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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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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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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煞

“你有没有听到樱花的叹息?”

“没有。”

“再晚几天,花期就过了。”

“这里真美。”

任和卿和成虹一前一后,穿过铁门关,往晴川阁下的江边走。在危石壁立的禹功矶旁左拐,上小斜坡,来到晴川假日酒店樱园外面。看到几树樱花的枝条垂到围墙外,成虹踮起脚尖,举起右手臂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触点粉樱,视线越过江水望向前方的长江大桥。任和卿按下手机快门,一连抓拍了好几张。照片里的成虹笑靥如花,和樱花相映互美。但任和卿觉得比不上之前在樱园拍的那几张:长江和大桥在成虹身后,她俏立在一簇倾斜的花枝前,蓝天白云下,人景合一。

上周去武大看樱花,不知道是看人还是看花,他们还差点走散。这里游人三三两两,尽管满园的花谢了一大半,但余下的依然竞相开放。没有武大的绚烂和挤拥,倒有几番宁静的风致。任和卿心想来对了,成虹说美就是美。

和成虹算不算一对恋人,任和卿也弄不大清楚。大一开学不久,各个社团在南二食堂门口摆摊设点招募新生,任和卿走到惠风文学社展架前站了一会,成虹拿着一张彩页从旁边靠近,用轻软的普通话给他作详尽介绍,她的热情和诚恳让人无法拒绝,他不说话就一直认真的看着她。她的小圆脸上泛起一抹红霞,扬扬头说,你在听吗?闻嗅到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薄荷香味,他有点走神,说蛮好的。他本身也爱好诗文,于是填了一张表,成为惠风文学社一员。之后,他才知道这个学姐不简单,是文学社总策划兼副社长。采风,踏青,朗诵,改稿……任和卿大都参加,渐渐成为骨干成员。每次看见成虹干练的身影,任和卿都感到亲切而心生暖意。自他那首小诗《风引》发表在惠风报上后,她看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温柔。

“通常是我一开口,她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之于她,我亦然。

“而当我们不开口时,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她反复念起其中这几句,又问他的创作缘起——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单独约会了——他佯装不高兴说明知故问,你还看不出来啊?

学校去年举行夏季运动会,任和卿写应景串词交给主持成虹即时播讲。一个写得激扬,一个播得欢快……他们的互动,为运动会营造出更热烈的氛围。那以后,一帮常在一起玩的人有意无意走散,再出去时只剩下他们两个。

“我比你高一级,你要喊我学姐。”来自四川彩电城绵阳的成虹,既有川妹子的泼辣,又有温婉的气息,和武汉女孩有些相似的特质。“我们同年好不好,我和你都属龙。”任和卿有一张刀刻般的脸,瘦长的身材,一双略显忧郁的目光隐藏在黑框眼镜后,让成虹着迷。而更让她着迷的是,念医学专业的他写的诗歌。

“你会不会像罗大佑一样,将来转行。”

“没想过,难说。”

当金色的夕阳一片片坠入江水之中,他们沿着江边继续向西走。看得出成虹是第一次来,面对眼前的宏阔气象,她展开双臂大声欢呼。在汉江入江口,任和卿停下脚步。望着前方的晴川桥,他陷入沉思之中。

“这是长江,那是汉江?你看天那边,夕阳多美。”成虹看着江水发了一会愣,好像在侧耳倾听江水流淌的声音。然后指了指右边,又指了指左边。当她把目光收回,看到任和卿好像有心事。

“往事如烟——”

从豁口翻过江堤,转进堤内公园。来到两根虬干粗长的大树之间的长石凳旁,任和卿一屁股坐上去,卸下后背的双肩包。成虹拿出纸巾擦了擦,随后也坐了下来。从身边飞过的几只长尾白身的大嘴鸟呼啦啦钻进树丛里,听到几声炸裂脆响,一短根褐黄色的杉树枝条落到任和卿的头顶上。

“我父亲在这里住过,他小时候。”

“这是一片绿地公园啊。”

“我的老家,曾经在这里——”任和卿跺了跺双脚,似乎想踩实脚下的土地,又竖起耳朵,要听回想之音。

父亲说,这里曾经是汉江的一个码头,有一条青石板长街叫闫公街,年年夏季汛期水淹成泽国,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才整体搬迁改建为南岸嘴公园。说起来有些久远,要从我的太爷爷说起。西南县银花村有个年轻村民,有一天扔下锄头洗脚上岸,辗转来到汉阳闫公街打码头。后来做起布匹生意,还把货卖给日本人。解放后一切归零,在我父亲六岁的时候,爷爷举家回到银花村,又变成了村里人。

父亲说,再说我,考上了武汉商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湖北四线城市襄城,和你母亲一起在襄城安了家。可我一直都想回武汉,可惜总没有机会。

父亲说,你不属于襄城,你要离开这里。

父亲谭俊平既不严厉也不随和,虽是襄城职业学院的副教授,但不喜欢说教,还做得一手好菜。母亲任凌是襄城儿童医院的护士长,每天除了忙就是忙,但只要在家,就把家摒挡得一尘不染。在任和卿的记忆中,父母好像从没吵过架。他对家庭氛围甚为满意。在襄城出生长大的任和卿,对南岸嘴完全陌生,父亲带他来过好几次,也没什么特别印象。第一次高考失利那年,父母又带他来到这里,讲了好多他家族的掌故。那些往事如黑白默片,没留下多少印记,但让他记住了这个地方。

彼此沉默着坐了一会,成虹先站起来,说我们走吧。任和卿看出来了,对他的家世,成虹没表现出多大兴趣,他也就没再提及。

沿路折返,来到晴川阁后门。任和卿登上石阶,望向紧闭的朱红木门上方刻有的“吹笛”两字,说,我父亲读中专的时候,常从这里翻进去,带一本武侠小说,在晴川阁里玩一天。后来,他还带同学过来,像他一样翻进去。那时候晴川阁收费。成虹笑了笑说,你父亲又调皮又浪漫,你和他有点不一样。

还有一件事,任和卿没和成虹说。

父亲说,我也是在高三的时候,追求你母亲,高考成绩很垃圾,只得复读一年。你母亲在石城医学院上学,我在武汉上学。那时候,从武汉去石城,坐火车要一天一夜,我一个月就去一次。

母亲说,忘掉过去,重新出发,我们支持你。

和女友聂暄宁在第一次高考前夕分手,把失利归咎到聂暄宁头上似乎说不过去,要说有影响彼此都有影响,人家聂暄宁却如愿考上大学。任和卿倒不是因为妒忌,一时无法从灰暗的情绪中走出。父亲大手一挥说,再复读一年,和你老子一样。

回去后,任和卿收拾心情,第二年,考上武汉工科大学。

“你怎么不和你父亲一个姓?和母亲一个姓?”成虹说。

“下次告诉你。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前天晚上,我看到郝启斌在你宿舍外,你们在聊天。”任和卿说。

富二代郝启斌,经济系大二生,校园谁不知道他?图书馆门口的停车场里,他的白色路虎扎眼。成虹“哦”了一声,说帮他带个东西给段婷,他在追求同寝室的冷美人段婷,不过段婷对他一直不冷不热。任和卿没再多问,以免让她觉得他吃醋了。

“什么时候到我家去玩?”

“再说吧。”

站在轮渡码头出入口,灰色铁栏杆好像刚涂过新漆,一艘乌篷小船停泊在一块巨石下的岸边,船上没人,桨绳的另一端拴在一棵长在水里的柳树上。一阵春风吹拂过来,成虹捋了捋前额的头发。江水拍打大禹矶石,传来唰唰哗哗声。任和卿从双肩包里拿出两瓶怡宝纯净水,拧松瓶盖,递一瓶给成虹。

“说说你家里?”

“父母都是长虹公司员工,现在厂里效益不景气,他们下岗了,在厂门口开个店卖麻辣烫,生意还不错。”

“辣吗?”

