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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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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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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郎归


1

 

风中从磨山上跑来一个人。太阳已渐渐西沉下去。罗之秋穿过楚市,楚市全关张,一派冷清的迹象。再出楚城,转进杉林长堤上,继续沿湖跑。漫漫夕阳映红了天边的天和山脚下一片幽暗的湖水,高大的杉树和他日渐单薄的身躯倒映在水里,曲影摇晃。前方来到雁归桥,他没停下脚步。一只白身灰长尾水鸟俯冲到水面,扑楞几下后向湖中间飞去。是云追逐夕阳,还是夕阳趋赶着云?天空乱云飞渡,变幻不同的形状。他发觉有那么一刻,它们好像僵持住了,互为纠缠在一起。

同为纠缠的,还有他的爱与恨。

昨天是父亲的七七祭日,七七过后,父亲的魂灵将离家向西去。父亲走的那个下午,只有母亲和邻居陪伴他。他没留下片言只语,沉睡在堂屋的棺材里。罗之秋赶回东澜村家里,母亲叫他跪下,给父亲磕头烧纸钱。母亲双眼红肿,泪迹未干,不时发出压抑的抽泣声。或许是二十多年来,回家少得可怜的原因,他心里空空的,流不出一滴泪。丧事由弟弟一手操办,不用他插手,他也懒得操心。深夜,他要弟弟去睡一会,自己坐在灵堂前守夜。不一会,邻居方立来了。他们就坐在父亲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方立说:“前几个月,你父亲预感时日不多,把他的后事一一安排妥当,叫我协助你们。还好多次找我谈心,讲他这一辈子的故事。”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方立文化不高,但讲话层次分明,以时间为轴,说父亲的生意经,说父亲的人际交往,说父亲对村里的贡献。说从父亲那里学到很多,父亲也给过他很多帮助。说到动情处,还偶尔朝父亲那边看看。又说父亲对生命的留恋,还有好多事没完成,人生的不如意和遗憾……方立身着蓝色工作制服,黑黑的国字脸上沟壑纵横,但少有波澜,一根接一根抽烟,呛了好几下,语气低沉而舒缓,句句讲到人心里去。父亲棺材边的长明灯星星点点跳动,香纸屑的气味弥散在午夜的空气中。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门口的柿子树叶泛青黄光,一弯下弦月挂在邻居家楼顶上。罗之秋听进去了,但内心没多少触动。不知是不是父亲有意托付方立,借方立的口和他交流,或者道别。要知道,父亲在世时,他短短的几次回家,几乎不和父亲聊天。

“他还说过对不起你,对你关心不够。”

“没什么。”

罗之秋觉得不可思议,父亲是多么爱面子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莫非——父亲走的那几个月,罗之秋从没梦到父亲。他从没像那段时间回去那么勤,从一七到七七,一天不落回去祭奠。也不能说他没有变化,至少,章菁是看出来了。

“你释怀没,原谅你父亲了?”

“不知道。”

“任何和父母关系处不好的人,都不会开心,也不会有好运气。”

“你怎么知道的,你说的是我吗?”

罗之秋上午出门,在省图书馆翻阅几本书和当期杂志,呆到正午。黄历上说,今日天晴,冬日暖,适宜运动。出了图书馆,在街边小吃店胡乱吃了热干面和蛋酒,进Today便利店买一个全麦果蔬三明治打包,再去东湖跑步。走在东湖路上,半个小时不到,来到放鹰台。听到手机微信的提示音,广州的卢云舟发来消息。

“明年的武汉马拉松,报名通道已开启。你报名没,我报的全马,到时候一起跑。”

“希望你中签,你回来,我陪你跑,和上次一样。”

 

2

 

