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城职工医院不大,也就百十来号人,五十多张床位,成日一派冷清的景象。后勤科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办公室设在行政楼里。符科长有点迷惑,到有三个人了,却搬到临时搭建的简易铁棚房内。虽则工作倒也清闲,没什么压力,但干起来不起劲,没什么成就感。符科长心有不甘,说起来还是领导不重视,看来后勤科可有可无。但过不了多久,她改变了看法。
那时候,后勤科就符科长一个人。同事们见到她,纷纷叫她符科长。符科长很不习惯,一个部门就一个人,叫科长名不符实。不久,邝冲和易羽冰先后进入后勤科,再听到他们符科长长符科长短地喊,她才认为是合适的,有那么些名正言顺的感觉。
还没做好准备,严冬说来就来,干冷的风刺刺拉拉,吹光了树上的叶子,几只灰色的麻雀瑟瑟抖动羽翅,叫声清寒,从光秃秃的树枝上飞到屋檐下。铁棚房里空调一直开着,还是抵不住寒冷的侵袭。
“符科长,易羽冰今天上班迟到了5分钟。”不知是坐着怕冷,还是屁股下有包,邝冲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就是不坐下来,指着易羽冰对符科长说。符科长点点头,表示已知晓。但邝冲不罢休,又说,“你记下她的考勤,要扣她的工资。我从来不迟到,我最讨厌迟到的人。”
易羽冰面色苍白,嘴角似乎抽搐了几下,但不发一言,也不和邝冲计较,从包里拿出一盒药,打开瓶盖,向手心倒出几颗,拍在口里,举起保温杯喝水吞服。
中午,看到端着饭盒走过来的易羽冰,邝冲大声叫道,易羽冰,你去打饭了,吃饭这么积极?我看是什么菜,哇,红烧排骨啊。离下班还有几分钟,易羽冰装着没听见,从旁边绕过进办公室。吃过饭后,符科长走到邝冲桌边,轻声对她说,刚才在食堂门口,看到高副院长了吧,那样大叫影响不好。邝冲挑了挑眉毛,语气有些不屑,我说的是事实,有什么关系呢?
调到后勤科半年多来,她们彼此分工明确。易羽冰负责发报纸,送信件。后来,看报纸的少了,更没人写信,她也没什么事做,每天就在办公室坐着,一直坐到下班。她主动找邝冲,想帮邝冲跑跑腿,拿文件,送资料。邝冲说,不行,你做我的事情,那我做什么?
对于她们,有好一阵,符科长摸不清她们的秉性,更遑论与她们和谐相处,她突然觉得科长不好当。磕磕绊绊大半年来,她总算有个初步认识。就拿易羽冰来说,看上去总是病恹恹的,平时表现得低眉顺眼,如果不特意注视到她,她安静到可以当她不存在。而邝冲正好相反,每天气鼓鼓的,横挑鼻子竖挑眼,似乎总有这样那样的不满要发泄。符科长总算搞明白了,一句话,她们不是正常的人。耳濡目染在这样的环境中,符科长颓然觉得,自己似乎也变得不正常了。她不敢轻易招惹她们,更不敢给她们安排事情。特别是邝冲,自从发生过一件事后,她再也不主动和她搭腔。即使邝冲一而再拉她说话,她也不接茬,至多潦草地笑一笑了事。但你越不想和她说话,她就越拉着你说话。符科长的苦恼没完没了,不知道哪天才是尽头。
她们一动一静,一攻一守。每次都是邝冲挑衅,易羽冰一味退让。尽管没出什么乱子,实则潜流暗涌。符科长头都大了。为此,她好几次找到高副院长,问能不能把她们调到别的部门,哪怕调走一个也行,她们一定要分开,不能在一起共事。说到后来,她双手抬起按住太阳穴,转圈揉来揉去,甚至拿出风油精,涂抹在太阳穴上,又说:
“再这样下去,我会被逼疯的。”
“她们调了好几个部门,只有你这里最安全。”
高副院长打了个喷嚏,他鼻子过敏,闻不了刺激的气味,用指头刮鼻子,仿佛想把气味刮掉,说易羽冰阴森森的,给人以冷冰冰的感觉,和周围的环境完全不搭嘎。邝冲又热情过头,还喜欢给别人乱开药,病人吃出问题可不得了。
“易羽冰还好,不影响工作。邝冲太闹腾,能不能让她不来上班?”
