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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于国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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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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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磨坊》(4)连载

  四         

  

年都过完了,罗前军也没有个音讯。

罗书记是不在乎这一千块钱的,倒是老伴心疼起儿子来,对罗胜利说:“他爹,军娃城里弄不成啥,回来过日子不也好么,娶了媳妇四五年来,我连一个孙子也抱不上,人家慧慧那一点不如他了,这倒好过年都不回来了。他一个当兵的,做得了啥生意,说不定就给赔光了。”

罗胜利自去年冬以来,心里就一直烦着,对老伴说:“一千元,一千元咋了?我堂堂一个大书记,儿子就赔不起这一千元了?”

老伴说起抱孙子的事,罗胜利就想自己过完年也五十二岁了,就是皇上也盼着抱孙子的,偏就这书记当着忙的忘了传宗接代。给儿子定的这门亲事,前军本就不愿意,倒是罗书记觉得,人家苟老板毕竟是黑山镇上的有钱人,离镇上的头头脑脑也近,自己搞政治这么多年,攀上这么个亲家是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儿子却不争气,老给慧慧脸色看,头两年还逢年过节回来住几天,可今年连春节都没回来。

在黑山镇,嫁出去的女儿是不看娘家的灯的,慧慧放假在公公派人护送下回了黑山镇,腊月二十八回来,初五刚过又走了。老伴操心,八成是过不到一块去了,可元宵节一过,慧慧又准时回到黑山沟小学上课。

罗胜利就思量着,前军回来也好,他州城里逛野了,那就会和自己的亲爹争个书记村长当的。立马就让慧慧写信催前军回来,用双挂号让杜永明寄走了。

罗前军这时正思量着回家算了,一千多元寄来刚两个月,剩的大概只够回黑山的路费了。他在那个小厂子当门卫几年来,倒认识了不少人,厂子小门卫没事干,整天就只有打麻将了。

每月三百多块的工资,对黑山沟的人来说,可顶一个大干部了,可每月下来,罗前军的手上总是空空的。和罗前军打麻将的有一个胖女人,拉了双眼皮,涂了血辣辣的口红。每次罗前军输了,一分钱都少不了的,胖女人输了,就诡秘一笑:“现在没有,你晚上来。”罗前军就晚上去,去了就不回来了。

元旦春节本来是要做好防火防盗工作的,可罗前军每晚几乎夜里十一点多就去胖女人家了。小厂子一连被偷了两次,气的厂长发脾气:“罗前军,你以为你爹是书记天大的官了?我不是看在安排一个退伍军人税收政策有照顾的份上,早把你开除了。你一个门卫负的啥责任?我厂子里的财产是天上掉下来的吗?”罗前军那里还敢顶嘴,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了。

罗前军去找他认识的朋友,可没一个人理他,去找胖女人,胖女人说“你爹是老书记么,让再寄几千块钱来,我俩合伙做生意。”罗前军再也不敢想向爹要了。就这么两手空空回黑山沟吗?罗前军不想回,回去多不光彩,他想在州城里再找个活儿。

罗前军就在州城里东转悠西转悠,看有没有招工的广告,晚上又灰溜溜地到胖女人的住处。不打麻将了,胖女人显得格外不高兴。

第二天,城东头的一个面粉厂招搬运工,罗前军就去了。搬运工就是把整袋子的麦子搬到车间去,然后又把整袋子面粉搬到运货车上。现在再也不敢挑剔工作的好坏了,硬着头皮去搬,四川来的工人,一百八九的大麻袋一抗就是两袋,罗前军每次抗一袋,几天下来,搞得腰酸腿疼。

罗前军看面粉厂生意红火的连个星期天都没有,看到整袋子麦子倒进去,出来就是白花花的面粉了。想起黑山沟吃粮,还要背到黑家磨坊“嗨呦嗨呦”推石磨儿,心里一下子就亮了,当下就问面粉厂一个老工人:“没有电,机器转不?”

老工人说:“没电咋转!”罗前军说了他的想法,老工人就说,卖一个柴油机发电机也带得动磨面机的。晚上去了胖女人家,胖女人就拿出一封信来,信是他爹来的。胖女人去罗前军原先当门卫的小厂子转悠,顺手就捎来了。

罗前军看了信,知道爹是要他回去,心里就稳了,回去也好,黑山沟照样做大生意的。在州城里当门卫看人脸色,在面粉厂流一身臭汗,能有啥出息。想好就干,立马便辞了面粉厂的工作。

罗前军回到黑山沟,天已经黑了,罗书记的老伴忙前忙后给儿子做吃的,苟慧慧见罗前军懒的理她,便钻进书房不出来。

罗书记就问儿子:“州城里的手续结束了没有?”罗前军就气呼呼地说:“我在州城生意做得好好的,这么急的催我回来。”

罗书记就说:“黑山沟咋了?我当书记都干了三十多年了。”罗前军说:“总不能闲着啊,我是一个革命军人出身,得干出一番事业哩。”就说了要在黑山沟开办面粉加工厂的事,这应了罗书记的想法,儿子有了事业干,也不用急着接班了,立马便答应了。

