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庆
把9500块钱装进最里面的贴身衬衣口袋后,张望富的心如一块沉重的石头最终落了地一样,总算彻底踏实了下来。
这是下半年的工钱,拖了好长时间。先是一百多人整天围着包工头说好话,求他发工钱。可这个长得像头肥猪样的家伙老是推诿,说没有钱。然而一些人看到他经常带着一个漂亮的“小老婆”去高档酒楼吃吃喝喝,进出舞厅大把地烧票子。
张望富和大伙儿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将包工头扭进了公安局。警察叫他们去找劳动部门。最后劳动执法大队上门找包工头,又经过好多周折,包工头才很不情愿地给工地上的农民工兑了现,
这能不高兴吗?张望富现在有一种坐飞机在半天云里飞的感觉,有些热头昏脑的,心跳得特别的快。他赶快来到平日接水洗脸临时架起的一根自来水管前,拧开龙头,嘴巴含住管子,“咕咙咙”的喝了好几口冷冰冰的凉水,才觉得心情平静了一点。
现在老子有钱了,可以好好地“发”一回“泡子”了。“发泡”是当地的一句土话。就是要“显摆”的意思。怕是喜糊了吧?他在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要冷静下来,恢复往日的常态,不然血压升上来,突然脑溢血,那就麻烦了,算是白领了工钱。
吃中饭时,工地上用旧木板搭成的伙房里,大铁锅里是开水加盐煮白菜,大铁盆中装的是黄中带黑的糙米饭,大老远就散发出一种很不好闻的味道。张望富用一个大白瓷铁钵子打了饭和菜,吃了几口感到很难咽下去。他搞不明白,这是为啥子?往日吃得蛮好的呀!
他来这工地快一年了,平时一日三餐像这样的饭菜,每次他可以一口气不停的扒进去三大钵子。包工头每月要多扣他三十块钱的工钱,说他吃得特别的多,消耗了比别人更多的大米。张望富当面不敢说,可装着一肚子的气!这包工头也太刮毒了,老子不吃饱饭,咋个出力气?人们不是说,吃得粮食打得仗么?!然而他只能连话带饭一块儿吞进肚子,有时一餐竟吃四大钵子。他妈的,不吃白不吃,反正老子的钱比别人扣得多,不吃饭就吃了亏。因而,张望富每餐都要把肚子的每一个角落都胀得圆圆鼓鼓的,满满当当的,才放下碗。
可是,今天他却吃不下去了,因为明天放假,回家与老婆、儿子团聚过春节。这时,他怨起包工头来,真是个老抠,要放假了,还是这样的饭菜,连餐也不加一个!他娘的,老子们当牛作马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连一顿象样的饭菜也舍不得给大家开个荤。
张望富端着一大铁钵子饭,竟好一会儿没动筷子。有人不免纳闷起来,关心地问他:
“望富,你是不是病了?平日一餐要吃四海碗的,今天你咋不动筷子呢”
“我好好的,没病!”张望富气呼呼地将厚实的胸膛拍了一下,“我……”
“你为啥子嘛?”
“我嘴里没得味。吃不下去。”
“没得味?吃鱼吃肉就有味了……”大伙儿围着他笑。
这话倒无意提醒了张望富,对啊,一年到头没吃过鱼,没尝过肉,现在袋里的工钱鼓鼓的,应该好好的慰劳自己一回,美美的吃一顿。这钱都是自个儿的血汗换来的。
“对头!”张望富把盛满糙米饭的大铁钵子放下,“今天,老子不吃这喂猪样的饭菜了。”
“哪你吃啥”有人一边扒饭一边问。
“我……吃鱼吃肉去。老子中午给自己加餐!”
