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嘉成,来了。”
“来了。”
“你喊武源没,一起跑。”
“他说太晚了,怕遇到鬼。其实有什么呢,就算是看到一具尸体,横在面前,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看夕阳还没落山,天还正亮。我也不怕,如果碰到,最好是美丽的女鬼。倒是怕碰到野狗,凶得很。”
“上次我们就碰到了,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他们从白莲湖大桥出发,慢跑在后官湖绿道上。燕风想起那晚,嘉成面对三只大狗时,拿着砖头亦步亦趋滑稽的样子,笑了。那天晚上,夜雨丝丝点点,雾霭笼在后官湖上,凄迷而恍惚。微弱的光线,照不清绿道,山影的轮廓在远处隐没。深呼吸一口气,满是青草的气息。即便以天黑看不清为借口,燕风也觉得他和嘉成两个分明是傻子:他们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再一次迷了路。那么多的岔口,无所谓对与错。他们岔到五贤路上,路边是一片一片的果林,昏黄的路灯打在青黄的桔子上,好几里路上都没什么人,也见不到一辆汽车来往。燕风伸臂随手摘下两个桔子,招呼一声扔一个给嘉成。他之所以这样做,并非为了解渴,吃过新农牛肉面的胃也不觉得饿,是因为,既然之前飞进口里的虫子怎么也咔不出来,那就让它混着酸甜的桔子汁液一并吞咽下去。至于裤腿上留下的刺溜溜的芒草,鞋底下踩回来新鲜狗粪的气味,他爬上小土坡时松软的泥土和枯草缠绕绊了他一跤,嘉成左右手各拿着一块砖头和他从大树上扯下长树枝在手上挥舞壮胆,他们轻脚疾行又错愕又害怕地从三只嚎嚎狂叫的大狗旁经过……那是城郊乡野给他们朴素的馈赠,他们敬情笑纳好不惭愧呢。那天晚上,山与湖,两相悦,雨后的天空,湿润而清新。露珠挂在卷曲而柔软的叶片上,即使你等上一天,它们也不会落下。燕风想道,有时候光有耐心是不够的,试试用热情或许能感动它们。那个初秋的夜晚,是桔子的错误。
“武源要给他未来的儿媳做饭,诗诗和他女朋友回来过周末。”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诗诗都快要结婚了。想到我们和武源刚认识时,诗诗还只是个小不点。”
他们沿顺时针方向,向后官湖深处跑。绿道两旁,风景迥异。一旁,果树林和菜地间种着七八栋灰白色的村墅;另一旁,斜柳和芦草的暗影倒映在湖中,绿道在一个又一个小湖之间转圈延伸。已是夕阳西下,白莲湖边,采果子的人、声色不动的垂钓者,和春风小叙。在弯曲的绿道上,随意俯拾,即是农事、乡情,和田园叙事诗。一路上,他们有一句没一句说话,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听着各自的脚步声,想着各自的心事。不久,夕阳渐渐沉落,直到最后一抹红晕也褪去,西边天空出现一片灰蓝色。之后,一弯月亮悄悄从山那边升上来,有鱼儿哗喇从湖水里一跃而起。夜已来临,夜是自由的,他们恍在其中。
“你小儿子快一岁了吧,压力是不是变大了?”
“是的,不过还好。”
“你大儿子星星很懂事,去年我父亲走的那天晚上,他敬香的动作很像模像样。”
“不喜欢写作业,一拿起笔就要放下。哦,我接个电话。”
“星星,听话。就用手机听故事,不看手机,免得把眼睛看坏了。”嘉成对手机那端说着话,声音压得低低的,显得温柔且有耐心。显然,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燕风心想。“等爸爸回,爸爸晚点回来。”嘉成说完,挂了电话。
“上次,星星一直哭,我生气烦了,用枕头打了他一下。那以后,他心里有了阴影。之后,他每次见到我,都很害怕。”
“小孩子脆弱,打人方式不可取。”
“小孩看着一天天长大,对应的,我们一天天在变老。”
“是的,伙计。”
“小孩随便一生病,都要花几千元。空气,水和食物,太不让人放心。”
“像我们小的时候,哪有这么娇贵。跟你说,苏怡佳姐姐的儿子从西班牙一回来,就得了胃病,一回去就好了。”
“就是。”
“那天晚上谢谢你来,送我父亲最后一程。”
“武源和激西怎么没来,你没通知他们吗?”
