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收麦忙,关中处处是麦香。
我落户关中的几十年里,感受最深的就是夏忙收麦子。一望无际金黄的麦浪啊,让人幸福的眩晕。虽然骄阳似火,汗流浃背,但心里是十分快活的,有了这良田沃土,只要肯吃苦,就不愁没有吃的了。我会用割麦的橵子,比老家的镰刀快多了。有的人家家里麦子多,还要请麦客,把割好的麦子用架子车拉进场里晾晒碾打,要忙好多天。先是用碌碡光场就不容易,收完麦子的地要松土、平整、泼水,然后推着碌碡转圈儿砸实晾干,才能把整个收割的麦子拉进场晾晒。拖拉机绑上大碌碡碾场是要收费的,我们只能用叉翻场,用锨借风扬场。每天要起早摸黑,一怕碾场轮不上,二怕忙天下白雨,直到把麦子碾好晾干装进鼓囊囊的麻袋里,才能舒舒服服睡上一个安稳觉,梦乡里都是幸福的笑。
好在这十多年来,农业机械化飞速猛进,夏忙也不用劳累了,收割机几个小时就把麦子收完了,颗粒归仓。再也见不到从甘肃平凉一带来关中的麦客了,那时的收麦子竟然成了美好的回忆。
但是,好多人的收麦子记忆总是忆苦思甜的,将夏忙收麦子的情景描述成一场受苦受难,没有丝毫的劳动的喜悦,丰收的快乐。这几年,我看到关中大片大片的土地被圈占,荒芜着也不种麦子,看着实在心疼,这要是放在我的老家该多好啊,父老乡亲们会把这片土地爱的要命,会象对待生命一样去耕耘。在我老家商洛大山里,巴掌大一块地方都种上了庄稼,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父老乡亲却从未觉得苦,对生活总是充满希望和满足。小时候,在商洛大山里收麦子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是最快乐的收获记忆。
我的老家南沟口,沟壑纵横,方圆不足二里地。养活二百多口人的土地是农业学大寨父老乡亲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一片是坐北向南的趟里,修着一层一层的梯田,远看像一个簸箕,大家把这片地又叫簸箕掌。还有一片地在阴面的南沟,农业学大寨,父老乡亲冬夏不休,用石头磊成几丈高的石坝,把沟壑填平,也成了上好的梯田。我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国都联产承包责任制了,我们南沟口还是集体种地,热闹得很。但后来还是承包到户了,趟里和南沟都有我的地,种玉米也种麦子。还是说老家收麦子的事吧。
麦子黄的时候,学校会放忙假,我们兄弟四人会回家帮爹妈收麦子。我家住在南沟口的离白庙子村的那一端,到趟里和南沟干活大概有二里地,落差最少也有三百米。从我家到趟里干活有两条路,一条路顺着庙沟河上到贾家沟,再到簸箕掌,路比较缓但是远。另一条是从我家往阳坡洼走,上到狗吊顶,再翻越竹园沟,然后从竹园沟上到山顶翻越过趟里,山路崎岖险峻,但直线距离近。我们和爹妈去趟里收麦子,大都走的是竹园沟这条路,图的是路近能多跑两趟。
早晨五点多天一亮,我爹就背着背笼出发了。母亲做好早饭,吃完饭给父亲带上干粮,我们也背着背笼走竹园沟往趟里去割麦子。赶到趟里,我爹已经割了一大片。老家割麦绝对是个技术活,因为一年要种两季,行行田里玉米苗有一扎高了,割麦子不能踩坏玉米苗。簸箕掌的葛条多得很,把麦子捆成捆,然后装进背笼里,我们背两捆,我爹背四捆,一上午跑两趟。母亲也背麦,跑一趟,我们第二趟背麦回去,母亲已经把晌午饭做好了。我和大哥二哥曾经争论到底那条路近,试验了好几次,从贾家沟背麦回去要迟走十几分钟,好处是,能歇几次脚,但从竹园沟走不行,上山下山要一气呵成,只能在狗吊顶歇一次。
收麦子的关键在打场,不叫打麦子,叫打场。母亲把麦子一层层在道场摊开,让太阳暴晒,吃过晌午饭就要打场。收麦子之前要做很多准备工作,磨镰刀,编连枷,这都是我爹的拿手活。编连枷比打草鞋还要复杂,连枷头是竹木结构,构树皮编织而成,连枷把要用上好的五月竹,用火烤成轴承状,结实。打场真是一场艺术活呢,虽然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但打场都是父老乡亲一起打,打了你家打我家。打场都是六七个人对打,一边往前走,另一边往后退,连枷打场的声音十分悦耳,加上大山的回声,十分悠扬动听。然后翻场,再打一场。挑了麦草,把麦子集中到一块,堆成小山一样,母亲和婶婶们就开始拿着簸箕簸麦子,太阳落山,望着一袋袋黄亮亮的麦子,父老乡亲们乐得没有一点睡意,月上半空还聚在道场谝古今。范成大写“笑声歌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应该就是我们老家夏收打场的情景。
