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
一
夏威夷不是美国的一个州,而是我妈的小妹子。
我和小姨同岁,自小一块长大,不认识的人以为我俩是双胞胎,我便“夏威夏威”的叫。我妈说我没大小,批评了好多次,我便改口叫她“夏威姨”。上了小学,同学们闹着玩,给小姨取了个绰号就叫“夏威夷”。小姨为此哭过几回鼻子,我妈说:“夏威夷就夏威夷,那有什么不好?夏威,你好好念书,将来把事做到美国去,也给爹脸上争个光。”从此小姨就真的把名字改成了夏威夷。
“偏心眼!”我心里暗暗骂过我妈。我觉得我妈对夏威夷要比对我好,小学三年级期末,我嫌邻居程思远语数得了双百,点燃了他家垃圾筐,被我妈知道后打得我屁股疼了好几天,而夏威夷数学没及格,我妈不但未打,反而给她开小灶,一连补了整个寒假,第二学期夏威夷的成绩竟超过了我,排名全班第二,我妈高兴的像过节似的,摆了满桌子菜,对着我和小姨说:“谁说女儿不如男?诗雨,夏威,你俩一定要争口气!”
那时小不懂事,总以为我妈偏心眼,为和小姨争宠,想出了好多瞎点子,整夏威夷。我和程思远密谋,捉来一只壁虎,偷偷放进夏威夷的文具盒,夏威夷不害怕,面无惧色,把壁虎放生,还警告程思远:“你伤害益虫,小心我告老师去!”好多点子失败后,我想出一个绝招,冬天夜里我懒得起床,趁夏威夷翻身往她身下撒尿,告我妈夏威夷尿床。夏威夷哭了几次,竟没有揭发我,我妈也没打夏威夷,还以为她有病,带去看了几回医生。
上了中学,我明白了好多事情,知道我妈也不容易,和夏威夷关系缓和,除了学习上你追我赶外,生活中相互帮助关照。学校老师常常拿我和夏威夷做表率,夸夏威夷姐妹学习好,是大家学习的榜样。我也不反驳,心中真有点和夏威夷是亲姐妹的感觉,形影不离,引得学校师生羡慕不已。
我妈小时候生活在秦岭南山的柞水,姥爷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姥姥生了一个女娃又一个女娃,除了我妈和二姨之外,不是夭折就是送人。直到我出生,四十多岁的姥姥又生了一个女娃。那时计划生育特别严,姥爷一家像个逃难的,东躲西藏。夏威命大,被送到我家,说是我妈生了双胞胎。姥姥终没生出个男娃,却落得一身病,五十多岁便瘫痪在床。我妈没享受家的温暖,十七岁就翻过秦岭到西安打工,嫁到了关中。我父亲是个农民,常年在外打工,我妈一人料理家务,觉得农民的日子很没面子。
夏威夷真的比我懂事的多,从学校回来,放下书包就是我妈的好帮手。姥爷来过我们家几次,每次来都带些山货,佝偻着身子,六十多岁像个老头。夏威夷和他显得很陌生,不说一句话,小时候我们去过柞水,没了信心的姥爷要让夏威留下来,可每次夏威夷都哭哭啼啼和我妈一起回了家。初中毕业,夏威夷说:“姐,让诗雨念书,我想打工!”我妈脸一沉:“俩个都要念,记住,你们的任务是争气!”
我们真的很争气,高考顺利结束,我和夏威夷双双被西安交通大学录取。我们不但能够完成学业,还能够勤工俭学,减轻我妈的负担。我妈扬眉吐气,年轻了好多。努力学习之外,夏威夷的才华渐露头角。学校元旦文艺晚会,夏威夷的独唱被选中,嘉宾席上,我妈精神得很,全神贯注。夏威夷一曲《月亮之上》,掌声雷动,我妈和观众一起欢呼。
“夏威夷,再来一个!夏威夷,来一个!”