“通知了,可惜——”
“怎么了?”
2
那年七月的一个晚上,在孝南河汊村一家堂屋里,他们守夜一整晚。武源父亲瘦小的身躯躺在敞开的棺木里,两台风扇一刻没停,从头吹到脚,但也只是热风在打转。大大小小的蚊虫飞来飞去,有的不小心钻进风扇里,更多的是嗡嗡嗡嗡乱叫,这里瞅瞅那里歇歇,就是不离开堂屋。当晚,燕风、嘉成、武源和激西四个人斗地主,叫牌声和埋怨声此起彼伏,钱从一个人面前,移到另一个人面前,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一晚上。午夜,武源的弟弟张罗夜宵,他们吧唧吧唧吃得有滋有味,燕风却没有一点味口,尽管饿得头晕腿颤,他照例没吃一口饭菜,只喝自己带来的纯净水。
“我还说嘞,你为什么不吃呢?”
“在那样的环境下,打小就那样。”
之前,武源从厦门赶回来,他们在天河机场接他,当晚一路夜奔,来到他老家。后半夜,他们出门转转,走在门前的田埂上,有丝丝微风从田间吹过来,夜风还在发挥它的余热,燕风感觉脸上又潮又闷。武源打开手电筒,一束散乱的微光,几乎被漆黑的夜吞没。武源指着面前一棵榆树说:我在上面打下过很多只鸟;又指着一方池塘说:我在里面捉的鱼很大很肥。燕风怀疑他说的是假话:这棵树上能栖息几只鸟,枯瘦的老树都没几根枝桠;至于那池塘,与其说是池塘,毋宁说是死水沟,里面怎么可能有鱼呢?燕风没有说出来,以免和武源发生争执,这样的场合,不适宜“讲真”。第二天早上,六点不到,他们一起到孝感殡仪馆,送武源父亲最后一程。九点左右,离开时,他们在路边吃早餐,三鲜粉,蒸饺,烧卖,豆浆……燕风大大吃了一顿。回武汉的路上,燕风想起武源这次赶回来,只是履行一个做儿子的责任,他父亲的后事,都是他弟弟体面地一手操办。武源曾经说起过他父亲的事:父亲打得一手好算盘,曾经是武钢的一名会计,后来因为犯下巨大的错误,被开除回老家。他一时犯糊涂,害了一家人。武源忿忿地说,那时候,家一下子好像倒了。那时候,我只有五岁,叫我怎么能原谅他?
“激西也没来……”
“前年八月整个下半月,我和激西去吉林自驾游。回来后,不要再来往了——那是我们在旅途中彼此心照不宣的共识。如果要找出理由的话,我想还是有迹可循。”
他们一行四人,激西开车,同行的还有他老婆和他父亲。从武汉到吉林,来回四千多公里,历时十七天,吃喝拉撒在一起,相处实属不易。首先,饮食上口味不一致,难以互相迁就。再有,他们的消费观不一样,激西一家比较精打细算,燕风却大手大脚。一路上全程是激西在开车,每天三百多公里,每天都处于紧张和疲惫状态中。燕风却帮不上忙。一来,激西的手动挡车他开不熟;二来,激西对他的车技非常不放心。
那天晚上,他们来到长白山脚下,当晚住在山脚下富和祥旅馆,准备第二天一早登长白山。和之前一样,激西和他老婆一间房,燕风和他父亲一间。旅馆房间很小,两个单人床塞满整个房间,一间紧靠厕所,一间紧挨窗户。和原来一样,燕风也没问他父亲,选择靠窗户的床。这次,他父亲不乐意了:每次都是我睡靠厕所的床,从今天起,我要靠窗户的。啊?看得出伯伯很不高兴,燕风马上说:好,没问题。燕风立即起身,把背包放在另一张床上。