亲独守农家，供他读完高中已属不易，宁强考上大学，她母亲既高兴又忧愁。好在罗燕说动父亲，让电力部门以定向委培的名义支助宁强。罗燕雄心勃勃，拒绝了父亲供她读民办大学的建议，买了一台电脑，准备做职业作家。我能读完高中，已很知足，陈飞已考入宁强中学。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帮助弟弟顺利考入大学，我决定在县城开一家书店，即可继续深造，又能支助和照顾弟弟，宁强和罗燕都很支持。

宁强书屋很快开张，虽然已毕业离校，但宁强文学社还在，来小店购书的文友络绎不绝，除了开支，供弟弟上学，还略有结余可以贴补家用。罗燕经常光临书屋，和我谈论文学。她勤奋笔耕，已写完一部长篇小说。我是她的第一个读者，小说里的凄美爱情故事，让我几次落泪。我说：“罗燕，希望你的小说能尽快出版，签名售书就放在宁强书店！”罗燕大笑：“那你一定要当好书托，千万别冷场哟！”

然而罗燕的作家梦很快破灭。她带着书稿到古城找到宁强，跑了大大小小十多家出版社，但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书，很多人建议她自费出版。自费出书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和父亲关系闹僵。县委副书记的儿子看中罗燕，县长亲自做媒，按说嫁给县委副书记的儿子，门当户对，但罗燕得父亲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并停止了对宁强的资助。别说出书了，生活都难。

宁强安慰罗燕：“文学如此边缘，除了文学，人生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经济社会没了钱，即使一个著名作家，也得去上街讨饭。”罗燕无语，只是泪流不止。我经营的小店勉强可以度日，囊中羞涩，对罗燕也只是爱莫能助。昔日的文学激情荡然无存，摆在面前最重要的是生存。我们相互鼓励，无论怎样，宁强必须完成大学毕业。

宁强，坚强些，人生的路上你并不孤单，还有陈渔罗燕。

3

宁强大学毕业，回到小城。

偌大一个县城，竟没有一家单位接收宁强。电力局因超员为由早已将宁强从委培中除名，好多单位僧多粥少，宁强社会关系少，根本进不去。在读书的古城倒是有很多单位要他，但宁强并不打算远离小城。宁强是个孝子，母亲年近六十，身体大不如前，她说无论如何，也要地在母亲身边。好不容易进了一个学校，当上了后勤主管。昔日那个指点江山的校园诗人已经不再，变得沉默寡言，倒是书房里书写李清照的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成鬼雄”，让人看到一点年轻人的朝气。

罗燕冷却了文学的激情，在一个银行部门上班，和父亲缓和了关系，又花枝招展成为小城一道亮丽风景。只是父亲每次见到宁强，冷若冰霜。罗燕等不来宁强的表白，一筹莫展。在罗燕的生日聚会上，宁强对罗燕说：“我可惜做不了总统，别说入“坠，恐怕是茅草房也住不上。看来我们只能永远做朋友……”罗燕大哭。

星期天，小弟照看书店，宁强约我一起回家。同一个小镇，同一个山村，熟悉的地理环境，让我倍感亲切。宁强的家，我去过多次，依山傍水的土屋，简朴，清静，宁强的母亲忙出忙进，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条。我是宁强家的常客，和宁强的母亲很熟。每次去，我总是帮着做家务，扫地做饭，我真有点像这儿的主人。在宁强中学读书的时候，罗燕一起也来过这里，好奇之后，对农村的生活很不习惯，渐渐没了兴趣。倒是我依然经常光临宁强的家。

宁强的母亲对我的到来，格外亲热。饭后，宁强的母亲拿出一对银镯，拉住我的手，亲切地说；“小渔，你们也不小了。姨没有啥值钱的东西，手镯不时兴，你也莫嫌弃。”我一阵脸红，虽然是我渴望已久的事，但宁强这么多年从未向我表白过，我不知道接还是不接，宁强结果手镯，戴到我的手上，说：“等我发了财。一定把这换成金的！”我不在乎手镯是金的银的，一种幸福涌上心头，泪如雨下，宁强的母亲笑逐颜开。