二
夏威夷像变了一个人,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让她变得青春靓丽,昔日压抑腼腆的小姑娘不见了。
交大紧挨兴庆公园,每逢周末,公园人山人海,那儿是莘莘学子的伊甸园,相互钟情的青年男女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清春的脸上写满幸福和浪漫。那个少女不怀春,看到校园里一对对浪漫的情侣,有点羡慕,有点嫉妒。我和夏威夷周围,并不缺乏优秀的男孩。但夏威夷除了参加多姿多彩的校园活动外,对射来的丘比特之箭却极力躲避。其实,交大校园私下评选,我和夏威夷还是校花呢。
我极力鼓励夏威夷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开辟幸福美好的人生,最低也不像我妈那样辛苦半辈子。夏威夷却一本正经告诫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于诗雨,别忘了我们的任务,要争气!”然而当爱来时,当也挡不住。除了几个周末外,夏威夷都逼着我和她一块在学生公寓里学习。
“夏威夷——夏威夷——”楼下一个浑厚的男高音在喊,我心通通直跳,喊夏威夷的是是程思远。
程思远考的是西北大学,和我们同级。我们既是邻居,又是同学,一块长大,在一块吵过架,也一块做过游戏,彼此很熟悉,家也离大学很近,谈不上什么乡党不乡党,不像外省的学生,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几天就成了朋友,不久就花前月下,谈起了恋爱。夏威夷还是给过程思远机几回面子。程思远来时,夏威夷还让买来瓜子和饮料。程思远依然那么好口才,童年趣事,无所不谈,提到和我往夏威夷文具盒放壁虎的事,惹得舍友哈哈大笑。但前一次,程思远来时却带的是一朵玫瑰花,夏威夷满脸通红,同宿舍的女孩跟着起哄;“呵,青梅竹马呀!”程思远走后,夏威夷告诉看门的阿姨,说程思远再来了,就说她不在。
“夏威夷——于诗雨——”程思远没有走的意思,那声音感动的好多女孩子驻足观看。
我有点不高兴,批评夏威夷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再说,从城西到城东,跑了这么远的路,你不见他,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夏威夷眼圈有点红,她说:“诗雨,我要是你就好了。我知道程思远不错。可你咋知道我的难处?你去送送他,不要让他知道我在骗他!”我看了夏威夷一眼,去就去,招待乡党,人之常情嘛。我换了一身漂亮的衣服,照了照镜子,蹬蹬蹬跑下楼去。
程思远打扮得有点特别,头疏的油光,皮鞋擦的黑亮,尤其那一条红色领带,非常显眼。我走下楼,他也不顾看门阿姨的不耐烦,仍然向上张望。“哟,程思远,完全一个海归嘛!”程思远一惊缩回头,见我下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夏威夷呢?怎么你一个?”我心里吃醋,没有回答他,反问道:“夏威夷不在,你就不来了是不?告诉你,夏威夷名花有主了,正在和商洛一个才子兴庆湖边散步呢!”程思远有点失落,连忙陪笑道:“不不,周末没事,想约你们去翠华山玩,我专门带了索尼照相机呢。”我一下子高兴起来,翠华山虽然离我们加不到一百里路,但都没有去旅游过。
翠华山的景色如画,我的心情顿时好起来,和程思远的话也多起来。
“程思远,你怎么只喜欢夏威夷不喜欢我,是不是我长得比夏威夷丑?”
“长安两朵花,一朵沉鱼一朵落雁,难分仲伯。”程思远又油嘴滑舌起来,我高兴的咯咯笑,他又继续说道:“我是对夏威夷关心多一些,夏威夷的情况和你不一样,需要隔壁大哥多关心一点,再说我俩小时候合伙欺负过她嘛!有个成语叫两小无猜,其实要改写成三小无猜哩。”……
回到学校天都黑了,我没有告诉夏威夷和程思远上翠华山旅游的事,她好像刚睡醒,显得很疲倦,多日来闷闷不乐。
三
我妈说姥姥快要不行了,姥爷要给夏威夷张罗婚事。
其实夏威夷最亲我妈,这不仅仅是和我一块在我妈跟前长大,有啥事总爱和我妈商量,回过多少次老家,姥姥卧病在床,夏威夷总是带给姥姥一些营养品,又匆匆走了,和姥姥根本没感情。姥爷相信能生个男娃,直到二姨出嫁还在东躲西藏,最后到五十多岁,姥姥病倒才作罢。姥爷年近七十,佝偻着身子找到我妈,哭诉:“金梅,爹都快七十岁了,夏威就听你的话,你就让夏威回老家找个上门女婿吧!”我妈没言语,我气呼呼地说:“都啥年代了,还招什么上门女婿,老家不是有二姨嘛?”我妈只说了句“你不懂!”就匆匆和姥爷回了老家。
夏威夷仍然心事重重,情绪低落,我找好多开心的话题逗她,她也不高兴,可能我妈把姥爷的打算告诉了夏威夷。
我知道了全部经过,心里难以平静,不知道是可怜姥爷,还是替夏威夷抱不平。姥爷要夏威夷回家找个女婿成家,不仅仅是防老,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夏家绝后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是姥爷一辈子的愧心事。姥爷官名叫夏天正,本就是个独子,到了他手上,老天不睁眼,宏字辈就没人了。说来真巧,一百里外的镇安县夏家原上有个青年,姓夏,在棋盘乡上当干部,三十多了还没成家,长得难看,脸上有个刀疤,好在有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父亲,安排了工作,见过夏威夷的照片,愿意到夏天正家当上门女婿。姥爷暗自高兴,这不是老天睁眼吗?夏家有后了。
不管夏威夷同意不同意,我一百个反对。那个叫夏宏军的刀疤来过我家,人长得难看不说,还吊儿郎当像个阔少,又比夏威夷整整大了十岁。我不同意,我爸也不同意,从不多话的父亲对我妈说:“再不行也得找个差不多的吧,夏威瞎好是个大学生。”程思远更不同意,他要联合校友翻过秦岭去和那个姓夏的老头论理。在柞水老家,姥爷捂着脸昂天长叹:“你们真要我下家绝后吗!”姥爷哭,我妈也哭。姥爷对我妈说:“你妈眼看不行了,她苦了一辈子,你给夏威劝说劝说,让你妈闭着眼走吧!”