“当然,你不喜欢的。你喜欢你的医学专业吗?”

“还行。你呢?中文系看上去轻松。”

“毕业后,怕难就业。希望能找到赚钱多的工作,毕竟父母太辛苦,我想分担一些。”

“想那么远干嘛。饿不饿?如果轮渡没停航,我们可以坐轮渡过江,到户部巷吃小吃。”

“还好。回学校吃吧。”

任和卿带路,成虹跟随,他们在大桥下过马路,走龟山南路上汉阳桥头去坐车。

“明天回来吗,给你做好吃的。”

“不回。”

“好几周没回了,是不是恋爱了?”

“谈恋爱,还早?”

“傻帽,你戳苕。当然可以,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追你妈到手。女孩哪的,抽时间带回来看看。”

“四川的,再说。”

结束和儿子任和卿的微信聊天,谭俊平瞟了瞟餐桌上方墙面的挂钟,哼着小调进厨房端菜,心想这小子有乃父风范。下午从扶贫驻地檀山村回襄城园林小区家,先到菜场买了鲈鱼,排骨,藜蒿等,掐好时间点,做好饭菜等任凌下班。任凌在卫生间简单卸完妆出来时,谭俊平已给自己斟满一杯毛铺苦荞酒。

“任医生,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儿子谈恋爱了。”

“又不是没谈过,不知道成不成。他和你说的,你和他怎么说的?”

“我对儿子说,‘让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帮你成长,何乐而不为。’”

“什么话。儿子才大一,我不赞成。”

任凌一碗饭快吃完,谭俊平抬手要给她再盛饭,她把住碗没撒手示意够了不用。他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倒酒。又夹起一块排骨,放在她的碗里,“你看你,又瘦了。多吃点清蒸鲈鱼,红烧排骨味道还行吧?”任凌微皱眉,一直不喜欢菜夹来夹去,他总是不听,“痛风好了吗?少喝点。”

“高中的时候我就追你,你当时怎么不反对?”

“谁说我没反对,我全家都反对,是你死皮赖脸。”

“儿子长大了,我们老了。”

任凌离开餐桌坐到沙发上,没和谭俊平一起感叹伤怀。她知道他酒一下肚就会进入回忆频道,她听腻歪了他对那些过往日子的扯扯拉拉。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一个频道一个频道按。谭俊平说,如果没有你喜欢的节目,不如看看音乐选秀《非你不听》。

高二的时候,谭俊平确立爱情目标,她就是任凌。从武汉追到石城,复读一年,苦追三年终得手。谭俊平先毕业,在武汉打工。两年后任凌毕业,被分配到襄城儿童医院做护士。谭俊平也动用关系,进襄城农业学校当老师。本来,谭俊平一心想留在武汉,户口也落在武汉同学家,但一进襄城,再也出不去。看到同学大都在武汉安家,而自己落在一个四线城市,由不甘到妥协,折磨他好久。尤其刚到学校的时候,招生效果不好,工资入不敷出,一切皆处于困苦之中。他只能这样想,老师总好过厨师,还算顺利转行。当然,和任凌双宿双飞,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酒杯是从那时开始端起来的,端起来就放不下去,而之前他可是滴酒不沾。如果说那时喝的是苦闷,而后来则是痛快。

在学校无书可教的日子里,他活在自己的世界,无人能懂,连他自己也找不到方向。而后,痛定思痛,全方位调整自己,努力赚钱,以经济独立和自由为目标。他选择停薪留职,出去与人合伙做了六年生意。后来,襄城几个学校合并壮大,成襄城职业学院,他才迎来转机。重新回到学院后,他一边专心教学,一边攻读学位。他将生意积累的经验用在创业指导上,示范指导的六个学员,参加湖北省创业大赛,奖金从几万到十几万,没有一个落空。去年,还被评为省十大首席创业培训专家。年初,他主动要求加入驻村精准扶贫,除了周末偶尔回来,长期驻扎在大别山深处的檀山村。

“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是那个曾经的我了。因为,我已经习惯让别人舒服与我相处。所以,我可以夸夸我自己。

“虽不成功,但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弯路直路,我都不曾缺席掉队。

“今年的副教授评选,我自认为有足够的把握。”

喝完三杯酒,菜盘子也见底,谭俊平有些飘飘然。任凌没张他,也没看电视,正对着手机笑出了声,好像在刷抖音。谭俊平收拾碗筷进厨房,出来时,坐到任凌身边。看到她连打几个呵欠,眼睛好像在打架,他拉她的手臂,叫她洗澡睡觉去。

上午十点半,他们先后起床。谭俊平做饭,任凌清扫房间。早餐午餐一起吃了。见任凌在水池边手洗衣服,谭俊平凑上去说他来,用洗衣机也行。任凌说不用,自己才洗得干净。再到阳台上,一件件晾晒。忙完这些后,进卧室睡午觉。

坐在书房电脑前,谭俊平好久没对打开的word文档改动一个字,这篇精准扶贫半年工作报告看来得重写。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而那些做不完的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即便是做做样子。伤感,感动,无奈,无助……驻村扶贫这半年来,遇到太多的人和事。他从小在农村长大,尽管中专毕业后在城市生活,但有些底色没变。他喜欢和村民们打交道,村民们对他也很尊重。可檀山村太过贫穷,村民们太想改变。他想过一些办法,还是不能带他们走上快速致富的道路。每当有村民给他送来新鲜水果和蔬菜,他拒绝不了又受之有愧。一下笔就感到沉重,又落到原来的思路,这不是校领导愿意看到的,上次的季度报告就受到批评。他决定推倒重来,但不知如何起笔。

离开电脑,走到窗边。正是六月初,午后时分的天色依然明亮,西边落日在对面高楼墙体上发出耀眼的金光。东南风阵阵,带来燥热的气息。楼下秋千广场上传来小孩子们的嬉戏打闹声,他好像第一次听到,觉得外面的天地是如此嘈杂而令人厌烦。

吃过晚饭后,任凌换衣服出门。

“我上班去。”

“又要熬夜。你看你,越来越苍老。”

“医院人少,一个人当三个人用。”

谭俊平有个固定聊天群,“汉阳往事”微信群,他们有事没事会聊上一段。四个高中同学在里面百无禁忌,对对方可以肆无忌惮揭短斗嘴扒皮。关闭工作报告文档,他决定先放一放。拿起honor手机,点开“汉阳往事”。

谭俊平:我儿子谈恋爱了,四川女孩追他。我对儿子说,让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帮你成长,何乐而不为?

闫非:你这个想法没毛病。不过说不定,女方父母也是这么想的。

志翔:@谭俊平,我记得你高二就开始追任凌,你儿子恋爱比你要晚。

闫非:谭教授,我不理解,你为什么那么早就认定任凌,然后,不搞到手绝不撒手。那时候,我一点恋爱的想法都没有。莫非,你就是青春早熟,一出生就老了。

志翔:他是怕过了这村没这店,所谓落袋为安。

谭俊平:现在后悔得很,那么早就被困住。真羡慕你们,玩到不想玩才结婚。

志翔:你现在可以玩啊,不过,不能对不起任凌。

谭俊平:我是有贼心没贼胆。再说也老了,有心无力啊。

闫非:别怂,再疯狂一把。

嘉军:疯狂个锤子。闫非,一起跑步,后官湖绿道。

志翔:@谭俊平,你学校那么多女学生——

谭俊平:不是没遇到过。不过,我有道德洁癖。

闫非:那就不要再表达弥漫着棺材板气息的腐朽态度,还有像深闺怨妇般,因欲求得不到满足而忿忿不平。

谭俊平被喷得无语,也不想反驳。他是不止一次发过类似的牢骚,人到中年心有不甘,不像他们玩得嗨。闫非结婚离婚又结婚,现在还写起了小说,说有用不尽的素材。志翔,这个销售老总常年在外,听说他的情人遍布全国。嘉军强点,到40岁才成家,而之前他可没闲着。再想到自己,闫非说得对。因为青春期短,一路走来,跟他们不一样。如今,他和任凌夫妻二十多年,一直是清汤寡水的感觉。任凌当然是称职的妻子和母亲,他从没有提防过她,而她对他从来都放心。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一生就这样了?他不想这样想下去,也不想被他们笑话。

