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寂寂夜色,我匆猝赶回家。
客厅里电视开着,只有图像没有声音。简明青歪头窝在沙发里,一只脚搁茶几上,棉拖鞋底脏黑一片。一到冬天,她就怕冷。全身大红居家厚棉服,使她看上去略显臃肿。我蹑足蹑手走到她面前,取下她脚尖挂着的拖鞋,放在地面另一只拖鞋旁。以为她睡着了,我轻轻靠沙发边沿坐下,想抽出她手里的遥控器关掉电视,扭头向她看去,只见她瞪大眼睛也在看我。
“回这么晚?”
“火车晚点了。”
吸顶灯乳白色的光线流泻下来,映衬出简明青苍白虚浮的脸。她双眉紧蹙,欠了欠身子,让自己坐正一点。“雯雯睡了,我们小点声。”简明青抖动嘴唇,又不情不愿地重复了前几天在电话里的那些话。“‘远亲不如近邻’,扯淡。摊上这样一个邻居,真倒霉。”尽管简明青说得并非咬牙切齿,但我可以想到,武疯子到底对她做过些什么。我顿时有一种受辱的感觉,嚯地站起来,“王八蛋,我这就去找他。”
简明青掰直了身子,伸手臂一把拉住我,叮咛说太晚了,别惊动雯雯。“你不要冲动,他不是正常人。”这会,简明青倒显得冷静,仿佛那事与她不相干。不过,眼神里难掩不堪和后怕,仿佛那屈辱的场景冷不丁又冒了出来。江西那边工作不顺,家里又不安宁,想到一心记挂两头,我便有些焦躁,“就明天,找他谈谈。”
“惹不起躲得起,真想搬家,到其它地方租房住。”简明青说武疯子的病更严重了,骂她骂得难听,她尚能忍一忍,就怕他动手动脚。“我更担心雯雯的安全,这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我拍拍她的大腿叫她别急,我会处理好。沉默了一会,她似乎又想到什么,说,“他是个病人,麻烦就在这里。”
夜风挟裹着寒意袭来,拂动阳台纱织窗帘下摆一荡一荡的,简明青下意识缩缩脖子,我过去合上阳台门,背手站定环视整个客厅。这个家,是我刷一桶又一桶油漆粉一面又一面墙铺一片又一片地板挣回来的,我很满意。
新墩花园坐落于解放大道和三环线之间,属汉口大型经济适用房小区,住的大多是工薪阶层和外来务工者。前年初,我贷款买下靠后的一套小二室一厅,简单装修后,还来不及透透气除甲醛去异味就急不可耐搬了进去。
前年底爆发的新冠疫情,持续蔓延,火爆的地产行业陷入困境,烂尾,空置,滞销……作为装修小包工头的我,也连带陷入困境,签下的订单被取消,接不到新业务,已完工的老板不结钱……最终坚持不下去了,团队解算,员工一个个离开,因买房掏空了所有积蓄,我只得东挪西凑以支付员工工钱。我也成为失业大军中的一员。而生活要继续,一屁股债和房贷要还,我不能停下来。由于没高学历,初中毕业就出来做学徒,我除了装修不会干其它的,荒废了快一年,仍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眼瞅着日子难以为继,姐姐霍诗云看不过去,建议我转行从头开始。
“和章海涛去做业务,收入高上手快,他会手把手教你。”
“我适合做业务吗?再说——”我拒绝了。章海涛是我姐夫,我不怎么待见他。在我的印象中,章海涛常驻外地,奔波于全国各地,每一两年换一个企业,流动性强,我不喜欢。然而,抵不过现实的残酷,一开年,我还是奔赴江西市场。
开始的一周,我由章海涛带着跑江西客户,先熟悉市场。“多观察,少说话,多看多听。”章海涛说,“有任何疑问和想法,都跟我讲,我们一起解决。”我虚心接受,以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上手也快。我不爱笑,言辞不多,章海涛提醒我,为了避免冷场,要笑脸相迎,学会没话找话。“只有主动热情和客户沟通,才能走近客户,才有机会了解需求,获取更多订单。”
一个月后,章海涛彻底放手,让我一个人跑,找意向客户,再追踪拜访。不到半个月,我签下几个小客户,算是开了个好头。那天晚上,发了工资,我执意要请章海涛喝酒。正值清明刚过,天日渐变暖,一连好几个大晴天,干燥的空气中飘荡着灰霾的味道,马路两边的行道树看上去也灰头土脸的。光影迷离,大大小小的车辆和一堆堆红男绿女,抢道互不相让,伴随尖叫声和喇叭声,穿过霓虹闪烁的街道。我们坐在嘈杂的路边餐厅门口,打量这个被夜色涂抹的城市。
“我有信心把业务做好。”我自觉没吹牛,工作没预想的那么难。
“那就好。”
“划个区域给我,我想开发新市场。”独立开发新市场,至少有两大好处,一是自由,再是提成高。我想好了。在江西办事处我是新人,负责人章海涛统管全局,还有三个业务员,按区域划分,一人分管几个区域。三个业务员长期驻地,开发下面的地级市场。他们先是一周回来开一次会,后来,半月回来一次,再后来,一月回来一次。平时,办公室就我们两个人……