有人笑他:“龟儿子,有了钱,发起泡来了。也该你的!吃饱了,喝足了,再去找个小姐好好的泡一泡,过个足瘾啊……”
“那……我可舍不得兜里的钱。再说老婆在家里等着我哩……”张望富笑着,歪摇着步子,慢慢向古镇的街上走去。
古镇的街,特别是新街,如张望富在家里种田时,那一块块农田之间的田塍一样,横竖交叉,东西贯穿,排列得极有韵致。老街是商业区,一天到晚热气腾腾的,人气旺得很。商场呀,酒楼呀,小吃店呀,还有电影院呀,歌舞厅呀什么的,都在老街这里。新街则是近些年陆续建起来的,街道又宽又直,不像那条如羊肠样的老街,弯弯曲曲的,很像一条水中的游蛇。新街两边多是一些机关、单位很有气派的七、八层甚至是十几层高的办公大楼,再就是一些很漂亮的住宅小区,而且还在继续沿路开建。张望富就是在其中的一个工地干活。只不过不是扶犁耕田,而是搬砖头,挖地基,抬钢筋,提泥桶,最终看到的是如庄稼破土而出,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新楼。
张望富边走边往两边看,心里不禁有了几分喜悦,更是有了几分自豪。虽说自己不是古镇上的人,但这如春笋样竖立的新楼就有自己参加建筑的,也算是为古镇的发展作了贡献吧。然而他又有些遗憾,来古镇差不多一年了,整天只是在工地上忙碌,还没到老街去逛一趟哩。终于可以放松自己了,去老街潇潇洒洒走一回。不是这古镇上的居民,多看看这古镇也是一件很过瘾的事情。
张望富小步溜跶的同时,很愉快的这么想着。他沿着新街向西边转个弯,顺着两边栽有一棵棵冬日里还很翠绿的樟树的街道,如一条悠悠游向深海的鱼一样,缓缓朝前面走去。
天气很冷,老天在使劲的刮着北风。可张望富心里热乎乎的,他将头用力往一件穿了好几年的老棉袄里缩了缩,很羡慕地望着一对对来来往往的行人。城里人真有福气,青年男女都穿着红色、绿色、蓝色或黄色、黑色的羽绒服,看上去那么的轻泡,又那么的漂亮,那一定很舒服。真是一种享受哇。他忽然想到老婆和儿子,一直穿粗布衣服,过冬总是那灰色、黑色的棉袄。特别是老婆,看上去人显得老气横秋的,他很内疚。作为一个男人,没让老婆和儿子享什么福,过上好日子。老婆常年累月在老家辛辛苦苦干农活,像一个男人样的,一年四季犁田插秧,割谷挑草头。儿子上学要翻十几里山路,如果不小心掉进山沟里扭伤了脚,还要耽搁功课。比起古镇上的小孩读书的条件差远了。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古镇上的一个居民,那该多好啊!
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们,张望富嘿嘿的笑了。他明白,自己怕是在做白日梦。不过这么想一想也好,至少能让自己高兴高兴。打工就是为了多挣钱,让老婆儿子过得好一点。可是,难哇……他不由得伸出手在左胸上按了按,碰到一块硬一点的东西,他放了心,工钱很牢实的装在口袋里。这可不能有什么闪失,不然回家过不了年。
古镇的老街又窄又拐又弯,两边尽是各种小店铺。很远就听到各种叫卖声,吆喝声。一些店主为了揽生意,在门口又架上一块木板,或摆一张竹床,放上各种货物让过往的人挑选,使街道显得更窄了。人们还是挤挤嚷嚷从中间走来穿过,看上去更是热闹。张望富在人群中挤出一身汗,很费劲的穿过一条小街,来到一家大商场前。见门口一个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正在进行模特表演。许多男女模特穿着各种款式各种色彩的羽绒服,很有韵律的在台上走着,扭着。音像里放出优美音乐的同时,还传出一个悦耳的女中音,说本商场正在进行羽绒服优惠热卖。
张望富望着台上的女模特,一下子就想起老婆来。同样是女人,这女模特穿得这么俏丽,而我老婆简直就是一个黄脸婆。看来是马要鞍装,人要衣装啊。我也给老婆买一件漂亮的羽绒服,还要给儿子买一件。我们全家做不成城里人,穿城里人穿的衣服总可以唦!他大步向商场走进去,很小心的站在自动扶梯上。这玩意儿真好,一会儿就上到了二楼。他想起在家里,从山脚爬到半山腰,少说也要用半天的时间。他感到来古镇打工,见了不少的世面,或者说开了洋荤,回家过年,可以跟老婆说几天几夜古镇上的事,也让她长长见识,
在二楼卖羽绒服的货架前,各种各样颜色、款式、规格的羽绒服挂了好几排,张望富眼睛都看花了,他想起家乡的一句话:和尚吃狗肉,块块是好的。这件件羽绒服都好得很,可老婆穿什么样的合适呢?他直摸脑壳,一时犯了愁。
女营业员挺灵醒的,见一个穿旧棉袄脚上穿一双沾满泥灰旧解放鞋的汉子站在货架边,马上走了过来:
“同志,是想买羽绒服吧?”