第二天,吃早餐时,燕风单独和激西说起,免得引起误会。燕风说:记得出发前,你就和我说过,一路上多照顾你父亲。昨晚因为房间床位,你父亲好像不高兴,不知道他和你说过没有。现在,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昨晚我和你父亲也说过——我想到,挨窗户的床,晚上寒气重,我又喜欢开窗睡觉,怕对你父亲身体不好,所以我就自作主张,选挨窗户的床,何况昨晚在山脚下,气温会更低。但是,我不知道,你父亲其实很在意。之前,这一路他都没说什么,直到昨晚才挑明,他不喜欢睡靠厕所的床。我说好吧,那以后您就住靠窗户的,我把窗户关严一点。当时,激西听了后,没说什么话,看不出他什么态度。后来,燕风想,只怪他太站在自己的角度,没设身处地为别人作想。其实,激西父亲也受了委屈,他一直忍着没说出来。其实,之前的一个多星期里,老人每晚都不开心,一直都忍着,直到忍不住了。伯伯说,他年轻时长期出差,和领导住酒店时,他总是睡靠厕所的床,从厕所里发出来的异味,他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闻了。
“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你是有自以为是的毛病。”
“是啊,苏怡佳也很讨厌我,她一直在提醒我。有时候无意中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是怎样得罪的。”
大伙都散了,大伙都淡了。而过去,可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去年都不是这样,但时间从来都不会说谎。燕风想起,也是在这里,也是一个夜晚,他们三个人……
3
武源不间断会在中国不同的地方打来电话,每次都会在回武汉的火车上和燕风约见面,然后像故意似的多次爽约。最初的几次,燕风有些不悦,后来终释然:武源每次来去匆匆那么忙,有什么理由怪责他呢?今年春节前几天,燕风约好武源和嘉成,在后官湖跑步。武源说他去年全年辗转于天南海北,竟然换了四份工作,收入还算说得过去,但内心明显有不同往年的怠倦之感:
“在传统行业打发生计,真的越来越艰难。”
“你儿子诗诗工作怎么样?”嘉成问。
“现在是培训学校的副校长,每月3000多元工资,今年年终奖有5000元。”
“还不错,才工作一年,比你当初强多了。”燕风说。
“诗诗虽然反叛,但毕竟长大了。”
“诗诗有女朋友了吧?”嘉成问。
“应该有,他不说。”武源轻吁了一口气,说,“恐怕要在市中心给他买套房子,不然,他哪娶得上老婆。”
几个月前,嘉成在家乡大集村盖了一栋假两层新楼。前一阵子,他亲手忙装修,贴瓷砖,走水电,刷墙面……他搞得像模像样,手里很是出活,几成行家里手。随着新楼一天天完工,他的第二个小宝宝也将到来。
“我一个都不敢要,你还要两个?”问过嘉成,燕风再转头问武源,“国家政策好,你还想要一个吗?”
“怎么可能?!”武源摇了摇头,像要躲避什么似的断然否定。顿了顿,又说,“燕风,你老婆身板不错,怎么不生一个?”