谭俊平:欢迎你们到檀山村来玩,吃不完的新鲜水果和青菜。

志翔:以我的时间为准,等女儿高考结束,到秋天再看吧。

闫非:炊烟袅袅,暮云叆叇,不是一般的好。到时候,再收集几个乡村故事,写几篇小说。

谭俊平:山乡野趣,这里的秋色更美。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贺小小,村霸贺勇杰,木材厂老板郭四旺的风流韵事……这里的故事说不完。

檀山村距襄城150余公里,与修水搭界,深藏在大别山脚下。年初,苗子堃任工作组长,和谭俊平两人一组,与单位全脱钩,进驻檀山村精准扶贫。

修路补路,为村里添置健身器材,村路两边植树绿化,为村民开展技能培训……先从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开始,但实际上,工作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开始的一周,他们无法适应,简直在打乱仗。开会再开会,参与村两委的日常工作,每周按照镇里的安排,落实会议精神,入户走访,汇总整理资料,接待村民,倾听老百姓的心声……无休止的应付,没完没了,永远也搞不完。工作琐碎而成效甚微。不久,他们显出疲态。

苗子堃摇摇头,一副无能为力丧气的表情,说,“扶贫先扶志,如果他是猪大肠,就怎么也扶不起来。”

谭俊平有些无奈,“驻村扶贫,若只是尽职履责,看不到实际绩效,会有挫折感。乡村振兴,任重而道远。”

苗子堃说,“我想了想,有的放矢,不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人身上。充分利用这里的资源优势,重点抓几个有前景的企业,帮助他们壮大。既然来了,总要干点成绩出来,回去好交差。”

谭俊平说,“还是苗组长有办法。咱就这么干,先把这些企业找出来。”

听到他们的想法后,村委王书记表示支持,说,“我们这里就是太穷,都穷怕了。壮大企业增加就业提高收入,再好不过。”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跑得特起劲,接连考察食品厂,茶厂和木材厂后,发现问题:不是资金不足,就是技术落后,还有市场通路不畅等。这些问题个个棘手,一时半会不好解决。似乎内心刚窜起来的火苗又熄灭了,苗子堃一脸消沉,不想说一句话。他这个表现实属正常,一遇到问题就这样。谭俊平了解苗子堃,这家伙鬼精得很,但长于思考短于行动,需要推动执行。工作上他们是搭档,生活中是朋友。在襄城农业学校,他们就是同事。

“苗组长,你是农林系的,有技术资源。我是经管系的,有销售经验。先重点扶持青绿食品厂,我们能帮多少算多少。”

“就这么办。”

和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谭俊平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觉得自己成了村里人。而苗子堃却不这么想,说他只是一个过客,而不是归人。这不,清明节回襄城,都过了好几天,他还没回到村里。去村民家的土路上,谭俊平接到苗子堃的电话:“我生病住院了,病好后,申请调回学校。”谭俊平说:“哥们,你食言了。不是说好的,与我共进退么?”

苗子堃哼哼唧唧,“工作没有成就感,再说,也受不了那个苦。”

“再也不来?”

“不去。”

当初驻村下队前,苗子堃承诺说一年之内不走。谭俊平知道,苗子堃现在是小病大养,做做样子,好坐实撤退回单位的理由。谭俊平心下虽有埋怨,但只仅限于他们俩之间,他绝不会跟其他人透露半个字。

苗子堃退出,不是没有先兆。

那天下午四点多,他们搞定几个连派出所都搞不定的村霸,又来到村委会,和王书记交流檀山村两委换届选举摸底情况。直到晚上,总算初步整理出新支书候选人:王书记还想干一届,但镇里不同意,年龄到了。芦市镇驻村的黄副镇长代表镇里和王书记推举韩丁富。但虎视眈眈的原居民贺来顺来头也不小,他五年前在村委会干过,从村委会离职后,出去闯荡了几年,去年又回到村里,志在新一届村级选举。王书记紧紧握住他们的手,说到时候希望得到你们的协助,向村民们多说说韩丁富的好话。当晚,他们简单宵夜。撸起袖子,就着一盘刚蒸好的熏腊肉,一碟酒鬼花生,还有少不了来点小酒:通城米酒。这酒家家户户有,年前都会自己酿造,从年头喝到年尾。几杯酒下肚,苗子堃舌头捋不直:

“来,走一个。酒他妈有时真是个好东西。”

谭俊平说,“少喝点,跟你哇了又哇,米酒好喝,容易上头。”

“真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江湖。选举还没开始,已暗流涌动。你看王书记不舍的样子,韩丁富有上面罩着,贺来顺有民意基础,还有副书记贺香连,妇女主任甄芳琪也表现激进……”

“城市套路深,我要去农村;到了檀山村,到处都是坑。”

“只吃饭不做事,成天混吃混喝,谁也不想。”

苗子堃垂头呓语,他说他听。轮到谭俊平说时,他已昏昏欲睡。酒香在夜色里漂浮,如雾霭,又一缕一缕消散。

一个周末,谭俊平回襄城,到中心医院看苗子堃,把一箱鲜草莓和两包早春绿茶放在病床前,“王书记特意叫我带给你,代表乡亲们一点心意。”

苗子堃说,“我不去了,你不用劝我。”

“哥们,怎么会呢?”谭俊平只是想,苗子堃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当初说过,他到村里扶贫是有私心的,想捞取资本,为评选副教授增加筹码。眼下半途而废,想提醒他一下,但不好开口。又想,这样下来,岂不是少了个竞争对手。出医院后,在车上,谭俊平给鲁校长去电。

“鲁校长,我从檀山村回来了,刚去医院看苗子堃。”

鲁校长说,“他不去就不去,你那边人手不够,我有安排。人事处新来的大学生佟瑛,好几次要求去一线锻炼。这样吧,你任组长,带领她一起工作。”

车穿过桂城县城,进入乡镇公路。谭俊平听手机导航一路开车,王书记一路睡觉,佟瑛一路放音乐玩手机。正午的阳光从路两旁的杉树间直射下来,光线斑驳,修长的树影在柏油路面扭曲变换形状。谭俊平戴着墨镜,车窗外呈现一片墨绿色。几朵云彩在头顶飘荡,好像和车同步前行。天一天天热起来,车内空调调到高档。谭俊平感觉车内闷沉沉,按下车窗打开一道缝。他们好久没说话。公路正在全程翻修,坑坑洼洼,灰尘满天,车开不快,维持二三十迈的速度。下午近三点,抵达赣湘鄂三省交界口子镇——芦市镇。

燕山矿泉水厂的何老板先到了,在芦市金顺大酒楼门口已等候多时。说是大酒楼,其实就是一酒家,不能说窗明几净。老板娘还算麻利周正,满脸和气生财的模样,跟王书记见面就是一番插诨打趣。看得出,俩人甚是捻熟默契度也不低。老板娘带他们上楼,落座,给每人倒一杯茶后出去。不一会功夫,酒菜一一端上桌。六菜一汤,一瓶毛铺黑荞酒。何老板临时出去了一趟,不过很快又折返回来。

佟瑛不喝酒不抽烟,谭俊平只喝酒不抽烟,王书记和何老板既喝酒又抽烟。何老板边招呼发烟倒酒,边对佟瑛说,“小佟,只管吃菜吃饭,不用管我们。”又朝楼下喊道,“老板娘,搬一箱雪花冰啤上来。”佟瑛微微一笑说,“我不客气,你们喝好。”何老板和王书记一根接一根抽烟,尽管包房门虚掩,里面还是聚集着浓浓的烟味。谭俊平抬起手掌没放下,有意无意在鼻子前扇风。佟瑛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酒一杯杯入喉,话匣子也打开了。