“我和她谈过,医院没她什么事,不用天天坐班。不上班,工资照拿,一分不少。”高副院长目光游移,似乎想快点结束谈话,“但她不同意,态度坚决。还说,‘既然拿工资,怎么能不做事。我就要上班,不上班干嘛。如果不让我来,我就去劳动局上告。’”
邝冲好像故意似的,每天到医院比谁都早,从不迟到不早退。尽管符科长没给她安排事情,她还是像模像样,一天到头似乎总忙个不停。
一天临下班前,看到符科长在抹口红,邝冲说,“符科长,你精心打扮,这是要去约会吧?”符科长摇摇头,没说话。还敢搭腔,上次可够难受的。符科长在心里说,图嘴巴一时快活,留下一地鸡毛。
上次,邝冲刚调来不久,也是下班的时候,同样的场景,邝冲说,符科长,约会的?符科长说,是啊,老情人等我。彼时,邝冲面带幽怨,并不是装的表情,好像有些嫉妒,还说明天听她的好消息。第二天一上班,邝冲兴奋地凑近问,男的帅不帅,到什么程度了,今天还约会吗?她一下子问了那么多,符科长并没想好怎么回答。要命的是,同样的问题,邝冲持续一周,对她狂轰滥炸。有些话说不得,她的情感里有创伤。符科长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知道怎么回事了,以后就算是玩笑,也不能随便开。
“但她性格活跃,长得周正,也是个好人。”
2
“后勤科在哪,我是第一次来。”
“我带你。”
在门诊大楼侧后方的药品仓库门口,邝冲遇到一个小伙子向她问路。小伙子看上去二十来岁,高高瘦瘦的,三七开边分头,外穿米白色短羽绒服,斜挎黑色双肩包,脚下搭白色旅游鞋,整体显得干净利落。邝冲顿觉眼前一亮。自从在物资仓库旁边的铁棚房办公,后勤科和采购部的关系变得紧密。春节过后,医院计划接收一批民政职业学院的大学生来实习。赶在年底前,要把十间铁棚房改造成宿舍。邝冲问喻朝阳到她部门来干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她。喻朝阳说过来安装高低床,采购部人手不够,要他找后勤科配合。初次见面,邝冲过于热情的态度,让喻朝阳有点不适应。
“符科长,有人找。”邝冲人未进门,声音先到。符科长抬起头,看到邝冲和一个男的并肩走进办公室,很有些吃惊。
四十多套高低床一周前已经送来了,符科长催过好几次,厂家说只要一天即可安装到位。眼下只有喻朝阳一个人来,她担心会不会忙不过来。喻朝阳说顺利的话,忙晚点,今天一天可装完。符科长打开抽屉,拿出一大串钥匙,起身准备出去。邝冲上前伸出手,主动揽上身,说由她来监督。符科长没表示反对,也没说什么,把钥匙递给邝冲。喻朝阳笑了笑,随邝冲一起出门。
拆箱,架床,加固……喻朝阳动作熟练,很快,一个床已装好,接着下一个。他脱下外套,露出红色的毛衫,邝冲说天这么冷,别冻坏了。喻朝阳摆摆手,说不碍事。除了在电钻工作发出嚣叫声时,邝冲走出房间回避外,其余时间,她就站在喻朝阳旁边看,好几次靠近说过来帮他,喻朝阳说不需要。一个房间四套床,装好一个房间后,关上门,再进入下一个房间。其间,符科长来过一次,看到装好的床,用手摇了摇,问结不结实,如果坏了怎么办。喻朝阳没停下手里的活,说没问题,不容易坏,免费保修两年。邝冲学符科长摇了摇床,又装着内行点点头。他一点也不像技术工人,倒像一个大学生。邝冲眼里起雾,被他做事的样子给迷住了,还有他说话时那种云淡风轻,让她想起来一个人。到中午的时候,搞定三个房间。邝冲叫喻朝阳休息一会,然后,带他到医院食堂吃饭。喻朝阳说不用,他出去吃。邝冲说这里有些偏僻,最近的餐厅都很远。喻朝阳不想浪费时间,接受了邝冲的建议。
“把外套穿上,外面很冷。”
“谢谢。”