“直挺挺杵在那,想啥呢?”这会,简明青发话道,“太晚了,快点洗了睡。”她打着呵欠,离开沙发进了卧室。“哦。”我回过神来,囫囵应一声,向卫生间走去。
第二天上午,我起床做早餐,牛奶,鸡蛋和肉丝炒粉。吃完早餐,我们一起出门。我和简明青先送雯雯上学,然后,我送简明青到药店上班。我又去菜市场,买了一堆菜回来。经过小区绿化带,我放慢脚步。一丛丛杂草灌木深深浅浅簇着,叶疏色淡,泛着冬日萧瑟的气息。平日来去匆匆,竟没当它们存在。当一阵强风吹过来,它们窸窸窣窣朝一个方向伏下去,当风停止,又悄然直立。到六楼家门口,对门没动静,我想起简明青说过,武疯子一般下午出动,不急,那就下午再看。
中午就我一人,胡乱做了一个菜,随便对付着吃了。吃完饭,进了小房。我在书架前站了好一会,那几排世界文学名著遗世高蹈,想抽一本看看,但连翻翻都没心情。自从做业务工作,几个月回不来一趟,在家里住了几晚上?我想了想,遽然觉得这个家好陌生,陌生到我好像是来做客的。又到客厅,打开电视,倚靠沙发上,不觉开始犯困。电话铃声响,是赣城一个大客户,说要退货,不想再合作了,“小霍,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合作的。你们价格没优势,促销力度太小,浪费心力销量还不如意,不如做别的品牌。”我赶紧安抚说,我出差在,过几天亲自去拜访,“秦老板,咱们都是老朋友了,您有什么要求,我们见面再聊。”
我并不适合做业务,怯于与人打交道。不像姐夫章海涛,有耗不尽的热情,和陌生人见面熟。我想起章海涛说过的话,我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吗?交谈常常总是令人厌倦,特别是众声喧哗过后,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刻。他选择了顺流而下,说要像拥抱金钱一样拥抱客户,而我——我还能坚持多久?
在江西这大半年,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我全身心扑了进去。办事处四个业务员中,我的业绩逐步攀升到前列。在章海涛看来,我服从安排,明达又懂得配合。而我知道,自己把握住最重要一点,就是调整心态,深谙章海涛所说的:在所谓的灰色地带游走,平衡好各方,以追求最高利益为出发点。我有如此感悟,源于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给我好好上了一课。
有一批产品已过期,经销商客户的意见是拖到乡镇降价处理掉,我坚决要退回总公司,否则撂挑子走人。“我们不能坑消费者,会出问题的。”客户不以为然,看我像看外星人一样,“能出什么问题,行业大都这样干的。”看到办公室里退回的上百箱产品,章海涛极力暗压下心中的不快。“你要走,我不拦你。但是,这点打击你都不能承受,还做什么业务?”章海涛说,“这件事,你用了最错误的处理方式,当然,我不会追究你的过失。”章海涛说这次损失由他来承担,但告诫我这是个教训,“以后面对问题,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或者,第一时间征求我的意见。”
听章海涛这么一说,我并没有表示出感激,只是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如果要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我永远做不到。”章海涛并非要我感激他,说我像他刚出道的样子,“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要学会变通。”
“我做不到。”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还有大片的灰色地带。”
章海涛好说歹说,我勉强妥协,那件事就那样过去了。
一阵激越咚咚声把我弄醒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有人用拳头大力捶门,一拳又一拳,像一块接一块砸石头。我从沙发上弹起来,走到门口,贴猫眼向外看。对面的门开了,一个穿蓝色肥裤踩人字拖的中年男人叉腰摇摆,晃动一张扭曲的脸。我二话不说,使力一推,大门大开。武疯子眼前一亮,本能地后退两步,捏紧拳头的一只手僵住半空,见到我,呆愣住了,但似乎并不害怕。
