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晓红
酸酸辣辣的开胃泡菜,四川人爱吃,打小我就知道。七十年代,爸爸从工厂被县政府借调,派往我县重点高中,负责工宣队工作。
爸爸宿舍隔壁,住着一位四川籍女老师,说着一口不同于我们当地人生硬方言的语言,每每说话,语速极快,唇齿启合中,抑扬顿挫,长长的后缀音里,洋溢着真诚与豪爽。
我每随爸爸到学校小住,都是王老师为我梳洗打扮,她站在宿舍前的台阶上,为我轻轻地梳理头发,窗台上放着一个泛着黝光光泽的黑瓷泡菜坛,咕一下,咕一下,从坛口水封圈盖着坛口的碗边挤出气泡,每次听到,不由得我就会吞咽起唾液,肚子也跟着不争气,咕噜儿咕噜儿说起饿来。
每至此,王老师就快速扎好我的小辫,返身进屋,拿出筷子和一块馍,馍多是馒头,偶尔也有锅盔,多是金黄玉白的包谷面,也有糙黑的小麦面,或褐黄的糜子面。
记得王老师每次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坛口的瓷碗,我都会使劲地踮起脚尖,想瞅瞅神奇坛子里的美味,每次我也只能看到坛口泡的肥美变了腰身的红辣椒,或漂在卤水上的一兜兜褐红色花椒,或几片泛黄的生姜。坛盖打开的一瞬,卤水在动,坛口里微微地泛起一个个乳色的小气泡,菜坛飘出的香味,直抵肺腑,酸中透辣,麻中溢香,幽幽淡淡,王老师家泡菜特有的味道,此刻我只觉得拥笔难描。
王老师温慢不急,竹筷子轻轻搅动坛里的菜后,才从坛子里夹出一根长豇豆,或是失了色的歪黄瓜,红萝卜,有时候是莲花白的叶子,或它中间硬硬的茎,放到我手里,那时候,无论王老师从泡菜坛子里捞出什么菜,我都觉得是世上最好吃的。
每次吃过,王老师都会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自己去捞,告诉我泡菜坛里的卤水,是极爱干净的,有一点点脏污进去,卤水都会坏掉。怕卤水坏,再吃不到美味,我便会乖乖守着规矩,从不僭越,可总有小朋友,忍不住腹中馋虫诱惑,在王老师上课时,偷偷搬来砖,一块块垒在窗台下,能触及到泡菜坛时,不管不顾,揭了盖碗,脏手一下子伸进泡菜坛里,小伙伴的嘴瘾是过了,可泡才的卤水就会坏掉。泡菜断顿是时有的,卤水也从乳色变清,再从清到乳色,一茬茬换过。
六年相处,父亲得了王老师的真传,工宣队解散后,爸爸回到工厂,有客来我家串门,总能吃到开胃爽口的泡菜。
让我对泡菜难忘的,是我新婚后,随爱人从他服役的部队所在地甘肃回到陕西,西安转车时,小居在火车站附近的五路口军人招待所。初有孕在身,我竟一点不知,吃啥都不香,嚼啥都无味,整日困顿乏累,以为长途跋涉归陕,没缓过劲。
有日天擦黑,街灯晕暗,我和爱人闲转,路边相连的一家家卤肉小店,灯明火红,案板上各色卤制品,一盘盘酱红泛亮,牛肉、蹄筋、猪头、猪耳、猪肘、猪蹄、鸡爪、鸭脖、肝肠等,看着家家小店攒动的人头,我却提不起食欲,阵阵作呕。
逃离逃离,疾步转身,不远处,一位老奶奶坐在道沿边,她的脚边,放着一个褚红色的再生塑料盆,形状颜色和我妈的尿盆近乎相似,还以为老人家趁着夜色往公厕倒尿,走累了,在此歇息。就在我抬脚准备离开时,一股淡淡的,久违的清爽乳酸微漾,辣麻轻溢,幽幽地钻入我的鼻息,那一瞬,我混沌多日的心头,豁然清朗。
味蕾的需要,我和爱人径直走向道沿边坐的老奶奶,一块五毛钱买断整盆泡菜,黄瓜、豆角、辣椒、莲花白,狼吞虎咽,我一气吃完,满腹尽是泡菜酸酸辣辣的菜香,爱人觉得我吃地不够过瘾,问老奶奶家可还有泡菜,老奶奶让我俩稍等,她去去就回。
七八分钟的样子,老奶奶回来,手里不光端着泡菜,还拿了几块焦黄的烙饼,让我别急,慢慢吃。听到老奶奶的话,我觉得不好意思,分了块饼给爱人,和他一起就着泡菜,想到老奶奶刚说的话让我别急,我无奈的装起斯文,细嚼慢咽中,和老奶奶拉开家常,才知她是成都人,没有工作,客居西安,爱人英年早逝,自己没啥本事,儿女们要上学,就腌起家乡的风味泡菜来卖,儿女早已成家,各有工作,也都孝顺,为不给儿女添麻烦,她力所能及的就是卖泡菜,给自己挣几个零花钱。
儿时吃过的泡菜,还有我初孕时在暮色下的路边吃过的泡菜,都让我刻骨铭心,此后吃过所有的泡菜,都不能超越沉淀在我心里头的泡菜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