夏威夷一下消瘦了好多,我和程思远出了好多点子,都被夏威夷拒绝了,她流着泪说:“诗雨,你不懂!我要是你就好了,我听大姐的。”
我妈和疼我一样疼着夏威夷,她能含辛茹苦供我和夏威夷读书,要我们争气跳出农门,她何曾不想到小妹的的幸福呢?我常听到她唉声叹气。在柞水老家,家里没个男娃,谁都瞧不起,若是断了香火,是要被社会耻笑,对不起先人的。 真正让我妈下定决心的还是姥爷在夏威夷面前长长的一跪。
那次周末,我妈和姥爷来到学校,姥爷虽然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却掩饰不住沧桑。夏威夷依然话很少,我们吃过饭后,准备送她们回家,姥爷乞求的眼光一直望着夏威夷,夏威夷仍然一言不发。姥爷颤抖的双腿站立不稳,竟在夏威夷面前双膝一跪,嚎啕不止。夏威夷手足无措,我们把姥爷从地上拉起来。
夏威夷扑进我妈的怀里,使劲点点头,大哭起来:“姐——”
四
还没有毕业,夏威夷的婚礼如期举行。
我为夏威夷可怜,她一直都没有高高兴兴生活过,知道她的身世后,就从不敢快快乐乐的大笑,总以为低人一等,遇事小心慎为,就连对我的恶作剧也十分迁就。我妈说要好好上学,一定要争气。夏威夷终于如愿以偿,可以高高兴兴过了。可谁知到,她才高兴多长时间呢。难道这真是命运吗?夏威夷想到可怜的父亲母亲,想到大姐二姐,想到程思远,也想到了遥远的夏威夷,遥远的大洋彼岸,该不会有这五千年的规定吧,可这是中国,这是柞水。当代大学生又怎么了,有的还一样不是就业无门么,谁又能不食人间烟火?
我和程思远组成的亲友团,和我妈再三沟通,给姥爷提出了几个条件,一是可以结婚,但婚后必须完成学业,二是婚后不能同居,毕业以后在一起。姥爷沉思好久,终于答应了。我妈安慰夏威夷:“人生咋样都是过,老一辈人,有几个知到恋爱是个啥滋味?多数人还不是先结婚后恋爱吗?老家那一家都这样过来。爹也怪可怜的,妈生了一辈子女娃,爹在老家一辈子都没抬起头。夏威,凭你的才华,怎么过也比老家好。姐知道你受委屈了!”夏威夷的眼泪已经下来,对我妈说:“姐,啥也别说了,你能供我上大学,我已知足了。”
夏威夷反倒安慰我们,说是听天由命吧。我们心情难以平静,总得要为夏威夷的后半生负责吧。我和程思远几个,决定要在夏威夷婚前来一趟柞水之旅,不敢说夏威夷日后的人生能有多幸福,最起码要让那个夏宏军对夏威夷好一点。
大三寒假,我们早早做好了柞水之行,我妈也加入了亲友团,她说:“夏威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呀。”
悠长的秦岭隧道灯光闪烁,一派现代化气息,程思远他们原先的秃废心情已荡然无存,碰到险峻处还欢呼起来。到了柞水,秦岭深处的冬天并不萧杀,山崖上松柏冬青依然苍翠,昔日哗哗流淌的瀑布已经凝固,像一道白色的屏障,成为一幅美丽的风景。小时候看到姥爷的茅草房已经不在了,新修建的瓦房白墙红柱,焕然一新。姥爷的腰板直了许多,往日苦大仇深的脸庞也有了笑容。二姨把姥姥扶到床边,夏威夷破例挨着姥姥,和姥姥二姨们拉着家常。
夏宏军是开着越野车来的,左邻右舍都来夏家看热闹。夏威夷显得很平静,面对乡亲的问话,还报以微笑。
夏宏军派头十足,烟是好猫烟,给乡亲不停地散。棋盘乡上的干部,在我妈老家可是脸面人物,村上的头面人物村长教师们纷纷向他敬酒,姥爷如沐春风,红光满面,跑前跑后。夏宏军对我和程思远说:“威夷毕业,工作没问题,城里买套房子,柞水的单位随她挑!不愿意上班也行,我养得起!”我偷着笑夏宏军把夏威夷叫“威夷”,程思远双目注视着夏宏军,一本正经地说:“房子工作都不重要,关键是你要对她好!”夏宏军嘿嘿一笑:“那当然,那当然,我保证对威夷好!”