我不知道该如何将我和宁强的事告诉罗燕，总之，罗燕可能知道了，面容一下子消瘦了许多，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我知道，罗燕深深爱着宁强。好一段时间，罗燕才恢复过来，一次来到书店，罗燕深深祝福我，我不知所言。

婚礼决定在老家举行，我和宁强给罗燕送去了请帖，但婚礼那天，罗燕没有来。陈飞从邮局取来了罗燕的礼物，一床高档太空棉被，一张精美的瓷画上，罗燕那龙飞凤舞的“祝贺宁强陈渔永远幸福！落雁”，名字不是罗燕，而是落雁，宁强接过礼物，一下愣了，手有点颤抖。

我知道，宁强心里不会忘记罗燕，罗燕曾经想要入“坠。

4

婚后，宁强的母亲塞给我一万元，说：“城里安个家吧！不要让娘拖了后腿！”

小城的房价一路飙升，我们只能望房兴叹，首付都交不起，只得租住一间民房。但我仍有激情，二十多平方米的地方，合理布置，倒也温馨。宁强却浮躁不安，我精心布置的家，他并不欣赏，说：“渔，这不是真正的家。请给我时间！”我耐心经营小店，心如静水，我以为，家不在大小，关键有家的感觉。可宁强已不是那个浪漫的诗人了，每晚回来很迟，甚至夜不归宿。

我对宁强说：“平平淡淡的生活也不错！”宁强立即反驳：“不，我要选择成功。我是一个男人，真正的男人远离平庸！”我无语，宁强依然我行我素。

宁强大酒店突然开业，董事长竟是罗燕，宁强竟是法人代表。我愕然，这么大的事，宁强竟没有和我商量。那晚，宁强回来，我不语，只是流泪。宁强说：“您别误会，经济社会，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我答应过你，最起码，要把那银手镯换成金的！”其实，我不是个贪求荣华富贵的人，我需要一个家的氛围。

我不知道酒店的生意如何，但宁强很快决定，在小区买一套房子，交了首付，简单装修之后，搬了过去。宁强接来了母亲，我知道他是个孝子，尽情孝顺老人，让老人过得好一点。然而，宁强的母亲却不适应小城生活，硬是回了老家。我突然感到，宁强是为了母亲，我不知道我在他心中的位置。一次，我整理房间，一个黑色笔记本上，宁强的字“既生陈渔，何生罗燕？”我突然一阵昏厥，想到罗燕在他心中的位置。我能为他带来什么，可能唯一的是对他母亲的安慰了。

5月12日，是我的生日，难得宁强回来，并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有一瓶酒。饭后休息，迷迷糊糊感到楼在摇晃，宁强大呼一声：“渔，地震了，快跑！”当我灵醒过来，已不见了宁强的身影，慌忙向楼下跑去。小区一片混乱，院中的的池水仍荡漾不止，墙上已出现裂缝，手机信号全部中断，大家焦急不堪。我四处搜索，仍不见宁强的影子。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我大哭。

我突然想，宁强是不是去了酒楼，那是他破釜沉舟的决定，还有罗燕……

宁强大酒店没有宁强，罗燕无语，我突然有一种预感！

5

陈飞找到我，一脸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姐，宁强出事了！”

我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回过神来，陈飞详细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12那天，宁强飞奔下楼，租车回到小镇，还好他的土房没有大碍，母亲安然无恙，看到土房的裂缝，宁强坚决不让母亲和邻居进屋。三天过后，有的邻居不听劝阻，住进房子里，一次余震袭来，部分房子裂缝，砖瓦从空中落下，有的已经倒塌。宁强奋不顾身冲进摇摇欲坠的危房，一脸抢救了8名乡亲。在把最后一名省亲抢救出来时，危房轰然倒塌，宁强全部被埋。当大家把宁强从废墟中扒出来时，宁强已血流不止，昏迷不醒。宁强被乡亲送往镇医院简单包扎，已送往县医院抢救，生命垂危。通讯至今不畅，一直无法联系。