燕风笑了笑,没接话。眼前浮现出某个夏天,在知音欧尚超市大门口,武源初次和苏怡佳见面的情形。
“伙计,变年轻了,这才配得上你老婆。”武源面带笑意走过来,挺了挺“将军肚”,上下打量燕风一番,乔声怪气地说。
“呵呵,坚持跑步的效果。有空一起跑。你说话还是‘屁股上挂暖壶——有一腚(定)的水瓶(平)啊!’”燕风有点哭笑不得,但实则欣忭不已。
武源把燕风拉在一边,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我一看到你们,就想到什么吗?什么?燕风问他,装着饶有兴趣的样子。我想到你们在床上,翻云覆雨的场景。哈,无聊。看到武源笑得猥琐,燕风没生气骂他。燕风把它当作朋友之间更加亲密友好的表现,百无禁忌,荤素相宜。这家伙,没得个正经。苏怡佳笑说道。
嘉成憨憨一笑,“当时忘记采取避孕措施,父母也要求再生一个。”
燕风看到武源也笑了,但内心有些隐忧。不知道嘉成该如何让小宝宝生来这个世界,就要面对这不见好转尤其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还有嘉成该如何应对,钞票越来越难挣而物价越来越贵的负担。嘉成那年从石牌岭撤离后,没再做其它什么工作,只是每天盯着农产品期货。下午从欧尚超市出来时,看见嘉成拎着两件“冰露”纯净水往面包车上放,燕风想,善良的嘉成还是爱心满满地期待着。
“到时候,那不又要你弟媳在澳洲给你带奶粉?”武源问嘉成。
“是的。”
“明年还去东莞,还是那个企业?”燕风问武源。
“是的,已买好初六的硬座票。”
“伙计,又要漂泊了,那种漂泊感——还记得那年夏天,宜昌的故事吗?”燕风说。
“当然,那时的你激情四射,有强烈的事业企图心。可惜,后来——”武源说。
他们走在绿道上,有时燕风走到前面,有时落在他们后面。飘泊在外的依然在外飘泊,但目光不再游移和慌张。燕风想,武源或许只有退休才会回来,但目前看来遥遥无期。与其说是跑步,毋宁说是闲亭信步。他们以跑步的名义,其实,只是在后官湖绿道上健步走。他们老了,话也不多,话题也少。似乎只有共同的回忆,才能激起一些兴趣。正这样想着,手机响了。
“老燕,在干吗呢?”深圳的刘诺从咸宁打来电话,说大约三个小时后到武汉,邀他和另一个朋友田奋小聚一会。
燕风说,“跑步在,那我赶过来。”
刘诺说,“不急,车充电还要一个多小时。”
“刘诺还不错吧?”嘉成问。二十多年前,他和刘诺共过事。
“还是那样上进?”武源问。他和刘诺在宜昌伍家岗海峡大酒店见过一面,他说这个小个子男人给他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说刘诺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干劲,语言和手势也很有感染力。
当年,燕风在宜昌做市场,武源专门到宜昌,说有事找他帮忙。关于宜昌那个盛夏的晚上,武源后来屡次数落和嘲笑他——特别是在他得意张狂时——武源或许心里想取得某种平衡:
“你和一帮员工开晚会时,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一样。”
“不知道,不可能。”燕风说道,每次都悁忿不已。
“那时的你激情四射,有强烈的事业企图心。可惜后来,再也看不到你那样的状态了,你变得越来越散漫……”武源叹道。
“是吗?我不认同。”燕风说道。不过后来,他很少再在武源面前得瑟了。
4
“你看那一片地,搭上脚手架,是准备修路?”
“不是,盖房子。”
他们经过一片别墅群,土黄色的墙外边,没冒出一点人间烟火,也没见到一个人进出。前方来到知音湖大道,穿过南湖大桥后下桥,经过武汉职工疗养院后,再右转又转入湖边绿道。燕风转头望去,湖对面的绿道,就是来时路。嘉成似乎有点累了,走几步歇一步。武源双手叉着腰,不觉放慢下脚步。
“‘哎呀,坐过站了。’公交车上,一个女人尖声叫道。今天下午,我买好运动装备后,从汉口坐公交经由二七桥回武昌,车上两个女人在喋喋不休谈论房子。我在武昌下车时,她们也急着下了。‘怎么一下子就过桥跑到武昌这边来了,都是他妈该死的房子惹的祸。’另一个女人骂骂咧咧道。”燕风说。
“总有一天,人穷得只剩下房子。”武源说。
“有时间带你们去看看,我们村盖的豪华办公楼。”嘉成说。
