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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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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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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芳

公交车行进在国道上,下两站就到东澜村。兰勤芳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一只大旅行包看上去鼓鼓囊囊的,放在双腿上一直没挪动过。尽管车里空调的冷气开得很足,但那酸腐躁闷的空气让她呼吸难受,她还是把窗户拉开一条小缝隙。这会车上人不多,没人在意她的举动。盛夏午后的热风掠过耳边,发出细细的呜呜声,窗外变得既熟悉又陌生——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让兰勤芳的心情变得复杂。

泥巴路变成水泥路,小路变成大道,那些散落在田地间池塘边水沟旁的房子,被统一纳入横平竖直整齐划一的大型社区里。看到窗外的场景一幕幕切换后退,兰勤芳想,我有多久没闻到禾苗和青草的香味了?那些庄稼的名字,我还叫得出吗?

不到十分钟,到东澜村站,车停在国道边下客。下车后,兰勤芳提着包穿过国道,往对面的东澜社区走去。

兰勤芳是回娘家,从莲花新城回来。

太阳在头顶炙烤,气温节节上升。兰勤芳走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走在社区大道上,顿觉额头密集渗出汗珠,来不及去抹,不禁加快了脚步。在社区第一排村墅和国道之间,是一片绿化带树林。大道右边是一座广播发射台,褐色围墙上贴满彩色的标语。树林能遮挡汽车尾气和噪音,能吸收发射台的辐射波吗?兰勤芳不去多想,想也没用。

来到第八排,向左转进入。到家门口时,兰勤芳想让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但情绪再怎么酝酿也配合不上来。

门口的树长高了,结出几颗鹌鹑蛋般大小的青枣,在阳光下明晃晃亮眼。旁边邻居家的丝瓜藤条依附在红白相间的墙面上,从绿叶里冒出两株小黄花,向阳开得正烂漫。

东澜社区由原先周围几十个村湾集中还建,抓阄选地块,按同一房型建造而成。三层村墅同一个模样,800多套,一直绵延到后面的高速大道边。这些房子看久了,会有审美疲劳。这样一来,原先那些屋前屋后的邻居,都被拆散开。这样也好,住得分散也好,少些闲言碎语。兰勤芳想。

大门紧闭。兰勤芳敲门,门好久没开。母亲的耳朵越来越不好了。楼上好像有音乐声传出,空调室外机在轰轰作响。兰勤芳加大敲门的力度。

门终于从里推开,一个年轻男人趿着拖鞋,来到门口。

你是谁。男人说。

房东女儿。你刚住过来不久吧?兰勤芳说,对他笑了笑,向屋里走。

不到一个月。

在这边工作?

是的,阀门厂。

哦。

男人哐哐上楼。兰勤芳穿过堂屋,向卧室走去。

母亲在睡午觉。兰勤芳没去打扰。她把包轻放在衣柜旁边,走出卧室。她进厨房,端出一杯水,回到堂屋,坐在大门口的小凳子上。她一回头,看到正堂中间父亲的遗像。父亲去世一年多了,父亲在时她很少回来。

太阳已偏西,只一点光斑映照到门槛,显得散乱而微弱。

母亲醒了,从卧室出来。

勤芳,回了。看到兰勤芳坐在门口,母亲走上前说。

敲了好长时间的门。门还是二楼租户开的。兰勤芳站起来,对母亲说。

耳朵不中用了,一点都听不到。母亲说,吃饭没?我去做饭。

吃过了。您不管。兰勤芳说,天气热,生意淡。回来休息一段时间。

凃仁风放假了吧?没一起回来?母亲说。

他在新城打工,勤工俭学。兰勤芳说。

兰勤芳走进卧室,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套深蓝色衣服。她递给母亲,说,您试试,尺码不合适的话,再去换。

母亲接过上衣,看了一眼,说,不试,不喜欢。

您试都没试,怎么就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颜色,死气色彩。

蓝色很好看啊,您还是试试。

不试。

只喜欢水红?兰勤芳问。

白色也可以。母亲说。

母亲坐在正堂椅子上,眼睛瞅着门外,像是在寻找阳光。兰勤芳正在母亲对面,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父亲的头像正在母亲身后上方。兰勤芳发觉有两双目光正看着她,她的心头不觉涌出一些暖意。

勤明还是没和你联系?母亲突然说,语气显得失落。好像因为没看到阳光,眼神里有点颓唐。

没有。兰勤芳平静地说。就在那年,春节刚过,哥哥走了,殷利芬也走了。他们……兰勤芳在心里说,但没说出口。

长的像号子,短的像响鼻,有鼾声从卧室传出来,和往日一般,甘智强的午觉睡得踏实。殷利芬走到卧室门口,向床上扫视了一眼。床上的男人四仰八叉,五年前成了她的丈夫。甘智强不坏,只是……殷利芬不敢多想下去,轻轻把门关上。

她准备出门。

正午过后的一段时间,是殷利芬最自由的时间,连呼吸都感到格外轻松。甘父甘母在当班,甘慧慧不知在哪野。出门前,已走到大门口的殷利芬,又到卫生间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一张脸有点苍白和憔悴,连浓妆也盖不住,这身浅红色薄外套,刚垂到膝盖下,显得修长而得体。不能再磨叽,说不定他早到了。殷利芬心说,开门下楼。

从望江花园七楼走下来后,殷利芬没停下来歇口气,直接转入梅家巷。在巷口,一个矮个太婆叫住她,殷利芬,这么急,去哪?殷利芬下意识放慢脚步,说,没事。张太婆这个人嘴巴碎,她本不想见,如在平时,她都懒得理会。

过马路时,殷利芬回头望了望,还好,没看到张太婆。殷利芬翻过江堤,沿着江边,向长江大桥方向走去。

做出这个决定,是多么艰难。但一旦决定了,再艰难,也要坚持走下去。殷利芬边走边想,无暇顾及其它:比如江心一条游弋的小船,游到江边的几个男人准备上岸。深秋的江风如细浪卷过来,扑在脸上,仍是那种咸湿而燥热的气息。

当一列火车哐当哐当呼啸而过,殷利芬不觉已来到大桥桥墩下。她向四周打望一番,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一棵大树边,那条长椅上没人,她快步上前坐过去。

时间还早,他肯定会来。殷利芬这会不着急,看着浩渺的江水。她想到不久前,写给兰勤芳的信,和兰勤芳给她的回信。

兰勤芳收,转兰勤明亲启。殷利芬在信封上写道。

你的来信收到,我第一时间已转交给哥哥。兰勤芳回信说。

其实,尽管她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有些事情,殷利芬还是不想让兰勤芳知道。现实情形,殷利芬只能把信写给兰勤芳,让兰勤芳转交给兰勤明。殷利芬知道,兰勤芳当然不会看她的信。但是,让兰勤芳知道她和他在联系,她隐隐觉得有点不妥。想到这里,殷利芬的内心和长江一样,江面一片平静,实则潜流暗涌。

还能回到过去吗?和当初不一样了。正当殷利芬在自问自答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进她的眼帘。他身着浅灰色西装,蓝黑牛仔裤,高高壮壮的。几个月没见,他看上去更黝黑,沉稳了许多。

勤芳把信一交给我,急死了,每天盼这天快点到来。兰勤明急切地说,声音有些沙哑。

来了。殷利芬说,指了指长椅,示意兰勤明坐下。

兰勤明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殷利芬感觉长椅晃动了一下。兰勤明从提包里拿出两瓶健力宝,嘭——拉开易拉罐,递给殷利芬,说,还喜欢喝吗?殷利芬接过饮料,往口里送,说,当然,口味没变。

他们坐了一会,一时没有说话。

往晴川阁那边走走?兰勤明先起身,说。好。殷利芬应声,随后也站起来。

他们并排走,像情侣一样。

他对你不好吗?兰勤明说,声音里有些苦涩。

他那个样子,什么好不好的,有什么关系呢?殷利芬轻叹一声,说。

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

他们来到晴川阁下,眼前一片开阔。江水在拍打大禹石矶。三峡号大游轮搁浅在岸边。对面的黄鹤楼宁静祥和。

你在信里说——兰勤明说。

过不下去了。殷利芬说。

你想好了?