“是的,想,想买一件女人穿的。”
“你想买什么颜色的?么样规格的?”
“要深红色的。”
“那规格呢?”女营业员走到挂有几件深红色羽绒服的一个货架前。
这一下,张望富答不上来了。他看了看她,觉得老婆和她差不多高,就说:“我不晓得么样规格的。我,我,我老婆和你差不多高……”
女营业员有些不高兴了。她想,你老婆比我,那可差远了,看你这农民工的样子,她靠得住是个扒土巴的。怎么能跟我比呢?可是为了做这笔生意,她还是很勉强的挤出几份笑: “我是穿165的。”
张望富很聪明,马上说:“那就买165的。几多钱?”
“四百六十八块。”
“这贵?!”
“这是名牌。雪中飞。上中央电视台做了广告的。”
张望富没想到这么的贵。如果是一百多块钱一件一定要买。虽说有9500块在袋里装着,可要管好多事用啊。这衣服只要穿着暖和就行了,何必买这贵的呢。这时,肚子里“咕咕”直叫,他才意识到,直到现在还没吃中饭,正好有个台阶下了。他对营业员说:
“同志,我,我……我……”
她斜着眼睛瞅了他一眼:“你,你没带钱吧?……”
这也太掉底子了,怎么能让一个城里的女子这么瞧不起我哩?张望富心里一下子腾起一团火,他马上将手伸进衬衣口袋里,把9500块钱全部掏了出来,像高擎着一面骄傲的旗帜一样对女营业员扬了扬,高声说:
“谁说我没得钱?!老子有的是钱——”
还真看不出来,女营业员见他手中的一厚沓粉红色“老人头”,额上顿时沁出了汗,这土头土脑的农民工还真可以,这下竟把他得罪了。她立刻陪小心,脸一下变成了三月春风中开放的山茶花:
“同志啊,真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大哥,你太有钱了,这羽绒衣你可以买一、二十件。是个大款。”
“哼,老子不买了!我吃饭去——”张望富横了女营业员一眼,他觉得要利用这个机会傲一下盘子,好好地发个泡,出口气,“你站柜台有啥不得了的,有这多钞票?”他将一沓钱放在右手掌上拍了拍,发出“啪啪”的响声。
他又忽然看到,有个小青年在另一个货架挑羽绒服,这时探过头来朝他瞄,目光像锥子样死死盯着他手里的“老人头”。龟儿子,莫非你想打我钱的主意。他很警觉的对那小青年扫了几眼,又很快很溜趟的将工钱装进口袋里。
女营业员仍是一脸的笑:“同志,你先去解决肚子的问题好了。商场到晚上九点才关门,我们这柜台随时恭候你的光临。慢走,你……”她又将腰弯了几下。
有钱的感觉真好!张望富心里的欢乐像个鼓鼓的气球样,紧紧挤满了胸腔每一寸空间。他转头向女营业员似笑非笑的点了一下头,然后挺着胸膛昂着头慢慢向一楼走去。以前在包工头面前总是低声下气的,今天他娘的,总算玩了一回人!
老子要先把肚子喂饱。张望富来到一家酒楼前,缩了缩鼻子,那里面飘出的诱人的香味把他的口水也钩出来了,他本来就是冲着“吃鱼吃肉”这句话从工地上走出来的。他庆幸自己没买衣服,如果买了羽绒服提着一大堆软泡泡的东西进馆子不方便不说,还容易糊脏。他很想美美的吃一顿大鱼大肉,就算先吃一顿年饭吧。走到服务台前,他问服务员:
“同志,吃一盘红烧肉,一份清蒸武昌鱼,几多钱?”
穿身白色工作服坐在电脑前的女服务员抬头瞟了张望富一眼:
“红烧肉25块钱一盘,清蒸武昌鱼30块一个。一共55块!”