“你们村里人很多吗,还需要豪华办公楼,钱从哪里来?”燕风说。
“上面出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嘉成说。
“你们村有多少人,楼里有多少人办公?”燕风说。
“几十户,十几个人吧。”嘉成说。
“那可够臃肿的。”燕风说。
“机构越臃肿,办事越麻烦,阻力都是人为的阻力。”嘉成说。
“有什么用?”燕风说。
“盖章时,开证明时……”嘉成说。
“平时呢?”燕风说。
“不知道。他们晚上还开着灯,一派繁忙的工作景象。”嘉成说。
“记得小时候,他们都到村长或会计家里开会,现在真是进步多了,有那么大的办公楼。”燕风说。
“耕地越来越少,楼房越来越高,粮食产量也减少,很多依赖进口。”嘉成说。
“粮食为什么要进口,我们可以自己种。”武源说。
“我们自己种的粮食,成本比进口的还要贵,劳动力收入也很低,种粮食的收入还不够自己吃,还不如到工厂打工赚外汇。”嘉成说。
“那是好事啊,打工的钱,一部分买粮食,还有一部分结余。”武源说。
“好个逑,如果外资撤逃,工厂垮掉,他们就没工作,就赚不到钱,没钱买粮食,恐怕会有一天要捱饿。”嘉成说。
“这么严重,严重倒退?”武源说。
“是的,已有迹象了。还有,如果国外禁止向我们出口,到时候,我们有钱都买不到。”嘉成说。
燕风觉得口渴,在一排杨柳树边停下来,他的脸从杨柳丝上轻抚划过,抬头看到月亮也停了下来,在右上空发出柔和的光,让他的心里感到一些宁静。嘉成也停下来脚步,伸展开双臂,在原地做上下蹲运动。武源面向湖水站定,好像陷入某种沉思之中。燕风打开背包,拿出三瓶“佳得乐”,分别递给武源和嘉成各一瓶。
“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不仅仅只是用萧条来形容。”武源说。
“说起来,我们真失败啊。”嘉成说。
“那时候环境多好,大伙闷声发大财,干什么来什么,可惜,我们没坚持住。”燕风说。
“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我们的机会不多了。”武源说。
“可别这样说,我认为肯定有。”燕风说。
“是的,有。”嘉成说。
夜走向深处,他们继续向前走,用步子丈量黑暗。前方来到一片杉树林,每株杉树之间的距离,齐整得像用尺精量过,对于强迫症患者来说,看上去让人赏心悦目。杉树林旁边,是一座架在湖面上的立交桥,约一公里的京港澳高速路从桥上过,大小车辆在桥上来回飞驰,桥下发出持续的轰隆隆声。他们看到桥的下水管道有些异常,在与桥面连接处下方被人为凿孔,凿开的孔也被塑料袋和树叶等残渣物堵塞住,给人一种质量不牢靠的感觉。路的另一边是一块人工池塘,池塘的水被抽干,塘底几堆黑色的淤泥,还没有来得及疏通清理。如果是白天的日子,如果池塘里有水,总能见到几个垂钓者。
燕风想着——嘉成说,他老婆又怀孕了,马上就要生,还说避孕没做好——那只是借口而已,如果他真不想要,还没人拦得住,总该有办法的。虽则嘉成对其它种种政策甚为不满,但“全面二孩政策”该是大力拥护的吧。
“我猜,你又是个男孩。”武源用肯定的语气,对嘉成调侃道。
“我也赞同,你们张家有强大的男性基因。”燕风看着嘉成,也随口附和。
“呵呵。”嘉成笑了,有点腼腆,说道,“男孩女孩都一样,一样喜欢。”
“加快脚步,跑起来,刘诺快到武昌了。”燕风拿起手机,看了看微信,说道。
“寒气加重了,我们跑起来。不行,先拉个尿。”武源说。站在路边,就地解决。夜色漫漫,寒气深深,四周一片开阔,有冷风从湖上吹来,一座小山在湖对面隐现,倦鸟已归入山林中。前方还有一半的路程。这一路,武源拉了三次小便,“呵呵,水喝多了。”
5
大伙都散了,大伙都淡了。燕风再想,过去就过去了,时间从来都不会说谎。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刘诺从深圳打来的,过几天出差来武汉,问他在不在武汉,到时候,约他和田奋一起谈合作的事。
“说到深圳,你还记得在深圳的日子吗?”燕风说。
“梅林关外,网吧网管,三年的日日夜夜。”嘉成说,“还记得那年广州夜话,你、我和武源,我们一晚上没睡觉。直到第二天凌晨,才陆续闭上眼睛。可还没睡多久,我就要退房离开。”
“当时,你接了一个电话,就急慌慌要走。”
“后来也没和你说,当时,我差点被小鬼骗了。”
“怎么回事?”