是的。我很冷静。

真的?

你有这个胆量吗?

嗯?

你看长江,否则,我只有跳下去了。殷利芬说。

不要。兰勤明说。

殷利芬不自觉往回走,兰勤明跟上她。看到她单薄的身子,他想上去抱抱她,但忍住了。和以前的感觉一样,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美。兰勤明想。

我回去买菜,做晚饭。他们都要回来了。殷利芬说。

我本想说,和你一起吃饭。兰勤明说。

等我的信。

好。

就在这里,你走吧。

再见。

他们又回到大桥下,在见面的地方道别。

她还是那么坚强,有苦不说出来。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兰勤明的心思随车颠簸。等了她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自己要的结果,但心里怎么高兴不起来?

公交车开得很快,在汉阳大道上飞奔。前方,车先一个急刹,兰勤明差点随惯性甩出去,幸好,他拉住前面的椅后背。不久,车发生剧烈抖动,想是经过一个坑洼,兰勤明被弹起来,头撞到车顶,随即一阵闷疼袭来。

该死的司机,慌个锤子。兰勤明暗骂道,生出无名怒火。他揉了揉头皮,很快镇定下来。

兰勤明在王家湾下车,再转巴士,回东澜村。在国道边下车时,已到黄昏时分,被晚霞涂抹的天空,酡红渐变成暗紫,呈现一种凄艳之美。从水泥厂旁边的一条小路上坡,经过一块池塘,几片菜地,兰勤明向家里走去。

晚风裹挟着灰尘正起时,在地上掀起漩涡,几片萎黄苦楝树叶刚落下来,又卷入其中,在空中转了几圈,又重新跌落回地上。兰勤明觉得眼里有一些萧索的东西。——他之前不理解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会陡然明了,那就是希望中有畏惧和畏惧中有希望。

如果出去打工,哪里机会多?学来,你见多识广,帮我分析分析。兰勤明拿出一本中国地图册,随便翻开一页,递给龚学来。来莲花县城见老同学龚学来之前,兰勤明在县新华书店买了这本地图册。

深圳。龚学来脱口而出,接过地图册,看也不看,随手放在桌子边。龚学来拧起一瓶“红星”酒,将两个玻璃杯并在一起,先后向里面倒酒,和原来一样,两杯酒一般齐后,推一杯给兰勤明。又举起酒杯,在兰勤明面前晃了晃,来,喝酒。

喝。兰勤明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伙计,怎么想出去?保安不干了?龚学来说。

出去闯闯。兰勤明说。

马上春节,什么时候走?

春节过后。再看吧。

他们坐在餐厅窗边。午后的路上见不到人。细雪在寒风中凌乱飞舞,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酸菜鱼火锅在翻滚,上面漂浮着一层红油。龚学来夹住一块白鱼片,在汤里荡了荡后往口里送。

下雪了,你看——龚学来说。

兰勤明咂咂嘴,觉得火锅偏辣。往里面添加腐竹和豆腐后,他用露汤勺烫了烫藜蒿,翠绿的藜蒿看上去很新鲜。

好年头,瑞雪兆丰年。兰勤明说。

伙计,你有三十了吧?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几两酒进肚后,龚学来胖乎乎的脸上泛出一些红润,说起话来毫无遮拦。

不急。兰勤明没生气地说,然后扭头向窗外,似乎在看雪,似乎在听雪。

你看,我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呵呵,你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还在等她?

谁?

你说还有谁?龚学来眨了眨眯眯眼,语气有些暧昧。

不说了,喝酒。兰勤明摆摆手,似乎想扇走鼻子前的气味。

说不说,就不说——龚学来是个有分寸感的人,说话做事尺度拿捏得好。兰勤明很欣赏——不像他自己,有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怎么得罪的。

吃完火锅,龚学来买了单,他们出门,走在风雪中。在雪里走了一段路,酒劲正起作用,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冷。在莲溪湖边的路口,他们停了下来。雪花一重重落在湖面上,湖水上空像染上一层薄霜。

你准备去哪?要不到我家坐坐。龚学来说。

不了,我去妹妹家。兰勤明说。

服装厂好像不行了,你妹妹只怕要下岗。龚学来说。

那还真是麻烦。有件事请你帮忙,兰勤明说,如果方便的话,帮我关心关心她。

都是老同学,什么帮忙不帮忙?龚学来说,怎么,你出去不回了?

谢谢。

伙计,你有点反常。一天都不对劲。

没事。

当莲花县改成莲花新区后,县服装厂随后也改名改制,改去改来的结果,终于改到破产边缘。兰勤芳的家在服装厂宿舍5楼,一室一厅,坐东朝西,客厅在西边,塞得满满当当,东边卧室的门虚掩,渗出一缕微黄的光线。

兰勤明坐在客厅靠墙的红色双人沙发上,他的头顶背后是一扇小窗户,沙发软塌塌的,塌陷得厉害,他整个人不像是坐着,好像是懒洋洋地偎在沙发里,摆持的是主人的姿态。酒劲在“发威”,他有点晕。他挺了挺身子,觉得又局促又阴冷,尽管窗户紧闭,仍能听到呼呼风声。

兰勤芳端来一杯热茶,坐在桌边的椅子上。

四方桌靠墙而立,上面铺着淡绿色暗格花纹桌布,在靠墙端的桌面上,有一罐奶粉和一个奶嘴瓶。桌子正上方的墙上,挂有一张年轻男人的遗像。客厅显得素净而整洁。

仁风呢?兰勤明说。

在睡觉,小点声,别吵醒他。兰勤芳说。

你要上班,怎么照顾他?

之前由凃进文的母亲照顾,现在单位每天没什么事,我一直在家,我来照顾。快要过春节了,前几天,他母亲回红安了。

你春节回哪里?

哪里都不去。

回去看看吧。父亲母亲很惦记你。兰勤明说。

再说。兰勤芳说。

兰勤明把目光从墙上收回,看着兰勤芳起身的背影,妹妹又瘦了,比以前单薄了许多。兰勤芳关上卧室门后,又坐回刚才的椅子上。兰勤芳说,要不要加热水?

不用。你一个人真不容易,兰勤明说,凃进文刚走,仁风还这么小——

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子还不是照常过?!兰勤芳把右胳膊肘搁在桌子边上,左手端起热茶喝了几口。

兰勤明问,听说服装厂要破产,你怎么打算的?

真到那一步,就开个缝纫店,修修补补,我的技术还行。兰勤芳把茶杯放下,不急不慌地说,听说服装厂的门面,可以便宜租给职工。

兰勤明喝了半杯热茶,既醒酒又热乎。看到妹妹平静了然的态度,他暗暗对妹妹表示佩服,觉得原先的担心是多余的。再说,担心有什么用,又帮不上忙。说不定以后的日子,他不但帮不上忙,还有可能给她带来麻烦……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愧疚。

哥哥,你年纪不小了,早点结婚吧。

快了。

没听说你找到女朋友啊,是谁?保密工作做得蛮好的嘛。兰勤芳眼睛一亮,笑了笑说。

你一个人真不容易。如果早知道凃进文身体不好,你还会义无反顾选择他吗?他撒手人寰,丢下你和儿子——兰勤明没直接回答,把话题岔开。

没有如果。没什么好后悔的,这都是命。

如果当初你听父亲的介绍,那个镇长的儿子,现在的日子完全就不一样了。

父亲不也给你介绍了,你不也一样没同意吗?