何老板说,“谭教授百忙之中赶来给我们上课,真是感激不尽。需要我们怎么配合,你尽管提出来。”

王书记说,“谭教授牛X,辅导学员参加创业大赛,得过大奖。”

谭俊平说,“王书记,你过奖了。有个安静的会议室就行,明天上午讲生产管理,下午讲销售管理。”

老板娘咚咚上楼,来敬了一圈酒后下楼。桌面已是一片狼藉,菜还剩下一半。过了一会,老板娘又上楼,端上来两个菜,红烧泥鳅和水煮牛蛙。

谭俊平说,“老板娘,菜够了。”老板娘说,“你们多吃点,吃好喝好。”说完,又快步下楼忙去了。

王书记一口喝完半杯啤酒,说,“何老板,吃完饭还有什么活动?”何老板递给王书记一根黄鹤楼烟,说,“有的,有的,我已经安排好了。”

谭俊平说,“已经很晚了,晚上要早点休息。”

何老板说,“不晚,放松下。”

从大酒楼出来,去美碟卡拉OK厅。夜风吹进鼻孔里,呼出溽热的气息。谭俊平还是和他们一起去了,他们都说去,心想就他一个人不去显得不合群,也不太好。在大包厢,佟瑛坐在电脑前,说,“各位领导要唱什么歌,我来点。”又看着谭俊平,说,“谭教授,你想唱什么歌?”

后来,和佟瑛在一起时,关于那个晚上,谭俊平记得佟瑛只唱了一首歌,歌名不熟悉。其余的时间,佟瑛就安静的坐着。而他唱了什么歌,也记不大清楚。但是,他记得在酒店各自的房间外,互道晚安时,佟瑛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一个下午,佟瑛指导扶贫专干副书记贺香连学习电脑,期间,贺香连接到一个电话后先行匆匆离开。谭俊平在王书记办公室谈完事出来,见随后也没什么事,喊上佟瑛,一起回住地。时间还早,太阳明晃晃但不灼热,清风拂过额头让人欢喜。走过一段水泥路,转到一条碎石块铺就的小路上。佟瑛对谭俊平说,不是我八卦,你和王书记刚才说话的声音有点大,好像在争论。谭俊平说,都什么年代了,王书记太保守。原来,镇里要求各村组织一支广场舞队伍,王书记并不支持,跟村委会其他人以及村民闹得不愉快。村里留守妇女们跟驻村工作队要求买一套音响,以便傍晚村民们可以在村委会前的广场上跳舞。谭俊平没少做王书记的工作,驻村帮扶单位答应出经费,最后还是勉强买了。但王书记说,女人就应该安分守己,待在家里少出门。佟瑛有些不乐意,好像脚底被尖石块硌了一下,撇撇嘴说:

“这是好事啊。王书记太封建了。”

谭俊平说,“来了一个多月,看你状态还不错。”

“我喜欢这里。一草一花,在梦里见过。还有妇女主任甄芳琪,和我讲了好多村里的故事。我也曾是山里的孩子,六岁才搬到城里,童年的记忆都在。”佟瑛说到这里,左右顾盼,不急着往前走。谭俊平随她,也放慢了脚步。她的窈窕侧影牵制住谭俊平的目光,而她双眸灵动扑闪好像在说话,睫毛弯弯长长。不知是谭俊平的眼神给了她鼓励,还是眼前的场景让她心情舒畅,她的话变多了。她从家乡门前的桑葚树说到屋后的池塘,和大孩子们一起捉蜻蜓,到田间地头摘一朵朵颜色各异的野花。又从民间传说到乡村伦理故事,她讲起来一点也不枯乏无味。谭俊平第一次觉得她如此活跃,但没打断她,还适时恰当地应和几句。前面来到岔路口,左转向里走一截,就到驻村家里。但她停了下来,望向山的方向。谭俊平提议再向前走走,她在后面跟着。又走在被纵横交错的田埂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田野间。她又说谭俊平歌唱得好,嗓音里淳厚又带点沙哑,是她喜欢的style。

“你喜欢罗大佑的歌曲吗?觉得你像罗大佑。”

“‘假如你张开的双眼,给我一点心照的诺言……’”

“我听过的,《黄色脸孔》。他的歌写得好,但说话常常不知所云。从这点上看,你和他有点像。”

“什么?”这个90后也喜欢罗大佑,算是不多见。谭俊平回头,似乎想好好看看佟瑛。她的小圆脸上透出白皙而红润的色泽,被灰色牛仔裤包裹的双腿显得颀长紧致。走过几条细长田埂,不觉走到田野深处。太阳缓缓西沉,庄稼呈倒伏状,天空像高出一截。田埂上脚印深浅,两边黄绿叶纤草丛生,也有一蓬一蓬的花。佟瑛说,有些花,她叫得出名字,像田边菊、野鸡冠。而更多的叫不出名字,但它们的气味是熟悉的。这些野花中我喜欢田边菊,淡淡的蓝紫色点缀的花瓣,像昨夜的一场梦。

“罗大佑的歌词,就是诗。”佟瑛说,“‘不知山下村,人住梅花里。’不知道是谁写的,这意境,一念起来都让人心情变好,如果置身其中,真的幸福感满满。”

而佟瑛,也是一首诗。谭俊平眺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峦,回忆起二十多年前他读中专的时候,那是个写诗的年代。他也写过好多首现代诗,后来不无例外全放弃。眼前的情景,眼前的女人……他想起曾经写过的,“一个少年从山脚下走来 一排排村舍整齐宁静/少年向山里走去 夜风蹀躞声不觉/比深山更深 比青草更青/少年说他不是没有收获 他在青草地拣到一个女孩……”他没念出声来,以免让她听出有所指。她是多么珊珊可爱,而他,已滑落至不惑中年。他心想,她将会遇到个什么样的男人,无论什么男人,都会让他不开心。

“我不喜欢同龄男人,太孩子气,一点也不好玩。”佟瑛好像揣摸出谭俊平心里所想,说,“而中年男人,遇事三思,权衡利弊,等权衡完,事情就过去了。”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挑了挑眉毛,有点放肆地直视他,似乎等他接话,但他看上去无动于衷,她到底沉不住气,又说,“说穿了,就是胆小懦弱。你也是这样的吗?”

“是吧?”谭俊平心里一惊,但表面装着不动声色,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太阳不觉走到尽头,已落到山的背面。他们站在山脚下,田野间,四下不见一人,周围一片幽深昏瞑。佟瑛的目光变得清虚起来,似乎在光影的流转中,寻找被生命带走的另外一部分。

“你敢吗?”