去年四月中旬的一天,武汉马拉松比赛如期举行。

卢云舟从广州回来参加半马,他是比赛前一天回来的。当晚,他给罗之秋电话,说明天一起跑步,汉马场上见。罗之秋说没中签,跑不了。

“没事,混进去。我想挑战全马,要不后半程一起。”卢云舟说。

“后半程路解禁,应该可行,我在半程终点等你。”罗之秋说。

早晨七点出门,罗之秋自徐东出发,沿路被封,的士在湖北大学门口没法再往前走,他下车沿友谊大道步行。来到沙湖大桥边,看到几个黑人选手在桥上一路遥遥领先,后面追赶的人的步子也并不显得沉重。才跑了差不多四分之一路程,有人在蓄力,还没到冲刺的时候。他穿过围观人群的挤拥,一路磕磕碰碰,来到省图书馆半程终点时,看到一双双,一堆堆,一群群,拿彩旗的,拉条幅的,举相机的,气球飘起来,锣鼓敲起来……等待选手胜利到达终点凯旋。工作人员和警察不厌其烦地接受这个那个重复又弱智的问询:

“他们从哪里出来?”

“他们出来了吗?”

“怎么还没见到人?”

太阳出来了,阳光并不强烈,但置身于这样的场景中,不免让人心生一些燥热之气。想必是年龄日渐变老的缘故,罗之秋不喜欢这样热火朝天的景象,尽量回避人多密集喧闹的地方。虽然这次马拉松他也报了名,但没中签也不觉得失落。看时间还来得及,卢云舟还没到终点,他到蔡林记买好酱肉包和皮蛋瘦肉粥在省图书馆侧门等他。

一小时五十九分,竟然刚进两小时以内,比平时成绩差一点。脸上原有个小脓包,风大又运动剧烈,脓包破裂渗出血,半路上停下来,处理了一下伤口。卢云舟从省高院侧边小路走过来,步子略显沉重,有些失望地说,这是我第二个半马比赛,比上次长沙的成绩要差。肚子饿了吧,先趁热吃。速度一点也不重要。罗之秋边说,边把食物袋递给卢云舟。吃完后,卢云舟说,我想挑战全马,我们一起跑?罗之秋说,当然。你不累?还好。

他们来到东湖路上,往东湖绿道走。正是春光好时节,罗之秋的心情变得明媚起来,和煦的清风吹到身上,有一点暖洋洋的感觉。罗之秋看了看卢云舟,但见他眉头轻松舒展开,脸上的兴奋红还没褪去,丝毫没有过去的紧张之感。

“你回东澜村没,村里的房子还没盖?”罗之秋问道。伸出左手,递给卢云舟一瓶宝矿力水特饮料。

“没回。有些问题没解决,盖不成。”卢云舟接住饮料,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有什么问题?”

“东澜村换了领导,不认可前面的交易。我那间地基有争议,这样有争议的地基,村子里还有一些,暂时都搁置下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难怪我上次回去,在东澜社区闲逛,看见一些地基已废弃,上面有的种菜在,有的堆放着杂物,有的杂草丛生。你要早点想办法,越往后恐怕越悬。”

“我也着急,但急不来。你知道我这个人,最不擅长和那些人打交道。”

“可以叫你哥哥帮忙,你嫂子不是皮书记的侄女吗?”

“唉,哥哥?!他怕他老婆怕得要死,再说,皮书记不是已被换下了吗?”卢云舟摇摇头,欷歔几声,说:“我这个嫂子厉霸得很,哥哥赚的钱比她少,那个家她做主,她掐倒他玩,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她太喜欢骂人,又脏又恶毒……”

“她不是小学老师吗,不至于吧?”

“……”

“你们有什么矛盾?”罗之秋刚问出口,就有点后悔,转头看了看卢云舟。卢云舟举起饮料,喝了一口,脸上显得平静,并没有什么不高兴。一阵尖利的汽车鸣笛声穿过耳膜,让罗之秋觉得有点不舒服。

 

3

 

十多桌流水席从堂屋摆到大门外,四方乡邻和亲朋好友陆续前来,各打一挂鞭炮后,上桌喝酒吃饭,中午一批,晚上一批。哥哥给一桌又一桌发烟敬酒,笑脸寒暄。卢云舟插不上手,站在一旁。那个大年初一,他们为父亲烧清香。等到酒席散场,和哥哥算账时,得知父亲的丧葬补助金已发放,被嫂子牢牢拽在手中,卢云舟支开妻子常乐凡和儿子小辉,当着母亲的面,觉得有些事要挑明。

卢云舟说:“当时我出了钱,亲兄弟明算账,多退少补。”

哥哥说:“你的钱全花光了,我也出了不少。”

母亲坐在沙发一角,目光空洞,望着父亲的遗像,不发一言。卢云舟看了母亲一眼,说:“父亲的补助金你留着也行,哪一天母亲看病,你要拿出来。”哥哥说:“没问题。”

这会,嫂子冲到哥哥面前,说:“有问题,抵扣掉我们花的钱,一分不剩。”卢云舟满脸的不信,说:“怎么可能?”