婚礼定在腊月初八,程思远决定不参加夏威夷的婚礼,他对我说:“诗雨,夏威夷的幸福,我看不到希望。”
我妈老家的新年,热闹而庄重,腊月一到,家家户户就忙开了,杀猪的杀猪,赶集的赶集,忙的不亦乐乎。我妈带着我和夏威夷,早早赶到姥爷家。姥爷双喜临门,精神抖擞。庭院干干净净,初八没到,两个大红灯笼已经高高挂起。姥爷前半生受尽了白眼,如今小女儿上了大学,又招了个干部女婿,可谓扬眉吐气。 夏家的亲朋,左邻右舍,纷纷前来祝贺。到了初八,鲜红的对联贴起来,路口搭起了彩棚,一张八仙桌摆在显眼的地方,划拳喝酒,笑声不绝。十点多,一溜儿小车开进来,鞭炮齐鸣,夏威夷从小车里下来,穿了一身婚纱,仙女一般,引来啧啧称赞。婚礼仪式新奇而隆重,宾朋满座,还请了司仪摄像。几十桌酒席过后,华灯初上,村里的人破例没有闹洞房,是被夏威夷的美丽吓住了吗?装扮一新的新房,我妈,我,二姨,团团围着夏威夷,姥爷的家终于有了温馨的氛围。那晚,夏宏军进来了几次知趣地走开了,我妈,我,二姨和夏威夷一夜未眠,说话到天亮。
婚后,夏宏军继续去棋盘乡上班。夏威夷不让我回家:“于诗雨,你不能临阵脱逃,你要保护我!”我相信夏威夷是孤独和寂寞的,我答应陪伴她整个寒假。
五
夏威夷顺利毕业,许多单位争相聘请,她进退两难。
长安虽好,非久留之地。其实夏威夷很留恋这个城市,关中平原,南依秦岭,小时候我们从没涉足过秦岭大山,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生活已融入了这个城市。秦岭之南的柞水,虽然山清水秀,但夏威夷能够习惯吗?程思远进了区城建局,我被比亚迪公司录取,做设计。校团委建议夏威夷留校工作,西京城市设计院需要一名雕塑设计师,夏威夷举棋不定,夏宏军已早早联系好柞水旅游局,让夏威夷去导游处。
我妈说:“夏威,姐知道你已做了很大牺牲。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从柞水到西安,也就一眨眼的事。你能画能唱,我看旅游局也不错!你不嫌弃,姐这儿永远是你的家。”夏威夷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姐,我听你的。”
夏威夷下定决心去旅游局上班,还是在姥姥去世之后。
姥姥半身不遂竟拖了近二十年,稀里糊涂嫁到夏家,一连生了八个女娃,除了夭折和送人的,就剩下我妈,二姨和夏威夷。姥爷能对姥姥有多好,姥爷的一生就是为了生个男娃,老天不随人愿,夏威夷让老爷的心理稍稍有了点安慰。我妈带我和夏威夷赶到老爷家里,姥姥已不能言语,一双枯涩的眼睛四处搜寻,看到夏威夷在我妈和二姨相拥下来到面前,张了张嘴,一个微笑倒下去。我妈和二姨放声大哭,夏威夷眼眶禽满泪水。姥姥的丧礼过了三天三夜,孝歌听的人心里难受,夏宏军一身白衫披麻戴孝。安葬了姥姥,村里静谧得出奇。山头上,姥姥的墓地高耸,白色花圈帘儿迎风呼啦啦飘。
夏威夷去了柞水旅游局,被任命为导游处主任。
程思远问我夏威夷的情况,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比亚迪的工作压力不大,却也很繁忙。我和夏威夷通了好多次电话,她总是吞吞吐吐。程思远的单位离比亚迪很近,他常来我这儿,离翠华山近了,我们多次登山,每每提到夏威夷的话题,好像心情都很沉重。多年都是我们一块儿,夏威夷结婚了,我们好像缺了点什么。
我妈说:“半年都没有见夏威了,怪想的,我们去看看她!”我高兴地说好,国庆节放假,叫上了程思远。