食堂里的男女同事看到邝冲领着一个男人一起用餐,还显得如此亲昵,都感到不可思议,毕竟这是十多年来在邝冲身上从没有发生过的事。同事们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们,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问个究竟。
第二天上午,喻朝阳过来收尾,邝冲仍全程陪同。没有了第一天的拘谨,他们说话轻松,心情也随之变得开朗。有一刻,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各自都带有一丝笑意。后来,彼此留下电话,并加了微信。
晚上,邝冲洗完澡后,靠在床头。电热毯的温度在上升。她看了看窗边,合上的翠绿色窗帘好像晃动了一下,闪过几缕光亮。打开平板电脑,继续追韩剧,手机也没闲着,刷头条短视频。忽然,眼前一片空无,耳朵里嗡嗡的,脑子在飞速运转——她发觉和往日有点不一样,无法让心情平复下来。有些燥热,关掉电热毯。切换到微信界面,盯着喻朝阳的头像,好几回,想先找他说话。正犹豫间,传来嘀嘀提示音。
“美女,还记得我吗?”
“记得。”
“很高兴认识你。”
“哦。”
喻朝阳说家具厂是他家开的,他不常出来干活。还说邝冲很特别,和他所认识的其她女人不一样……邝冲能体察到喻朝阳在急于表达,似乎想让她更快更多了解他,他也不问她什么,好像他已有多了解她似的。也许,他的心思还没转过来,真是无所顾忌的年轻人啊。——不对,难道她以为我很简单,不需要过多了解?邝冲心里竟一时有些慌乱,颈后悬空,垫枕已不觉滑落到腰间,其她女人,他有很多女人吗?我才不要和她们一样。年轻人说话就是没遮没拦,也不想想会给她带来什么后果。聊到后来,睡意全无。干脆躺下,张大眼睛紧盯着头顶天花板上的乳白色圆形吸顶灯,顶灯没开,床头台灯发出的暖黄光投射到墙面上的剪影显得刺眼,她伸出手按下开关。房间黑漆一片,在黑夜中,她觉得安全。想当初,我是多么胆小,真是太懦弱了。她抵住胸口,对自己说,当初有多胆小,而现在,就要有多主动。
3
通勤车停在院内出口处,下班的人陆续往车上走。邝冲挑中间靠窗的位置坐下。人没到齐,离定点发车还有几分钟。易羽冰像平日一般,迈着怕踩死蚂蚁的步子,慢悠悠过来,向旁边的一辆标致小车走近。戴无边框眼镜的男人拉开副驾,等易羽冰上车后关上车门。男人侧身上车,系好安全带,他的动作和他的眼神一样沉静,一看就是对自己生活有把握的人。易羽冰没有说话,头撇向窗边,木然斜倚在座位上。这一幕进入到邝冲眼里,她内心一凛,脑海里跳出一个疑问:不可能。怎么是他?不可能。标致车先行驶出医院,一个左拐转入大道便走远。邝冲的目光没有收回,和车一起走,直到完全看不见车。等通勤车发动,她才缓过神。车厢内空调开得很大,没有人在意邝冲的举动,更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走在回家的路上,疲惫的身躯暂时放松下来,有人歪倒睡着了,竟然还呼呼打出鼾声。
“昨天下班,接你的男人是谁?”
“……”
“你们很亲密啊,是不是你老公?”
“嗯。”
邝冲上班早到了,看到易羽冰一进办公室,就追着她问。易羽冰无心纠缠,只简单支吾一声。邝冲拦住她,还想问七问八。易羽冰向外走。邝冲跟上去。易羽冰躲进住院部不出来,过了一会,从后门溜走,干脆找其它地方躲起来。
在住院部旁边的小树林里,易羽冰给符科长打电话:“我没敢和邝冲多说什么,怕和她说了,像上次纠缠你一样,问这问那。”符科长刚到办公室门口,她没走进去,而是停在一棵树下,压低声音说,“不是我好奇,我昨天也见到了,那男的是谁?”