“叮呤呤——持续、刺耳的电话声,硬是把我从睡梦中敲醒,我拿起床头电话。喂,我浑浑沌沌。还没起床啊?对方关切地问。你是哪位?我,你不记得了——保持沉默。哦,你是陈董吧?我脱口而出。是的,快起来吧,咱们到‘中国大酒店’喝早茶去。算了,我要休息会,九点后我直接到你公司,去敲定合同细节。还是去吧,我还有些问题和你谈谈。对方毋庸置疑地说。那——好吧。我无奈。这样,我叫我的朋友八点来接你,现在才六点半,你准备得好吗?可以的。才六点半,我昨晚和朋友聊天到凌晨三点多,疲累而困倦,我还没睡好。这样吧,我把我朋友的手机号码告诉你,好了后打电话,你把号码记在手机上,138*******,记下了吗?好的,你拨过来试试,看号码对不对。我依他,做了。
“过了不久,梳洗完毕,急急忙忙,我下楼。看不到车和人。我打电话过去,一个较年轻、陌生的声音回答,抱歉,我看时间还早,办点事,请你等一会,我马上来。逡巡,半小时过去,不见来人影。我再拨通,其答,我的车坏了,要不你坐的士过来,直接到‘中国大酒店’,我和陈董在那等你。我再依他,去了。不一会,我到酒店门口,不见人影,可能还没到吧,到大厅等。少顷,电话响,顺着指引,我与一位年轻的、打扮尚憷头的人见上了。我的公司就在‘中国大酒店’楼上,我有好几家公司哩,陈董是我的好朋友,他要我先陪你,他随后就到。刚见面,他就急不可耐。
“哦,那我们在里面坐坐,等他来。我了然。不了,我们还是在外面等,附近有个‘麦当劳’餐厅。他说道。我犯嘀咕,不会吧,这么小器。一起出酒店,来到大街上。你的包里是手提电脑吗?他打量我一眼,一边走,一边问。不是,衣服。我奇怪了。来到‘麦当劳’餐厅,我们坐了下来,没动静。我去买两杯饮料。我发话。不喝了,谈事情。他更急。我有些不快。他拿起手机,打电话。我的车坏在路上了,现在正在修理。我手上现金不够,你能不能先垫给我一些。他跟我说。我微停顿,没说话。这样吧——他把手机递给我,原来他的电话是打给‘陈董’的。你先拿点现金给我的朋友,我呆会来了后再还给你。‘陈董’假声假气地说道。”
“还好,你没上当。”
“前几天,激西和我说,他差点被骗十二万,如果晚一天——”
“什么情况?”