柞水溶洞成为陕南的旅游胜地,国庆节期间,游人如织。对我们的到来,夏威夷非常高兴,安排我们吃过饭后,说:“游溶洞去吧。到柞水不游柞水溶洞,就像外国人到中国不来西安。”我妈见夏威夷心情愉快,言谈多了,俨然一个老导游。我们心里也很高兴,程思远举着相机,激动的说:“多拍一些照片,留些纪念吧,大家参加了工作,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我和我妈齐声附和,我妈说:“变化多大呀,离开柞水二十多年了。夏威回到老家,说真的我还舍不得。” 柞水溶洞的风景,奇,峻,险,秀。我们在每一处风景面前都留下了难忘的身影。
我以为夏威夷已适应了老家的生活,却不见夏宏军的身影。从溶洞回来,程思远去扩印照片,我妈要去给姥爷买东西,夏威夷的房子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知道这是她租来的房子,回到姥爷家要经过棋盘乡。我问夏威夷和夏宏军怎么样?夏威夷唉了一声说:“一言难尽。”说着,便揭起毛衣让我看,夏威夷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一条血印,好像刚刚受伤不久。我惊呆了,夏威夷告诉我:“婚后的生活拖到毕业,又拖到就业,你想婚前提的条件早已过期,他一个大男人,我怎么能扭过他!”我的眼里一下有了泪,夏威夷接着告诉我:“已打闹几回了,肯定不是长远的事。”我问:“怎么办?”夏威夷说:“你姥爷还不知道!好在工作还开心,他来单位还人模人样,这是县城,他也不敢怎么样!”夏威夷没有流泪,我却眼眶早已湿了。“于诗雨,你保证守住这个秘密。千万不能让我姐知道!”我流着泪点了点头。
姥爷见我们回来,异常高兴。夏宏军闻讯也赶回家里,吃饭,喝酒,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夏威夷的痛只有我知道,我妈知道了肯定比我还要痛,可我已答应夏威夷,要保守这个秘密,不让我妈知道。
六
程思远的牙齿咬的咯咯响:“这对夏威夷不公平!”
我知道这对夏威夷不公平,就凭夏威夷的长相和才华,她闭着眼睛也能过上比这幸福的生活,我不知道是谁害了夏威夷,是几千年的传宗接待?是几千年的男尊女卑?该怨恨姥爷还是夏宏军?我甚至心里怨恨起我妈来:“你不也只剩了一个女儿吗?几十年的关中生活,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单单为了可怜父母,就让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小妹子稀里糊涂招个女婿?”但我不敢怨我妈,我知道她的苦,就凭我爸打工挣得钱,别说供我和夏威夷上大学,就是生活都难,我妈苦口婆心在民办学校里承包食堂,我妈据理力争要夏威夷参加村里分红。我妈的苦,我知道,夏威夷也知道。
夏威夷从事旅游业,虽然和她的设计专业沾不上边,倒也得心应手。柞水旅游宣传,西安是首选之地。每次来西安,夏威夷从不住酒店,总要搭车来我家,我妈特高兴,在村里人羡慕的眼光中,给夏威夷张罗着做好吃的。
我妈说;“夏威,妈不在了,爹就靠你和你二姐了。你能常来姐家,我就知足了。”夏威夷搂着我妈笑着说:“姐,女人婚后喜欢回娘家。姐这儿就是我的娘家嘛!”末了,夏威夷对我妈说:“姐,该操心诗雨的婚事了吧?思远你看着长大,对诗雨也好得很,再说诗雨也参加工作多年了。”我妈说;“你,姐放心了!就轮到诗雨的事了,姐还指望着她哩!”