“我跟你说了,你也会问这问那吧?”
“瞧你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我知道了,好和邝冲解释清楚。”
“是我老公谢齐。昨天下午,他在附近办事,看到了下班的时间,顺便接我回家。”
“据我们所知,你不是没结婚吗?”
“我一直没说。他第一次来。”
“你早点下班,先回去,休息几天再来。”
“那我今天早走。明天照常上班。”
腊八节才过,到小寒会更冷。“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会,太阳终于露出小脸。阳光洒在林间,暖意挂上树梢。幸好太阳出来了,在这个稀疏的小林子里,连小树都哆哆嗦嗦。旷工就旷工,落得个清静。易羽冰再不多想,头也不回离开。
找不到易羽冰,邝冲找符科长。符科长面对邝冲,第一个念头是不理她,但转念一想,不说不行。脑子里飞快组织语言,想怎么说才得体,同时让对方早罢休。符科长说:“他是易羽冰的老公,他们结婚10多年了。”
邝冲说:“你怎么知道的。骗人,她不是没结婚吗?”
符科长有点生气,语气变得生硬,没好态度地说:“她可能觉得属隐私,不想公之于众吧。再说,她结不结婚,关我们什么事呢?”
“她老公是不是姓夏?”
“不是,好像姓谢。”
“知道了,没事。”一些失望和失落,写在邝冲脸上,但分明极其冷静。她好像装出完全没发生过什么一样,倒让人以为是易羽冰多事了。但符科长不敢大意,虽则对邝冲犹有疑惑,但也不去多问,心想或许这样作罢更好。
接下来的日子,因邝冲消停下来,她们相安无事。而大寒的这天,喻朝阳的再次闯入,又搅乱了邝冲的心。
在邝冲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喻朝阳似有尴尬,才从易羽冰旁边抽身。之前,他们头挨头,好像在讨论什么事,又好像在说悄悄话。怎么看上去都很暧昧。他们认识吗?易羽冰真会媚人。邝冲按捺住情绪,没发作,坐回自己的办公桌边。喻朝阳对邝冲笑了笑,背起双肩包,招呼一声走了。他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有什么好笑的,这讨厌的家伙,在向我炫耀和示威吗?邝冲内心翻滚激烈,想要找人发泄一通。
“易羽冰,你们在聊什么,那么亲密。”
“他到采购部送发票,采购部需要我们在货物验收单上签字确认,你和符科长都不在,所以他就找到我。”
“你有什么魅力,让男人都缠着你。”
“……”
易羽冰没再说话,把耳机塞进耳朵,躲进音乐世界中。邝冲根本不想控制情绪,觉得还没发泄完,就给喻朝阳发去微信。
“她是不是也很特别?”
“什么啊?”
“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这快就忘记了。”
“呵呵。”
“她有老公了,你还敢撩,胆子不小啊。”
“没有——”
“怎么没有,后来怎么不走,舍不得吧?”