出襄城高铁站,任和卿和成虹上一辆薄荷青的士,回园林小区。武汉距襄城不远,高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襄城毕竟是小城,从车站到家,的士十来分钟即到。之前,对父亲谭俊平说开车来接他们的主意,任和卿断然拒绝,说他们自己回,没必要那么刻意。谭俊平对儿子的态度表示认可,问过于热情,会适得其反?见儿子好久没回微信,谭俊平对任凌说,这小子可能生气了,看来,他和小成还不够亲密。任凌斜乜了他一眼,说,儿子才没那么小气。等会他们回来,别把气氛整得太严肃。

听到拧钥匙的咔嚓声后,大门被拉开,谭俊平和任凌走到大门口。

“叔叔,阿姨,你们好。”

“小成,你好。”

“天太热,快进屋。”

双脚一进门,成虹就喊上了,一张小圆脸上带着笑意。任和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低头看到门口的两双凉拖,把红色的一双递给成虹。随后,他们先后进了卫生间。任凌端出一大盘切成小片的西瓜,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招呼他们过去吃瓜解暑。谭俊平进出厨房好几趟,叫他们先洗手再吃饭。菜上齐,一满桌。成虹身穿白色短裙,并拢两条大白长腿,和任和卿并排坐。任和卿挑一大片西瓜,递给成虹,说又冰又甜,再来一片。成虹没接,说我去卫生间,你吃,我吃了好几片。

成虹从卫生间出来,任凌叫她上桌吃饭。从她的脸再到她的腿,成虹发现谭俊平好像在盯住她看,脸倏地红了,迈开的步子显得有点不自然。看看儿子,再看看成虹,谭俊平目光温和,这个身材高挑的女孩,眉眼清顺,越看越让人心生欢喜。突然,察觉到成虹羞赧的窘态,谭俊平赶紧把脸别开去。他觉得他们还蛮般配的,心下舒坦,不觉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任和卿拉成虹坐在旁边,打开一瓶雪碧,给她面前的长玻璃杯倒满。谭俊平举起酒杯,说为团聚,一起干一杯。

任凌抽出一双一次性手套,给成虹,说,“小成,尝尝香辣虾,看合不合你的胃口。慢慢吃,多吃点。和卿,帮小成剥虾。”

成虹说,“谢谢阿姨。不用,我自己来。”

谭俊平说,“明天周六,你们不回学校吧?我开车,带你们在襄城转转。”

任和卿说,“我们自己玩。”

成虹说,“叔叔,不麻烦您了,我们骑单车。”

吃完饭,任和卿进了他的房间,成虹也跟着进去。

书房里没有床铺,任和卿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成虹,自己睡客厅沙发。薄被单盖在身上,电扇悠悠扇小风。深夜,谭俊平走出书房,见儿子头向里,蜷缩在沙发上,手机屏幕亮着。他没惊动他,回到卧室。看来,儿子没把小成拿下。谭俊平躺在床上还在想,这女孩有礼貌,但和儿子生分。任凌睡着了,呼吸声轻匀。后半夜,谭俊平起夜,特意朝沙发那瞅了瞅,儿子竟没在沙发上,电扇还在摇头运转。他暗自一笑,上前,关掉电扇。

谭俊平蹑手蹑脚上床,拉了拉被单。任凌转身,嗯一声醒来。谭俊平说,醒了。跟你说,原来儿子不怂。侧身张开手臂,搂住任凌,下身硬挺挺顶住她。任凌将身子往床外挪了挪说,跟你年轻一样。睡吧,这几天连续夜班,很累。谭俊平顿时软下来,背过身,翻开手机,心却想着别处。

早上八点多,任凌起床时,碰到窗帘,一束亮光从乳白色窗帘间隙透进来。谭俊平早醒了,正眯着眼看手机。

“今天要加班,也不多睡一会?”

“做早餐。”

吃过早餐后,任和卿和成虹出门。下午四点左右,谭俊平给任和卿发微信,晚上回来吃饭吗?过了好一会,任和卿才回,不吃了。晚上七点,任和卿回来,板着个脸,身边没见成虹。

“小成呢?”

“先回学校了。”

任和卿语调冷硬,直奔他的房间。谭俊平了解儿子,也不再追问,到书房继续写扶贫工作报告。不久后,任和卿走进书房,打开书柜,说想找本小说看看。抽出一本《阮郎归》翻了翻,放回原位。再抽出一本《新人生》翻了翻,又放了回去。谭俊平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叫儿子先坐下来。

“我不关心你们有什么矛盾,你要想清楚,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她太任性,一言不合就走人,有好多次,我也烦了。”

“认定了,就义无反顾,追到底。就像当初,我和你母亲——”

“我明白。”

“你不明白。”

任和卿有点颓丧,两只手垂搭在书桌上,镜片后的目光游移不定。谭俊平想说,要我说,我觉得那个聂暄宁不错。但没说出来,以免儿子新愁未消,又念旧恨。谭俊平起身,在书柜里拿出一本书,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交给儿子手上,说:“‘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这本书可以看看,一定要看完。有必要说一声,你的问题,书里没有答案。”

国庆节最后一天,送儿子到学校后,谭俊平驱车过长江大桥,去汉阳南中,参加九一届师生联谊会。任凌因加班请不了假,没和他一起去。车来到龟山脚下,转入琴台大道。谭俊平把思绪从闫公街拉回来,想到将要和30年前的老同学见面,心里念念往事如流水,如流水般——

他知道他对汉阳南中的怀念与一棵树有关,那棵树长在食堂后的斜坡上,斜坡的一侧有一条小河。很长时间以来,他都叫不出它的名字。直到有一天,他在树下遇到一个女孩,正如他迫切想要了解她一样,他知道了那棵树的名字。诚如他们所期待的,他们急切地问:我才不关心树哩,我只关心那女孩,你们后来怎样了?他说:还是先说这树,它见证了我的一段成长。仿佛只是一瞬间,一个惨绿少年便迈入青春暮景。

至于那女孩,除了给他锥心的疼痛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还能说些什么。也许,也不尽如此——他不是一个结果主义者,到现在,都不那么现实主义——所以,到今天他只记取她的好。

而她只记得有一条小河,河边好像有一排树,河水清澈,上面漂浮着水草,有一些红色的小鱼游来游去。在河边早读的时候,晨光从树叶缝隙间洒下来,她直到阳光在河面泛出微笑时才离开。而正当她离开时他才出现,好像他在迎接她回教室,其实是她从他身边避开去。她一直有些慌乱地躲着他,但如冬日河面上的浮冰般脆弱,终于她还是和他好上了……

下午一点多,到达汉阳南中。在教学楼入口处,签完到,进九一大教室,谭俊平和同学们打声招呼,说四处转转,回头再聊。志翔也到了,和同学们正谈得热络。谭俊平和他寒暄几句后,一个人走出教室。低头下教学楼台阶,听到有人叫他。

“谭俊平,还认得我吗?”

“噢,你是岳薇。”

这是那么多年以后,他们再见时说的第一句话,可一开始就到终点,好像又无话可说了。他说,我四处转转,回头再聊。她说,好的,再会。一个下台阶,一个上台阶,两人擦肩而过。看到她的样子,不能说失望吧。他边走边想,当年的岳薇同学秀气单薄令人怜惜,如今体态丰满准确的说有些臃肿;当初素雅宁静给人清新感觉,现在却显出令人腻烦的俗气。而他在她眼里又是怎样的:这个猥琐而目光浑浊的中年男人?!

……那时候他们一直偷偷的好着,直到有一天被另一个女同学发现。那个女同学的出现,让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经过那件事,后来他才晓得:不要忽视世界上哪怕是你以为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世界上最恶心的事情是女人对你的嫉妒,她因嫉妒产生的报复会有巨大的杀伤力。当你把目光投向她时,她以为你在看她,其实是她误会了。当你的目光投向她时,其实你看的是她的同桌。她以为你总在深情脉脉地看着她,可你甚或连余光都未曾注意过她。

“这一切还不是因为施红梅太爱你,深陷进去,不能自拔,她希望能得到你的回应,你却一直无动于衷,当你和她的同桌岳薇好上,她才天崩地裂般终于爆发。”志翔同学对他说道。那时候,志翔就展现出某种“爱情专家”的禀赋。但到高三,都没见他谈恋爱。有人问志翔,“你的女朋友呢?”“她还在丈母娘肚子里。”志翔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比不上她吗?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移情别恋。”施红梅对他说道。“你有你的好,但与我无关。”他说。天可怜见,她竟认为他一直是喜欢她的,只不过没对她表白而已。而因为岳薇的介入,他才移情别恋。施红梅不断纠缠他,他总在躲避她。一来二去,同学们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成了不用言说的公开的秘密。他只得向岳薇解释,“你误会我了,是她一厢情愿。”岳薇说,“我相信施红梅,讨厌脚踏两只船。”

“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你同桌头上的一颗痣都比你漂亮,你真是讨厌,你表错情了。”那天放学,同学们走的差不多了,在教室大门口,他终于气急败坏,大声对施红梅说道。那时候,岳薇正好从后门经过,装着没听见,暗暗地走开了。

“……”施红梅呆呆地看着他,嘴巴张开却无语,目光里满是幽怨。那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他认真打量施红梅。她其实并不难看,只是面部有点夸张,满是不服输的表情。她一身黑色的衣服,黑色的松糕鞋,走路脚不沾地,像是午夜的幽灵。他想,从这一刻起,让我们的纠葛,从此一刀两断……

然而,他没有和岳薇继续好下去,高中毕业后,他们彻底断了联系,就像他和施红梅一样。最终,他选择了并不起眼的任凌,后成家。而他们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没有人知道。

“谭俊平,你好吗?”

