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梅花第二次到州城,心里是格外地快活。
黑山是慢慢地远去了,梅花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她想,只有州城才有好日子的希望。车到州城,她就要看到西坡头巷子,就要看到建筑工地了,就要见到她的妹夫白志鹏了,心情就越发舒畅起来。
出了州城汽车站,人山人海,梅花扛了袋子往外走。一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年轻小伙子走过来,一下接了梅花肩上的袋子,说:“姐,你可把人等急死了。”梅花一看,这不是雪花女婿志鹏么?问:“你咋算这么好的?”
白志鹏笑了说:“我哪里就会算了,我在车站等了两天的。”梅花又问:“新工地定下来了吗?”白志鹏说:“定下来了,定下来了。赵经理包了西坡头巷子西边一个棚户区,先是拆了,然后要盖一个居民楼的。”梅花又问:“那工地灶房一定也收拾好了?”
白志鹏说:“灶房还是原先的工地灶房,赵经理嫌浪费,没有拆,新工地也近,拐一个弯就到了的。”末了,白志鹏问:“回工地灶房吗?”梅花想了想,说:“先去西坡头巷子我姐夫家吧!白志鹏就扛了袋子,跟在梅花的后边,挤上了39路公交车。
梅花和白志鹏一前一后朝姐夫家走去。对西坡头巷子,梅花是这样的熟悉,感觉这儿曾经是她的家,回黑山沟就像走了一趟亲戚似的。看见了那个洗衣服的老婆婆,梅花老远就打招呼:“姨,洗衣服呀。”
洗衣服的老婆婆就笑了:“这不是春花的妹子么?看你姐夫吗?你姐夫还没出院,雷刚在家的。”梅花一惊,也没来得及细问,便和白志鹏加快了脚步到了姐夫家。
院子里那个烟柜还在,却不见了三轮车,雷刚正坐在那个小桌子前写作业,见二姨来了,忙着倒水。梅花端了水却急着喝不下去,问:“刚刚,你爸咋了?”雷刚说:“我妈前天就用车拉了我爸去医院了。”
梅花着急了问:“在哪个医院,刚刚你快带二姨去。”雷刚说:“州城第二骨伤医院,我妈昨天晚上回来说不大紧的。”白志鹏知道州城第二骨伤医院地方,说:“我们去,让刚刚在家学习吧。”
梅花就叮咛了雷刚几句,便跟着白志鹏,出了西坡头巷子。白志鹏在路边水果摊买了香蕉苹果,递给梅花,说:“看望病人要说说笑笑着去,姐,你不要急的,免得给大姐和姐夫加重了心理负担。”梅花就笑了笑,拎了水果,就和白志鹏朝州城第二骨伤医院走。
好不容易找到州城第二骨伤医院住院部,上了五楼,梅花出了一身汗。推开病房门,却听见急吼吼的秦腔唱起来:“包文拯我叫一声王朝马汉,赶快拉起下跪哭泣的秦香莲……”一个女人就咯咯笑起来。梅花一看,笑着的是大姐春花,唱秦腔的正是姐夫雷瘸子。
梅花心里正纳闷着,春花接过水果,乐呵呵地说:“志鹏咋也来了。梅花啥时回来的,也不提前给姐打个招呼。”便让白志鹏坐了,给两人倒起了水。梅花说:“我刚一下车,听说姐夫住院,就急火火赶来了。”雷瘸子不好意思地说:“咳,没有什么大病的。州城有了新政策,城市最低生活保障每月加了十元钱,医疗凭证报销的。”
梅花听完松了口气。春花就问棉背心妈穿的合适不?爹泡没泡保健茶喝。梅花就说爹妈夸大姐孝顺,还捎来了不少黑山土特产。
那边雷瘸子和白志鹏拉着家常。雷瘸子问:“渭南也是个好地方啊。家里的收入不错吧?”白志鹏说:“有啥收入哩,都成了盐碱地,种庄稼不长。栽上苹果树,结出核桃大的果子,又酸又涩的。”雷瘸子说:“都怪河南修的那个三门峡水库了,堵住了黄河水,说不定以后还要遭啥灾的。”
梅花见天要黑了,便对春花说:“等姐夫出院了,烟摊子还得摆上,供刚刚上学是个正事。”春花不好意思地说:“知道哩,知道哩。”和雷瘸子把梅花志鹏一直送到医院门口。
回到工地,梅花只怕走了半个多月了,工地灶房该是乱的不成样子了,走近一看,让白志鹏打扫的干干净净,摆放的井井有条,心里就又感动了。忙拿出两双鞋垫递给白志鹏,说:“雪花连夜里赶着给你纳的。”
白志鹏喜滋滋地接过鞋垫。布是家织棉布,线是五彩丝线,一双绣了戏水的鸳鸯,活灵活现,下边绣了一个红红的双喜字,另一双方格儿打底,中间绣了两颗红心,心相交的地方空着,绣了一个小小的“爱”字。