武疯子走上前,说,“到你家坐坐,我们聊聊?”我双臂抱胸挡住大门口,怒目圆睁,不发一言,想你武疯子还有什么幺蛾子尽管放马过来。武疯子腾出一只手提了提裤子,另一只手指着我,说,“你老婆胖得像个猪,你怎么抱得下手?”听到这,我感到气火只往头上冲,“你个臭嘴巴,放干净点。”我稍作思量,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于是进屋,关上门。
武疯子没有离去,竟开始用脚踹门,一脚,再一脚,动静越闹越大。我闪进厨房操起一把长水果刀,猛地推开门,由于门开得过于突然,武疯子忙不迭地后退。我让手上的刀说话,刀尖发出凛凛寒光,一寸寸逼近武疯子。武疯子一下子怂塌塌了,甩头就跑,钻进家里关好门再也不出来。武疯子转身时,由于起脚太快,左脚人字拖鞋和脚分离,他没顾得上。瞅着像死老鼠一样的鞋子,我暗道晦气,抬起脚踢上去,死老鼠在空中几个翻转后,呜咽着掉到武疯子家门口。
我转身回家,做好晚饭,等她们回来。一桌子菜都是雯雯喜欢吃的,她吃得满头大汗。“慢点,别噎着了。”简明青边说,边给她碗里夹糖醋排骨。吃完饭,我进厨房洗刷。雯雯蹦蹦跳跳进厨房,捧着语文书,“爸爸,‘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斜’,怎么读?读xiá还是xié?”我低头凑近语文书看了看,有点拿不准,“这个,读xié吧,乖,去问问你妈妈。”雯雯噗嗤一笑,说,“呵呵,爸爸只管赚钱。”丫头这是怪我哩,陪她少了。我有点自责,又无可奈何。
例行辅导完雯雯的作业,哄她睡觉了,简明青从小房间里出来。
我们躺在床上,一阵亲热过后,都还没有睡意。简明青取枕头边抽纸擦了擦,又递两张给我,“电热毯关掉,要流出来了。”我简短讲了讲下午的情况,宽慰说,“教训了他一顿,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事。”“嗯。但愿。”简明青应付道,又说没这么简单。我伸长胳膊,从底部包抄,揽住简明青的头颈。下午的事留下悬而未决的阴影,我怎么也无法入睡。“明天去江西,很快会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
我没有答话,只当她赌气一说。之前交流过,等江西工作顺利了,她可以跟着去,雯雯也可以在那上学。但现在不可能了,因为我已辞职,这次去是办交接手续。本想下次回来再说,现在,我还是和她说了。
许是脖颈磕硌着不舒服,简明青头一偏,离开我的胳膊,把垫在屁股下的枕头拖出来,重新睡到枕头上去。“干得好好的,为啥?回来也好,有什么新打算?”胳膊解除压力后,不再发麻,我抖了抖胳膊,说,“不好,不顺心。”我没打算说辞职原因,她也没继续问。沉默了一会,我从后面抱住她,顶着她,又一通摩擦,说,“睡吧,没事,回来再找工作。”
再回来后,我失业了。我四处托人,重新找工作。武汉工作不好找,又是年底,面试了好几个企业,都要我去外地。简明青满脸不高兴,“这么大个武汉,就是容不下你?”我双手一摊,骂道,“我很清楚这些企业,只看中我的客户资源,利用完了就卸磨杀驴。”
“你今年在家呆了几天?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你管过什么,你管过雯雯吗?”
“可我的客户都在外地啊,我要赚钱,你以为我几想在外面漂泊?”像一个无解的方程式,也许,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我们争来争去,最终,还是循环依旧。
夫妻不在一起,照顾不了家庭不说,还难免惹出事端,就像姐姐和姐夫。我没告诉简明青我辞职的原因,也许潜意识里怕简明青像姐姐怀疑姐夫一样怀疑我,会更不愿意我去外地工作。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本末倒置,变成了我怀疑她。
春节期间,武疯子好像不在家,彼此相安无事。
元宵节过后,我经秦老板引荐到江西一家企业面试,临行前,我提醒简明青,“对面的武疯子好像消失了,不管怎样,你和雯雯还是要多当心一点。”对于我的选择,简明青一千个不愿意,但也只能由我,“可能看你在家,他才没敢露面。唉,你不在家,就不好说了。”
这个下午,我面试完回到家。休息了一会,出门去菜场买菜。门开了,我往外走。正在这时,有人往里走。我们同时堵住了对方,用眼睛和身体。我看到的是,一个肥胖中年秃头男人正搂着简明青的后腰,颇有些亲密的样子。简明青既不慌乱,也不惊讶,只是低声说,“你回了。”男人看到我,勉强一笑,尴尬地松开手,说,“我先走。”身体失去依傍,简明青颤巍了一下,伸手搭在墙上。男人没多停留,深一脚浅一脚下楼。
我心里发紧,眼前的场景和江西那天何其相似,只不过换了主角,当时男人是姐夫章海涛女人是办公室文员。我第一时间给霍诗云打小报告,“姐,章海涛这边有状况。”霍诗云头都大了,“什么状况?”