“你是——施红梅。”

谭俊平一个人走在河边的斜坡上,一些往事随着河面上的微风轻轻飘来。听到有人喊他,一时还没回过神。一个女人微笑着走过来,身穿黑色的风衣,挺拔而妩媚,有几分淑女的气质,有种落拓不羁的美。他竟有些晕眩,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施红梅呢?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当初冷森森的,如今明媚媚的,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还有,她像一个人。

下午两点半,师生齐聚于九一大教室。发言,表演,畅谈……常规仪式过后,游园,拍照。志翔走过来,单独对谭俊平说,“听说施红梅现在是一个人,对你还念念不忘吧?”“一个人,怎么会?”谭俊平没多说话,眼前有两个身影在晃动,不,四个……志翔嘻嘻哈哈上前,拉施红梅和谭俊平站在一起,给他们拍了好几张合影。之后,在学校食堂餐会。施红梅说,重温学生食堂,再也不见老鼠屎的饭,没刨皮的土豆。志翔说,曾经的苦难,也如过眼云烟。道别时,他们彼此加上微信,一致说以后多联系。

回武昌的路上,在汉阳大道等红灯时,谭俊平点开微信,终于收到佟瑛的回复。

“新雅酒店,1206。”

“哦。”

“你来,现在就来。”

“汉阳往事”群聊里,夜晚又活跃起来。

闫非:上次在同学会上遇到老情人了吧,并且重拾旧情复燃新情?

志翔:没有。

谭俊平:我也没有。

闫非:@谭俊平,怎么没有,你和我讲过。我还记得你说叫《一棵树的爱情史》,刘醒龙好像也写过同名故事。

谭俊平:什么时候?

闫非:梦里。

谭俊平:扯淡。

志翔:哈哈,当然有,我作证,俊平就是矫情。

嘉军:早禁欲了,没意思。

早上醒来,谭俊平打开微信群,眯眼看凌晨三点半闫非的千字留言,不淡定了。前几天,闫非说要以他的人生经历创作一篇小说,没想到,这么快,闫非就拿出故事大纲。嫉妒,早熟,厨师,学院,出轨……有些细节真实可触,好像被扒了底裤一样,谭俊平内心难以平静。放下手机,侧身望向窗边,他觉得眼前有一团虚浮的暗影慢慢漫进来。躺不住了,起床,进卫生间。当初,闫非说写他的故事,他还鼓励,说不反对,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尽管“汉阳往事”群里,都是高中和中专同学,不过,闫非真的写出来,发在群里,被他们看到,他心里还是不能接受。上周,闫非说要壮大群队伍,拉进来曾经的同事武青和志远,他们进来后,一个一言不发,一个发海量微商信息。志翔又拉进来闻学和宏未,中专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的底细。坐在马桶上,再拿起手机,细读一遍,那些虚构的部分,似乎有迹可循。闫非还写到他和老同学(岳薇,施红梅,或另有其人)旧情复燃,在扶贫村还有个情人(寡妇或女大学生,还在斟酌)。而我有机会晋升为副教授,这会不会令我的名声受损?谭俊平心里一阵悸动:闫非好像发现了什么,我和佟瑛的事,好像从没和他们提过。闫非设定好剧本,而我照实演出。这么一想,他气急败坏。

早餐吃得淡而无味,喝完牛奶麦片,谭俊平点开闫非的微信,单独给闫非留言:“如果你一定要写,还是原来的态度,我不反对。但不能涉及到真名,单位,地址等。”闫非很快回复:“放心,绝对不会。”

谭俊平在客厅踱步,再看一遍千字文,不行,不行,心里还是不平静,更不舒服。再次给闫非留言:“我是学校副处级干部,现在的地位不是你想象的。我很珍惜我的羽毛,不容许有丝毫闪失。看来,这几十年来,你并不了解我。”闫非又及时回复,“我明白。既然你反对,这篇作品搁置。”

“‘汉阳往事’群,我决定退出,请你不要再拉我进去。”说完,没等闫非回复,谭俊平拉黑闫非的微信,并退出“汉阳往事”群。不一会,闫非发来加好友通知,谭俊平没理会。再后来,志翔给他留言:

“闫非在群里道歉了。你小子,怎么这么小心眼。几十年的朋友,闫非想写就随他写,你有什么损失?”

谭俊平没回。

“闫非解散了‘汉阳往事’群,重新建立一个新群‘缘来汉阳’,里面只有我,闫非和嘉军,闫非叫我拉你进来,咱们还像原来一样,愉快聊。”

谭俊平回复:“心里有气,凉他一下,再说。”之后,志翔再拉谭俊平进新群,他通过了。而闫非再次加好友,他还是不通过。

谭俊平:其实,我比你们想像的还要骄傲,一直都是。

嘉军:你有这个条件。

志翔:只有自卑的人才总想着骄傲,正如只有不自信的人才总想着刷存在感。

谭俊平: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自卑。

志翔:世人多圆滑,我是多圆润。人生百态我都有,说我怎样都可以的,我不会纠结。

闫非:@志翔,下一篇写你。

志翔:没有任何问题,随便你怎么写,写完给我看看。

谭俊平:当环境需要我低三下四时我可以昂起头,但绝不趾高气扬,当环境需要我低眉顺眼时,我会努力保持正确的打开方式。

闫非:相互轻蔑,但仍旧彼此往来(太宰治)。这就是世上朋友间的真面目。

闫非这家伙,总算说了句靠谱的话。谭俊平陷入沉思,他和闫非、志翔他们就是,和老同事苗子堃也是这样。

昨天下午,农林系的苗子堃来电,喊谭俊平一起喝酒,“老地方,就咱哥俩。”谭俊平一口答应,“哥们,正想和你闹闹磕。”谭俊平下楼,去马路对面的“乡味香”酒楼。

“那小妮子和你配合怎么样,自从她去了檀山村,你回来的少了。”在“桃花厅”小包间,苗子堃叼着烟,翘起二郎腿,打趣地对谭俊平说道。

“瞎掰。近一年没在学校,苗教授,学校有什么事发生。”

“这次副教授评选,园林系的包望新没评上。他痛陈不公,嚷嚷着要举报,说有黑幕,要揭发。”

“这事嘛,我也觉得不公,但又能怎样?”谭俊平也没评上,本来自在必得。前几天,鲁校长找谭俊平谈话,说这次没有他,承诺下次没问题。谭俊平在心里冷笑,没多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鲁校长也有他的难处。然而,让谭俊平意外的是,苗子堃却评上了副教授。

“你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好事总先落到你头上。”

“运气好。”

“只是运气?你倒说得轻巧。”

“不说了,来,干一杯。”

苗子堃不走寻常路,也不能说投机取巧,他总有他的办法。朋友之间,点到为止。谭俊平不再纠结下去,大口喝掉半杯白酒,苗子堃欠欠身给他满上。而自己稳扎稳打,却还是落在苗子堃后面。虽说他并不嫉妒,但心里多少有点失落。