呵呵。

说实话,我真羡慕你,兰勤明看着妹妹,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当初你大胆选择,你给了我勇气。

又说,你还年轻,日子还很长,以后如果碰到合适的——

兰勤芳问,你还在等殷利芬?值得吗?

你刚才说了,我认同,我们一样啊。兰勤明说,和你商量个事,如果以后我不在家,请你照顾好父母。

兰勤芳问,你在说什么?你要去哪里?

我说的是如果。兰勤明说,暗叹了一口气。又说,你以后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找龚学来。我和他说了,他人还不错。

你怎么了?

没什么。

雪下大了,风正紧。茶杯里的水干了,留下半杯黑茶渣,兰勤明已完全清醒。

前几天下了几场雨,兰勤芳窝在家没出门,心里不踏实,觉得浑噩噩的。夏天的雨更是催热剂,雨后的阳光会更毒辣。午饭过后不久,兰勤芳来到门口,看到天阴阴的没太阳,东南风悠过来不太热,母亲在睡午觉,她决定出去走走。

兰勤芳从这家门前树下走过,闻嗅到青柿子的酸涩味道,不见小鸡们围在脚旁咯咯叫;从那家后院走过时,看到院子里躺着的是南瓜,而不是睡懒觉的小肥猪。这里毕竟是农村,但这个开放型大社区,没有一点过去的影子。那些串门咵天的少了,曾经的伙伴也不在身后。兰勤芳抚今思昔,不甚了了。

穿过东澜社区中心广场,兰勤芳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国道上。在东澜小学旁,她停下了脚步。现在是暑期,学校没一个人。不过,不是节假日,也没一个人。母亲说,七八年前,就没有生源了,这个学校已废弃了。兰勤芳当时还问,小孩子们呢,他们不上学?母亲说,你别看这么大个社区,没几个小孩在家。在家的小孩,并到镇上中心小学。兰勤芳看到操场上杂草疯长,蓦然生出一种荒凉的感觉。

前行,右转,踅入一条细长斜坡土路,兰勤芳又来到小土山上,父亲就葬在西边的小山脚下。阴沉沉的小土山上不见一人,兰勤芳站在父亲的坟墓前,俯身捡走墓前的枯树断枝。

兰勤芳在心里对父亲说,我不后悔。

又说,您原谅我吧。

她抬头向山上望去,眼前一片阴晦之色,目力所及全是墓碑,那么些数得出数的大树,像是从墓碑群里长出来的。山头上的那些杉树枝开叶散,在山顶那片裸裎的褐土上空,有一堆黑云在变换不同的形状。

兰勤芳心思渐起伏,眼前黑白分明。

那年,兰勤芳高中毕业,在家荒废一年后,每天闷得慌,她有些着急。初夏的一天,吃过晚饭,兰勤芳收拾完碗筷后,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父亲叫住她。

勤芳,过来,有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父亲面带微笑,卖了个关子。

您说,什么好消息?兰勤芳一贯的越有事越冷然,并没显出多少高兴样。

想不想进服装厂?

有这么好的事?

不过也没那么容易,先要通过考试。

哦。

考试当然是走过场,三个月后,兰勤芳进了县服装厂。那时候,县服装厂可是个吃香的单位,是很多年轻女孩的理想工作。兰勤芳离开家到县城,和三个女同事住在厂宿舍。尽管每天的工作很累,要学的技术也很多,但兰勤芳喜欢,上手也很快,师傅也很喜欢她。

父亲真是个有办法的人。兰勤芳从心里感谢父亲。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的周末,兰勤芳蹦蹦跳跳回到家。一到家,她就把提包翻开,东西一件件往外拿。

这是您的红星酒,白金龙烟。兰勤芳对父亲说,又对母亲说,这是您的琪玛酥,还有一件红外套,您现在试试。

发工资了?父亲说。

钱花光了吧?母亲说。

呵呵。继续挣。兰勤芳笑说,我也没忘记哥哥,给他写了一封长信,他也给我回了信。

勤明还好吧?广东那么远,当兵太辛苦了。母亲说,声音有点哽咽。

你又来了,没那么辛苦,勤明就是要多受锤炼,才能成长为一个男子汉。父亲皱皱眉,对母亲说。

您不担心,哥哥在信里说,都还好。兰勤芳说。

钱以后节约点花,买你自己喜欢的。父亲说。

大学生技术员凃进文进入兰勤芳的视野,不,兰勤芳进入大学生技术员凃进文的视野,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在莲溪湖边的杨柳枝影下。

那个周日的午后,兰勤芳和蒋妍琼呆在宿舍,另两个室友早早不见人影。兰勤芳织了一会毛衣,后又放下,她不是累,只是觉得有点无聊。对面的蒋妍琼将头靠在支起的枕头上,一本展开的《知音》杂志遮住了她的脸,杂志封面上的女郎,一副忧郁苦情的模样。看来蒋妍琼正深陷于某个故事的漩涡中,以至于兰勤芳喊她几声都没听到。

宿舍的窗户开得不大,过道上空的铁丝绳上,挂满或干或湿的衣物,室内的空气有些沉闷。

做室友一年多,她们走得很近,几乎无话不谈。

走,逛街去。兰勤芳走到窗前,绕到杂志封面后,看到一张表情怪异的脸,说,你怎么了?

什么男人,真可恨。蒋妍琼生气地扔下杂志,头几乎是从枕头上弹开,说,如果是我,掐死他。

磨磨蹭蹭出门,她们来到莲花老街。从几个熟悉的时装店出来后,她们齐齐没什么收获。走在石板路上,脚下嘎嘎作响。

蒋妍琼似乎还惦记着刚试过的几件衣服,说,你看,那些衣服的款式和做工,我们是不是变得太挑剔了?看来,以后只有在武汉市区去买。

兰勤芳不置可否,过了一会,笑说,蒋大美女,我看,你以后结婚的婚纱,只能到巴黎去定制。

去你的。蒋妍琼作势扑向兰勤芳,伸手挠她胳肢窝。

呵呵。兰勤芳灵巧躲开蒋妍琼的手,很快又向她靠近。

熙淡的阳光,和轻细的微风,它们似丝绸般柔软,一路追随她们的身影。

在县新华书店,兰勤芳买了本《新款服装指南》,蒋妍琼买了本《汪国真诗集》。前方到老街尽头后,再右转,她们来到莲溪湖边。

看到靠湖的一条石椅上没有人,她们立刻坐过去,好像找寻好久似的。湖边的杨柳枝影倒映在湖面上,她们就坐在湖边的杨柳枝影下。

你看他是谁?在偷看你。蒋妍琼眼睛很忙,这边翻看新买的《汪国真诗集》,那边看着湖边不远处,一棵榆树下的一个男生,对兰勤芳说。

在偷看你吧?不认识。兰勤芳顺着她的目光,朝树下瞅了瞅,只见一个瘦高个子男生,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站在树下不是躲荫,好像正面对湖水在发呆。

凃进文啊,你不认识?纺织学院的大学生,我们厂里设计部高级技术员。听说,许多服装制图和样板制作,都是他一手主导的。蒋妍琼说。

应该见过,但不认识。兰勤芳说。

还有,他还是个才子,会弹吉他还写诗。

你知道这么多?

还听说,厂长很器重他,作为重点培养对象。蒋妍琼不看诗了,扭头向树下望了一会。

莫非你在暗恋他?兰勤芳夺过她手上的诗集,觉得有点好笑,他根本就没朝她们这边看,她是不是产生了某种错觉?

