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晓红
儿时的冬月,比现在冷很多,天寒地冻的季节,家家户户屋檐挂冰,记忆中回到乡下,最温暖的地方,便是外婆家的热炕头。
外婆家的炕很大,房间的宽,就有炕的长度,炕的宽窄,可以睡下一个大个子人。到年关时,顺长的墙面上方,贴了外婆或姨,上集买回的蜡版年画,喜鹊闹春,莲藕娃娃,为讨连年有余的彩头,墙中的最佳位置,会挂上家里蒸年馍时,外婆做的鱼。
炕门在窗台外,常日被烟熏黑的窗台,炕门周边的墙面,在腊月二十三那天,姨姨从崖背下揽回细土,拌上麦糠和了水,覆盖一新,炕门周边砖上漆黑油亮的烟垢,也被姨姨用小铲细细刮过,再用搅了蓝色素的泥水,覆盖一新,木格窗子新糊了白纸,白纸上贴着外婆或姨姨用红纸剪的窗花,特别喜庆。另一侧靠墙墙面,支着一个枣木架子,架上放着一对绘了虫鸟花草的黑漆木箱,装满了外婆从牙缝里积攒给姨姨们的嫁妆。
姨姨的陪嫁妆,多是外婆和姨姨们用农闲、夜晚、或雨天,自己纺线、煮染、经布、织成的床单被面,白、蓝色的粗布被里,蓝、红、白相间的粗布格子床单,扎花印染的门帘,翩飞的蝴蝶、盛开的梅花,还有绣了各种花草鱼虫的信插。现在回想,所有的纺织品,都是自家制造,单调的色彩,却很素美,现在崇尚棉麻,不正是那个时候家织布舒适亲肤的感觉。
冬夜漫长,外婆家的热炕,是家人起居的地方,舅舅住校,小姨趴在如豆暗黄的煤油灯下写着作业,外婆坐在脚地的草团上,一手摇着嘤嘤嗡嗡的纺线车,一手拽着从棉花捻子里抽出的线缠到纺车上的线穗上,一根根消失的棉花捻子,换来一堆胖嘟嘟的棉穗。
两个年岁大的姨,在箱架下靠墙而坐,不时用穿了线的针,在头发上来回刮几下,纳鞋垫,纳鞋底,或为家人缝衣服,补袜子,说着村里发生的逸闻趣事,我趴在热热的被窝里,翻看着破了边角的小人书。煤油灯的黑烟很大,也爱结灯花,一结灯花,火星哔啵,光就暗了下来,写作业的小姨,从线蒲篮拿了剪刀,轻轻剪去结了疙瘩的灯花,火苗一闪两闪灯就亮了起来。
我打小身体不是很好,外婆临睡前,总不忘帮我裹紧被子,把我的棉鞋放进炕洞口,把我的棉衣棉裤塞进被窝里。
有时半夜,我会被嘤嘤嗡嗡的纺车声吵醒,便知外婆又在抹黑纺线,问一声“婆,咋还不睡?”外婆应一声“我娃乖,好好睡,婆把这些捻子纺完,就睡。”
早晨,大姨担水的担水,扫院的扫院,炕上只有我和小姨在睡懒觉,外婆坐在炕上,借着窗纸透过的微弱光亮,用线拐把线穗上的线拐成一把把的线,晨光静静的,外面冷,屋子黑黢黢的,我和小姨多是睡到自然醒。
我一醒,是等不及外婆给我穿棉衣棉裤的,就嚷嚷着“婆,我饿得很”,外婆一准放下手里的拐线拐,麻溜利索的下炕,颠着小脚到房门后拿毛巾,从暖瓶里倒一点热水在毛巾上,把毛巾拍拍抻开,拧掉水分,给我擦脸擦手,再从门后的线瓮里,拿出一个冷馍,用刀刃把馍切开,给馍里撒点盐,拿根筷子伸进屋角存油的小坛里沾一下,黄亮亮的油星,顺着筷子一点,一点滴在馍页上,咬一口,冷馍冰凉酥香掉渣,满口洋溢着菜油香。
外婆家的土炕,时常烧的舒坦温热,除了睡觉,靠近窗台的墙角,放着不大的一个瓦盆,盆里长着胖嘟嘟的豆芽,有时也会是起面盆,里面饧发着蒸馍的面,炕传导的热量,外婆不会浪费一点点的热能,用小米或玉米糁做上一盆黄酒,便是过年招呼客人的佳酿。
外婆家的炕,和许多关中人的炕一样,有时就是个烤箱,炕烟叶、炕辣椒、焙薯片。人的智慧,源于生活,付诸实践,才有岁月回馈的各种滋味。
外婆去世已二十多年,昔日外婆家的老屋,破败到不能居住,每至年关,我依然会去外婆家的村子,探望余下的亲人,到了村子,从不忘,看一看那个有老婆气息已衰败的老宅院,和外婆同居热炕的场景,便一一在脑海涌现,岁月不假,外婆家的热炕很温暖,外婆给我的爱永存心间。
2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