母亲瞅了瞅大儿媳,又盯住他们哥俩,站起来说:“你们父亲正看着,不要争,都放心,我不会生病的。”

回广州的前一夜,卢云舟单独和母亲聊天。他对母亲说,我发誓,不再和哥哥有金钱往来。我还担心您,在家里受气。要不,您明天和我一起去广州生活,我来照顾您。母亲想都没想,说,莫怪你哥哥,是他老婆作怪。在东澜村住了大半辈子,住习惯了,恐怕不适应南方。

“广州的气候比武汉好,您先过去住一阵子,如果不适应,我再送您回来。我和乐凡平时也忙,您去了也不闲着,可以帮忙接送小辉。”

“那——好。”

母亲在广州一住就是大半年,由她每天接送小辉,还做一日三餐饭,卢云舟和常乐凡也轻松了许多。老人的口味偏重,他们唠叨了几次,母亲也试着调整,最后彼此都不计较。这大半年来,哥哥没打来一次电话问候母亲,卢云舟也不在意。倒是母亲有时候站在阳台上,望向杳渺的天空发呆。楼下的芭蕉叶沙沙作响,粤曲碎碎念飘上来。不用说,她想她的大孙子小明了,还有房前屋后的三分小菜地。不久,皮书记来电叫卢云舟务必回去一趟,关于东澜村地皮的事有结果了。卢云舟高兴得跳了起来,说在东澜村有个房子多好。母亲说还是皮书记有办法,地皮一定要弄到手。国庆十一那天下午,卢云舟和母亲回到东澜村。

一回到村,卢云舟和母亲先找到皮书记。

皮书记说:“地皮很紧张,你上次说要一间,我给你留了一间,还是以你母亲的名义。你出个万把块钱意思一下。先把房子盖起来再说,越快越好,否则随时都会被收回。”

母亲说:“怎么还要出钱,不是免费的吗?”

皮书记说:“情况有很大的变化,现在不免费了,武汉市有人专门过来买,地皮炒到8万一间还不止,差不多卖完了,没剩几间。”

卢云舟没多犹豫,掏钱买下一间。回家的路上,和母亲商量是否和哥哥说说,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母亲说提下也行,毕竟盖房要请他帮忙。哥哥听到后没说什么,嫂子却不乐意了。

嫂子说:你的户口已迁到广州,就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你就没资格有地基。

母亲说:“我愿意把我的地基份额给云舟,他老了在家乡总该有个落脚地。”

嫂子就是不干,说既然是母亲的地基,应该给两个儿子平分才公平。卢云舟望着哥哥,希望他出面说句公道话。但哥哥怂在一边,不开口,像失声一样。其实,他们已经有两间,却还要和他争。接下来的日子,嫂子指桑骂槐,吵闹不休,一刻不得安宁。一周后,卢云舟和母亲没打招呼,悄然离去。

从湖边飞来一只褐色的尖嘴鸟,落在前方一棵大树枝头,树干枝桠间稀疏点缀一些淡黄小花。卢云舟顿觉眼前一片开阔,闻嗅到湖水润湿的气息,思绪渐渐回到现实中。

罗之秋说:“快到东湖绿道了,你在想什么?”