你看,他走过来了。忽地,蒋妍琼拍了拍兰勤芳的大腿,不自禁把头扭向一边。

你认识他吗?打声招呼呗。兰勤芳觉得蒋妍琼有点紧张,又羞羞的,很可爱。

凃进文向她们这边走来。当然,蒋妍琼没和他打招呼。

新年后,清明前夕。

一天中午,父亲给兰勤芳厂里挂电话,勤芳,你有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是不是很忙?这个周末有空吗?无论如何,回来一趟。

好。从门卫室出来后,兰勤芳跑到隔壁男生宿舍,去找凃进文。

是的,兰勤芳很忙,忙着谈恋爱。

是的,这一年来,感情进展得很快。

每间男女宿舍一般大,但和她们的四人间相比,这个两人间显得宽敞。另一个室友人不见。凃进文正低着头,揉洗脸盆里的衣服。看到他熟练的动作,兰勤芳走上前,说,我来洗。凃进文抬起头,又低下头说,牛仔裤太厚,我自己来。

进文,这个周末一起回我家。兰勤芳坐在凃进文旁边,看到床里边那把古典吉他,她张开手指,随意弹拨了几下细琴弦,噌噌铮铮,那几声跳跃的音符让她亲切。

见见我父母,他们还没单独见过你。兰勤芳顿了顿,又说。

要不,过一段时间?凃进文又抬起头来,面色有点泛黄,看着兰勤芳说。他的双手已离开脸盆,手上还有洗衣粉的泡沫和茉莉花的香味。

为什么?兰勤芳说,声音有点不悦。

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怕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凃进文目光冷峻,语调平和地说,如果留下不好的印象,想再挽回就难了。

那——好吧。兰勤芳微点头,没再说什么。

周末一早,细雨纷飞,兰勤芳回到家。

勤芳,你准备一下,我给你介绍了个男朋友,约好今天下午见。兰勤芳刚一进门,父亲就对她说。

啊?我不见。兰勤芳扔下背包,赌气似的,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

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不管。

你也不先问问勤芳,征求下她的想法?母亲从厨房出来,对父亲说。

你不想谈朋友吗?父亲并不很生气,没理会母亲,对兰勤芳说。不过,听得出,他尽量在压低音量。

不是。

那是什么,你谈朋友了?

没——

到底谈了没?谈了可暂时不见,带回来让我看看再说。父亲有些愠怒,好像没什么耐心了,说,没谈的话,今天一定要见。

谈了。门口有潮湿的雨气漫进来,兰勤芳起身,拿起小板凳向屋里边移了移。

真的,那好啊。几时带回来,我们看看。母亲说,语气有点欢快。

不会是那个小凃吧?不像个男子汉。如果是他,我是绝不会接受的。父亲站定,一字一句地说。

噢。兰勤芳觉得,父亲对她从没如此强硬过。

之后,他们都噤声不再发一语,只有滴滴嗒嗒的雨声飘来。之后,父亲拿起一把黑伞,向门外走去,说,我出去一趟。我去做饭。母亲说完,进了厨房。

兰勤芳又坐回小板凳上,看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丝。

兰勤芳之所以迟迟没和父亲说她已经有对象了,是因为她心里隐隐感觉父亲可能看不上凃进文。

去年初冬,兰勤芳带凃进文和蒋妍琼一起到家来玩。当时,她没和父母挑明她和凃进文的关系。看到蒋妍琼对凃进文亲密的表现,母亲以为她们是男女朋友关系。从凃进文看兰勤芳的眼神,父亲却有不同的看法。吃饭时,一碗红烧肉和一盘香煎鲫鱼,凃进文很少动筷子去夹,而两个女生却吃得香滋滋。

蒋妍琼说,叔叔,您的菜做得真好吃。

兰勤芳说,那是当然。

父亲说,有空再来玩,再来吃。

母亲说,好吃,多吃点。

父亲说,小凃,多吃菜啊。

凃进文说,好,在吃。

父亲问,小凃,你是哪里人?

凃进文说,红安。

父亲问,你家里还有哪些人?

凃进文说,父亲不在了。有母亲,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一个深冬的晚上,他们坐在煤球炉旁,边看电视边聊天。电视里在放《东边日出西边雨》,他们聊到了凃进文和蒋妍琼。

母亲问兰勤芳,小蒋和小凃,是男女朋友关系吧?

兰勤芳说,不清楚。

父亲说,小凃太瘦了,瘦得像个壳子一样,气色也不好,说话好像中气不足,身体可能不太好。

兰勤芳没在意,看到王志文也很瘦,她笑了笑没搭腔。

凃进文不可谓不优秀,就是看上去太过羸弱。凃进文是个理性的人,那次在莲溪湖边,他一眼就看上了兰勤芳。不久,不知怎么着,他们三个就玩到一块去了。一起逛新华书店,一起到湖边散步。相互抬杠,相互揭短……蒋妍琼总表现出对凃进文过多的关心,而凃进文则对兰勤芳表现出不一样的态度。一开始,兰勤芳是拒绝的,以为自己是只电灯泡。后来,兰勤芳渐渐明了凃进文的心意,便慢慢开始接受他。再后来,他们互通情愫后,兰勤芳又觉得好像在夺人所爱。

从那时起,兰勤芳就有这种感觉,父亲这一关难过。但她知道,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一个下午,宿舍里只有兰勤芳和蒋妍琼两人。她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说话了。她们都知道原因,但彼此都没说破。

勤芳,我要结婚了。忽尔,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沉默,那是蒋妍琼在说话。

啊?恭喜你。兰勤芳说,内心有双重欢喜的感觉。

就在下个月,到时候要来啊。

好,一定来。

其实,我不该怪你,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要说,只是我和他没缘分而已。

谢谢。

希望我们还是好朋友。蒋妍琼上前,主动伸出手,兰勤芳也伸出手,她们紧紧握住,相视一笑。

你们呢?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蒋妍琼说。

明年。兰勤芳说。

时光缓缓向前流淌,已经来到腊月寒冬。

进文,父母催了好多次,说要快点见到你。这个西北风呼啸的夜晚,兰勤芳对凃进文说。

好吧,我们一起回去,傻女婿总该要见老丈人。凃进文说,声音轻弱,萧萧风声差点把他的话语吞没。

别紧张,有我。

嗳。

小年这天,吃过早餐后,他们各拧着一个大包,从莲花县城出发,坐巴士回东澜村。在村口一块池塘边,有人和他们打招呼。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天一直没放晴,池塘被一层薄冰覆盖。

他们都停了下来,站在一棵楝树下。零落的几片黄叶,贴在楝树稀疏枝条上,枝条上歇着几只麻雀,瑟瑟缩缩的,被冻得叫不出声来。兰勤芳看到殷利芬的母亲,半年不见,像瘦了一圈,先前挺拔的腰身,几乎弯成了驼背。

勤芳,回来了。殷母看看兰勤芳,又看看她旁边的男人,说,这是你男朋友吧?

是的。兰勤芳微微一笑,说,利芬回来没?

她要到春节才回。

改天去看您和叔叔。

和殷利芬的母亲道别后,他们绕过一片菜地,前方小树林边就是兰勤芳家。

一到家门口,兰勤芳先迈进门,凃进文被落在后面。

兰勤芳把包放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一屁股坐在另一个小凳子上,说,累死了。

听到动静,母亲从厨房走出来,说,你们回了。

凃进文随后进门后,还顾不上放下大包,说,阿姨,您好。

好,好。母亲上前,准备接过凃进文的包。

我自己来。凃进文把包放在地上,站在兰勤芳旁边。

坐,坐。

好。

母亲说罢,进了厨房。凃进文并排和兰勤芳坐在一起,随后打开包,把烟酒和食品放在一个纸袋里。

您回了。看到父亲从门外走进来,兰勤芳起身,迎上去,说。

叔叔,您好。看到兰勤芳起身,凃进文也同时站起来,对父亲说。

看着眼前这个男生,和自己的女儿靠得如此之近;即使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看上去还是如此瘦弱……父亲没吭声,一脸铁青色,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抬手拎过地上的纸袋,用力扔到门外。做完这后,还是一言不发,向里屋走去。