罗前军就高高兴兴热热火火忙起来。原先村里的饲养室,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一直空闲着,立即派了几个泥瓦匠人打扫干净,白石灰粉刷起来,正好当厂房用。接新机器的那一天,整个黑山沟可热闹了。

罗书记的儿子要开办面粉加工厂了,听说不用人出力,麦颗颗就变成面粉了,黑山沟的人觉得稀奇,四下里传开了。罗书记派抬机器的人就有二十多,黑山沟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整个场面隆重得很,比谁家结婚娶媳妇还热闹呢。

面粉厂开业那一天,杜永明也来了,这一天并不是他的工作日,他是专程祝贺来的,买了一大挂鞭炮,老远就点着,噼噼啪啪放起来,一听杜干部来了,罗书记连忙前去迎接。

当年黑山沟的饲养室,成了今天的面粉加工厂。“黑山镇黑山沟面粉加工厂”的牌子白底黑字,显得格外醒目,那是黑山沟小学老校长周学舜的字,厂门前放了一张桌子,苟慧慧坐在桌子前不情愿地写礼单。罗书记儿子的面粉加工厂开业,黑山沟的人陆陆续续来送贺礼了。

 

知道了罗书记的儿子要开面粉加工厂,黑娃一家人几天几夜睡不着。

    黑娃对爹说:“罗书记的儿子要开面粉加工厂了,柴油机带动,磨面不用人推了。”黒有财沉默了半响,一跺脚:“这狗日的罗胜利,他割了多年的资本主义尾巴,现在却把资本主义搬到他家了!”

梅花却在一边唉声叹气:“这可咋过日子呀,这不明摆着在岔我们黑家磨坊的行么?”黒有财说:“有爹在,日子就过得下去。我一个老石匠,黑山南北走了大半辈子,还养不活孙女孙子?”梅花听公公这么一说,便不言语了。

罗前军的面粉加工厂开业,学校的老校长都去了,黑娃思量着去送礼。这个礼不送不行的,想起去年给罗书记写稿子的事,他心里觉得还欠了人家的,老丈人吃了人家一袋面,家里吃了一个猪头,自己又去罗书记家吃了两顿酒的,文章却始终写不出来。

黑娃和梅花商量,梅花气呼呼地说:“我们就恁瓜的,叫人卖了还帮人点票子哩。”黑娃不说话,自个儿去村商店买了一瓶酒,掂了掂,又买了一包点心。

来到面粉加工厂,的确是人山人海热闹极了,罗书记老远就看见了黑娃,却并不理他,和杜永明高声说笑着喝酒。

倒是苟慧慧看见了黑娃,老远就叫:“黑老师,你也来了。”黑娃笑笑,把酒和点心放在桌子上,苟慧慧又说了:“这算什么事,我说不收礼的,可他们父子俩偏不行。黑老师,你买这些干啥,学校工资一直都没有发的。”黑娃就又笑了笑:“这么大的事,咋不能来祝贺祝贺呢。”

杜永明的酒是喝好了,过来和黑娃打了声招呼,末了又问:“黑作家,《黑山沟的传说》写的咋个样了?好了我给你带走去。”黑娃说:“正写呢,杜干部忙哩,好多时日不见你了。”

罗书记儿子开办面粉加工厂的热烈场面,杜干部这样的公家人应该是重要的主角,黑娃觉得一下矮了许多,说了几句话自个儿就走开了。

 

黑有财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对黑娃梅花说:“我到黑山南边去。”梅花见爹并没有拿做石头活的錾子,疑惑地问爹:“你在家歇着,去南山干啥?”黒有财说:“我去买一头牛回来。”黑娃不知道爹要买牛干什么,正要问,爹却走远了。

第二天早上,黒有财果然牵了一头牛回来,牛是黄牛,却瘦瘦的,一岁多的样子。

黑有财三两下做了个牛笼嘴,套在黄牛的嘴上,用绳子绑了,拉进了磨坊里。黑娃这才知道,爹要让牛拉磨了。自从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村上集体的牛呀羊呀都分光了,一家人吃饭都难,谁还有给牲口吃的,大部分都卖掉了。

   黑有财把黄牛套在磨子上吆喝起来,但黄牛却绕不来圈子,东张西望瞅起来,石磨并不转动。

梅花连忙找了一块黑布,照公爹教的把黄牛眼睛蒙了,黑娃使劲在前边拉,黑梅跟着爷爷用鞭子在后边赶。训练了半天,石磨果真被黄牛拉动转起来。

黑有财就呵呵地笑了:“我就不相信,他罗家的那个洋玩意,就胜过我黑家的磨坊了。”梅花也得意起来,忧愁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罗家的面粉加工厂开业以来,吸引了不少黑山沟的人,那洋机器就是好,柴油机发动起来,不到一个时辰一袋子麦子就变成面粉了,面粉归面粉,麸子归麸子,省事得很,可叫黑山沟人心疼的是,每加工一百斤麦子,罗前军要收五块钱的。