夏威夷心情越来越好,见了程思远,开玩笑说:“程思远,你要对于诗雨一辈子好。以后见了我,把夏威两个字去掉!”说完竟自个儿咯咯笑起来,程思远乐呵呵点头:“那当然!那当然!”我拉住夏威夷的手,一字一顿地对她说:“夏威夷,你是长辈,我和程思远结婚,一定是要去柞水旅游结婚,旅游费用你得全包了!”夏威夷又咯咯笑起来:“没问题,没问题!”听到夏威夷的笑声,我和程思远的顾虑已经烟消云散。
我和程思远的婚礼在老家举行,婚礼特别热闹,比夏威夷的婚礼还要隆重。
夏威夷乘着一辆黑色的北京现代伊兰特轿车,我穿着婚纱和程思远院外相迎,但令我惊讶的是,和夏威夷一起下车的不是夏宏军,而是一位高大清瘦的外国人,黄头发,蓝眼睛,穿着一身牛仔服。
夏威夷并没有介绍那个外国人,对这我和程思远说:“抱歉,抱歉,来迟了!”那个外国人熟练地打开伊兰特的后备箱,取出大包“的礼品,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于诗雨,祝贺你!”我们笑着接过礼物,把她们接到客厅。外国人是司机的念头一闪而过,能知道我的名字,显然不仅仅是个司机。
隆重的婚礼过后,和夏威夷一块来的外国人没有走。我妈问夏威夷,夏宏军怎么没来。夏威夷说夏宏军最近忙的不可开交,好几个月都没闪过照面了。我妈又把疑惑的目光转向那个老外。夏威夷笑着介绍到:“比尔.奥立特,新请来的旅游顾问。”比尔.奥立特又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能参加你们的婚礼,真的很高兴!”比尔.奥立特的中国话不行,却对柞水的溶洞情有独钟,对如何旅游开发侃侃而谈。
第二天,看着夏威夷和比尔.奥立特乘着北京现代伊兰特疾驰而去,我妈眉头一皱,问我和程思远:“这么大的事,宏军没来,夏威却带了个旅游顾问。你俩不觉得怪怪的?”我们忙给我吗解释,陕南正在退耕还林,搞旅游开发,各个乡镇忙的鬼吹火,夏威夷是旅游局导游处的处长,忙中抽空和旅游顾问参加我们的婚礼,很正常。
我妈走后,我问程思远:“夏威夷和比尔.奥立特,你不觉得不一般吗?”
“不一般是不一般,但夏威夷看上去挺幸福。”程思远说。
七
夏威夷结婚几年来没有动静,等着抱孙子的姥爷心急如焚。
姥姥的去世,并没有把姥爷击倒,二姨我妈不时看望,夏威夷和夏宏军也抽空回来,村里人羡慕的目光令姥爷精神焕发。“天宏昌福,邦家永兴。”祖先留下来的排行,姥爷记的滚瓜烂熟,孙子的名字都给起好了,叫夏昌盛。二姨和夏威夷再好的照顾,姥爷都提不起精神。姥爷对我妈说:“金梅,夏威最听你的话,你劝劝她,让爹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吧!”我妈说:“爹,那是迟早的事。你养好精神,等着抱孙子吧。”我心里清楚,生孩子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夏威夷已经做了很大牺牲,我知道她是有理想的,人生不仅仅是生孩子,况且,想起夏宏军,我就满肚子气。
姥爷的梦想迟迟不得实现,夏宏军被警察带走让姥爷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我和程思远去柞水旅游。山清水秀的陕南山水让我俩流连忘返。夏威夷特别高兴,冲着程思远说:“美得你,功成名就,你和诗雨就尽情游吧。”柞水这座山城,依山而建,乾佑河穿城而过,风景浪漫迷人。周末我提议去棋盘乡看看姥爷,夏威夷愉快的答应了,为了让老爷高兴,吃了买了好多营养品,还给夏宏军打了电话,约他一块回家。夏威夷主动给夏宏军打电话,夏宏军受宠若惊,星期六一早就开着越野车把我们接回姥爷家。
丰盛的午餐吃的正香,突然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来,在姥爷门前戛然而止。
我们惊呆了,出了什么事?绝不是夏宏军的朋友,开玩笑也不能警笛长鸣呀。警车上下来四位荷枪实弹的警察,让我们看了证件,一位警察宣布:“我们是商洛公安局的,夏宏军,你被铺了,家产全部就地封查!”我们手足无措,姥爷惊的目瞪口呆,站立不稳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好不容易把姥爷抢救过来,夏宏军已被戴上手铐押进警车,床下的一个皮箱被搜查出来,夏威夷平时动都不动夏宏军的东西,满箱子成捆的百元大钞令夏威夷惊讶不已。警车呼啸而去,我们半天都缓不过神,姥爷跺着脚嚎啕大哭:“老天,你咋这么不睁眼呀!”