看着看着,白志鹏脸上乐开了花,立即脱了皮鞋,把鞋垫放进去,不大不小正合适,迈着步子走了两步,又脱了鞋,把鞋垫小心取出来。梅花问:“怎么了?”白志鹏说:“我怕弄脏了。”
梅花说:“穿上!雪花给你纳鞋垫就是让你垫的,不是让你看哩。”白志鹏就又把鞋垫放进去,说:“舒服得很哩。”梅花高兴了,说:“从脚底舒服到心里了吧,雪花可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哩,你日后可要好好待人家哟。”
白志鹏笑着说:“姐,我一定会好好待雪花的,不然咋对得起这老远送来的鞋垫哩。”梅花乐了起来,心里想,雪花运气真好,看二姐给你找了个多好的女婿哟。
新工程很快上马了,由于工程紧,赵家有又去劳务市场雇了十几个民工,又去工地叫回了白志鹏,说:“白黑蛋,从今往后你就是工地后勤主管了,水泥就让新来的民工和,你专门负责材料的选购和工人的伙食。工人有四十多个了,梅花的饭可能就忙不过来了,你要抓紧了帮忙的。”
白志鹏爽快地答应了,说:“赵经理,只要跟着你干,就是再累再苦,我也是乐意的。工人的伙食,你就放心好了。”
赵家有给白志鹏安排好了任务,就去找了梅花,说:“梅花,就多辛苦你了,工程要按时完工,民工是多加了几个,累些苦些,都是乡党,工资我是不会亏你的。”梅花一脸的微笑,说:“看赵经理说哪儿去了,有白志鹏帮忙,也累不了多少的,我倒是盼得你生意越做越大的。”
赵家有见文博和梅花亲近,就不时把文博托给梅花看了。来的次数多了,谢秘书竟一脸的不高兴。见了白志鹏就喊了:“白主管,后勤的事你可操心了。赵经理的生意也不是容易做的。闲杂人员可别带到这儿来。”
白志鹏唯唯诺诺答应了,梅花知道,谢秘书说给她听的,愣愣地没言语。
工地上多了十几个民工,梅花的工作量的确是大了起来。先前切半筛子菜,现在要切满筛子,先前蒸馍,一袋子多面就够了,现在差不多要两袋子面,压面机是电动的,但梅花得前前后后照看着,生怕出一点儿差错。
一个多星期来,每天早晨四点多就要起床,晚上九点多了还没有洗完,累的腰酸腿疼起来。但是梅花一直坚持着,心想自己是个农民,出来打工就是要受苦的。原先在黑家磨坊,也是从早忙到晚的,哪一天不是忙得腰酸腿疼,忍一忍,时间长了也就好了。
直到有一天下午,梅花正挽了袖子和面,和着和着,眼前冒出几朵金花,双腿竟没了力气,一下子瘫倒案板前。正巧白志鹏拉了一三轮车大米回来,见了梅花躺在地上,吓坏了,连忙扶起梅花,放到灶房西屋的床上,急得团团转。
梅花是昏昏沉沉躺了不短时间,白志鹏急了,“姐,姐。”大声叫起来。梅花终于醒过来,看见白志鹏正焦急的模样,理了理头发,感动的说:“只是累了点,没事的。”然后站起身来又要去和面。
白志鹏就又推了梅花去床上坐了,恼着脸说:“姐,你真的不要命了吗?你真要累出个啥毛病来,我可咋给雪花交代呀。”便自个儿挽了袖子去和面,然后切菜,压面,烧水,忙忙碌碌两个多小时,终于在下班之前把民工的饭菜做好了。
等民工吃完了晚饭,白志鹏说:“姐,趁天还早,赶快去医院找医生看看。”看白志鹏一脸认真劲儿,梅花就笑了,说:“我就那么金贵了。以前在磨坊也经常累倒过,歇上几个时辰就会好的。”
看梅花坚持着不去看医生,白志鹏转身就走了。不一会儿,白志鹏领了一个白大褂女医生进来。那女医生把了把脉,说梅花劳累过度,休息一下不碍事的,便拿出两瓶葡萄糖水,给梅花打起吊针来。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白志鹏就起来做饭了。梅花要起身帮忙,白志鹏擦着满头汗水,说:“姐,我忙得过来。你若真看得起兄弟,你就好好地给我养着,好身体才是本钱哩。”
几天下来,梅花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了,却夜里失眠起来,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了黑家磨坊,嫁给黑娃以来,她就几乎没离开过磨坊,箩呀筛呀,整天忙个不停。磨坊忙了一天,还要忙一家人的吃喝,好多次就晕倒在了磨坊。黑娃呢,黑娃依然在那书房里写,连多问她一声也不问。