黑家磨坊冷清了一段时间后,听说黒有财改用牛拉磨了,又吸引了不少回头客。

黑山沟有了面粉加工厂,最为难的是赵家有的媳妇刘银妮了,她磨一袋子面能吃上两个月,其实她并不缺那五块钱的。只是想到得罪了罗书记,罗前军的面粉加工厂是不能去了。赵家有是要办什么手续,匆匆回了一趟黑山沟,刘银妮就把罗书记收上缴款的事说了。

赵家有安慰着刘银妮:“老子有的是钱,偏就不给他!你不要怕他,我在外边干了这么多年了,啥人物没有见过?他罗胜利再敢胡来,看我怎么收拾他!”刘银妮听了赵家有这句话,胆正了起来,就更不怕罗书记一家人了。

看了看屋里那袋麦子,刘银妮思来想去,还得送到黑家磨坊去。

梅花一看是刘银妮叫人扛了麦子来,老大不痛快,可没敢说,拉着脸让刘银妮坐了,把麦子倒进斗里,然后又倒进磨顶,便套了黄牛,甩了鞭子吆喝起来。

刘银妮坐着,并不去动箩动筛的。都说两个女人一台戏,碰到一起话就没完的,可她们两个并没有多的话。刘银妮想,我才懒得帮你的忙的,过箩过筛是你老板娘的事,你以为那几碗麦面的生意就那么好做吗?

梅花心里却想,自己比刘银妮也大不了两岁的,不就是把男人的钱胡乱花打扮得像个妖精似的。杜干部来了,嘴甜是甜,妹子长妹子短的,可就是不热乎,偏就刘银妮这个妖精骚轻得很,那赵家有的小洋楼都成杜干部公开的招待所了。

正这么想着,黄牛甩掉了牛笼嘴,伸到磨盘上,忽地就吞了一口。刘银妮一下惊叫起来:“这畜生!”梅花连忙赶走了黄牛。

一袋子麦子磨下来,梅花又要过箩过筛的,比平时多忙了两个时辰。临结束了,梅花照例要留两碗面的。刘银妮立即就说:“嚯,还舀两碗呢,你家黄牛都偷吃了一次了。”

梅花也不高兴了,气呼呼地说:“咋了咋了,人都偷呢,还不说个畜生!”

刘银妮听梅花说的不好听,立即说:“韩梅花,你以为黑家有个磨坊就了不起呀,没有磨坊照样饿不死的。”梅花也火了,说:“我黑家磨坊咋了,凭的是劳动苦力换的,哪象你州城里的小姐似的,屋里屋外都有男人的。”

话越说越不和,两个女人就厮打到一块。刘银妮便大声骂起来:“韩梅花,韩梅花,你不是小姐,罗胜利能免了你的上缴款吗?”梅花说:“你家的上缴款也没交的,也是当小姐让罗书记免了吗?”厮骂着,刘银妮又拿赵家有和黑娃对比起来,梅花就呜呜地哭了。

黑有财从外边回来,听见磨坊里两个女人吵架声,立马就过来了,把双方劝住,又从缸子里舀出两碗面来,倒进刘银妮的面袋子里,左说右说,把刘银妮送出了磨坊。

 

雪花捎话来,要姐夫帮忙拉锯劈柴的。黑娃几天都没动身,偏偏今天就去了黑山沟脑。

黑娃走到半路,遇见了黑山沟半山的孙老头。孙老头是个孤老头,八十来岁了,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特精神,虽说是个五保户,村上年年有照顾的。可孙老头能做能干,腰板儿还硬朗,日子过得并不苦焦。

黑娃听说孙老头年轻时候在国民党队伍里当过兵,上次来采风,支支吾吾不想说,临走了,对黑娃说:“黑老师,我虽然当的是国民党兵,可当兵吃粮,谁也没长个前后眼的。可革命部队路过黑山沟,我在黑山南边的石洞里还救过红军哩。”黑娃要孙老头说下去,孙老头却不说了,说“哎,改天再说,改天再说。”

今天碰上了,黑娃自然又想起来了,又要和孙老头拉呱。他的《黑山沟的传说》已写了快两万多字了,想让孙老头再讲一些故事,润色润色的。孙老头这一说起来,便没完没了,黑娃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

眼看天已经黑了,丈人家的柴是劈不成了,不过收获却不少,就又转了身,往回家的路走去。

黑娃回到家里刚走进书房,梅花就跟了过来,哭哭啼啼地把和刘银妮打架的事说了。黑娃烦闷,说:“你也真是,和一个女人家计较什么?我们黑家再穷,就少了这两碗麦面了?”

    梅花见黑娃不来安慰,倒替刘银妮说话,一下子火了,说:“我从早忙到晚,照看这个磨坊,给那死妖精磨了一袋子面,又过箩又过筛的,倒是她有理了?啥样的人都来欺负我,嫁给你享了啥福了?一

年教书的钱拿回了几个,一家子的吃喝还不是我一个人操持的。唉,我咋这么命苦的,嫁了你这个窝囊废!”

黑娃也气呼呼地说:“你姐命好,不也是让人贩子卖给了一个瘸子么!”梅花一听,气得说不出话来,伤心地扑到炕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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