她说的时候,瘦纤的右手伸向半圆形柜台外边,准备接张望富递过去的钱。
张望富却把左胸捂得紧紧的,生怕钱长了翅膀飞了出来。好贵哟,好贵哟!这吃得钱响!55块钱,够我全家吃一年的盐还吃不了,我一个人一餐就要吃这多的钱,那不是造孽吗。他听女服务员说完价钱,心里直冒冷气,连忙跑了出来。算了,算了,这年饭还是回家和老婆儿子一块吃,有滋味些。中午随便凑合一餐吧,“吃鱼吃肉”的事,等发了大财,再给自己兑现也不迟。
他拐进老街的一条小巷子,往里走了一段,在一家“天下无二”的小面馆前停下,门两边像对联样的两行字吸住了他的眼睛:
第一次不吃是你的错;
第二吃不吃是我的错。
仅读了小学的张望富感到这很有意思,第一句话是说,错过了这个店是我的不是,很可能这面好吃得很,这不能错过啊;后边的一句话是说如果顾客不吃,是店里的工作没做好,或服务没到位。看来这小店蛮热情蛮谦虚,也蛮好客的哩!就冲这句话,今天老子在这儿吃了!那红烧肉、武昌鱼吃不起,难道这面也吃不起?!张望富下意识的将胸部摸了摸,抬起头,大步走进去,大喊一声:
“老板——来碗面!”
“来咧!”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白色围裙的男子应声走了过来,“师傅,吃么是面?”
“你这里有么是面唦?”
“品种可多了:有肉面,有素面;有刀削面,还有手擀的面。并且有机制的面,米粉,面片……看你喜欢吃么是面?”
这可真是天下无二!张望富一时懵了,一个小店竟有这么多的品种。他要拣最好的吃,肚子现在还在叫个不停。就说:“来一大碗肉丝面。”
“是要双份的?”
“来双份的也可以。我肚子饿得贴到后背上去了。快一点……”
“师傅,你要什么样的肉的面?我这儿有猪肉、牛肉、羊肉,还有狗肉、马肉和驴肉的,你定下来,我好跟你做。”
这名堂真不少。张望富笑了起来:“搞一碗猪肉的,再搞一碗牛肉的。”
“好,好,你师傅是要刀削的,还是手擀的呢?”老板仍是笑眯眯的问。
在家里的时候,张望富经常吃老婆擀的面。他想尝个新:“全都来刀削的。”他又想到一个大问题:“几多钱一碗?”
“猪肉面5块。牛肉面8块。”
古镇上的东西么样这贵呢。张望富立即面露难色:“那,那就来碗猪肉的。另外……来一碗素面吧,加几片白菜叶子就可以了。只要填饱肚子就行。嘿嘿……不好意思老板,要带几个工钱回去过年。”
老板将张望富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仍然和颜悦色的说:
“好的,我很快就跟你煮好。”
张望富在店里最里边的一张条桌边坐下,一个小姑娘很热情的微笑着,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齿,给他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谢谢,服务员同志,”他接过来,几口喝干了。一上午没喝开水,那含着水龙头喝的冷水早化作热汗流了出来,他觉得确实有些口干。
肉丝面很快就端了上来。张望富抓过一双一次性筷子,大口往嘴里来回扒动。好长时间没闻到肉香了,这好吃得要命。将面条扒光时,还剩下几根肉丝。一碗素面又接着送上来。他又将几根肉丝倒进素面里,大口“呼呼啦啦”地吃起来,忽然一根肉丝被筷子拨拉到碗外,又掉到地上。他低头一看,心猛地疼了一下,多可惜,大半年没见过肉,竟掉了一根肉丝,真是该死,这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啊!他弯下腰,身出手臂,用手指头很费劲的把那根肉丝夹起来,吹了几口,又从纸筒里抽出一点餐巾纸擦了几下。正要往口里送时,老板来到他身边:
“师傅,你么样用手拿肉丝,这不卫生啊。”
“是,是不卫生,”张望富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你这肉丝口感太好了,我想用手摸一摸……嘻嘻……”他将肉丝丢进嘴里,一口吞下去。
土包子一个。老板在心里笑了一声,太没见到粮食了!其实他看见张望富从地上拣起肉丝来,感到不解,当他又看到张望富要吃那根肉丝时,更是惊诧!便前来看他出丑。谁知张望富巧妙的打了圆场,很光淌的将那根肉丝吃了下去。
张望富又想起一件事,他边喝面汤边问:“老板,这素面……”
“素面2块。”
嗯!张望富很满意,觉得自己会打算盘,如果都吃荤面,那就要13块,太划不来了。这5块加2块总共才7块钱,而且肚子也吃饱了,并节省了6块钱,夜里吃饭的钱也挤出来了,真是划得来。
将两大碗面条全装进肚子后,张望富张开嘴打了几个长嗝,这连汤带面的,暂时将他的肚子撑饱了。他得意得很,虽说没有“吃鱼吃肉”,可吃了肉丝呀,并且连掉在地上的那根也捞进了嘴里,总算开了荤。他吃得全身上下热热乎乎的,很快出了一身透汗。可是这汗又发出一股很不好闻的味道来。他这才记起来,有好几个月没洗澡了。工地上只有冷水,顶多每天擦一把脸。这要洗个澡才好。当张望富放下筷子时,他想好了下一步要办的事。