卢云舟说:“一言难尽。父亲很早就走了,母亲大部分时间在广州和我过,他们都没管过,还觉得我不好。不像你,和弟弟、妹妹关系都好。”

“家庭不睦,子女多疏淡。”

“你父亲身体还好吧,多回去看看。”

“老样子。”

卢云舟说:“父亲刚一走,我就开始有悔意。他在的时候,我真该对他好一点,可惜现在晚了,永远没机会了。趁你父亲还在,不要像我那样——”

罗之秋说:“我和你一样,就这样吧。”

 

4

 

过了双湖桥,来到放鹰台。水果湖从这里流向东湖,进入一个辽阔的拥抱里。李白在这里放飞一只苍鹰后,下决心要过一种超凡脱俗的生活。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跑步吧。罗之秋说。他们停下来,做简单的拉伸运动。前面的路段应该解禁了。卢云舟说。

为什么他哥哥从没到广州看看他呢?他没邀请他们一家去广州玩玩吗?他们应该还有其它的矛盾,兄弟之间为钱扯皮是最没意思的。躬身压腿时,罗之秋想,但没说出来。一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自己是多么的混账。那是多年前,春节没过完的一天,那时他一个人住在金银湖的四季花城,父母一大早从东澜村出发,转了好几道车,花费两个多小时来看他。到花城小区门外,给他打电话,他没接。父亲来干嘛,无非是要钱。要钱干嘛,赌博挥霍。这样的事,他可没少干。想到这里,他不胜其烦。一会后,妹妹打来电话,说,爸妈在你小区门口,说你几年春节都没回家了,很想你,过来看看你。他停顿了一下,哦。你在听吗,是不是不在家?是的,在外地。好吧,我和他们说你不在家,叫他们先回去。其实,他在家里。那段日子至暗至黑,他不想见任何人。自那以后,父母再也没有来过。

“这是我干的事?”罗之秋暗道,“我真的干过?”卢云舟看到他面部表情有些扭曲,但没有开口向他问起什么。罗之秋知道卢云舟发现了他的异样,恨不得要狠狠扇自己几耳光。

他们并肩跑,跑了半公里,来到武汉大学北门。“加油,加油——”绿道两旁的拉拉队在卖力地呼喊。罗之秋把不好的情绪踩到脚下,瞥了瞥那些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们,从表情和动作可以看到,有人在敷衍,语气冷淡。在队伍中,罗之秋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秀气女孩,她脸上的笑容是真诚的还略带些羞涩,声音清悦而热忱。罗之秋心里动了一下,对她笑了笑。罗之秋不确定卢云舟看到她没有,考虑到他一贯的木讷,他应该完全视而不见吧。

在枫多山边,一群陪跑的美女兔子,唧唧呱呱跑到了他们前面。她们头上戴着的两只白长兔子耳朵,和黑丝超短裙长腿前后有节奏地摆动,人群中引起不小的骚动,似乎连湖水也泛起不安的涟漪。“真美啊,你看,上演制服诱惑。”卢云舟说,不自禁加快了脚步,向她们靠近。如果是往日,罗之秋一定会好好揶揄一下卢云舟:“你看中了哪一个,要不要勾搭一下?长头发的,大长腿的,还是丰满的?”但罗之秋现在没说什么,变得淡然了许多。而卢云舟,原来多么内向的一个人,现在竟有大色心,且大释外放。罗之秋笑了一下,也加快了脚步。

来到千梅引,卢云舟终于停下来,被美女兔子抛在后面。跑不动了,挑战全马失败。卢云舟说。正好,我们过梅园,去植物园旁边的农夫山庄吃饭。罗之秋说。

圆矮桌子,配的矮靠椅,一坐上去,发出吱哑吱哑的脆响声,罗之秋用屁股摇晃几下,生出亲切感来。在桌子中间正上方,有一个铁架子从房顶吊下来,桌子中间凹进去的地方,放置一个圆形铁锅,吊锅就放在架子上,铁锅里烧木炭。菜单用长条木头书写,挂在进门过道的墙上,营造出一种古朴悠远的气氛。农夫山庄内。他们靠窗坐。正午的太阳当头,充满了活力,照亮路边的一排柳树,光线从树梢穿下来,一直照到湖岸的芦花和茅草,照亮绿幽幽的一汪湖水,湖面上闪跃着粼粼波光。你去点菜吧。罗之秋说。还是你来。卢云舟推辞。

“我吃得太过清淡,怕你不喜欢。”罗之秋说,“你点,没事。”卢云舟“哦”一声,走到厅外,不一会就回来了。

“体力透支了?你今天跑了近三十公里。”罗之秋倒满一杯荞麦茶,放在卢云舟面前。“还好。小腿有些发酸。”卢云舟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手背轻抹去额头的汗珠。

“之前跑过全马吗?”

