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晓红
八十年代初,我家老屋,有条陪伴爷多年的跛脚狼狗,它走路时,两条前腿的小腿像八字一样,一左一右往外撇着,给人的感觉,就像两条前腿半趴在地上。这条狼狗,除了它背上从头至尾有条浓密的黑色毛峰线外,其余颜色都是褐黄色,虽然它的两条前腿有残疾,可不影响老屋家人对它的喜欢,都叫它一个单字“黄”。
黄,生下来时,前腿并不是这个样子,它有着高贵的血统,是条纯种的德国黑贝狼狗。如果它不是被我和爸爸,从某单位负责保卫工作的马叔那里把它带回老家,它绝不是后来这样子,一定威风八面,英姿俊朗。
我和爸爸去马叔那做客,马叔和爸爸闲聊中,显摆他统领的警犬家族添了一群喜宝,还说这群小家伙,还未在公安局报备呢,爸爸问马叔能不能送我们家一只狗,马叔未加思考便一口应允,让我们走时就带上。现在想起,这条小狗崽,对马叔来说算不算以公济私,对我们家来说算不算侵占国家财物。
我和爸爸去时,母亲从家里装了几个包子叫给马叔。那时候,没有现在的塑料包装袋,家家户户走亲戚,都用老粗布缝制的布袋子装东西。临走前,马叔到狗舍逮了小狼狗来,它的眼睛似醒微闭,哼哼吱吱,是个毛茸茸的肉球,马叔怕同事发现,把它裹在大衣襟里从狗舍带到了宿舍。我们临走时,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来时给马叔装包子的布袋里。
狼狗崽不仅有灵性,特有的警犬品质,使它非常乖巧懂事,好像懂我们的心事,安静地待在布袋子里一声不吭。就这样,小小的黄,被我和爸爸大模大样地带出了马叔的单位。
爸爸妈妈要上班,我们姐妹也要上学,没人照顾未满月的黄。隔天爸爸骑着自行车带着我把黄送往老家,一路上,黄贴在我的怀里,像个小火炉,捂在我胸口热热的,那种感觉,在寒风凛冽的冬日竟很是温暖。黄在老屋,爷有大把的时间,给它一口口嚼馍吃,虽精心喂养,可农村实在贫瘠,生活太清苦,又是冬日,离了娘的黄,尽管有爷爷百般呵护,尽心侍弄,却也只能吃和爷一样吃的没有油水的粗糙淡饭。
现在回想,黄成那个样子,我觉得我与它是有愧的,如果当年我和爸爸把黄不偷带回老屋喂养,让它有尊贵的身份,一个警籍户口,成为有给养供给的警犬,它一定不是在我老屋这个跛脚样子,或许会是犬界精英,威风凛凛,或许还会立功,获得英雄勋章。
老屋太贫瘠,家里实在恓惶,几乎一年四季吃不到肉,没骨头给黄吃,也没多余的黄豆磨豆腐给黄吃,黄幼年营养不良,严重缺钙,腿转筋时留下此后遗症。可这些都不影响它是一只纯种好狗的优秀品质。
它的感官非常灵敏,听觉异常聪慧,每次我乘车回老家看爷,在距离老屋四五里地的十字村口一下公交车,总能看到它趴在路牌下,吐着长长的舌头,一喘一喘的,看到我,发出欢快而急切的犬吠声,跑过来蹭我的裤管,碰我的腿脚,围着我不停地打转,每当此刻,我一定会弯下腰身,摸摸它的脑袋,摸摸它厚实的锋毛,与它顶顶头。
回家的路上,有它作伴,密密的玉米地,我不觉害怕,长长的盐滩小道我不觉孤单。一路上,我快意的哼着跑了调的歌,它跑着自己独有的八字步,时而在前带路,时而在我身后,飞过一只鸟,它会汪汪汪的打声照顾,看着野兔从田埂窜过,它会追着跑得很远,然后回过头看我一眼,撒个欢,又一路屁颠屁颠地跑到我的身边。进了村口,它准会撇下我,一路摇摆着欢快的身子汪汪大叫,我知道,它准是给爷去报信了,叫嚷着它的小主人回村了。