姥爷本就佝偻的身子不堪一击,卧床不起,二姨六神无主哀声长叹。夏威夷倒出奇的平静,对我们说:“大家都上班吧,家里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我妈听了夏宏军被铺的事,吃惊不小,拍打着脑门,喃喃自语:“都是我害了夏威呀,”匆匆赶往姥爷家里。
我妈赶到姥爷家的时候,先前车水马龙的姥爷家已经门可罗雀,二姨在姥爷的病床前已经守候了好多天了。姥爷受了沉重的打击,滴米未进,先是发烧,咳嗽,直到昏迷不醒。夏威夷请来了最好的大夫,要抢救姥爷,然而医生无奈地摇摇头。三天后,瘦的皮包骨头的姥爷离开人世,死不瞑目。埋葬姥爷的那一天, 夏宏军还没有消息,稀稀落落的送葬队伍中,夏威夷头顶着孝子盆儿,弱不禁风。姥姥的坟前长出一株冬青,苍翠欲滴,夏威夷在姥爷墓前长跪不起。
姥爷的家显得萧条而冷寂,夏威夷扑进我妈的怀里,哽咽着喊:“姐——”
八
程思远说这是天意,我怅然若失,我不知道这是否对夏威夷是个解脱。
最放心不下夏威夷的是我妈,她对我说,姥姥去世了,姥爷也去世了,夏宏军犯了事,夏威夷该怎么办呀?夏威夷大学没毕业就回并不熟悉的老家结婚,还不是为了了却姥爷的心事?我妈的心里比谁都痛楚。末了,我妈说:“诗雨,你和思远去柞水把夏威夷接来,让她散散心,她心里该是更痛苦的了。”我和程思远去柞水接夏威夷,夏威夷的脸色奇迹般的好,并不像我妈说的那样痛不欲生。
夏威夷告诉了我夏宏军被铺的原因和结果,我和程思远长舒了一口气。
在棋盘乡林业员的位子上,夏宏军虚报退耕还林亩数,截流老百姓的退耕还林补助款十八万余元。夏宏军八年前参与一起群殴事件,致人伤残又旧事重提。据说老家在镇安夏家原的夏副书记已被双规,看到远走他乡,做了上门女婿的儿子难逃一劫,也爱莫能助。夏宏军犯罪事实明确,数罪并罚,被司法机关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公安部门曾前来找过夏威夷,做了详细调查,夏宏军的犯罪事实,作为妻子的夏威夷其实并不知情。夏威夷积极配合,主动上缴了属于夏宏军的财产,诸如冰箱彩电一类。缴完那不属于自己的财产,夏威夷把钥匙交给二姐,就再也没回去,竟安安心心在旅游局上班。
我妈看到夏威夷心情非常平稳,放心了好多。我妈说:“夏威,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姐看着你和诗雨一块长大,诗雨和思远那经过你的苦,姐心里觉得亏了你。你还年轻,日后的路还长,一切你自己做主,姐支持你!”我妈真可爱,要是六年前说这话该多好,夏威夷搂着我妈笑。
真正高兴的不仅是我们,比尔.奥立特从柞水驾车赶到我家,当着我妈的面说他爱夏威夷。
我妈看见夏威夷脸上露出羞涩的红晕,喜上眉梢,高兴的给我们张罗饭菜。比尔.奥立特显得很激动,举起那支早已准备好的玫瑰花,在夏威夷面前单膝一跪,用生硬的中国话庄重地说:“夏威夷,我爱你,嫁给我吧!”我和程思远带头鼓掌,我妈有些不习惯,也跟着拍起手来,夏威夷眼含热泪,接过玫瑰花,把比尔.奥立特扶起来。来中国短短两年,比尔.奥立特就成了中国通。从美国到中国,比尔.奥立特一路走来,先是广州,上海,北京,最后到达西安。悠久的古城文化让比尔.奥立特乐不思蜀,在古城西安做过外教、翻译,遇上夏威夷,心怦怦跳,宁愿降薪追到柞水。
“缘分!”比尔.奥立特说了个恰当的词,说:“我的老家就是夏威夷!”
