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晓红
六九年夏,五岁的柳楠墩随支边的父母回到家乡,寄养在外婆家,记忆中母亲姊妹从不管外公叫达,只叫伯。柳楠墩一直好奇母亲姊妹对外公的这个称呼,稍大后他才知道身为长女的母亲是抱养的,大姨是先外公的遗腹子,他现在的外公是先外公去世后,入赘的。
柳楠墩从见到外公到外公去世,印象中外公沟壑清晰、皱褶叠生、肤色黝黑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眼角似乎永远夹着擦不掉的眼屎,背上背着一个高高的包,走路弯着直不起的腰,却努力把头往上仰。柳楠墩听母亲讲,外公驼背,是早年给生产队盖饲养室时,人从高空坠落留下的后遗症。柳楠墩外婆家在盐湖边,水土含氟大,村里人无一例外都是黄褐色的氟斑牙,而他外公最明显的特征,有着不属于当地人的一口白牙。
外公姊妹不多他知道的有两个,不知是外公的姐姐还是妹妹。一个住北山,一个住南山。柳楠墩从小到大在外婆家,外公的姐妹,连个影都没见过,也从来没有听外公提起过。
有次麦收后,柳楠墩去外婆家,没看到外公,便问家里人,才知外公去看他的姐妹了,也不知是去了南山还是北山。几天后的早晨,外公风尘仆仆地到了家,满头大汗,一身尘土,黑色夹袄被汗水浸的一片片白渍,肩上搭的口袋空空瘪瘪,缺衣少吃的现代啊,外公出门时背着满满一袋粮,回家却是空空如也,家里四五张嘴大张着,要吃的,平日性情温和的外婆,那一刻,变得让柳楠墩认不清了,声嘶力竭地指着丈夫的鼻子吼道:“这四五天,你到哪疯去了?还空着手回来!你的心里还有这个家吗?咋不死到外头!!!”这时外公,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答话支支吾吾,洗把脸,喝几口茶,默默的走进自己睡觉的小屋,望着天空发呆。那屋子顶上有块透明的瓦片,能看到天空。柳楠墩常想外公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会不会一遍遍数那永远数不完的星星。
那年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外公残疾后,不能干体力活,工分粮食全凭外婆和两个年长的姨姨干活去挣。村子每每分配粮食下来,柳楠墩外婆就会千方百计,小心翼翼提防外公,把家里的粮食看得紧紧的,可柳楠墩外公仍然能找到机会,用弯弯的驼背背上粮食,去接济他山里的姐妹,柳楠墩心里清楚,该是山里人的日子更苦些,要不外公每次探亲回来,怎至于会招到外婆的恶咒。
外公是怎样的人,柳楠墩也说不清,只听母亲说过,他入赘之前,自己的养父是个木匠,农闲常出外游乡干活,给人打家具、盖房套梁。回家时总会推着高堆如山的粮车,母亲养父因病去世时,家里还存着几缸油,几囤粮,俨然上等人家。
母亲的养父去世后,族里人要卖了外婆及母亲孤儿寡母,外婆娘家人得到消息,便给守寡的外婆做主,入赘了驼背的外公做依靠,至今柳楠墩也没听任何人说起过外公祖上是哪里的。只听说外公上门后,常叫外婆给他泼流油的油泼辣椒和白面吃。每次外婆都要问他,吃完了怎么办?外公总会抹着红光满面的脸,说:“放心吃吧,咱家油坊、粮场多的是。”善良的外婆信以为真,以为丈夫老家是开油坊的,有大量的囤粮,也就可着丈夫的劲大吃起来。直到家里的粮囤油缸见底了,外公却什么也拿不回来。从此,好吃懒做又爱说大话的外公,在家里彻底的失去了地位。
这个在家人眼里一无是处的驼背外公,有两件事却刻在了柳楠墩的脑海里。第一件每逢雨过天晴,外公总会掮了铁锨出门,修补村里的路面和孩子们上学的小路,把有坑的地方用铁锨填的平平整整,夯的实实在在。再一件每当下雪天,无论是上学前还是下学前,外公总会拿了扫把,戴了帽子,紧紧衣服,迎着风雪,佝偻着腰,一路扫去,直至村里的学校门前,几十年如一日。
驼背外公去世那天,外婆的家里人都没有过于悲伤。可出殡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给他送葬,还有的人竟失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