想到白志鹏,眼泪唰一下就出来了,天下竟还有这么会体贴女人的男人么?黑娃要是有白志鹏一半儿那该多好呀。
梅花能下地做饭了,白志鹏也跟着精神起来,每次采购回来,不是带了香蕉,就是带了苹果。梅花就说:“志鹏,你挣了多大的钱了,少花几个,将来是要和雪花过日子哩。”
白志鹏说:“姐,钱不是省出来的,钱是人挣出来的,身体好了才是人生的本钱哩。”有一次竞买回来了两瓶红桃K补血冲剂,硬是要让梅花喝,说是医生说的,女人劳累过度,贫血可是要毁了身体的。梅花竟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新工程终于到了尾声,工人不再加班加点了,工地灶房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饭也由每天的四顿改做三顿。梅花的身体就和以前一样精神起来,喝了红桃K补血冲剂,脸越发的红润,突然间变得年轻漂亮了许多。
白志鹏对梅花说:“姐,现在不大忙了。闲了我带你去州城里边逛逛,来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放松放松了。”梅花说:“看电影吗?跳舞吗?那可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哩。”
白志鹏说:“姐,你不也正年轻着吗,说是还没有对象正找女婿,也是有人信的。”梅花一下子脸就红了,转过身偷偷地乐。
白天是越来越长了,吃过晚饭,工人们便四下散去。
白志鹏说:“姐,我们去州城走走看看吧。”梅花心情很好,走进灶房西屋,换了一身衣服,把白志鹏给买的那盒护肤霜往脸上擦了,照了照镜子,竟孩子般做了一个鬼脸,相跟着白志鹏往州城闹市区走去。
春天快要过去,酷热的夏天还没有来。微风吹过,州城的夜晚竟是这样的迷人。楼房鳞次栉比,山一样高耸,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华灯初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装点得州城更加亮丽。置身于图画一样的美丽都市,梅花突然间感觉失去了记忆,忘记了黑山沟,记不起了黑家磨坊。
梅花紧跟着白志鹏,走着说着,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几站地。不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忽明忽暗的灯光在闪烁。走近一看,这儿是一个露天舞厅,灯光一明一灭,几十对男女相拥着,随着音乐的节拍,在场子里跳动。
梅花的眼睛都拉直了,心在咚咚跳,白志鹏说:“我们也进去吧。”梅花问:“你会跳吗?”白志鹏说:“不会跳进去坐坐也行的。”掏了两元钱买了门票,绕过正在跳舞的人群,坐在舞场边的椅子上。
白志鹏知道的真多,正给梅花讲快三慢四的舞步,一个女人走过来,坐在梅花的边上。女人胖胖的,拉了双眼皮,涂了血红的口红,看了看梅花,想说什么,又停了下来。梅花并不认识那个女人,也没有搭理她。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终于开口问梅花:“听口音,你是黑山沟的吧,跟你打听一个人。”梅花惊讶那个女人怎么就听出自己是黑山沟人,莫不是在州城又碰上了熟人。
梅花说:“黑山沟,你是怎么知道的?”那胖女人就说:“黑山沟罗书记的儿子罗前军知道不?”梅花就反问了:“你是谁,怎么就认识了他的?”那胖女人说:“我叫范玲玲,是罗前军的同事,听说他回黑山沟办厂,一年多了也没个音讯的。我一听你口音,就打听起他来。”梅花本想把罗前军办厂的事说了,却看白志鹏正疑惑着,立即就不言语了,想了想对范玲玲说:“不知道的,我也是娘家在黑山沟的,好多年不回去了。”