“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好像和女文员在玩暧昧。”
“女文员,不是没有吗?”
“一个月前招来的,总觉得他们有些不对劲。”
“你发现什么了?”
“他——”
我在霍诗云厉声追问甚至连番逼问下尽量轻描淡写,只是说他们说话有点露骨身体上有点接触而已。“其他倒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霍诗云却不这样认为,说如果不是我刻意隐瞒,那就只能解释,我是个情感粗糙的男人,“我知道了,你留个心,再观察观察。”霍诗云亮出明确态度,章海涛和女文员一定有事。而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姐姐,想给章海涛留点余地,也许章海涛只是玩玩而已,过一段时间就会罢手。
一个下午,从客户那出来,我走在赣城山路上。章海涛来电,叫我赶回办事处。
前面爬过一段长长的石板路斜坡,我走不动了,脚有些酸麻,看到半坡平地上有间小商店,我进去买了一瓶矿泉水,就坐在店前的小凳子上小憩。赣城上下坡路多,我每天要走好多个来回,一双小腿明显粗壮了许多。小店前有一棵大树环伺,浓叶纷披,密密匝匝,大树筛下的绿荫,带来一片幽静清凉。姐姐还是来了,来得倒挺快。我说得够隐晦了,她终究是不放心。早来也好,免得到不可收拾时,就来不及了。那天前后,我也不是没有提醒过章海涛,甚至暗示他,叫他注意,“姐姐常问我你的情况,我当然知道她的意思。”章海涛好像已跌入桃色陷阱,不能自拔,还不知轻重地说,“我一切正常,能有什么情况?!”
“姐姐还问我,你有没有其它的事?”
“有什么事,努力赚钱。”
第二天中午,我回到办事处。章海涛横了我一眼,仿佛在说,看你做的好事?我毫无所谓,一副关我屁事的表情,对霍诗云说,“姐,你怎么来了?”霍诗云虎着脸,说,“来看看你们。”章海涛脸一垮,夸张地拨弄手机。“当我的面还故意这样问,你这家伙,会不知道你姐来了?”我手机响了,点开微信,原来是章海涛的留言。
章海涛目光冷然,我也不回避。霍诗云不遮不掩,对章海涛说,“你看上去很不高兴,是不是有什么事?”章海涛转向霍诗云,轻咳一声,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说,“没有不高兴,我能有什么事?”
“你和世俊闹矛盾了?一直到现在,你俩一句话都没说。”
章海涛似乎还没想到这一点,说,“这不是在和你说嘛,世俊也没和我说话。”我想都没想,这真不算个事,“我们没事,姐夫很照顾我,也很支持我的工作。姐夫,对吗?”
“当然。”章海涛说。
“你们没扯皮?”霍诗云问。
“没有。”我说。
“我下午回武汉,你们不要让我担心。”
“世俊,待会你送你姐姐。我要和客户签合同,之前约好的。”
“好的。”
在楼下吃过午饭后,我送霍诗云去火车站。一路上,我没问姐姐和章海涛谈得咋样,可能没证据,姐姐过来也只能敲敲边鼓了。
嘭一声,门关上。而现在证据坐实,我阴黑着脸,心里说不出的烦乱。简明青走到沙发边,刚要坐下,我扯身如疾风向她逼近,恚叱道,“被我逮到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他妈的,是不是我不在家,他就跑来和你约会?”“懒得跟你说,看不出来我病了吗?姓霍的,你太粗糙。”简明青寡白的脸上露出愠色,竟没拿正眼瞧我。
我弯腰凑近,想摸她的额头,她赌气似的头一仰,躲开了我的手。
“什么病,严重吗?哦,我错怪你了。”
“重感冒,还死不了。”
我大踏步移到厨房,倒一杯热水出来,放在简明青面前的茶几上,“买药吃了没?跟你说过,变天要当心身体。”简明青情绪低落,闷气未消,陷进沙发里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她从包里拿出复方氨酚烷胺胶囊和白云山阿莫西林胶囊,就水各吞服两粒,和衣躺下去。我进卧室拿来被子,盖在简明青身上。之后,又进厨房,给杯子续满热水。做完这些,我压低声音说,“你先睡一觉,我去买菜。”她没理会,我也不在意。
大半个小时后,我买菜回来。简明青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脸上的气色有所好转。我有满脑子的疑问要找到答案,而能给我答案的只能是她。
“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想知道,那个胖子到底是谁?”