“等你回,看看你撒。”
“滚。”
4
卧室门开着,母亲端来一盘洗净的草莓,不发一言,放到窗前桌子上就出去了。“我讨厌男人。”邝冲冲着门那边大喊大叫,像是自语,又像是向母亲的背影抱怨。“哦。”母亲不由得应了一下,也不在意邝冲听没听到。母亲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而惹得她不好过。这么多年来,母亲也受够了,只有沉默以对,才能换得安宁。
前一段时间,邝冲破天荒对母亲说,她认识一个男人,他不错,两人还蛮谈得来。这才过几天,不知是她翻脸,还是男人翻脸,反正她认怂了。当时,母亲看上去很高兴,说那就好好处下去,还说她终于开窍了。
小颗粒草莓的叶子已被掐掉,犹沾有水滴,邝冲张嘴开吃,不一会盘子里一颗不剩。她喜欢吃草莓,喜欢那又冰又甜的滋味。只不过吃完嘴一抹,也抹掉了那种滋味。她坐在窗前,一些漫无边际的想法飘于脑际,内心空落落的。她知道空落落的内心需要感情来填充,而她的感情还没有着落。她从没像现在一样感觉到冬日如此漫长,如一场疾病般难过。天完全黑了下来,寒风在窗外肆虐,隆冬的气息一点点渗进来。没有一个可怀恋的人。她托腮想了想,也不是没有,那只是怀恋而已,意味着告别和失去。
她想到喻朝阳,自从上次杵了他以后,他就没再和她说话。那一阵还要求单独见面,说请她看电影吃西餐。这家伙,就会骗人。前脚卿卿我我和她好,后脚又粘上易羽冰。一想到易羽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哪点不如易羽冰,她有什么了不起。”
“好你个易羽冰,没想到,你老公竟然像我的初恋,也可以认为,你抢了我的初恋。”她想,“你平时看上去蔫不拉几的,我还能忍忍,你已经有老公了,却还和我抢喻朝阳。”
“新仇旧恨,慢慢和你算。”她用屁股往后推了推座椅,突地从桌边站起来,在心里恨恨地说道。
邝冲在昏瞑一片的卧室里踱步。她想法凌乱,理不清头绪。借着台灯幽暗的光晕,她看到了她虚浮的影子。桌子上摊开的一本泛黄的相册里,那张职工合影里一个叫夏少凡的男人……霎时时间裂开,影子晃动,她在自己的影子中,被倒带般倒了回去。
父亲和母亲在邝冲高三那年离了婚,但他们没声张,一直隐瞒到她大学毕业后才告诉她。父亲说,“怕影响你高考,但我和你妈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母亲说,“你读初中的时候,我就想和你爸离婚。”她明白他们的苦心,实际上,她大一就发现了。离婚后,父亲净身出户,很快建立起新家。那几年,母亲没遇到合适的,之后就再也没找人。邝冲和母亲一起过。她一点也不恨他们,“我只知道,我是你们的女儿,我爱你们。”大学毕业后,通过父亲的打点,她进了青城职工医院,当上一名护士。一切看上去都还顺遂,直到那年夏天——
作为同济医学院的高材生,被分配到青城职工医院,夏少凡多少有些不情愿。但一个来自山里的娃,没有任何关系,能留在省城,还算是不错的了。既来之则安之。夏少凡谦逊有礼好学上进,工作表现很出色。作为内科医生,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引起跟班护士邝冲的倾慕,他无从察觉。在每天的工作中,他们配合默契,有时候不用开口,一个眼神就能达成共识。
有一段时间,夏少凡成为医院的焦点,有好几个女生在私下议论他,皆难掩失落。
“他在我们医院呆不长的,他会有更高更好的舞台。”
“每天见他只一个人,他肯定还没女朋友。”
“他一心扑在专业学术上,忙得很,哪有心思交女朋友呢?再说了,一般的女孩配得上他吗?”