范玲玲见问不出来什么,就塞给梅花一张名片,说:“没关系,没关系的,你啥时回娘家了,可对罗书记的儿子说声,我还等着他的。”说完又张开红嘴唇对梅花和白志鹏笑了笑,走进舞池和一个瘦高个男人跳起舞来。
梅花纳闷着怎么就碰见了罗前军的相好,把名片递给了白志鹏,说:“我们回去吧,你看这儿人乱糟糟的。”白志鹏往梅花身边靠了靠,说:“姐,怕啥的,有我七尺高的小伙在你身边,谁还敢惹你哩,我们再看一会吧。”
梅花惊恐的心情平静了下来,看了看舞场四周,欢快的人群随着舞场的音乐翩翩起舞。梅花第一次进舞厅,那浓郁的音乐氛围让梅花心里跳动。音响里不断传来一首首令人陶醉的歌曲。先是毛宁的《涛声依旧》,接着是潘美辰的《昨夜星辰》,梅花在黑山镇中学上学时听过这些歌,轻轻地跟着哼唱起来。
一曲终了,又一曲响起,不知是谁在唱“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让我最后一次想你……”梅花心烦意乱,白志鹏也听的醉了,脚随着音乐鼓点不住地抖动。
舞厅散场已是月到中天,梅花相跟着白志鹏往回走。梅花突然打破了沉默,说:“志鹏,今天是你生日的啊。你要这样庆祝生日吗?”白志鹏恍然大悟,支吾着说:“不不,我早都忘记自己生日了。姐记性真好!我州城里孤单单的,世上谁还能记起我呢?姐,那今天就陪兄弟高兴高兴吧。”
白志鹏说完,就去没关门的小卖部买来了酒、花生和瓜子,提了满满一袋子。到了工地灶房,梅花就笑了,说:“志鹏,真要庆祝你的生日么?黑山沟可是过了七十岁的老人才祝寿的。”
白志鹏说你:“姐,你看得起我么。”一张桌子拉过来,上面摆了花生瓜子糖果,白志鹏倒了两杯酒,一杯酒双手递给了梅花。梅花接过酒,和白志鹏碰了,仰起脖子喝下去。
在州城里飘泊,还有谁能够记住自己的生日呢?白志鹏心里非常激动,便把酒一杯一杯敬过去,梅花也不推辞,接过来一杯一杯喝了。想不到自己有这么好的酒量,梅花的脸红了,身子像棉花一样飘起来。
白志鹏也是的确喝醉了,摇摇晃晃站起来,眼前冒出一朵朵金星。面前这位仙女一样的姑娘不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雪花吗?雪花就微笑着向他走来,他张开有力的双臂拥抱了雪花,一张床像浩瀚的海洋,雪花的衣服像彩虹一样缥缈,白志鹏喃喃地说“雪花,雪花,我爱你,我一辈子爱你……”
梅花的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了自己是梅花还是雪花,只觉得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她举起来,她像一朵软绵绵的白云,在空中幸福地飘,温暖的风一浪高过一浪,她就在空中飘呀飘呀,好像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这世界有山有水,有房子,有田园。这是世外桃园吗?这儿的一切都是她的了,她看到了梦想中的白马王子,拥着她的腰,和她一起在这世外桃源上空飘呀飘,她感到非常自豪,非常幸福,禁不住张开嘴欢呼起来……
第二天醒来,梅花看了看身边还在酣睡的白志鹏,心里明白了一切,酒就醒了大半,脸一下子红起来。梅花悄悄起了床,理了理头发,洗了脸,又去镜子前看看,赶紧去灶房做起饭来。
梅花做好了饭,天已经大亮。梅花不忍心叫起白志鹏,可是工人们马上就要吃早饭了,真要见了白志鹏睡在这儿,那才不好意思哩,便轻轻地摇了摇白志鹏。白志鹏睁开双眼,见自己睡在梅花的床上,不仅愣住,问:“姐,我怎么就睡在这儿了”揉了揉眼睛,使劲想起来,说:“姐,我……我是不是欺负你了?”
梅花脸上泛出红晕,却平静地说:“昨个你生日,你喝醉了。快起来,工人马上要上班了。”
白志鹏迅速穿了衣服起来,使劲回想起昨晚做的一个梦,他梦见了美丽的雪花向他走来,他张开双臂和雪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禁不住脸唰地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