我和罗燕立即赶往县医院，我一下子扑进病房。

病房里静得出奇，几位大夫为着病床。宁强的母亲在两个护士的搀扶下，坐在一角，脸色苍白，几度昏厥。我走到病床前，一下子傻了，宁强的头全部被纱布包扎，只漏出一双眼睛，暗淡无光，鼻孔插着氧气，正在抢救。我嗓子发哑，腿一软，倒了下来。罗燕和一名护士扶住我，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在休息室里，医生让我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我的手颤抖不止，连“陈渔”两字都写不完整。

宁强的眼睛微微张开，看到我和罗燕站在病床两边，目光一闪，他拉住我和罗燕的手，用力一握，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头一歪倒了下去。我和罗燕放声痛哭……

当我醒来，已是第二天，罗燕依然陪在我的身边，默默无语。我心乱如麻，根本无力安排宁强的后事。还好，罗燕一直陪在我的身边，罗燕的父亲和县上民政部门的同志一起料理了宁强的后事。老家的乡亲强烈要求，追认宁强为烈士，竟叫来了省上的记者。追悼会那天，我没有去，和宁强的母亲在那土屋墙面，相对无语。一些新闻记者几次要求采访，我拒绝了，我怕再次伤害宁强的母亲。

陈飞参加高考，爹妈不断安慰我，要我照顾好宁强的母亲。

6

5.12汶川那场大地震，数万人失去了宝贵生命。

小城好像变得我不认识了，虽然抗震救灾物资撤去，所有景物依旧。一次地震，改变了政府，改变了社会，改变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报纸电视连篇累牍的宣传，感人的抗震救灾故事惊心动魄。县里将宁强牺牲的事迹上报，宁强被评为烈士，被授予“全国抗震救灾英雄”光荣称号，各类宣传采访接踵而至，我拒绝了采访，几个月来，心仍然在不停的抖动。倒是罗燕非常高调，她说，宁强走了，一定要用手中的笔让她心中的英雄家喻户晓。激动人心的电视画面上，罗燕泪流满面，她详细地讲述了宁强创办文学社，艰苦求学，立志报效家乡……这是我心中的宁强吗？我的眼眶也禁不住潮湿起来。

宁强骨灰安放县烈士陵园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但来的人特别多，县里的领导几乎都来了，宁强中学的全体学生，胸戴白花，肃然默立。 罗燕创作的以宁强为典型的诗集出版，她做了“宁强，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诗朗诵之后，那本《宁强之歌》经过罗燕的手，送给到场的每一个人，只是没有签名。罗燕的父亲不仅全部赞助了《宁强之歌》的出版，而且在宁强墓前敬献了一个花圈。宁强的母亲老了很多，县民政局给老人送来了慰问金，并建议老人到敬老院去，我没同意。

宁强在的时候，生活虽平平淡淡，可我的心是安稳的，他走了，我一直心情平静不下来，我不知道是谁让他由一位诗人变为一个英雄，是金钱？是社会？我知道宁强这样做是对的，但我的内心深处在痛，我不需要英雄，我只需要和他平平淡淡一起生活，厮守终生。罗燕转让了酒楼，送来了10万元钱，说是经营酒楼与宁强的分红，我默然无语，钱又能干什么呢。罗燕安慰我：“对宁强最好的怀念就是好好活着，毕竟我们曾经爱过。”

中秋过后，我和罗燕相约去烈士陵园给宁强献花。烈士陵园，静的出奇，一阵秋风吹来，翠柏随风摇曳。秋风拂面，我的心和头发一样凌乱，握着罗燕冰凉冰凉的手，我感觉到她爱的深度，可她竟是那样坚强，倒来安慰我！宁强如若在天有灵，他一定知足了，不仅仅是“生当作人杰，死亦成鬼雄”。宁强墓前奇迹般长出两朵小花，迎风怒放。

我想，用心祭奠宁强的两朵小花，一朵是陈渔，一朵是罗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