邝冲知道,暗恋他的女生,不止她一个。半年后,当邝冲发觉自己已不可遏制地爱上他时,她没敢当面表示,只是把那份爱珍藏在心里最深处某个角落。女同事们的话语,影响她的决定,她觉得她们说的对。夏天是恋爱的季节,清凉透亮,连风都在深情吟唱。她知道她恋爱了,却是单相思,像一块融化的冰淇淋。每天见到他,是一种煎熬。一方不敢表达,内心却愈演愈烈;另一方毫不知情,如往常一般淡然。
“我只是个小护士,他说过,想到三甲医院去。”
“我们注定陌路,或许像一首歌唱的,彼此只是过客。”
第二年秋天,当夏少凡调离到市中心医院时,那层纸还没捅破。他走了,一切都结束了。邝冲知道,没有开始,谈什么结束?他们彼此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他不主动,她怎么好意思找他要呢?她那么害羞的一个人,在感情上,她从来都后知后觉。如果说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关联的话,那就是年终大会后留下的唯一一张合影。合影里二十多个人,他站在中间靠右的位置,而她在后排不起眼的左边角。
夏少凡走后,邝冲似无所归依,心境悄然发生变化。之前每天还能见到他,邝冲并没意识到什么。到后来,她的情绪时好时坏,无法稳定,有时候还失去控制。她对病人的关心超乎寻常,还学夏少凡给病人看病,嘘寒问暖,甚至乱开药,有一次,险些出医疗事故。高副院长找她谈话时,她还说是为病人好。
邝冲变了,变到别人一看到她就躲开,她不在乎。她一直没结婚,还是个老姑娘。母亲开始着急,张罗着安排相亲,但她拒不见面。母亲说她她就赌气,还做出出格的事。终于一天,母亲也不管她了,似乎认命。
5
淅淅沥沥又下雨了。她站在18楼窗边。雨斜飘下来,和雨是斜飘下来的,两者有什么分别?她想,最怕这雾霾漫天的冬季,苦盼着何时才能熬到头。在这段日子里,如果能见到蓝天白云的明净和舒展,简直不要太奢侈。空调一刻也没停止运转,室内主机显示气温在8℃后,似乎就再也升不上去。小区围墙外的一大片空地上,打桩机、搅拌机、挖掘机等同时在作业,传来连续不断的轰隆隆声。谢齐又出差在外,一时半会回不来。家里只她一个人,雨色迷离,她内心的虚空在蔓延。
目前的生活不能说不好,但她看上去总有些不开心。她清楚,并不是欲望得不到满足,她也没多大的欲望。她不喜欢逛街,典型的宅女一枚。不喜欢品牌衣物,她所有的衣服看上去都差不多,黑白灰色系主打,说得好听是端庄和优雅,说得不好听是保守加古板。当然,也不是谢齐不好,事实上,谢齐对她真没话说,一年两次国内外旅游,吃遍城市每个角落的美食,他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她带些小礼品。物质上她有什么要求,他也会尽量满足她。谢齐曾不无夸张地说,我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你快乐。她虽不完全相信,但心里还是暖暖的。她也想让自己开心点,也会从自身找原因,但始终找不到调整的方法。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或许,从小到大她就没有品尝过开心的滋味。从小她就是个内向的人,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她一个闺蜜也没有。有一阵喜欢花草鸟虫,还认真地养过,后来怕麻烦放弃了。前几年,谢齐总顺她的话题和意思,设法找她聊天。她却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所想,聊不到点子上,还扰乱心神。后来,和所有的老夫老妻一样,他们一天说不上几句话,各进各的生活频道。她心下惕然,这才十几年,好像过完了一生。
谢齐会赚钱,事业还在上升。而他发展得越好,她的想法就越多。
如果有个小孩,是不是要好过些?她不愿往下想,有了小孩后,一大堆麻烦会找上来。就像母亲说,“我后悔生下你,恨不得把你塞回去。”那时候她才多大啊,她觉得她是多余的。母亲对父亲的恨,转嫁到她头上。读中专时从家里出来后,她就没再在家住过一晚。计划一毕业,就建立自己的新家。就在那时候,谢齐走入她的生活。谢齐的沉稳和成熟打动了她,当她觉得他是可终身托付的人时,她提出他们婚后丁克,谢齐没多想就答应了。她不放心似的还特别强调,“你不反悔?”谢齐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说,“不会的。”她想过,也不是说她不喜欢小孩,有没有受到母亲的影响,她不确定。
但谢齐的父母不干,他们结婚半年不到,一周好几次来电旁敲侧击:
“邻居家又生了个小孩,两个小孩多可爱啊,趁我们还年轻,可以帮你们带孙子。”
父母每次都给谢齐打电话,谢齐也只是嗯啊敷衍,若无其事地说给易羽冰听。后来,不知是父母的催迫起了作用,还是谢齐想通了,他也想要个小孩。
“看你平时一个人,冇得捞摸,要不咱们生一个。”
“不是说好的吗?”
“父母逼得紧,我的事业也——”
“你是怕万贯家财没人继承吧?”