凃进文一时愣住,垂下的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双腿在空荡荡的西裤里发抖。兰勤芳拽住他的手,拉他坐下,但他坐不下去。

听到大动静,母亲跑出来,没说什么,和兰勤芳出门,凃进文跟在后面,他们把礼物一一捡进来。

父亲没出来。

阿姨,对不起,我先走。凃进文把纸袋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看了兰勤芳一会,转头对母亲说。

不要走。兰勤芳瞪了凃进文一眼,说。

等会,吃了饭再说。母亲说。说完,快步走进厨房。

还是不吃饭,免得叔叔不开心。站在大门口,凃进文对兰勤芳说。说完,拿起包向门外走去。

我和你一起走。兰勤芳也不和父母打招呼,跟着凃进文的脚步。

这样,我在车站等你,你吃完饭后,和我汇合。凃进文拦住兰勤芳,说,你一定要在家吃饭,听我的,这样才有可能缓和关系。

那——好吧。兰勤芳想了一下,说,顺便和父亲聊聊。你等我。

正午的天空灰蒙蒙的,小树林里发出阵阵喧响,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吃饭时,兰勤芳喊了父亲好几次。没见到不想见的人,父亲来到餐桌边。好像达成默契似的,都不再说刚才的事。吃完饭,兰勤芳进厨房泡好两杯茶,分别送到父亲和母亲面前。

凃进文是个很上进的人,在服装厂一定会有前途。兰勤芳有点小心翼翼,对父亲说。

小凃还不错,看上去很有礼貌。母亲说。

父亲端起茶杯,又放下,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好身体,还谈什么前途。

兰勤芳豁出去了,语气不再犹豫,我们决定了,准备明年结婚。

你要是和他结婚,我就没你这个女儿。父亲重重一拍桌面,咆哮道。

听到父亲竟然这样说,兰勤芳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一时说不出话来,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打转,但抑制不让流出来,颤声说,您说的——

你胡说什么?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说。又对兰勤芳说,别听他胡说。

别怪你父亲,他也是为你好。母亲又说。

到时候,有你后悔的。父亲甩下一句,走开了。

不。

穿过红气球和白气球串成的椭圆形拱门,没有伴郎和伴娘,一对新人相偕走进莲花酒楼花好月圆厅。两桌酒席中央各摆放一大束红玫瑰,宾客满堂,他们的脸上绽放出玫瑰一般的笑颜。

正值栀子花开季,馥郁而芬芳。

服务员在厅内穿梭,吆喝,上来一道又一道菜。

兰勤明坐在靠窗的一桌,正对大门,他的目光在搜寻着什么。她没来?不会的。他想找妹妹兰勤芳问问,看到兰勤芳在招呼客人,还是忍住了。

窜来窜去的几个小孩等不及了,已回到座位,有的在喊叫,有的在吃糖。大人们打开白酒、红酒和饮料,杯子倒满后,再传递到各个人面前。有人向兰勤明递来一根烟,兰勤明摆摆手,没接。

一走进大厅,殷利芬四处张望,看到着一袭红色连衣裙的兰勤芳,站在身穿黑西装的瘦高个男人旁边,她走过去。

勤芳,你今天真美。殷利芬拉住兰勤芳的手,由衷地说。

你来了。兰勤芳碰了碰凃进文,对殷利芬说,这是凃进文。

恭喜你们。殷利芬对他们说。

谢谢。凃进文说。

先去坐吧,靠窗的那一桌。兰勤芳边说,边指引殷利芬往里走。

你忙,我自己去。殷利芬说。

终于,他们四目相遇。

兰勤明站起来,对殷利芬说,你来了。

嗯。殷利芬说。

兰勤明拉开椅子,殷利芬没拒绝,坐在他旁边。

兰勤明说,还好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殷利芬说。

去年。

还去吗?

退伍了。

来晚了,自罚一杯。龚学来也来了,一坐下来,就主动说。这家伙越来越胖了,一脸的福相。

学来,来了。兰勤明说。

伙计,我越来越老,你倒是越来越年轻。龚学来说。他的一双小眼睛左右转动,从殷利芬看到兰勤明,又从兰勤明看到殷利芬,说,这位美女,想必就是兰勤明的青梅竹马了,呵呵。

兰勤明说,又说错话了,自罚三杯。

殷利芬对龚学来淡淡一笑,说,你好。

龚学来说,认罚,认罚。

之前,兰勤芳一进大厅,就有点心神不宁,有意无意间,她的目光也在搜寻。看到酒席开始了,她才收起失望,轻嘘一口气,重新回到现场的气氛中。

凃进文叫服务员拿来两个酒杯,拿出大半瓶白酒,分别往里面倒满。他端起一杯,另一杯给兰勤芳,说,敬酒去。兰勤芳小声说,不会真是白酒吧?凃进文摇了摇头,兰勤芳这才放下心。

敬完亲戚这一桌后,他们向同事那一桌走去。

蒋妍琼嚯地站起来,高举酒杯说,祝福你们,早生贵子。

兰勤芳和凃进文说,谢谢。

眼前的场景,与两年前一样,只不过换了主角。殷利芬看到这一对新人,兰勤芳看凃进文时,那特有的温柔眼神,她不自禁瞥了兰勤明一眼。这会,兰勤明好像没注意到她。她看到,兰勤明好像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其实,兰勤明又何尝没注意到她?她一刻也没离开他的视线之内。只不过,他没有刻意明显地表露出来而已。和妹妹相比,他太懦弱。兰勤明想,凃进文看上去不错,不过,这个妹夫也太瘦了。

酒席简单,散场也快。

临走时,兰勤明叫住凃进文。为了你,勤芳和父亲搞得罪了,你一定要对我妹妹好。兰勤明说。放心,一定的。凃进文说。

兰勤芳拉住殷利芬和兰勤明,对殷利芬说,利芬,有空就来玩。又对兰勤明说,哥哥,你送送利芬。

他们出酒楼,往车站走。他们好像商量好似的,脚步有意放得很慢。

兰勤明说,你过得好吗?

殷利芬说,不好。

唉,常联系。

我会给你写信的。

送殷利芬上车后,兰勤明向她挥手告别。

巴士从莲花县城出发,行驶在汉阳大道上。在古琴台下车时,已到下午五点。上午出门到现在,大半天没见到她,甘智强只怕又在家闹得欢。殷利芬边想边往回走,放弃了到江边转转的念头。她先到显正街菜市场,买了两条鲫鱼和青菜后,快步向家里赶去。

走在七楼长长的过道上,伴随着油烟和饭菜香,有邻居和她点头打招呼。

利芬,买菜了。

嗯。

晚饭过后,他们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殷利芬进厨房,用盐水洗净葡萄,把哈密瓜切成小块,插上几根牙签,装在一个大玻璃盘里,端出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做完这一些后,殷利芬向卧室走去。

利芬,等等,甘母叫住她,你今天一上午就出去了,到下午很晚才回。

殷利芬说,莲花县城一个朋友结婚,我去吃酒席。

以后有什么事要报备一下,不要一声不响就出门。甘母说,你那么长时间不在家,不担心智强吗?

殷利芬说,好,知道了。

嫂子每天都是一个人在家,不闷吗?甘慧慧说,她总要出去透透气啊。

臭丫头,你插什么嘴。甘母有点不高兴,大声对甘慧慧说。

您不也每天出门吗?