“老板,买单——”他学着古镇上的人的口气,大声地兴冲冲喊了一句。
他很小心的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张“老人头”递给老板。
老板接过钱,又一次打量张望富,然后将钱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
张望富笑:“老板,你放心,这不是假钱,是上午才拿到手的工钱。”
“呵,呵……我应该喊你老板,吃碗面,就拿一百块出来。”
“没得零钱。”张望富实话实说。这时他有些得意起来,没有想到也被别人敬称成为老板啊。
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一些散钱来,找给了他。
张望富感到这钞票真是神奇,一掏出钱来,人家就马上从看不起我立刻变为很尊敬我。哈……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还真不假啊。
他走出小面馆的门时,见旁边有个小青年望了望他。觉得有几分面熟,他挠了几下耳朵,突然想了起来,在商场看羽绒服时,好像这个小子在盯着自己掏钱。这怕是小偷啊,盯上自己了?张望富又将胸部按了几下。他感到要小心才好,这工钱都挣得汗珠子掉在地上听得见声音,千万不能叫小偷扒走了。
他抬头望去,见前边七、八米的地方有个“娇娇理发店”,一看这店名,他就联想起许多风流而又暧昧的事情,便赶快低头往前走,想找一家浴池或澡堂,痛痛快快泡个澡,把身上的臭汗彻底洗干净,回到老家,也好挨老婆哇。
“老板,理个发好了。”
张望富一抬脸,一个很妖媚的满头染成黄头发的姑娘站在他身边。
“你要我剃头?”
“也是的。”
“几多钱?”
“5块。”
嗬!要这多钱?和一碗肉丝面一样的价。张望富说:“不剃了。”
“你头发这长,看不得啊。”黄毛姑娘两眼对他直放电,“年关到了,有钱无钱,剃头过年。你剃了头,就是个大帅哥啊。那小姐跟在你后面排成长队了。”她说着,两只眼睛像钩子一样,望着他很淫荡地笑着。
他马上警觉起来。觉得这个黄毛鬼就是做那个事情的。如果进去,口袋里的几千块钱说不定要被摸光的。干脆回村里去剃,只收一块钱,还不是一个样的把长发剪短,短发剃光,还可以省下4块钱来。他对那姑娘笑了一下,抬脚朝前走。反正明天就回家了,老婆在屋里等着自己哩,再忍一夜好了。
顺着小巷向南转个弯,张望富看到旁边一座房子大门上方挂个“莲花浴池”的白底绿字的招牌,有几个人刚洗完澡出来,头上还湿湿的,冒着微微的热气。就在他身边,有一个卖衣服的小店,一件女式紫色长风衣挂在门边,挺招惹眼睛的。我老婆穿这件蛮合适的。他不禁伸手摸了几下。
“你这个师傅想买这件风衣?”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到门边,客气的对张望富问了一句。
“怕不便宜吧。”
“不贵。160块。你要的话,140卖给你。”
这确实比羽绒服便宜不少。张望富有几分动心,觉得给老婆买一件风衣和羽绒服她一定是很喜欢的。可是要去洗澡,拿着不方便。就对她说:“我去洗完澡后,一定来买你的。”
“要得,就是这个价。”
张望富兴颠颠走进浴池,一问,洗个澡,5块钱。买条毛巾也是5块。
他很想洗澡又很不想买毛巾。但卖票的老太婆说:“你不买毛巾莫样洗澡哇?人家都买了毛巾的。”她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土八路。
张望富很快就读懂了老太婆眼光里的意思,不想跟这个老婆子计较了, 算了,算又吃了两碗肉丝面。身上过不得,气味重得很,不洗受不了,老婆怕也不要自己抱着她做“把戏”。他咬牙用两个指头从衬衣口袋里夹出10块钱来,买了票和毛巾。
大浴池的水还算干净,热气从水中缓缓升上来,在空中弥漫,室内似乎蒙了一层薄雾。只几个人浸在水里,有人将脑袋伸出来,在闭目养神;有人在用毛巾擦身体;有的靠在池边,全身伸直,在尽情的享受泡澡带来的舒服,显得很是惬意。
张望富站在池边看了几眼,就到一边的更衣室脱了衣服。可他最后拿着一件衬衣时却犯了难,这一厚沓钱放哪儿啊。他想了想,光着身子来到池边,把衬衣挂在墙上的一颗铁钉上。这样人泡在水里,可以时时盯着这件脏得像酱油色的白衬衣。那9400多块钱,可以说是自己的命啊。
一入水,他就感到舒服得不得了。来古镇快一年了,还是头一回泡热水澡,这要好好的过个瘾。他学着别人,头枕在池边,伸直身体舒舒服服地泡了几分钟,然后用毛巾使劲搓全身,一层油泥被搓成一条条的细线状的东西不时落到水池中去。一会儿身上就搓成了红红的颜色。张望富低下脑袋看了下身子,自个儿笑了,感到自己现在变成了一只煮熟的大龙虾,这也太享受了。还是钱好哇!