夏威夷抿着嘴笑,她怎么不知到美国那个夏威夷呢?我俩一块上小学,夏威夷为同学们取的绰号哭过几回鼻子呢。我妈鼓励她要争气,她不仅把名字改为夏威夷,还真正关注起美国那个夏威夷来。夏威夷群岛是太平洋上璀璨的明珠,檀香山和科纳风光旖旎,旅游业非常发达,盛产甘蔗、菠萝,菲律宾人华人和玻利维亚人和睦相处。夏威夷上中学的时候,曾经给我自豪地说;“长大把家安到夏威夷去,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妈说梦有多高人就能走多远。
我们把比尔.奥立特送出老远,伊兰特轿车启动,夏威夷回头幸福地向我们挥手。
九
夏威夷决定辞去旅游局的工作,我妈说工作不工作,只要夏威快乐就行。
秋高气爽的九月,我们陪夏威夷回了最后一次老家。比尔.奥立特建议夏威夷和她一块去美国发展,夏威夷喜欢旅游业,比尔.奥立特说,安家夏威夷,搭建起中美旅游业发展的桥梁,说不定还未中美关系做点贡献呢。我妈见夏威夷去意已决,看到夏威夷高兴,便答应了比尔.奥立特,只是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放下了手中不紧要的事,忙前忙后陪着夏威夷。
程思远只去了一次柞水民政局,就为夏威夷办好了离婚手续。我妈把夏威夷的事告诉了二姨,姐妹三人来到姥姥姥爷的坟前。几天前还蓝天白云的天空,变得阴沉,落叶随风飘起,给人带来丝丝寒意。夏威夷双膝跪在姥姥姥爷的坟前,一张一张烧着纸钱,脸庞被火光映的通红,我妈和二姨已哭出声来。比尔.奥立特站在姥姥姥爷的坟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我扶着我妈和夏威夷,程思远举着相机在那默默无声地拍照。
从柞水归来,比尔.奥立特已为夏威夷办理了出国护照,买了直达夏威夷的飞机票。我妈像失落了什么,嘴中喃喃地说:“夏威夷、夏威夷……”
夏威夷和比尔.奥立特临走的前一个晚上,我妈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饭,为在她身边长了二十年的小妹子送行,从不在热闹场合出现的父亲,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到饭桌前。我妈不住地给夏威夷碗中夹菜,比尔.奥立特已经习惯了中国的饭菜,吃的津津有味,离别的伤感并没有影响到他,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除了比尔.奥立特欢快的谈笑声,屋子静得出奇,听得见程思远举着相机的咔嚓咔嚓声。
夏威夷依偎着我妈,说:“姐,高兴点,我会抽空回来看你。”我妈揉着有点红的眼睛,伤感地说:“有那么容易?又不是会柞水,穿过隧道几小时就到了。”比尔.奥立特立即作证:“很方便,从夏威夷到西安的行程,连十个小时都不到!”程思远建议,大家高兴点,照张全家福,留个纪念。
照过了全家福,大家脸上渐渐多了笑,程思远又说:“唱个歌吧,我们应该用歌声祝福夏威夷才是,大洋彼岸永远快乐!”夏威夷唱了首老歌,是费翔的《我的中国心》,我唱了首《求佛》,我妈也精神起来,清了清嗓子,唱了段商洛花鼓《女儿出嫁》,歌声伴着掌声,笑脸溢满泪花。屋外一片漆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我想,大洋彼岸,此时该是红日高照,阳光灿烂吧!
我们几乎没有休息,清早就整理好行李,乘车前往西咸国际机场。
天空异常清新,蓝天白云,机场上空,银白色的飞机像翱翔的苍鹰一样时起时落。十多个小时候,夏威夷和比尔.奥立特就要飞往风景迷人的夏威夷了。我妈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夏威夷,程思远用力地般着行李,比尔.奥立特跑前跑后,熟练地办着手续。我妈一遍又一遍地叮咛着夏威夷,夏威夷像一个离别的孩子,使劲的点着头。我不知道该给夏威夷说些什么,心里咯噔咯噔跳,从小到大,和夏威夷如影随形,她却要突然离开了。夏威夷却安慰我,要我多保重,说日后要程思远带我和我妈去夏威夷玩,我强忍着酸楚,使劲地点着头。
马上要登机了,我禁不住拥住夏威夷,泪流满面。
于国良,陕西丹凤人,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报告文学创作班,咸阳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日报》通讯员,陕西乡音文学社社长,《西部献血》报编辑、记者。喜欢散文、诗歌、小说和报告文学,热爱公益,多年来致力于无偿献血公益宣传,曾获陕西省首届慈善文艺作品奖,入选陕西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著有诗集《记住奥运 记住北京》,散文报告文学集《一棵樱桃树》、《天使的心愿》、《感谢您挽救我的生命》和中短篇小说集《夏威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