还顶嘴。

呜——呜——甘智强发出含混的叫声,似乎在发泄某种不满。

好了,都少说两句。甘父摘下老花镜,放在茶几上,说,利芬,慧慧,吃水果。

吃了的。殷利芬说完,进卧室不出。

不吃。甘慧慧从沙发上跳起来,拿起两片哈密瓜,啪——甩大门而去。

他们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

甘母坐在沙发正中间,一副余气未消的表情。甘智强坐在母亲左边,紧瞅着电视里傻笑。甘父坐在右边,看到这等情形,又看看甘智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缓缓站起来,拿起一份《武汉晚报》,又拿起老花镜,往卧室走去。

殷利芬躺在床上,翻看一本《知音》杂志。一个爱情故事还没读几页,就没心情看下去了。她把杂志扔在一旁,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昏黄的路灯下,远处的长江影影绰绰,看不清江水的颜色。她把窗户关小了点,拉上窗帘。卧室门已关得严实,客厅里的动静和她无关。殷利芬又躺回床上,调暗台灯,扑闪着一双黑眼睛。

在黑夜中,她觉得宁静。

甘智强推门进来时,殷利芬差一会就眯着。上床后,甘智强先从侧面抱住殷利芬,后又爬到她身上一通胡摸乱抓,殷利芬随他,静静等待结束。他始终不得其法,她也没办法配合。和平时一样,他折腾累了,便呼呼大睡。

不知什么时候起,殷利芬对声音极度敏感,就算不是刺耳的声音,大一点声,也会让她反感。多年前一个夏夜,镇上放露天电影,她高中还没毕业,约好和兰勤明一起,早早来到打谷场。电影放到一半,他们穿过人群,先后悄悄离开。

他们先躲在高高的草垛后,看到她头发粘上草屑,他凑上去,一一拿掉。那个夜晚,他们第一次凑得那么近,心跳加速,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吻了她,那甜津津咸湿湿的滋味,让他们久久松不开。后来,他拉住她,向一丛草堆里走去。那个夜晚,他是那么大胆,她的脸涨得那么红……电影快放完的时候,她听到父亲的声音,从尖利到沙哑,父亲在场子上来回走动大叫大喊大舅的名字。那晚电影的名字早忘了,但父亲那丢人的声音和气急败坏的样子仿在昨日。顺便说一下,大舅是个聋子。

夜像鱼游向深处,殷利芬睡不着。

她想到兰勤芳在宴席上,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她真为她感到高兴。看着身边的男人,她想到自己,不禁黯然。如果父亲不生重病,家里不那么穷……甘智强要是正常多好,要知道,即使是现在,他也会疼人。如果机械厂不出那次事故,甘智强不冲到最前面……她不要他成为什么英雄,只要他是一个正常的人。

结婚两年来,他们的夫妻生活,从没有成功过。如果和兰勤明……殷利芬想到这里,觉得脸上燥热不堪,身体一片潮润。手向下移,移到小腹,再向下……

下周回莲花新城,店子不能关太长。夏天快过完了,顾客也会多起来。

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楼上的房间都租出去了吧?

二楼空了一间房,三楼空了两间房。现在工厂效益不好,好多工人都没活做。

喔。

不像前几年,房间都满租。那时候,还经常有人来问,这大个社区,房子还不够。

现在各行各业,生意都难做。

你呢?生意怎么样?

都是老顾客,还行。

她们坐在堂屋门口,一边择菜,一边唠叨一些家常。兰勤芳的声音很大,母亲的声音更大,母亲听不清,怕兰勤芳也听不清。这在外人看来,她们像在吵架。早上起床后,兰勤芳骑电动车到一公里开外的街上,在蔡林记吃过早餐后,上银花巷菜市场,买了一条大鲫鱼和一斤五花肉。母亲到后院和房子侧边空地,采摘一些青菜和西红柿回来。

你看什么时候抽个时间,找一下装修师傅,把房子整体粉刷一遍,套个白。房子有十多年了,有些地方都裂开了,墙上也黑乎乎的,水迹和脏印抹不掉。这会,母亲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兰勤芳,用征询的语气说,现在,社区里有好多房子都空了出来,租不出去,如果房子又新又干净,就能吸引住租客。

您还蛮有生意头脑啊。听到母亲这样说,兰勤芳赞许地点点头,笑了笑说。不等母亲再说,兰勤芳起身离开,不一会拿出一个钱包,抽出大几张百元钞票,朝母亲的手上递过去,母亲受惊似的往后躲了一下,说,不要。

兰勤芳说,您拿着。

母亲说,房子每个月有一千多租金,我每月还有六百多养老金,足够了。

母亲又说,倒是你,仁风还在读大学,你的负担够大的了。

兰勤芳说,他很听话,也很节约。

母亲说,仁风快毕业了吧?

兰勤芳说,大二,还有两年。

择完菜,母亲端着塑料盆进厨房。兰勤芳也跟着进去。

我来做。兰勤芳说。

还是我来,你出去吧,油烟味重。母亲边说,边拿起挂在墙上的灰色围裙,套在身上,双手后叠系上绳。

兰勤芳拗不过母亲,只得出了厨房。她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正午的太阳耀眼,几束白光越过门槛,在地上的灰尘里跳跃。兰勤芳眼前一暗,飘过一个瘦长的影子,她看到儿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妈,我回来了。凃仁风一进屋,看到母亲,就喊开了,又向里屋喊道,外婆,我回来了。

母亲从厨房出来,右手还拿着锅铲,说,仁风,回来了。

凃仁风卸下双肩包,从里面拿出芝麻酥和蛋卷,说,外婆,这是买给您吃的。

好,好。母亲一脸的高兴,说,赚钱了,真懂事。看到凃仁风的神态像极了凃进文,母亲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又对凃仁风说,你蛮有口福,正好有你喜欢吃的鲫鱼,还有红烧肉。等一会,就可以吃了。说完,母亲快步进了厨房。

不打工了?兰勤芳看到凃仁风满头的汗,递给他一条毛巾,说,抹一抹。

一个月结束了,再干的话,要再签一个月。可是,我下周就要开学了。凃仁风擦去汗,说,我去冲一把脸,再洗毛巾。从卫生间出来后,凃仁风说,回来看看外婆,顺便接您回去。

回来了,就玩几天吧。

好。

吃过午饭后,凃仁风说,我来收拾。他把盘子一一清空,将残渣集中倒进一个大碗里,然后出门,倒在门口的大垃圾桶里。再进厨房,埋头洗碗。

这孩子懂事。母亲看在眼里,止不住的欢喜,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兰勤芳叹了一口气,说。

二十多年了,亏你一个人,再找一个吧。母亲说。

过去都没找,现在更不想找了。兰勤芳说,仁风也长大了。一个人很好的。

勤芳既像我,又像她父亲。母亲知道,兰勤芳禀性使然,便不再顺着说下去。

要不,这次您和我们一起走,到莲花新城过一段时间,您一个人在家,太闷了。看到母亲两鬓藏不住的白发,和脸上依稀显出的愁容,兰勤芳说。

这次就不去了,一个人也蛮自在。母亲说,每天早上起来沿工业园大道走半个小时,晚上和他们一起跳一个小时的广场舞。

母亲停顿了一会,又对兰勤芳说,你走之前,去看看利芬的母亲吧。

嗯。

兰勤芳来到三楼露台,在夜色中站了一会。

夜已深,路上没有一个人,四周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夏虫的鸣叫。前排一家的窗户里,刚点亮灯光,又倏地熄灭了,于是,窗户也进入沉睡之中。一弯月亮挂在夜空,一阵风吹过鼻尖,带来黏湿的气息。看到月亮下轻微摇晃的影子,兰勤芳有一种无法声张的倦意。——如果倦意有颜色,她想是幽蓝色的。

如果是现在,她还会在外面睡觉吗?兰勤芳想,和他们一起,就像小时候一样?那时候,他们还是初中生,每到夏天,电压总不稳,还拉闸限电,房间里太热,电扇又无法正常运转,他们便一人抱一个凉席,来到二楼楼顶平台上,靠中间的位置,并排铺在一起。躺下后,他们一起聊天,谈明星和电视剧,谈白天的见闻,但绝口不提课本和作业。