“药店老板,你以为是谁?我今天很不舒服,他叫我早下班休息,还开车送我回来。”
“是他?”
“不是他是谁?”
“就这?”
“还能有什么,你乱想啥。快做饭去,雯雯要回了,别再烦我。”
“得了您嘞。”
“面试呢?”
“失败了。”
以后的日子,简明青每天按时上班,我主职家庭妇男。时光如流水从不回头,不经意来到夏天。这天,我接到霍诗云电话,介绍一个公司,总部在江西,叫我免试去上班,还是做江西市场。我问,“又江西,姐夫介绍的?”
“你不管谁介绍的,有关系好办事。”
“不去。”
“去江西也好,帮我盯着你姐夫,工作上他也能帮你。”
“等等看。”我知道工作不好找,没想到那么不好找,说到底还是资历资源不够。当初离开姐夫多少带些负气的成分,现在虽后悔,但好马不吃回头草,没意思。记得那天姐姐离开江西后,当晚我临睡前,章海涛气冲冲发语音兴师问罪。
“你叫你姐来的,这不是添乱吗?”
“我提醒过你,你完全不听。姐姐问我时,我不能骗她。”
“但你不能乱说,你怎么说的?”
“那一点都不重要,我可没叫她来,可能是她不放心。你不检讨你自己,还怪起我来了。”
“行了行了,我的事你以后不要管,做好你自己。”
挂断电话后,我不胜其烦。倒不是因为章海涛的诘问,而是不希望他们有事。现在看来,他们似乎生出龃龉,至少,章海涛心有芥蒂。我是不是管太宽了,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是会更好一点。我想起送姐姐上火车,姐姐仍放心不下的样子,“你帮我看牢他,有事马上打电话。”
之后除了工作,我们很少联系。
随着国庆长假即将来临,我的工作越来越忙。经销商客户加大了订单,又忙着给超市理货补货,我每天两边跑,少喝水或不喝水,免得上厕所耽搁,和时间比赛。那天上午,我正在老百姓超市堆码货品,章海涛急急呼呼打来电话。与其说是沟通,不如说是发泄——章海涛因为生气,说话夹枪带棒,意思表达不清楚,这是他的毛病。等章海涛一通发泄完,我站在原地捋了捋,原来是货物品类发错了,永发经销商田老板意见很大,向章海涛“投诉”我。
“这个损失由谁来承担?再补发根本就来不及。”章海涛顿了顿,又说,“我不好向总部交待,你自己看着办。”
其实,我先前和永发沟通过了,订单没错,是总部端发货出的问题。“这件事和我没一点关系,姐夫有公报私仇的嫌疑。”我想,到了这个地步,工作干不下去了。“你无非就是叫我走,不干也罢,我不会委曲求全。”一个月后,我提出辞职。
“你再好好想想,别因噎废食啊。”对姐夫拿腔捏调假模假样的嘴脸,我见得多了,已到无感状态,更加深了我离开之意。
正是酷夏炎炎,人们无法消受烈日的炙烤,没什么事,都躲进空调房里不出门。这几天,武疯子又出动了,光膀子趿拖鞋时不时在我面前晃一晃,好像在示威:你的老邻居一直在,一直在这里。他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我也就没搭理他,视他如空气,空气也不紧张。然而,时光的水面看似平静无涟漪,其深层水流汩汩正酝酿澎湃。
这天午后,我去物业交物业费,顺便取一份大件包裹。回到家门口,又遇到武疯子。他站在六楼楼梯口,耷拉着眉眼,一副趑趄嗫嚅的挫样。我将包裹放在墙角,掏钥匙开门,武疯子突然发话,“你老婆偷人,我看到你老婆偷人,你老婆偷人。”我异常愤怒,停止动作,热血噌地上涌,“你他妈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武疯子被震慑住了,有些心怯,溜回家重重关上门。
晚上,督促雯雯做完作业,哄她上床睡觉后,简明青回到卧室。我倚靠床头,翻一本《销售与市场》杂志。我眼神缭乱无定目,心思没在杂志上。
“还是开空调吧,太热了,电扇不顶用。”我狂躁不安,把杂志扔一边。简明青拿起遥控器,打开空调,说,“开两台空调,电费不贵吗?”我有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我当然不想和她讨论电费贵不贵的问题,省也省不了几个钱。看到她一天天变得丰满(准确地说,是她身上的赘肉一天天增多,并且松塌塌地附着全身),真的难看极了,我想,她这样一个人,也会有情人?摇摇头,断然否定。又想,不过也说不定,有人正喜欢她这一款。我又觉得想法龌龊,内心有些歉疚:她可是我妻子,不应该怀疑她。