泡好一杯茶,谭俊平进书房,继续“缘来汉阳”。

谭俊平:你们后来拉进来的几个人,大家根本不是一类人,至少与我不是,所以聊天起来比较尴尬。朋友绝大多数不是一辈子,我珍惜每一个朋友,但并不代表我没有交友原则与底线。

闫非: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

志翔:一个群,肯定要各色人物都有,有表现的有欣赏的,有天天闹腾的有经年冬眠的,有正义的有负面的,有阳光的有猥琐的,有穷的有富的,有忙的有闲的。

嘉军:一花独放不是春。

谭俊平:做减法,剔除生活中无关紧要的,所谓断舍离。

十一

一到寒假,即开启冬眠模式。任和卿窝在家里,好几天没出门。在ipad上玩了一会游戏,打开相册,翻到一张成虹的照片,樱花树下的她歪着头,浅笑盈盈,江水在身后静流。只有这一张照片,再没了,他们更没有合影。是的,他们结束了,如樱花零落无迹。

“一个人跑了一圈又一圈,如民歌小调,夜风在耳畔哼唱。

“天是怎么一点一点黑下来的,路却怎么越来越宽广却又漫长。

“你的世界必须有一个黑夜,否则,那些见不得光的在何处安放。就像只在黑夜里开放的花朵,太阳一出来,花期就会被埋葬。”

这篇《如果在黑夜,一个奔跑者》,或是挽留,或是祭奠,是任和卿写给成虹的最后一首诗。整个暑假没见面,开学后,他们联系也变少了。那次从他家回来后,他发觉她的感情变淡了。有什么好见的,再也谈不到一块去。一产生这样的想法,随着其不断加剧,他愈发意兴阑珊。一天傍晚,任和卿走进书画长廊,准备去图书馆,看见成虹从一辆白色路虎副驾出来,她手里的黑色小坤包,他之前从没见过。任和卿停下脚步,退在书画长廊的石柱后。他的目光掠过廊顶,望向一棵广玉兰树。半弯悬挂于断枝上的残月,流过幽静而晦暗的书画长廊。随后,郝启斌下车,和成虹并肩,一起向北三食堂方向走。

之后好多天,任和卿没去找成虹,微信也不发一句。当然,她也没主动和他联系。任和卿想过,如果就这样断了来往,也没什么可惋惜的。但他终于还是想坐实结果,在一个晚上约了她出来。

正是初秋时分,但夏天赖着不走,晚上的热气没消减下去。他们走在云漾湖边,风吹在身上潮乎乎的。一个老头坐在湖中间的小窄道上,一左一右围着两个年轻人,只见伸长的钓竿,水面不见浮漂。他们堵住了小道的通行。这会,如果成虹不在身边,任和卿也许会看夜钓,看有没有鱼上钩。

“这段时间很忙?”

“还好。”

简短问候过后,他们没话说了。沿着云漾湖转了一圈,俩人好像商量好似的,一起掉头走,绕过第一教学大楼,回女生宿舍。任和卿想问成虹,她和郝启斌的事。有什么好问的,不是明摆着吗?好几次想开口,终究还是没问。

“那么——再见。”

“拜拜。”

离开女生宿舍,任和卿没回寝室。他转进体育场,走在夜色中。就算成虹不和郝启斌好,也会和另一个人好,反正不是他。但他有点迷惑,郝启斌不是在苦苦追求段婷吗,和成虹又是怎么好上的?郝启斌移情别恋这么快,和成虹又能发展多久?要不要提醒她一下,但分明显得多余。这么一想,他替成虹不值。

那晚过后,他们不再来往。他退出惠风文学社,也不再写诗。

任和卿没放下ipad,继续往前翻相册,意外发现数十张聂暄宁的照片,竟然没删除。相片的时间轴,定格在四年前。和成虹分手,算不算失恋?而失恋的痛苦,他体会不深。那么,和聂暄宁呢?

高三那年,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成绩下来,班主任不高兴,第二天放学后,叫来双方家长。在班主任办公室,任和卿和父亲谭俊平站在班主任左边,聂暄宁和她母亲站在右边。双方有谈判的意味,而班主任是裁判。

聂暄宁冲谭俊平喊一声,叔叔好。谭俊平威严而淡定地点点头。任和卿对聂暄宁母亲说,阿姨好。聂母摆摆手,有点不耐烦,别喊我。

班主任说,“我一直持开明的态度,并不反对你们交往。但这次考试成绩,双双下滑得厉害。今天请你们家长来,并不是互相指责,而是希望坦诚交流。高考第一,其它缓缓。”

谭俊平说,“班主任,您说的好。”

聂母说,“好什么好,你儿子拖我女儿后腿,她要考北京大学的。”

任和卿不由得低下头,偷看了聂暄宁一眼,聂暄宁显得有些紧张。班主任从办公桌后走过来,知会任和卿和聂暄宁先回教室。等他们出去后,班主任也走出办公室,让谭俊平和聂母单独聊聊。

晚上,任和卿回家吃饭。吃完饭,谭俊平说开个家庭小会。

谭俊平说,“聂暄宁的母亲一副官太太的腔调,但我一句话就消灭了她的嚣张气焰。后来,我们谈得还蛮愉快,也没伤和气。儿子,再努把力,考出好成绩。”

谭俊平说,“恋爱是好事。就像我原来说的一样,不反对你们交往。班主任也说了,高考第一,其它缓缓。我的看法在考试前这段时间,暂时不来往,做最后的冲刺。等考试完后,你们想怎么来往都行。”

谭俊平说,“考出好成绩,上个好大学,将来留在大城市。”

任凌说,“聂暄宁这女孩不错,如果你们有缘分,不在乎这点时间。”

任和卿说,“听你们的。”

回学校的路上,任和卿给聂暄宁发微信,发不出去,被她拉黑了。他心里咯噔一下,也没去多想什么。先就这么着,一切等高考完再说。

日后,俩人尽量不照面,刻意躲避着对方。没曾想,直到高考结束,他们也没再来往。聂暄宁考上湖南科技大学,而任和卿落榜了。她没来找他,他更不好意思去找她。父亲谭俊平还安慰他说,没事,再复读一年,跟你老子一样。当初为了追你母亲,我也是复读一年。

这张聂暄宁在花海乐园的照片,让任和卿的目光良久无法移开,她站在杜鹃花丛中对他嫣然微笑……任和卿悲哀地发现,他和父亲一样复读,但不同的是,父亲追到母亲。而他,彻底和女同学聂暄宁分手。那一串数字突然在脑海里闪现,那是聂暄宁的手机号,他从没忘记。现在,他输入她的手机号,新建联系人,添加到手机通讯录。再到微信添加手机联系人,点她的手机号,跳出来的名字叫“暄子”,不是她是谁。马上添加她,发送申请留言:聂暄宁是你吗?我是任和卿。对方很快通过,并回复:知道是你,怎么才找我?

这个下午,任和卿只做一件事,一边和聂暄宁聊天,一边飞快看她的朋友圈,幸好她没设置时间范围。他调整朋友圈设置,改为全部可查看。想反正平时发的少,也没什么隐私。原来她在长沙谈过一个男朋友,也刚分手不久。任和卿暗想,这会,她也在看他的朋友圈吧。他和成虹分手的事,他也不忌讳被她知道。

“你回来了?”

“过几天天晴,去花海乐园玩。”

母亲任凌在客厅喊吃饭时,任和卿才发觉到晚上了。吃完晚饭,他主动要求洗碗。从厨房出来时,端出一盘洗净的草莓,坐到母亲任凌身边。

“聂暄宁,您还记得?”

“那女孩不错。”

“我们又联系上了。”

“她比成虹更适合你。我想,你父亲也这样认为。”

“为什么这样说?”

“还记得那次在南岸嘴,你父亲和你讲的故事吗?”