“没有。”

十几分钟后,清炒菠菜,鱼头吊锅,牙签蒙古羊肉,冒着热气,依次端了上来。“来点啤酒。”罗之秋对卢云舟说,然后招呼服务员,“来两瓶啤酒,雪花勇闯天涯。”来了。服务员小妹今天似乎心情不佳,没释出一点儿热情。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但罗之秋一点也不介意。

有人点燃了烟,即刻有烟味弥漫开来。罗之秋下意识地用手扇了扇,感觉喉咙有点不舒服,几乎要咳嗽出声。他起身将窗户开得最大,有风从窗外吹进来,挟裹着湖水的潮气和阳光的暖意。卢云舟拿起手机,给儿子小辉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干嘛,怎么吃午饭。中午常乐凡不在家,母亲也回到了东澜村。

“儿子长大了,性格像我,太内向。”卢云舟边说边脱下防风白外套,随手搭在另一个矮靠椅上。

“人会变的,就像你——”罗之秋说,“今天周日,小常也不休息?”

“物流公司很忙,没有上下班时间。”

你妻子小常很能干,我有点对不起她。”有一年五一,罗之秋去广州玩,卢云舟没空陪。当时,还是卢云舟女友的常乐凡,从北京路到员村,从越秀公园到天河广场,和罗之秋如影随形,用他的理光傻瓜相机给他拍照,他不停唠叨又挑刺,说这张照片没拍好,那张取景角度不对,“但她一直笑脸相迎,没有一点不快。”

呵呵,她没和我说过。”卢云舟放下酒杯,挥挥手,咧嘴一笑,“只说你脾气大,很有个性。”

罗之秋回头喊,美女,再来一瓶啤酒。他给卢云舟斟满酒,给自己也倒满,然后举起杯子说,干。

 

5

 

“我很久不喝咖啡了,现在改喝茶。”卢云舟说。

“原来星巴克可是你的最爱,几乎每天都要来一杯。”罗之秋说,“还在练毛体钢笔字吗?你的毛体字几可乱真。”

“早就不练了,那是学生时代的事。现在提笔就忘,好多字都不会写。”

“现在还读诗吗?记得你喜欢台湾诗人洛夫。武汉有位诗人张执浩,自然写意,我很喜欢他的诗。”罗之秋说,“你是从不写诗,我偶尔会涂鸦几首。”

“生活混乱,疲惫不堪。没有诗意,哪来诗情啊?”

大年初六的晚上,他们坐在汉阳星巴克靠里的位置聊天。卢云舟春节前去了趟泰国,他神情淡定,已没有原来的焦虑不安。店内坐满了人,各自有说不完的话,嘈嘈切切声不绝于耳。咖啡和乳酪的香味在四周飘荡。

“还记得那年初秋的夜晚,我们在珠江边吹晚风——”罗之秋说。

文学,诗歌,现实纠缠,未来畅想,争执,诡辩,交锋,面红脖子粗,一泻千里互不退让……那时候,他们是多么的意气风发。那年南下,所谓“双城记,两生花”,罗之秋先去深圳再到羊城,卢云舟提着珠江啤在珠江边迎风候他。那个午夜,棕榈树和芭蕉叶迎合昏黄路灯的光晕,珠江上一艘帆船也不见,他们在江边漫步。卢云舟说,何必忽焉珠江水……举世狂热如江水喧哗。他们坐在珠江边上,任深晚的江风吹拂。到最后,都累了,好久没说一句话,如对面的琶洲湾一样沉默。罗之秋说,如果国际会展一直就这样在这里不停展下去,热闹是否就是这里这样惟一的表达。

现在,他们不约而同地变得平静。空气越来越稀薄,激烈的话越来越少。或许,他们都以为有些事不必摆上台面,还是放在心里比较合适。

“那些年,你喜欢凤凰卫视的时评,我喜欢陈晓楠和《冷暖人生》。现在,我有好久没看电视了,电视成了客厅的装饰。”罗之秋说。

“看不懂的局势,说不清道不明。”卢云舟说。

“什么时候回广州?”