勤明,唱首歌呗。殷利芬说。

唱《八仙过海》。兰勤芳也跟着起哄。

兰勤明也不拒绝,哼哼,清了清喉咙,便唱开了。“仙山隔云海,霞岭玉带连……”“日日度过,开心快乐年……”幽蓝的夜空,有歌声飘荡,还有女孩子清凌凌的笑声和心事。听着听着,她们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时,迎接他们的是,晨曦里的几滴露珠。

站了好一阵了,兰勤芳觉得有些累,老毛病又犯了,她无法忍受,向三楼一间卧室走去。刚回来的几天,她和母亲睡一个床。后来,由于和母亲的作息时间不一致,她拿出干净的床单和被套,住到楼上北边这间空房里。

夜是她的专属时刻,很多事情,她是在夜里想通的。

凃进文去世不几年,服装厂也宣告破产。从服装厂出来后,兰勤芳开了个缝纫店,没日没夜地做,一个人把凃仁风养大。几十年一路走来,她的颈椎腰椎落下一堆毛病,只站一会,就觉得腰酸背痛,直不起腰。

她也跳进了火坑,不过,是她自愿的。

躺在木板床上,兰勤芳睡意朦胧,她想到凃进文,想到她自己。突然,她觉得耳边有声音传来,坚定而又犹疑,像一阵风的叹息。她想到殷利芬,想到哥哥,想到他们的爱情。想到这里,兰勤芳觉得有点乱,心又悬起来,也觉得不妥当。原来,那种凌虚蹈空的感觉一直留在记忆里,时间的长河只能让它沉入河底却淘洗不掉,像初春枝条上的嫩芽,一到时间就会冒出来。

那正是一个初春,殷利芬出嫁那天,铺张又喜庆。小孩子们推推搡搡,抢糖果,放鞭炮,他们叫叫嚷嚷,感觉又在过年。殷利芬身穿红棉袄,苍白的脸上没一点笑容,像木偶一样被扯着行动。站在身边的新郎甘智强高大英俊,眉眼间溢出的笑容显得不正常,有人和他说话,他只是一味傻笑。看到甘智强痴痴呆呆的举动,有人似乎看出某种端倪,但当然没有当面指出来。

媒婆上蹿下跳,红衣绿裤穿得花哨,一副全场她最忙的样子。村主任一身中山装穿得整齐,作为证婚人,他的一番良言夸赞,引起台下一阵欢呼。有年轻男人吹起了口哨,犹有不甘或嫉妒;几个中老年妇女在指指点点,似乎很赞同这门婚事。不久,正式开席,人声鼎沸。

有人说,利芬这么漂亮,新郎人也不错。

有人嘴巴打结说,可惜新郎不是你,你没这个福分啊。

喝酒。喝酒。

喝——喝——

有人说,利芬真好福气,嫁到城里享福。

有人接着说,就有了城市户口,将来,小孩子也成了城里人。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后来,人们知道了真相。

还是那么些人,之后,说话却不一样了。

利芬傻啊,图个啥?

如果是我的女儿,我才不同意嫁给他。

利芬是跳进火坑了,唉,要逃离火坑,难。

……

月光移动,移到门前紧挨的两颗树上,树影也在移动,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月色溶溶,从没像今晚如此亮堂,照得脚下的道路如此清晰。昏然间,兰勤芳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她从床上爬起来,倚在窗前,似乎看到两个人踏着月光而来,是哥哥带着嫂子回来了。

兰勤芳说,哥哥,你终于回了。

哥哥说,你看她是谁?

勤芳结婚才三年啊,可怜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殷利芬在厨房做晚饭,心头像被一块石头压着,不断向下沉,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刚收到一个消息,凃进文得肝癌去世了。可怜的孩子,才一岁多一点。

这个深秋,秋风惆怅吹不散,愁煞个人。

殷利芬心情郁郁,手不听使唤,炸出的鱼块又焦又碎,煎的鸡蛋品相也不好看,她端上桌时,看到甘母摆出一副黑脸色。殷利芬早已习惯,懒得理她,只顾低头吃饭。

甘母说,这叫鸡蛋?还吃什么鸡蛋?

甘母又说,母鸡不下蛋,还叫母鸡吗?

甘父说,你说什么?

甘慧慧把目光投向殷利芬,眨眨眼,示意殷利芬不要理会。

殷利芬抬起头,放下碗筷,腾地站起来,红着脸,声音颤抖地说,你要问,问你儿子去。

看到殷利芬如此反常,态度和往日全然不同,甘母顿时火了,说,还造反了啊,你?

甘自强一时被镇住,吓得不敢夹菜,用无辜的眼神看殷利芬,又害怕地看着母亲,最后他紧盯着父亲,目光里有求助之意。

甘父说,好了,好了。何必这样说话?

甘慧慧说,嫂子,吃饭。

殷利芬并没坐下来,径直离开餐桌,向卧室走去。甘智强也坐不住了,丢下碗筷,跟在殷利芬后面走。

看到一下子少了两个人,甘慧慧对母亲说,你这样对嫂子,太不公平了。

甘母大手一挥,说,什么公平不公平,我就代表公平。

甘慧慧一摔筷子,说,没胃口,不吃了。进卧室前,甘慧慧丢下一句,如果将来我的婆婆像你这样对我,你会心疼你女儿吗?

甘母一时没明白过来,等甘慧慧关上门后,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说,臭丫头,胡说什么。

甘父对甘母说,你过分了,讲点良心吧。

甘母说,谁没良心?我还不是为了甘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想断子绝孙吗?

甘父说,哪跟哪?不说了。他也不等甘母回话,直接坐到沙发那边去,拿起遥控器,按大了音量。电视里在播《武汉新闻》,一年一度的武汉劳动模范评选活动又开始启动,主持人宣读候选人的光荣事迹时显得铿锵有力感人肺腑。

听到电视里的介绍,甘母说,我的儿子是英雄,英雄怎能无后?

甘父赶紧换了个频道,又把音量调小,说,听天由命。

甘母带着哭腔说,甘守良,好心当作驴肝肺,你混蛋。

甘父没再说话,拿起《长江日报》,双手摊开举起,凑到眼睛跟前。甘母无可奈何,这在她看来,他想用报纸挡住自己的脸,同时挡住她的话。

客厅里的气氛有些诡异,邻居家那只黑猫又钻到阳台上,“砰”一声,绊倒了阳台上的塑料小花盆,睁大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向客厅里望了一会后,又忽溜一下,跑得无影无踪。

一个小时后,见客厅没动静,殷利芬才姗姗出来,甘父甘母也不见。碗筷已被收拾到厨房,浸泡在水槽中,殷利芬进厨房洗刷。不一会,甘慧慧走出卧室,也进了厨房。

嫂子,我陪你洗碗。甘慧慧说。

不用,我自己来。殷利芬说。

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

我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噢。

洗完碗筷,甘慧慧拉开厨房门,说,嫂子,我们到江边走走。

殷利芬用香皂洗了洗手,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说,好吧。

哥哥的情况我很清楚,我也是女人,哥哥不能让你做真正的女人。甘慧慧说,这五年来,你付出太多,虽说我家资助过你父亲,但我家得到的回报更多。

谢谢你。

听到甘慧慧如此直言不讳,殷利芬点点头,心里不禁涌出一点温暖的感觉。

你也别怪我母亲,她这辈子也够可怜的,从没得到过我父亲的爱,他们就是凑合着过,她其实什么都没有。甘慧慧说,我总和她对着干,哥哥也成了这个样子。哥哥目前的情况,难道她会不知道?她呀,就是想抓住一切,想控制一切。

我明白。

殷利芬若有所思,平时家里那些磕磕绊绊在她脑海里闪现而过,心渐渐平伏下来,不由得对这个小姑子生出几分亲切之意。

其实,哥哥之前是个很好的人——唉,现在说过去有什么用呢?甘慧慧说。

她们沿着江边走,走在深秋的夜里,江风轻抚在脸上,内心随江水起伏。

钓鱼的人和游泳的人在黑暗中摸索,没有人在意他们的那点动静,还不如几只江鸥飞过时,会有人停下来观看或指指点点。有人弯着身子睡在长靠椅上,睡在来来去去路过的行人说不完的话语里,睡在入侵到江滩的广场舞队伍的声浪中。卖花的小女孩,跑步的人,拉二胡的老头……江水拍打岸堤,应和着他们,构成长江交响。

我们坐会吧。

好。

她们转头向拦江大道那边走,看到一条长椅藏在两棵大树下,这会正好没人,她们坐了过去。

江边人太多了,吵死人。甘慧慧说。

这里离江边远点,相对要安静一些。殷利芬说。

坐了好一会,她们没说话。

嫂子,我和你说,我在想,如果我是你,能坚持到今天吗?说不定早跑了。甘慧慧打破沉默,率先开口说。

殷利芬一脸愕然,啊?