“嘿嘿。”
“我还没准备好。”
谁知这一准备就是十年,再过上几年,她恐怕就生不出孩子了。有一段日子,谢齐没用避孕套,易羽冰也没异议。他窃喜。一个晚上,谢齐意外得知,易羽冰自己在避孕。还有什么可准备的,看来你真不想要小孩。他有些恼怒,既然小孩都不要,还过什么性生活?易羽冰没理会,用屁股对他,半天后,丢下一句,当初说好的,是你不守信用。那天,谢齐半开玩笑半认真,隐晦表露出离婚的想法。易羽冰既不争辩也不闹,偷偷吞下一大把安眠药,把他吓到半死,从此不敢再提。他不是不爱她,她柔弱得让人心疼。
站在北边阳台远眺,能看到长江,和江边节节拔高的楼群。出小区后门,翻过一段废弃的铁路,能走到江边。闲暇的时候,她喜欢一个人来到江边,一路小跑健身。
每到旧年底新年初,路灯就齐刷刷变得更亮,高楼也显出更夺目的光彩——但也只这几天的光景,浮光虚弱地映在江面上,呈表面的些微光鲜点滴。它并不能让人厘清脚下的路,却把人的影子照得分明,可人不需要活在自己的影子里。她走在江边绿道上,心思浮泛,如江上的一叶小舟。“与它刻意的假惺惺相比,我只要月亮伴着我,即使在它最黯淡的时候,也悄悄然让人安宁平静。”她停下来,举头望向夜空,没见月亮,一颗星星也没见。一阵夜风袭来,就像岸边既浮动草木的气息,又飘来死鱼腐烂的腥味,他们的生活有和谐,也生龃龉。
“他再要是提出离婚,说不定,我会答应他。”她为自己突然蹦出这样一个想法吓了一跳,但很快,心里便有一种卸下包袱的放松之感。
听到她的话,轮到他不愿意了,“我们这不过得好好的,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言不由衷,反正,他的事业越成功,她越神不守舍。
6
早上挤公交车,站在窗边,有人开窗,风一下子吹进车里,呜呜的响,易羽冰被响声吓了一跳。昨晚没睡好,迷迷瞪瞪的,起晚了几分钟,没赶上通勤车。她明显感觉到风不如以前冷,这才想起来,已经到了万物苏醒的春天。下车后径直往医院赶,她发现路旁的树上新冒出一些淡绿的叶片,簇生的嫩芽点缀在枝桠间。
到办公室时,符科长和邝冲还没来,遇见喻朝阳在门口徘徊。他说早到了,今天又过来安装床,没人给他开门。来实习的大学生比预计的要多,临时又添加了好几张高低床。易羽冰没和喻朝阳说话。她打开三间宿舍后,没候在房间内,而是回到办公室。不到两个小时,喻朝阳安装完,叫易羽冰验收。易羽冰默默进宿舍,摇了摇床,喻朝阳说牢固得很,她没说什么。她一一关好门。喻朝阳拿出货单,又叫易羽冰签字。易羽冰一直态度冷淡,喻朝阳全然不在乎。看到喻朝阳似笑非笑的样子,没来由地,易羽冰心里有说不出的反感。
“能加个微信吗?”事情办完了,喻朝阳却没走,拿出iPhone手机,打开二维码,在易羽冰面前晃了晃。
“不用。”易羽冰头也没回,向办公桌边走去。
“怎么没见到邝冲?”
“不知道。”
“你看上去好像不开心,我能让你开心。”
“……”
喻朝阳走了没一会,邝冲回来。一进办公室,她就板着个黑长脸,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易羽冰想他们一定碰面了,至于是否聊到她,她不想去知道。反正和她想的不一样,和实际情况完全不符。易羽冰更不想解释,但邝冲不依不饶。
邝冲说:“你又在勾搭喻朝阳。他会看上你?只是找你随便玩玩而已。”
易羽冰没开口。
邝冲说:“你还抢了我的老公。”
易羽冰也没开口。
邝冲说:“我现在向你宣战,你等着吧,看我怎么报复你。”
易羽冰还是没开口。
邝冲说:“以后的日子,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不会让你好过。”
易羽冰终于忍不住,说:“你有老公吗?”