“明天下午。”

前一天中午,罗之秋开车,去沌口城市便捷酒店接卢云舟,他们一起回东澜村。自从父亲去世后,罗之秋基本上一月回去一次,而之前,他好多年也回不了一次。他发现卢云舟这些年回来也不多,这次是送母亲回来过春节。车行驶在东风大道高架桥上,一路畅通,不到半小时来到东澜社区罗之秋家门口。卢云舟没进屋,说先去买点东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挂鞭炮,在大门口打响。然后,卢云舟随罗之秋进客厅,站在罗之秋父亲遗像前,点燃三炷香,三鞠躬后,插在台柜中间的香炉里。

卢云舟说:“不好意思回晚了,没赶上给你父亲烧清香。”

罗之秋说:“不去你哥哥家看看?”

“不去了。”

母亲端出一杯茶给卢云舟,他们坐在门口晒太阳。

罗之秋说:“现在农村比城市好,和我一起在后官湖跑步的嘉军,他是大集的,离东澜村不远,他那一个村只有几户人家,也修了村办公大楼,修得豪华张扬气派。有钱。我问他,‘谁出的钱?’嘉军说,国家啊,还配有好几个领导,一个人又管不了几个人。大楼里平时都看不到人,他们每月还有工资拿。’”

母亲说:“东澜村大楼有五层,也很气派。云舟,你的房子盖了没?”

卢云舟说:“还没。”

坐了一会,罗之秋和母亲道别,和卢云舟去村头转转。走在318国道上,经过东澜小学,再往前,看到一座小土山,他们的父亲都葬在土山坡上。他们同时向山那边望了望,松柏掩映的山林里一片肃静。罗之秋想起卢云舟曾经说过父亲走后就后悔什么的,他不以为意,父亲都走了好几个月也无法感同身受。

折返时,穿过社区中心广场,几个老人在健身器材上锻炼,上肢牵引器上下抖动,在老人的拉扯下发出嘎吱嘎吱声,而大幅度交叉摆腿的老人,动作连贯不停歇。由于彼此互不认识,他们没打招呼,从老人身边走过。往后走,看到几个地基空在一排房子之间,向整齐的牙齿被拔下几颗。卢云舟指着其中一间说是他的,里面凌乱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他们站在地基上,红砖缝隙间拱出簇簇茅草。

“我听我弟弟讲,他和村里人交往比较多。他说起这几十年村里的一些事情,他说村里人还是很佩服东澜村前一任领导班子的。他们说,你看周围方圆十里,有哪个村子像我们盖的三层独立别墅,周围都是些高层建筑,像鸽子笼一样,他们根本就住不惯,哪有我们舒适。’他们还说,‘当时要盖的时候,政策不明朗,领导大手一挥,鼓动和招呼我们赶快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房子抢着建起来。一旦建好了,难道他们来拆不成?领导对我们说。两年内,几百栋独立别墅陆续建好,到现在已经有八百余栋了。你看,现在十多年了,不都好好的?周围村里的人,只有羡慕的份。还有最可惜的,就是股份制失败了。他们还专门到广东考察过好几次,学习他们的新农村股份制经验,但那批预留的土地被上面收走了,以后由上面统一调配使用。村委一套领导班子,也全部被解散。现在,现在的领导?怎么敢乱动,他们像蜡烛一样,上面拨一下,下面就亮一下。”罗之秋说。

“可惜了,皮书记。”卢云舟说。

“你还在搞服装软件开发,生意拓展得怎么样?”