他在洗澡的同时,仍是警惕的注视着那件衬衣,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全部的心血也是全部的希望,都在那口袋里装着的哩,千万不能出一点岔子。他准备洗完澡后,去跟老婆买风衣和羽绒服,还要给儿子买一件;另外给自己买双新棉鞋;再去超市买些糖果烟酒带回去,一家人高高兴兴过个团圆年。
泡澡确实太痛快了也太痛快了。全身脱得光光的,在水里尽情享受热水带来的温暖和滋润。多年还没享过这样的福。张望富躺在水里觉得幸福得很,他又突然想起了以前在老家杀年猪的情景,到了腊月二十几,就烧上一锅开水,将一头大肥猪宰杀后,放到大铁锅里长时间泡,再刨毛,然后抬到案板上开膛破肚。他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很有些像放在案板上的白白净净的肥猪。只是身上没多少肉,尽是骨头。也正是有了这刚健坚硬的骨头,才顶住了,才扛住了生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重压。过日子好不容易啊。他深深感到了生活的艰难,这钱挣得真不是滋味。他想到一句话,屎难吃,钱难挣。在工地上每天早上五点不到就要起床,吃下几碗硬硬的糙米饭后,就往脚手架上爬。夏天中午气温四十多度时,包工头还不让你休息一会儿。冬天北风吹得呜呜的响,下雨下雪,仍是照常干活,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他感到自己还算是幸运的,有三个同村的人先后在雪天里从八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两个当场摔死,一个摔成了重伤。包工头只给少少的几个钱,草草打发了事。他妈的,这家伙心也太黑了,他大把赚钱,老子们替这狗日的卖命!张望富想到这里,忽地怒火满腔,重重的吐了一口。浓痰立时浮在了热腾腾的冒着水气的池面上。
“哎!要讲究公共卫生,不要乱吐痰!”在池子对面,传来一个粗犷的,有些教训人的重重的声音。
张望富这才知道犯忌了,他连忙应了一声:“对不起,同志,我再不乱吐了。”
他真想甩自己两个耳光,在这公共浴池里,怎么能胡来呢?他接着又翻个身坐在水里,双手在身上搓,身上又开始发红了,虽说皮肤有些痒,但蛮有味的。就是回家老婆跟自己洗澡搓背,也没有这样的效果啊……还是古镇的浴池好!