那个时候,农村人,一个巷道住着,串门子下地,都不会关锁户门。有次回家,我听爷爷说,一日午后,家里无人,户门敞开着,有陌生人进了我家院,看见窗台上的戏匣子,顺手牵羊,不想黄从隐蔽处汪汪叫着跑了出来,对着陌生人横眉怒目,即使那人当时就放下了戏匣子,也走不出我家院门,直到爷爷回家后,才叫黄放了陌生人,此后,黄护家的名声在外,老屋也再未丢过东西。
记得有年暑假夜里,我和爷,还有几个堂兄妹,在门前有着一排杨树的小路上,用麦秸燃起火堆,一熏蚊子,二为黄改善伙食。爷坐在离火堆不远的躺椅上,黄就乖乖地趴在他的脚边,我们几个堂兄妹,挨个去摇路边的杨树,碗口粗的树,大多都摇不动,我们就用脚狠狠地去踹那一棵棵杨树,不论哪一种方式,总会让在黑夜里已歇息的知了带着恐惧的鸣音飞向火堆。每每这时,爷总会温和的对黄说,“去吧,别撑着,一会叫孩子们,把知了给你收拾回家。”每至此刻,总觉得黄能听懂爷说话,用嘴叼了扑棱棱的知了,一个个噙到我们提前备好的脸盆里。有知了的夏天,对黄来说,是最幸福的季节,对我来说,也是最快乐的时光。
86年,爷说嗓子不舒服,父亲带他到县医院看病,检查确诊食道癌,那个年代,癌症一经查出,就是晚期。爷吃的很少,还时常呕吐,在县里住了一段时间,虽没人告诉爷他的病情,爷还是察觉到了,爷说他要回家,还编谎说他闻不惯医院的消毒水味,我们知道他放弃住院治疗,是他不想因自己的病,使儿女本就贫瘠的家境雪上加霜。
回到老屋的爷,临终前的日子,非常痛苦,爸爸托人为他买了不少杜冷丁,可疼起来,即使打了针,爷也是浑身冒汗,呕吐不停,爷每吐一次,黄就立刻把地舔舐干净,爷瘦干了,黄也没胖。爷刚去世,黄像我们所有的亲人一样,满目悲泣,呜咽凝泪,我看过黄,它也同我一样,鼻翼两侧挂着两行悲泪。
爷安葬后,好几天,黄都是不吃不喝,悲悲戚戚地卧在爷生前的屋子,或独自跑去爷的坟头。
伯和伯母,待黄也很好,给它说了很多宽慰的话,才是它从悲泣中慢慢缓过来。爷不在了,我和爸爸也时常回老屋去看伯、伯母,黄依旧会到十字村口的停车牌前接我们,路上也会亲亲切切,可就是进村后,昔日黄那跛脚的一路狂奔,急急地犬吠,变成了与我们紧身相随。
狗的寿命不过十多年,不觉黄竟然老了,一次回老屋看伯和伯母,十字村口的路牌下,没能再见到迟暮的黄,心里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回到家,伯和伯母说,黄走了。它走的时候,家里人是不知道的。村里的老人说,好狗离世前,是不会让家人看到它难过的,一般都会离开家,跑到外面刨个坑,把自己融入大自然。那个时候,我想黄一定是淡定从容不迫的。
伯和伯母后来也相继去世。曾经烟熏火燎的土胚老屋的对檐厦房,早已被堂哥嫂翻盖了,成了一砖到顶,有着铝合金窗,安着铁大门的平房。老家我还时常回去,村庄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少了袅袅炊烟,门前的土路已成了水泥路,可老屋、爷、伯、伯母、黄都没了,留给我的只能是回忆,还有对现有亲人的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