“没什么突破,客户越来越少。一个人精力有限,我又不善于与人合作。好几个客户没再续约,目前制造工厂的生意都不太好。“卢云舟说,“恐怕要出去找工作了,找工作都没人要,这个年龄太尴尬。现在是九零后的天下,零零后也出场了,我们七零后恐怕只能做保安,但保安都需要关系才能进。”

“我还不是一样,业务日渐萎缩,好死不如赖活着。”罗之秋不再多说,卢云舟的脸上露出一丝忧郁,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或许老了,我会回东澜村,过简单的日子。”卢云舟说,“可一旦离开了家乡,家乡却不愿再收留我。”

“别这么悲观,有办法的。皮书记的余热还在吧。再找找他,把地基搞定,尽快把房子盖起来。至于你哥哥那,和他好好说,给他一些好处。”

卢云舟神色萧然,目光游移不定。

 

6

 

那年腊月的一天,罗之秋一个人来到大别山南麓,以山脚下问津书院为起点,在周边几个村子里转悠。虽说春节临近,但村子里没几个人,倒是见过几个气派的村大楼。村湾接村湾,田地连田地,他走在弯弯曲曲的土埂上,在田间地头边,与野草枯树对话。走过半马的路程后,他再回到问津书院,后转到书院后面的村子里。

一家门前是另一家屋后,罗之秋在一条小河边驻足,侧耳倾听午后阳光抚摩河水轻柔的声音,又听到河这边的老年女人对河那边的浣衣女人问话。

“你儿子放假回来没?”

“不回了,打工勤工俭学哩。”

“你男人还没回来?”

“每年都不是那样,春节前几天回。”

罗之秋上断桥过河,来到一片竹林。一阵冷风吹过来,竹叶发出簌簌飒飒声,又有小狗吠和鸡打鸣,在他身边哄响。摩托车扬起的尘土和敷在山坳里的积雪,屋檐下的尖冰棱和门头毛主席的大幅照片……在这个冬日的午后,在山脚下的村子里,当他的目光越过黑白的老树和灰褐的泥土,看着西下夕阳渐渐地由暗红变成橙黄,一些如烟的往事在他的脑海里徐徐漫卷开来。

所谓背井离乡,就是出门打井,和家乡的一样。所谓破一阵立一阵,立一阵破一阵,为了喝一口家乡的水。他听见——

“父亲怎么还不回?”孩子对奶奶叫道。

“你父亲回来了,让他先到院子打井里的水,再大口大口喝井水。”奶奶叮嘱道。

院子里的模样,父亲走时是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父亲从外面回来后,下十几级石阶走进院子里,他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前方,院子后的田野,是齐整的大片绿。父亲听到鸡咯咯咯咯地叫着在他身边打转,闻到屋顶烟囱里发出呛鼻的气味。父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井边,扥住井绳的一端,将另一端拴住的铁桶放下井底,然后把盛满水的铁桶晃晃荡荡拉上来,桶里的水还冒着清泠泠的凉气。父亲用搪瓷缸搲一杯井水,站在石阶下端,像孩子那样蹲着,想再漱一次口,但找不到牙刷。

孩子来到堂屋,翻箱倒柜一通找,终于找到一支绿色的新牙刷,小手一把抓住,快步跑到后房,想把牙刷交给父亲。他推开后门,发现眼前浓雾弥漫,歪歪扭扭下了几步石阶,依稀看到父亲的背影,只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他想开口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罗之秋从睡梦中醒来时,已是凌晨时分,喉咙干涩又生硬,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他不久前的确去过问津书院,那里有的村子也和他小时候的东澜村相像。他十七岁到外读书,就没在家睡过觉。之后几乎不回家,更遑论和父亲深入交流了。近三十年来,他对父亲并不了解,现在想到他,只停留在少年阶段。他就这样想着,如夜一样茫然。后来怎么睡着的,他完全不知道。

早上起床,昨晚的梦还存留在记忆里,清晰而真切,和那些起床就忘的梦不一样。

罗之秋说:“这几天真奇怪,过去从没梦到他。”

章菁说:“清明节快到了,很显然,你想你父亲了。”

 

7

 

和罗之秋通完话,卢云舟记起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前人说的对,它既是劝诫,又是忠告。从当初的置若罔闻,到终有一天追悔不已,这就是时间的代价。欣然于罗之秋和他一样,卢云舟发觉,喧哗的世界依旧喧哗,浅薄的他们已不再浅薄。罗之秋在电话那端吁叹几声,不无郑重地说:“你上次说的对,想行孝却来不及了。”卢云舟心下黯然,也说他后知后觉:“我也是在父亲走后才悟到,可惜晚了。”