他在搓身上时,一双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件衬衣,弦绷得紧紧的,似乎进入了“一级战备”。那钱如果被偷了,就不能回家过年了……
也就在这时时,他看到有个人向挂衬衣的地方走去,他一下站起来,也向墙边走。只见那人先在衬衣上摸了几下,突然飞快地取下衬衣,又飞快的向外边跑去……
“我的工钱——”张望富如触电样大叫一声,跟在他后面一丝不挂的朝门口奔去,“你给老子站住——”
那人根本不理会张望富的叫喊,反而跑得更快了。几下冲出了“莲花浴池”。张望富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心里唯一想的就是衬衣口袋里装的钱。他甩开双手,拼命向前跑,如脱弦的箭射出了浴池大门,又继续向拿衬衣的人追去,并大声高喊:
“抓小偷,抓小偷——”
这条巷子两边全是卖毛线,卖女式服装的小店。一些年轻女子在店里挑商品,还有许多姑娘在街上走。猛然间,她们看到一个男子赤身裸体在街上狂奔乱叫,以为碰到了一个神经病,一个个吓得直往两边闪躲。
张望富这时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没穿衣服,他使出全身力气追偷他工钱的小偷。两胯之间那“东西”跑得左右一甩一晃的,如钟摆一样。可他浑然不觉,仍在边跑边喊:
“抓小偷——”
小偷跑得更快了,张望富大步朝前追,他只有一个念头:老子一定要捉到这个小偷,追回比什么都重要的工钱。
一个女子差点被张望富迎面撞倒,她吓得失声大叫:
“抓流氓——”
张望富左右望了一下,没看到流氓,再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光光的,还在撵小偷,这太丢人了。要工钱什么也不顾,这多年还没掉过这样的底子。
他的脸一下红了起来,转身往回跑,冲到来时挂有那件紫色女式长风衣的小店边,抓起风衣往身上一套,再返身向前飞快的跑。
“给钱,給钱——”
“等一下给你。”张望富快速向身后丢下一句话。
“有人抢东西了——”
“快打110——”
“还有东西,还有东西……”
对身后的喊叫,张望富一点也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前边10多米的小偷身上。小偷很狡猾,一下又钻进了西边的一条小巷子,张望富顺着跑进去。这狗日的就是跑到天崖海角,老子也要追上你!太气人了,老子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竟让你这么轻轻松松的“钳”走了。他赤着脚,一下踩上路边的一个破啤酒瓶,脚立时割开一个大口子,鲜血像溪水样流出来。他一点也不觉得痛,仍是劲头十足的往前追。他身后马上留下一串淡红色的脚印,如一朵朵红梅在路上绽放……
“抓小偷,抓小偷——”
小偷奔上大街时,张望富已紧紧逼跟在了后边,但他跑累了,总掉个四、五米,他大口出气,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工钱。
几个警察出现在张望富身后,一个大声喊:
“前边跑的两个人,都给抓住!”
然而,许多路人却像没听见一样,纷纷避开了。
大街上出现一个很有趣的场面:张望富撵小偷,警察追张望富,他们像是在进行万米长跑比赛似的,看谁跑得赢谁。
一辆摩托迎面驶来,在张望富面前急刹住,那人恶狠狠甩下一句话:“你找死!给老子——”
“我不想死。我是在追工钱!”张望富很认真的说,他丝毫也没放慢脚步。
小偷跑到一个三岔路口,往左一拐,向南边的一条小河跑去,趟过了河,是附近的几个村子,地广人稀的,要逮住小偷就更不容易了。
张望富鼓起劲,向小偷冲去,就在他要抓住小偷的时候,小偷一下跳进了河里。他豪不犹豫的冲下去,一只手紧紧扣住了小头的后衣领。
“我,我看你跟老子往哪里跑。狗日的,快把钱交出来——”
张望富的左手又抓到了那件寄托他全部希望的衬衣。
警察也跑到了小河边,一个说:
“你们两个,都跟我起来!”
张望富像提落水狗样将小偷拎上了岸。他的手劲特别的大,这都是搬砖头练出来的。
“你为什么追他?”警察问。
张望富说:“他偷我的工钱。”
“几个女人报警说你赤身裸体,耍流氓……”
他反应了过来:“警察同志,真对不起……”张望富红着脸笑着向警察讲了前后发生的事。他再看了下紫风衣,已糊脏了,这得掏钱买了。
“那工钱呢?”警察问小偷。
张望富一眼就认了出来,果然这家伙就是在商场见过的那个小青年。这小杂种,竟干这种缺德事!