“他买了广东的一个基金,还是熟人介绍的,享受了半年的分红。在他把本金赎回的第二天,那个基金就倒闭了,和武汉的财富基石一个屌样。”
“财富基石的老板不是被抓了吗?钱都投到房地产上,什么‘中华城’,撑得起那么大的名字吗?还没盖几层,资金链就断裂,破产了。”
“过一段时间,把他放了,你也不知道。上面有人,他们抽大头。”
“投资者的钱,收不回来了。”燕风说。
“做梦,肉包子打狗——”嘉成说。
夜更深了,有寒气袭来。他们不知不觉走得比以前更快些,四周透出阵阵凉意,前方来到一座山下,月亮已去到山的背面,前面变得更暗。从山林中传来几声鸟鸣,却不见鸟的影子。有好一会,他们陷入沉默,只听到脚步声和呼吸声。夜已浓,万物岑寂。燕风边谛听边寻思,如果还有声音,那是从月亮上滴下来的。
燕风突然想起武源。那年,武源准备自己创业,在鄂西北襄阳做市场。武源把三万元货款打给自己曾经的安徽同事,那家伙却迟迟不发货。催他时,他说:等一段时间,把货发给你。之后,有好一阵子,那家伙玩消失,武源联络不到他。后来,终于找到他,躲在家里不出来。燕风奋起一脚,把他家的大门踹烂。他摆出一副无赖的脸色,说:没钱也没货,要命有一条。武源没法,钱货两空,那可是他全部的积蓄。从那以后,对自主创业,就算有好点子,好机会,武源都噤若寒蝉,畏而却步。
6
燕风让自己的目光空洞,安放在不远处的湖面,湖面一片迷濛,看不到一点涟漪。燕风没有停下脚步,看了看嘉成,只见他扬起头走到了前面,目光向山顶的方向。燕风又想起,那年,嘉成看中一套华中数码港的房子,不知是售楼小姐的巧如舌簧,还是风姿媚眼,嘉成鬼使神差般地被迷惑,他刚从深圳回来,前后不到三个小时,便刷卡支付5万定金。你刚回来,还没其它工作,从深圳带回来的钱,连首付款都不够,更不要说以后,每月还要还贷。燕风对嘉成说。嘉成一阵冷汗直冒:这个房子看样子买不成了,我要留本钱在汉正街做生意。那个冲动的惩罚就是,定金完全退不回来。那是嘉成在深圳做网吧网管时,多少个熬夜熬出来的辛苦钱。那天,燕风陪嘉成办完退房手续,站在公交车后门一侧,嘉成垂头长叹一声,低声骂道,妈的巴子。骂完后,嘉成似乎好受一些,像是晦气可以被骂走一样。燕风心里也不好受,但无法找出安慰的语言。后来,谁曾想房地产行情飞速高涨,如果当初嘉成硬着头皮买下来,放在手里坚持好几年,好歹也能让资产翻个一番。想到这里,燕风又看了嘉成一眼,嘉成又落在了后面。或许,当初他给了嘉成一个错误的建议,但嘉成在他面前从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饶是如此,每次想起这件事,燕风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嘉成。
“还在玩期货吗,现在行情怎么样?”
“买了几手农产品,长线持有不放。”
“苏怡佳的一个朋友韦宝,在徐家棚做批发生意,钱赚了不少。但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心扑在期货上,前后亏了几百万,到现在还没收手,一直沉迷于其中。”
“她没有找到方法和技巧,怎么可能赚得到钱?”
对股票和期货,在朋友中间,燕风应是最早接触到的。那时候,燕风在上海工作,上海人每天谈的就是这些,但他从来没一点兴趣。当然,他也不关心什么方法和技巧,更没去问嘉成是否收益可观。嘉成多踏实的一个人,怎么也会喜欢上期货呢?燕风想,是不是和苏怡佳有关,那年股市涨到6200多点时……那年,股票市场全面开挂,全民狂热扎堆进去。就好像你不玩股票,就是个十足的傻瓜。苏怡佳也蠢蠢欲动,不听燕风的忠告,她说她不想当傻瓜,前后投入十来万,买一部分股票,买一部分基金。今天又赚了好几百,你怎么不玩股票呢?苏怡佳对嘉成说。对股票不熟,我要了解下。嘉成说。那天,燕风和苏怡佳去嘉成石牌岭的店里玩,看到嘉成的通信店好久都没什么生意,作为小学老师的苏怡佳,竟然当起理财“大师”,给嘉成提出赚钱的新主意。别听她的,她知道个屁。燕风对嘉成说。现在股票市场是很好,我旁边卖杂货的女老板,这一段时间也赚了不少。嘉成说。就是,我也赚了。苏怡佳说。