客厅的电视正播放TVB资讯节目,卢云舟无心听下去,拉开阳台门走到阳台上。正是晚饭过后不久,天没全黑,东南风凉悠悠,吹在脸上不燥不热。是个好天气,有两周没跑步了。卢云舟想到晚上喝了两瓶啤酒,正好消化消化。换上运动服,下楼,往珠江边跑。他越跑越放松,感觉到脑子里分泌出越来越多的多巴胺,人也变得活泛。他想起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清明,从广州回东澜村,在父亲的坟头行礼,转圈跑步两公里。那次过后,他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内心的纠结也释然。

卢云舟大一的时候,父亲意外被车撞倒,落下头脑不正常的病,再也没法出去干活。没抓到肇事司机,一下子,家里断了收入来源。卢云舟没指望别人,自己做家教,打短工,挨饿受踹读完大学。父亲的晚年颤颤巍巍,虽然在平庸中度过余生,但最后的倔强和坚持又何尝不是一种生活态度。在卢云舟看来,至少父亲的人生也是积极的,这也是一种精神的有益给予。父亲离开他已经十多年了,他能真正记得父亲,让他会意会心,却是父亲最后几年的不甘心不服输。或许,他错怪了父亲,现在回想起来,父亲一生都在努力的活着,努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但是,父亲终究以无用的热爱,完成了自己的一生。

卢云舟放慢脚步跑,扭头望向珠江对岸,琶洲湾的灯火忽明忽灭。他想到罗之秋,想到罗之秋和他父亲的事。

罗之秋读大学时,他父亲没断书学费,生活费也没断,只是在他毕业找工作的关键时期,需要出钱打点时,他父亲却放手不顾不管。罗之秋说到这里,表现出对他父亲的强烈不满,好像他们结下深仇大恨似的。那时候,卢云舟真想和罗之秋说,其实,他不知道我的难处,他可比我强多了。

大学毕业后,在武汉两年,没闯出什么名堂,卢云舟惶惶不可终日。罗之秋去了上海,给他写信,要他出去闯荡。他盘桓大半年,终于下定决心南下。

十五年前离开武汉,卢云舟走时堪称狼狈,只身一人闯荡广州。寄居在白云机场附近的那些日子里,一架又一架飞机每时每刻在头顶轰鸣,但他感受不到一点干扰,每天回去倒头就睡着。只是觉得四周都是墙壁,摊开双臂就能碰到。当他向墙壁靠近时,墙壁就后退;当他后退时,墙壁又向前进,但始终与他保持双臂的距离。那是一种既危险又安全的感觉,到今天好像都没有消失掉,还时不时地冒出来,像是要提醒他什么似的。

后来,罗之秋回到武汉,他继续留在广州。娶了龙川客家妹子常乐凡,到小辉出生,生活才渐渐安定下来。常乐凡独立而顾家,他记得罗之秋说,她煲的靓汤特别好喝。前几年从天河员村四横路向东几公里,他卖掉已增值三倍的美林海岸的房子,换更大点的万科金域国际,多的钱买部现代牌小车开开,周末也带着妻儿郊游,他满意这样的生活……

几十年一晃而过,卢云舟忆苦思甜,脑子和身体一起跑,大汗淋漓却脚下轻松。回到家里时,客厅里没人。在卫生间冲凉完出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一会,常乐凡从小辉房间出来,看来才辅导完作业。卢云舟来了兴致,又说起罗之秋。常乐凡推了推眼镜,说,你和老罗一样,不过,现在也不晚,对自己的母亲好点。母亲从厨房出来,拿小板凳坐在旁边。常乐凡看着母亲笑,卢云舟正要和母亲说话,母亲说,跟你哥哥打个电话,五一请他们过来玩,我也想小明了。这话要在以前,卢云舟不爱听,不过这会,他没有反驳。

 

 

 

 

—END—

 

 

 

 

2020-4-08 构思

2020-4-11 动笔

2020-4-16 初稿

2020-4-19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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