小偷指了下张望富拿的衬衣。
他低头一看,完了。衬衣口袋里是空空的。
“钱呢……一股伤心和绝望立即从张望富心底升腾起来,完了,完了,追了半天,竟没见到工钱。
小偷低着头说:“我抓过衬衣时,工钱还在口袋里装得鼓鼓的,后来跑起来,也不知道什时候掉了……”
多倒霉啊!半年的工钱,眨眼之间就全没了。张望富大声干嚎起来,哭不出一滴眼泪。明年的生活在哪儿着落哇,回去又么样跟老婆交代啊……他望着正在扩散涟漪的小河,感到没了工钱,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了,这么个大男人,连工钱都看不住,还有啥子脸回家见老婆……他突然像百米冲刺一样,猛地向小河跳下去。淹死一了百了,再也不每年勤扒苦做,流血流汗去挣钱了。
“哎,哎……”一个警察也呆了,接着也纵身跳进了河里,“老乡,你想开点,钱没了,来年还可以再去赚;人没了,一切都完了……”他游几下,抓住在水面上只剩几根头发的张望富的脑袋,将他从水里扯了出来。
“你不要救我哇,警察同志,还是让我死了好……”张望富哇哇大哭,像个小孩样。
另一个警察在岸上看住小偷的同时,伸出一只手抓住张望富的左胳膊;水里的警察用劲推,费好大的劲才把张望富连搡带拽的拉上了岸。
那件紫色女式长风衣全浸了水,水珠像下雨样不断滴落到张望富的一双赤脚上,他冻得直哆嗦,这时才觉得非常的冷。他还在哭诉:
“我没得脸回家见老婆啊,辛苦做了一年,身上一分钱也没得了。”
“你明年再去打工,就有钱了。”全身打湿的警察安慰他,“这小偷才没得脸见人。走!跟我到派出所去。”
张望富说:“同志,我这风衣还是从一家小店随手抓来穿在身上的。我,我……要还给人家。”他急得直流泪,“可能要赔钱,这么样办啊……”
“那就先到那家小店去,到时再想办法……”警察不停的抹脸上的水,“你放老实一点!”他推了小偷一把。
张望富的脚仍是很痛,他一拐一拐很艰难的来到那家小店。
女店主一看,连声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今天真倒霉,一件新风衣,叫你糊成这个样子。“
“我,我……可没得钱赔你啊……”张望富很内疚,又很难过,“我的钱,全叫这个家伙偷去了,还不晓得落在哪里了。不然,这事……好说。”
“嘿嘿……”女店主一听,脸上笑开了,“就是他——”她指了下被警察押着的小偷,“他从我店前跑过时,我看见掉下一卷钱来,就拣起来。是他落下来的。”
“就是他偷我的钱!”张望富一听,灰白的脸又有了血色,一双痛苦、悲伤、绝望、愤怒的眼睛立刻闪出愉快、喜悦和兴奋的火花,“这是我辛苦打工挣来的钱,你捡到了?”
她对张望富说:“你抓了我的风衣就跑,我说还有东西……可你没听见。”
“我的工钱找到了,我的工钱找到了……”张望富欢喜欲狂,他挥舞着拳头大喊大叫,一下蹦得老高。
“别激动,别激动……”警察劝他,担心他血压突然升高,出了事,又不得了。
他说:“没事!”他又在小偷头上点了几下,“你这个狗杂种,害得老子出这大的丑,光着身子在街上跑,老子要狠狠揍你一顿!”他抡起拳头……
“打人违法。”警察拦住他,,“这事我们会处理的。”
“那,那这件风衣全弄脏了。”张望富又自责起来。
“给,你的钱。”女店主说着,将一沓钱递给张望富,“你数一下。”
“我相信你。少不了的。太感谢你……你了!老板娘!”张望富接过钱,“这风衣我买了。我进澡堂时你说的:140块吧?”笑容像冬日里的太阳,又从重新绽放在他脸上,他抽出两张钱给她,“不用找了,那60块送给你,算酬谢费好了!”
“我可受不了,拣钱还钱是应该的。”女店主立即找他三张20元的钞票。
“警察同志,谢谢你们啊,”张望富很感激的与两个警察握手,“多亏你们把我救起来,工钱又回到了我的手中。给——”他抽出十张百元钞票往警察手里塞。
“这不能收!老乡!救你,是我们的工作职责。”那个全身打湿的警察说,“你再要把钱保管好!”
“一定,一定的!”张望富直点头,挥手与他俩告别。
张望富又低头看了下穿的紫色女式长风衣,不好意思笑起来:“今天,真是撞着他娘的鬼,工钱叫人偷了,最后又找到了。搞得我尽出洋相。”
他又快步向“莲花浴池”走去,准备再洗一个热水澡,好好的泡一泡。然后去商场买两件羽绒服,再加上这件紫色的风衣,作为带给老婆和儿子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