易羽冰的声音来得突然而陌生,邝冲似乎有点不适,顿了一下,说:“你抢了我的初恋。我的初恋成了你老公。”
易羽冰说:“你不要逼我。”
邝冲说:“你自找的。”
易羽冰捂住耳朵,跑到门口,向外面冲了出去。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脑子乱哄哄的,好像有无数个念头在冲撞。邝冲为什么总缠着我,成天跟我作对,难道我好欺负吗?她曾经以为,邝冲不正常,我躲避她还不行吗?她惊恐地意识到,邝冲像是她的魔咒,她怕是逃避不了了。不过,她猛然觉得与其怪邝冲,不如怪谢齐,怪谢齐像邝冲的初恋,而邝冲却始终念念不忘。——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她谁也不怪,只怪她自己。说起来,她和谢齐之间,一开始都有问题。她知道他也清楚。尽管他一直包容她,但问题仍旧梗在那里。不知从哪天起,她发现在谢齐的身上少了一份安定,尤其后来,她在他身上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感。她不想生活在他的影子里,而让自己变得毫无尊严:
难道我生活的全部目的,都要靠他的施与来维系吗?
大树依附在红砖土屋顶,它其实已经倒下去了。那些口号如同挂在墙上的空调,终露出腐朽溃烂的气息。她的双腿好像不受控制,经过一段残垣废墟,向住院部大楼走去。她一阵恍惚,没搭电梯,轻飘飘爬上住院部楼顶。站在天台边缘,看着面前的世界,她觉得天地一片开阔。阳光晃眼,白云游荡,像纷披的银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此刻,有一个声音在向她召唤:
“你来吧,我等你。”
她瞪大眼睛,想寻到声音的来源,心里在问:“你是谁,你在哪里?”
那个声音没有直接回答,又说:“你快点来吧,我一直在等你。”她顿觉心意阑珊,向前一步,往下面望了望,说:“我来了,我来了——”
7
“高院长,我也病了,您帮我看看吧。”
“说起来,我很愧疚。你回去休息一阵,调整好再来上班。”
“我能应付。现在后勤科只有我和邝冲两个人。您不要再安排像她们这样的人来了,否则的话——”
“你和邝冲做做工作,看能不能做通,问她愿不愿意回家。工资照发,奖金不少。”
“她连您的话都不听,何况是我呢?”
“你先探听下她的想法,经过了那件事,权当是关心她也好。”
走出高副院长办公室,符科长来到住院部楼下。她很难想象,易羽冰哪来的勇气,从10楼纵身一跃……没有一丝风吹来,阴晦的天空里不见一片云彩,空气似乎凝固住,四周安静得可怖。符科长举目仰望却不敢多看,垂头匆匆离开。在后勤科门口见到谢齐。“易羽冰就这样走了,我们谁也没想到,我平时对她关心不够。”符科长发觉谢齐并不很伤心,相反似有解脱之意,也没找医院一点麻烦。
符科长本想开门让谢齐进去,又陡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我们还是在外面说话。”谢齐说:“没关系。”符科长挑明说,怕他遇到邝冲不好。谢齐说没什么,他不怪她。还说要怪就怪他自己,当初就该听医院的话,让易羽冰待在家里,不用出来上班。
这时候,邝冲从外面走过来,看到谢齐。她的目光变得热切,等待与他的目光交汇。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却好像很熟识一样。但他面无表情,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好像压根就不认识她,转身扭头离去。
“我好害怕。她会来找我吗?”发生那事后,邝冲好像收敛了许多,和符科长说话也不像原来那样冲。“放心,不会的。”符科长看在眼里,不得不安慰她。她的变化如果是向好,固然是好事,但这个代价也太大了。要不要和喻朝阳打个电话,叫他不要和她再交往下去了?符科长又想,她会不会去找谢齐?他现在一个人,她是否认为她有机会?如果真的那样,也太对不住易羽冰了。符科长不敢想下去。想到易羽冰,符科长揪然变色,又对邝冲说:
“给你放长假,回去休息吧。”
“不,我要上班。”
2019-12-20 构思
2020-01-02 动笔
2020-01-14 初稿
2020-01-20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