十二

任凌的声音低低的,显得气弱无力,说她在襄城中心医院。谭俊平心头一紧,问她哪里不舒服,严不严重。

“老毛病加重了,这次要做手术。”

“儿子呢?”

“在医院上下跑,办住院手续。”

“好好躺着,我这就回来。”

挂断电话,谭俊平从檀山村委会出来,开车往襄城赶。三个小时后,来到襄城中心医院。进了安康楼8楼病房,见到儿子任和卿坐在里面靠窗的床边,把削好的苹果一片片递给母亲任凌。任凌斜倚在床头,和儿子小声说话。谭俊平到床前,任和卿站起来,说爸,你坐。谭俊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你们吃晚饭了没,吃的什么?任凌说吃过了,儿子在楼下龙门清粥店买的白粥和青菜。你还没吃吧?任和卿说,爸,你想吃什么,我下楼去买。谭俊平说随便买个盒饭,快去快回。任和卿往门外走,随手轻带上门。

“脸上没一点血色,你身上疼不疼?”

“尤主任说,会尽快安排手术。”

谭俊平在床沿坐下,握住任凌的手,感觉冰冷冷的。二十多分钟后,任和卿提一个袋子上来,“热的,你趁热吃。”谭俊平接过盒饭,对儿子说,“忙了一天,你也累了,打个的士,先回去休息。”和儿子走到电梯口,谭俊平嘱咐说,多看专业方面的书,别把功课拉下了。任和卿说知道,闪进电梯。

谭俊平没回病房,先去找尤主任。在主任办公室外见到一个没穿工作服的女士,谭俊平忙问她是不是尤主任。尤主任又踅回办公室,谭俊平跟她进去,说:

“尤主任,我妻子的情况——”

“你妻子也是医生,她很了解她的身体状况。我和她沟通过,她的病不能再拖了,子宫必须切除,手术安排在三天后。”尤主任说,“这不是个大手术,但有些特别,多给她一些关心和理解。”

听到谭俊平故作轻松的口吻,复述尤主任的话,任凌黯然垂下目光,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谭俊平再次握住任凌的手,反复摩挲,想给她一些温暖,还有一些安慰。

“做完这个手术,我就不像女人了,你另找一个吧。”

“听我说,要我说,要找就找和你一样的。但是,和你一样的已经有你了,还有什么可想的,还有什么可找的。”

手术前一天,谭俊平呆在病房,熬到深夜。还是在任凌的连番催促下,他才不得已回家睡一会。走在漫漫黑夜里,他感觉到寒风没方向无情绪,这个冬季似乎也变得无所适从。手机闹钟定在六点,可他没等闹钟响就起床了。轻手轻脚,怕惊动儿子,想一个人先去医院。当他从卫生间出来,任和卿已穿戴整齐。他们一起下楼,叫上的士去医院。东方初抹一缕晨曦,天光越走越亮。进病房一会,还没说上几句话,护士过来,推任凌进手术室。他们跟在后面。任凌的双眼深陷进去,看上去一宿没睡好。

“我和儿子都在你身边,到时候,你第一时间就能看到我们。”谭俊平俯下身,靠近任凌细声说。任凌的眼睛眨巴了几下,眼睑下滑落几滴泪珠。

任凌先进专用电梯,他们等另一部电梯。等他们到手术室外时,任凌已进入手术室。手术安排在第一台。谭俊平坐在窗前一排塑料靠背椅最边的位置,身体前倾,保持一种在别人看起来并不舒适的姿态。天已大亮,青白的光从窗外照进来。没多久,又一个病床推出电梯,直接进手术室。很快,七八个病人家属也赶过来。手术室外变得拥挤,椅子不够坐。

任和卿接到一个电话,出去了一下,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孩。谭俊平认识,正是聂暄宁。聂暄宁来到谭俊平面前,小声喊道,叔叔好。谭俊平抬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小聂,来了。

谭俊平旁边空出一个座位,叫儿子和聂暄宁过来坐。他走到窗边。对面在盖新医技楼,三台塔吊车运转不停,工人们舞动手臂,地面的人来来去去。太阳升腾,照在橙黄色塔吊车上,照在工人们的黄色安全帽上,也照在来去路人的身上。场景流动,光影变换,目下无一刻静止。塔吊车的轰鸣声、金属的碰撞声和对讲机的传呼声远远近近传来。这些声响对手术对病人有没有影响?这个苦难世界啊,这么多为难的人。他在想,深浸在灰白的灯影和呛鼻的药水气味里,漫长的等待永远有它无可比拟的意义。一个手术也只是几个小时,而搁置在记忆深处的那次等待更长。

那年第一次高考结束,谭俊平的成绩糟糕透顶,和任凌的关系也进入最危机的时刻。从一开始,任凌父母就不支持,而任凌考上大学,他们更有理由反对。那个寒假的前几天,谭俊平去石城医学院找任凌,任凌拒不见面。

“求你放过我,我们真的不合适。”

“我认定了你,谁也阻止不了。”

谭俊平没放弃,在学校守候三天三夜。从冷淡到不忍心,从感动再到心有所属,任凌用了三天。而在谭俊平看来,何止三天那么简单。

十三

一周下来,任凌恢复得不错。像现在这般和她朝夕相处,一天全部的时间都在一起,谭俊平记得以前从没有过。任凌的精神状态好了些,两人断断续续拉些家常。

“上次30年同学会,他们还提起你怎么没来。他们还在问,当年我是怎么把你追到手的,想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你还没和我说,遇到你的老情人岳薇,还有施红梅了吧?”

“什么老情人,如果有也是你。”

“聂暄宁这女孩不错,但愿儿子能和她发展下去。”

“儿子长大了,懂得体贴人。”

提到儿子,任凌的脸上显出笑容。任凌个头不高,也不漂亮,比不上施红梅,更比不上岳薇。当初,是什么让他放弃她们,而认定任凌?谭俊平只是觉得,如果要他重新选择,还是会挑任凌。找老婆,就是找能过日子的那一类。还有,她温和的性格和他的急脾气正好互补。现在看来,他果然没选错,她持家有方,日子拾掇得顺当。当然,和大多老夫老妻一样,二十年相濡以沫,生活一天天变得平淡。也正是这种平淡,让他一度迷失,但从没想过逃离。有冷风直嗖嗖灌进来,他走到窗边去关窗户。

外边能见度不高,雾霾漫天,阳光好像被掩埋出不来。窗前一株梧桐树左右摇晃,枯黄的叶子满地飘飞。关闭布满灰尘的玻璃窗,谭俊平回到任凌身边。见她脸色依旧憔悴,他内心陡然感到歉仄不已。

“我明天找校长要求调回来,结束驻村,好多些时间陪你。”

“有儿子照顾,没事的,过几天就出院了。”

第二天,谭俊平和鲁校长说了家里情况,鲁校长同意他回,说再安排其他人接替他。在教工食堂遇到苗子堃,苗子堃神秘兮兮拉他到办公室,关上门,问他是不是要回学校了。他没说任凌住院的事,只说扶贫工作快结束了。

“那小妮子够劲吧。”

“什么话?”

“难怪你不想回来,在外快乐无边啊。外面有人传,你和佟瑛——”

“我现在的心情不适宜谈这些,先走了。”

谭俊平从学校出来,驱车直奔檀山村。到住地清理自己的衣物和书,再和新书记韩丁富握手告别。晚上,赶回襄城。从月头往后看,月亮一晚一晚变得更圆。踏着月光的行板,他的思绪在夜风呼啸中飞驰。而到月中再往后看,月亮又一晚一晚的变弯,直到目力所不能及的样子,很难说有人不受什么影响。想到佟瑛站在檀山村的暮晷里,当他把一本诗集《意难平》送给她时,她和他最后的说话。

“你什么时候再回村?”

“不来了。”

2020-3-10 构思

2020-3-14 动笔

2020-4-02 初稿

2020-4-06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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