当年,嘉成从深圳回来后,在汉正街做了几年玩具批发,起早贪黑辛苦下来,也没赚到什么钱。后来,他在石牌岭盘了一个小店,做手机通讯生意。卖山寨手机,手机维修,上号充值,配件器材等。小店看上去虽不起眼,但地处大型城中村,店前是十字路口,周围有几个大中专院校,这个地段实在是好;加之嘉成爱动脑子,勤于钻研业务,手机维修技术过硬,服务态度更是没话说……软硬件皆好,何愁不成事?那些年,生意一直很好,嘉成每天除了忙就是忙。几年后,他购置新居,买下徐东万科朗苑的房子。
那天下午,在万科朗苑A栋十四楼嘉成家,燕风他们作为最先客人来访。这个新小区的保安很有礼貌,微笑敬礼的举动让人愉快。楼下的小树还没长高,草坪稀稀疏疏泛点绿。舒华跑步机放在北边露台一角,它是跟随嘉成最长久的伙伴。从北边窗台往外望,如果视线足够好,可遥睹长江一隅,一片江水,一片绿地。
“一入豪门深似海。”走在三层楼高的入户大堂里,看着巨幅《大好河山》雕刻版画,激西说。
“上次到四季花城,你也是这样说的。”燕风对激西说,“你是一句话,包打天下。”
“真漂亮,很舒适。”武源说。
“我计划把店子转让,真的不想干了。”嘉成说。
“生意不是很好吗,你要考虑好。”燕风说。
“我每天都很累,想好好休息。”嘉成说。
“那你准备干嘛?”燕风问。
“我想好了,玩期货。”嘉成说,“这大半年,我一直在研究。”
“目前证券市场是不错,我的股票市值快翻一番了。”激西说。
“不看好。”燕风说。
“不懂。”武源说。
他们坐在西面小书房里聊天,有一些杂音犹在纷纷扰扰。如果在窗边侧耳倾听,似乎能听到销品茂的吆喝声……
“我觉得要怪苏怡佳,当初,她还建议你玩股票。”
“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个好人。”
“如果石牌岭的店不转让,现在再买一套房也没问题吧?”
“那是当然。可惜,没有‘如果’。”
7
“闻到猪粪的气味没,旁边是一个养猪场。我在白天跑步时,会听到猪嗷嗷叫,在场子里跑来跑去。附近还有个农场,养了一群白色的黑色的山羊,每只羊都很瘦,显得营养不良。不知道养殖业,生意好不好做。”
“各行各业都难。”
现在,燕风想到自己。那年他在西安工作,五一期间,从西安回来前的最后半年,他听信下面销售团队的建议,取得西安富莱尔净水器代理权,哪知产品质量和技术根本不过关,害得恩施团队销售很吃力,产品根本卖不动。好不容易熬到五一节过完,等他赶去富莱尓办公室时,已人去楼空。他和同样上当的全国来客一样,只得自认倒霉,二万元货全部积压。后来,他搬离西安时,将它们留在光机所宿舍,只好请房东代为扔掉。想起这些,他心下索然,不一会又警醒:这样想下去,可不太对劲。过去都已经过去了,让失败也成为过去式。
随后,有好一段时间,他们又默默无语。刚才,他们似乎都在说别人,把自己当圣人似的。其实,很难说与自己无关,自己的那些难堪和不幸,一样不会比其他人少。尽管燕风不愿提起,嘉成也没有提及,但他们一定会在某些时候,和自己的内心发生较量。在月亮悠悠地注视下,燕风又想起一些往事。
“已经到晚上十点半了,会不会太晚?”
“没事。”
“下次我先跑一半,在指定地点汇合,我们跑到终点后,我再开车送你,到你停车的地方。”
“不用。”
白莲湖大桥前方在望,看到它离终点就不远了。燕风看了看“跃动圈”跑步app,半马的里程,跑跑走走已近四个小时。之前,偶尔还有几个骑单车的经过,现在已经看不到其他人了。他们借着月光行路。
嘉成的手机响了,星星又打来电话。“爸爸马上就回,你先睡一觉,到时你一醒来,就会看到爸爸。”嘉成仍旧不嫌啰唆,仍旧温和且耐烦。
—END—
2019-6-20 构思
2019-7-04 初稿
2020-6-28 修改
2020-7-03 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