我们小时候是最喜欢放忙假的,这不仅是因为收麦子时节,能吃上母亲烙的麦面馍和炒腊肉,在老家收麦子的季节,还是水果成熟的季节,也是玩耍十分快活的季节。先是山上的羊奶奶熟了,红彤彤的,酸甜酸甜的。樱桃也熟了,一爪儿一爪儿红珍珠玛瑙似的,甜的诱人,吃樱桃有时候都忘记了吃饭。最好吃的是桑椹,紫红的桑椹最为爽口,深黑色的桑椹熟透了,汁水饱满,吃的满嘴满脸都是黑乎乎的,心里却甜的和蜜一样。乡亲们种的菜豌豆也好了,不用煮就可以生吃,只要不糟蹋,不管谁的地,都可以摘着吃。最好吃自然要数端午节包粽子了,上山采了槲叶,簸箕掌碾了谷子、高粱,放上红豆或者大枣,除了谷子、高粱粽子,还有大米种子。端午花盛开,粽子香味弥漫整个山村。听着布谷鸟叫,吃着槲叶包的粽子,看着收获的麦子,那幸福劲儿,父老乡亲现在都忘不了。最好玩的是做麦哨子和不倒翁,麦哨子用麦秆开了口子,像笛子一样再打几个眼,吹起来声音弘扬悦耳抑扬顿挫,大家相互比赛,看谁吹的好听。做不倒翁的难度极大,一个麦秆做成十字架,上边要搭好几条麦穗,头重脚轻,顶在鼻子上也不会倒。要是谁恶作剧,往你裤脚里放上麦穗,千万不能摇,摇着摇着麦穗落不下来,反而会从裤裆一直钻到怀里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趟里的麦子黄得早,南沟的麦子黄得迟,把趟里和南沟的麦子收割完,也需要半个多月,我们才恋恋不舍上学去。从学校毕业走出商洛大山,不论多忙,收麦种麦都要回到老家给爹妈帮忙。只是后来,条件不断变好,修了土路,有了架子车,也不用背笼背了,通了电有了打麦机,也不用连枷了,父老乡亲还发明了簸麦机,也用不上簸箕了。十多年前退耕还林,趟里和南沟都种上了果树,再也没有麦子了。
老家的父老乡亲回忆说,人生来就是要劳动的,想起三年困难时期饿肚子,要是能有麦子收,交完公购粮还留有麦馍麦面吃,那是天大的幸福,谁还会弹嫌收麦子的辛苦呢。如今退耕还林,吃不完的大米白面,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啊。亲爱的读者,我满脑子里都是老家商洛山里收麦子的快乐回忆,请允许我再啰嗦一会,说说商洛山里种麦子和收麦子的事吧。
寒露前后,必须抓紧时间收了玉米种麦子。趟里和南沟的地都能用牛犁,比起那些零星的坡地用䦆头挖要省事多了。那时候肥料少,用的全是农家肥,猪圈里的粪要提前挖出来,用背笼背到地里去,撒均匀了再用牛犁。因为麦子收割前就要种玉米,麦子就都种的行行田,有一种锄叫三窝锄,一下子挖下去可以挖三个窝儿,然后一捏一捏放上麦种子,浇上人粪尿,然后毁窝,样样都是不简单的技术活。从我家往趟里和南沟担尿不比往回背麦活计轻松,这都是大人们干的活,乡亲们相互换工,一担一担把人粪尿担到地里去,最主要的是不能换肩,二里地翻山越岭一口气得走到地里,尿桶不溢不洒。最感动的是,我爹住在槐树塬的叔,年年种麦子都叫了一帮人来帮忙担粪。那时秋季也放忙假,我们只能做些往打好的麦窝里放麦种、用锄毁窝一类轻松的活计。种麦子忙,但有口福,山里一年四季水果不断,收玉米种麦子的时候,梨熟了,柿子也红了。
我爹是石匠,老家方圆几十里的石磨几乎都是我爹和水子叔打的。石磨磨玉米也磨麦子,有的把石磨安在屋外,夏天磨麦子能看到天空明晃晃的月亮,不用点灯。我爹把石磨安在他盖的新房子里,天晴下雨都能磨。大哥去县城买了一台收音机,让我们推磨子感觉并不枯燥,母亲箩啊筛啊,供养一家人的生活。小时候,玉米和麦子是主食,还有红薯和洋芋,当然磨麦子是大家都最愿意干的活,想到母亲烙的麦面馍,炒的腊肉,干起活来特别有劲。后来通了电,有了磨面机,就再也不推石磨磨麦子了。十多年前,退耕还林,磨面机也光荣下岗。前几年回老家,保全舅昔日门庭若市的磨房十分冷清,磨面机也锈迹斑斑,年近八十的保全舅也步履蹒跚起来。
商洛山里的麦子,不管是种,是收,还是磨,都是我永远难以忘怀的快乐记忆。从小到大,我一直深情记忆着李绅“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从不敢浪费一粒粮食。前不久翻看一本史书,却发现李绅为官后,一餐耗费银钱上千贯,竟然还喜食鸡舌头,每餐需要宰鸡三百多只,后院堆鸡如山。这狗日的李绅,竟然忘了六岁丧父的苦日子,是个两面人啊。
2020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