如果有一天,你走了,我也不会怪你。甘慧慧说。

殷利芬一时竟有点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甘慧慧口里说出来,但听得出这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小姑子是认真的也是真心的。殷利芬不知道该说什么,骤然感觉内心有厘不清的烦乱。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即刻又暗下来。

觉得好累,回去吧。

好。

走在回家的路上,甘慧慧步履轻松,相反,殷利芬却心事重重。到家后,她们小声互道晚安,然后,各进各的房间。

卧室的电视开着,甘智强却睡着了。殷利芬拿起床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坐在窗前,调亮台灯,她突然想倾诉。在甘智强的呼噜声中,她铺开机械厂的信纸,又看了看甘智强,他睡得很香,没什么异样。但此刻,她的内心却别有异样,她特别想找人倾诉。于是,她拿起笔给兰勤芳写信,要她转交给兰勤明。她写得很顺畅,如流水般,在信的末尾,她写道:

如果你爱我,就快点带我走。不然,我只有跳江一条路。

信写完,装入信封封好后,她睡下了,她觉得她像一封信,却找不到信封。好久以后,她感到两只眼睛在打架,有人在耳边不停地鼓噪。

……她一个人来到河边,面对一片开阔的河水,水汽迷濛,一条小船在摇晃。河岸上走过一茬又一茬的人,他们着浓烟妆,面目却并不令人憎厌。她觉得胸闷气短,急着想要离开。

你不要想着离开,还远未到离开的时候。

你走不进去的,又没有引路人。

我到哪里去?她自问。

十三座楼门。她自答。

她在十二座和十四座之间转圈,各色各样的人在她面前来回穿梭,他们好像没看见她(或者看到了,却不在意)。她看到一棵参天大树,她像小时候一样爬到树顶。在树顶,她看到十三座楼大堂前,在喷水池旁边,有三个人纠结在一起正说话,好像又吵了起来,尽管声音很大,但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白云在她头顶流动,一只青鸟从眼前飞过。

她的目光又锁定十三楼某个房间,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有人拿出一把钥匙,交给另一个人后,闪身便消失不见。那个拿到钥匙的人,走到窗旁,抬头向她这边看了好几眼。

那条从心灵深处出发的小道犹显逼仄,那个人会带她回到属于她的世界(那或许是另一个世界,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有人来有人去,船在摇晃,一堆又一堆挤拥……

靠近高速大道,东澜社区最后一排,就是殷利芬家。

这一排每家门前路上没浇水泥,泥土路面长出一些黄绿相间的荒草,或高或低的茎秆,一根根一簇簇,大大小小的脚印,或深或浅,印在路面上,呈原生乡间小径的形状。据说,没经过村部门同意,他们抢占了最后几排地基。由此,村领导一怒之下,砍掉基础设施配套。十多年过去了,扯来扯去,扯成历史遗留问题。

不碍事,之前不都是泥巴路,那么多年不都过来了?殷母说。

下雨时,还是要小心。兰勤芳说。

兰勤芳站在殷利芬家门口,看着门前的树。殷利芬母亲端过来一杯茶,招呼兰勤芳进屋。她们坐在门口聊天。

夏末的晚风没白天那样热,送来丝丝缕缕的凉意。门口的枣子树不见一颗枣子,细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她们看到村主任向这边走来,他头顶的灰色帽檐略向左歪斜,步子有点不稳,黑脸上泛出酱红色,看样子喝了不少酒。

你是伯伦的女儿,勤芳,你回来了。村主任看到兰勤芳,说。

您好。兰勤芳说。

勤芳过来看看我。殷母对村主任说。又搬出小板凳,说,坐会,我去倒茶。说罢,准备起身。

不坐了。不喝。村主任说。他站在门口,掏出一根烟,慢悠悠点上。

勤明还没有消息,快二十年了吧?村主任说。

当时我就说要报案,你父亲却不同意。村主任又说。

噢。兰勤芳说。

殷母没说话,脸色有些灰暗。

你们聊,我先走。村主任说,看到烟灰变长,他弹了弹。又对殷母说,那件事包在我身上,放心,你等我的通知。说完,村主任深吸一口烟,再吐出烟圈,又把烟头丢到草丛中,将头顶的帽子向中间一拉,打起背手躬着腰离开。

当最后一抹夕阳隐没在西天外,眼前渐渐暗下来,一枚月亮穿透薄薄的云层露出来,洒下淡晕晕的光辉。

兰勤芳向屋外的夜空望了一会,天没完全黑,月亮在上升,没见一颗星星。她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殷利芬家里简单而整洁的摆设,桌子上有没吃完的几盘剩菜,用一个绿色塑料网罩罩住,有几只苍蝇嗡嗡乱叫,试图冲进网罩,却始终无法得逞,最后悻悻地飞走了。大堂中央上方挂着殷父的遗像。看着身边殷母瘦弱的身躯,兰勤芳嘴唇翕动着,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顺着兰勤芳的目光,殷母抬头望着大堂上方好一会。沉默一阵后,她好像看出了兰勤芳的心事。

殷母说,利芬父亲花了那么多钱,也只延长了不到10年寿命,最后,病还是没治好。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花那些钱,利芬就不会——是我们害了她。

兰勤芳说,您别这么说。

殷母说,不知道利芬现在过得怎样?

兰勤芳说,您不多担心。

殷母说,你们有联系吗?你们是老同学。

兰勤芳说,没有。

殷母蜷缩坐在堂屋门口,目光空洞,灰黑的夜显得深邈无边。

一晃二十年了,不知道是生是死?殷母说。

很多个夜里,我常梦到她。每次,她都是背对着我,我再怎么喊她,喉咙都喊破了,她就是不理我。我想走到她前面去,但怎么也追不上她。殷母说。

您别乱想,没事的。兰勤芳说。

她肯定恨我们,不然,怎么还不回来?殷母说。

这么多年了,总该放下了吧?殷母说。

说不定,哪天早上,您一开门,就能看到利芬。兰勤芳说。

兰勤芳也坐在门口,想到了哥哥兰勤明。前几年,龚学来来找她,说,有人在深圳街头看见你哥哥了,她和一个女的在一起,那个女的很像殷利芬。当时,考虑到龚学来一贯地胡说八道,兰勤芳没多问。但在那一瞬间,她看到龚学来和平时不太一样,肉墩墩的脸上写满真诚。这会,月亮变得圆润清亮,她看到的却愈发模糊。

他们——兰勤芳刚一开口,却又硬生生收住。

嗯?殷母像想到什么似的,发出疑问。

我要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您。兰勤芳站起来,说。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想说?殷母也起身,说。

甘智强的父母来过没?临走时,兰勤芳说,他们后来怎么说的?

自从利芬父亲走后,就没来了。之前,每年都来几次,来要人。殷母既委屈又愤懑,说,他们竟找我要人,我还找他们要呢。

2019-8-17 动笔

2019-9-01 初稿

2019-9-03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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