“看你憋得挺难受的,有什么话就直说。”简明青撅了撅屁股,和我的屁股碰了碰。我的难言之隐,她看出来了。我心想不应该相信一个疯子的话,但脑海里总有一些不堪的场景在播放,“武疯子下午找过我,特意和我说了一件事。”我掩饰愤激措辞婉转转述武疯子的话,还没说完,简明青的眼泪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抽抽搭搭中,她拼接出前一阵发生的支离破碎。
那天下班回家,简明青和往常一样,做贼般开门。正当她要进门时,武疯子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下子扑到她身前,一双大手同时跟进不偏不倚抓住她的乳房,狠狠发力,又捏又揉又搓又掐。她羞愤不已,抬起双手,要将武疯子的手打开。“嗯,嗯……”武疯子毫不退缩,发出享受般哼唧声。她感到阵阵恶心,还有锥心般的耻辱。她想叫,却叫不出声,只得蹀躞躲闪,后退再后退……
“姓霍的,你还是人吗?别人欺负我就够受的了,你竟然也来欺负我。”
“他妈的王八蛋,你怎么不早说?”
“你竟然不相信我,这日子有什么过头。”
“对不起,别生气,我来解决。”
一连好几天,我一直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彻底解决那事。中午,有人来敲我家大门,持续地敲门。我快步走到门口,别无他想,直接用力推开大门。武疯子站在门口,又在乱嚼舌头。“你老婆和我睡了,啧啧,我睡了你老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内心的藩篱终于坍塌,不再迟疑,对武疯子挥起双拳,“老子受够了,打死你,打死你,你个王八蛋。”我一拳又一拳,从没料到如此快准狠,直击对方脸面。武疯子不知是被唬傻还是来不及反应,没有还手,眼睛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又一拳。鲜血从他眼角渗出来,我没有罢手。只一会,当血从眼里淋淋漓漓流出来,我仍旧没有罢手。
上下楼邻居听到动静,纷纷聚拢过来看热闹,在喧闹中指手划脚,但没人上前劝架。尽管他们觉得我是在为民除害,但到后来,一致认为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有人说,打得好让他记心。有人说,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有人说,快报警叫救护车。两个中年人上前,想把我们拉开。但我力气奇大,这两个人无功而返。我似乎累了,使劲推了武疯子一把,用右手揉了揉左手。武疯子一个趔趄倒下,脸上洇出大片血红,左眼好像深陷了进去,一只手捂住眼睛,疼得直叫唤。“杀人了,救命啊,我要死了,救命啊——”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吗,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我在武疯子越来越弱的声息中渐渐冷静下来,抓了抓头发,不用说头上是一堆乱草,有一小撮甚至几撮不听话地支棱着,像一种暗示,心里一样也裹着乱草,一蓬又一蓬,一天天滋长起来……我怎么变得如此暴戾恣睢,是谁扔下最后一根稻草?我剔然心惊,这血腥场景不能就这样摊着,老婆看到不好,女儿雯雯看到更不好。我点开手机,先后打通120,110。
人们发现没戏看了,一瞬间作鸟兽散。
原来我生活的地方这么大,大到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顿觉眼前一片开阔,而武疯子看上去是那么可怜。武疯子是坏人吗?我记起书上说的,坏人永远都是坏人?不,他只是迷了路的普通人。我走过去,扶他坐起来。掏出口袋里的纸巾,塞到他手上,叫他按住那只兀自滴血的眼睛。我想好了,忙完这一拨,重新出发,去江西公司报到。等那边安顿好了,把简明青和雯雯接过去。想到这里,我不禁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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