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平米的会议室满满当当塞进四十多号人,嘈杂哄乱间,北江来的专家关于分享经济的演讲正在进行。我看到庞志远站在会议室最后面,观察着眼前的场景,一张黑脸上溢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两个小时后,演讲结束。有人如释重负,有人还没缓过神,有人满眼疲倦,一阵嘭嘭啪啪声,先后从塑料椅上起身,挪开步,有人上卫生间,有人去饮水机倒水,有人到阳台上抽烟……之后,告辞。一拨人来了又走了,留下一堆恭维的话语和几个庆典花篮,办公室归于岑寂。
下班的时候,员工相继离开,庞志远叫住我。
去年下半年,庞志远从工作了二十年的江商集团离职后,选择自主创业。他找到我,邀请我加盟。经过三个月的筹备,优道电商公司成立。公司设在市中心商务区,200平米的办公室。第一场演讲,就召集来四十多号人,庞志远似乎还沉浸在之前的大场面中,眼角的笑容掩饰不住,一只手在我面前摆出一个OK的姿势。
老邱,你说,有多少人会成为我们的会员客户?庞志远在会议室白板前站定,擦掉北江讲师留下的文字术语,拿起红色水彩笔写下:商者无域,知行致远。四张办公桌靠墙而立,堵住进门的一面墙,一株发财树被搬移到阳台上。蓝色的简易塑料椅并排密集摆成数行,前后预留的空间只允许单人侧身通过。庞志远又说,明天还有一场讲座,桌椅暂时不用收拾。员工做事马虎,有几个纸杯放在椅子脚边,地上的零星烟头还没扫净。
现在还不好说,准客户都谈不上。我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把窗户开到最大。晚风送进来新的空气,让人清醒。
如有十人入会,这次就算成功。庞志远看着白板上的文字,摇头晃脑一番,不知是自赏字写得好,还是正激起新的思考。
才两个小时,需要继续跟进。看到庞志远笃定的样子,我觉得大多是看客,最终能有一两个人入会,就算不错了。
北江专家都说了,效果看上去不错。庞志远说他刚才送北江专家回酒店时,北江专家对他的工作大为赞赏,还说优先考虑把武汉的代理权交给他。
是吧?我不置可否。
我们明确分工,先拿下老同学。我攻赵银平和段小元,你攻智年和文广,看他们中间,谁先和我们合作。
试试看吧,有些勉强。你别看他们都点头称是,那只是表面客套而已。
我当然看出来了,但有新的发财机会,谁不愿意要呢?
这只是你个人的看法,或许,他们想的和你不一样。我看了庞志远一眼,在心里对他说。按理说,庞志远在单位也干了这么多年,应该看得出来端倪,为什么显得过于自信和乐观呢?看来,还是国营单位顺风顺水。但他越急于想表现什么,恐怕越事与愿违。过了一会,我说:
你的摊子是不是铺得太大了,一下子招来五个大学生,他们能做些什么呢?
总要有人来撑门面,面对上游的合作伙伴,还有下游的客户,不能就我们两个人吧?
他这么说,也有道理。但老实说,我们进入的是一个新行业,还没摸清商业模式,更不谈什么盈利方法。我和庞志远沟通过好几次,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和他一样,都是门外汉,对于他怎么会叫我做助理,我一直想不通。用他的话说,我有管理经验,更重要的是,他信得过我。他这样说,我有压力,仿佛在浮冰上行走,感到极大的隐忧。他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不以为然,拍拍我的肩膀,说:
就像之前说的,先把平台建立起来,有了平台,才有施展的舞台。不急,我们摸索着前进。再说,我不能被曾经的老同事们看扁,他们都张大眼睛盯着哩。你看,江商集团的茅总,不也送来了花篮吗?
庞志远站在窗边,向窗外望去。他指着右下方说,那里是中心公园北门。看到进进出出的人,他好像陷入沉思之中。我知道,一直穿过中心公园,就能走到公园南门,南门口的大道对面,就是他工作了二十年的江商集团。
下午,智年,文广,赵银平和段小元,四个老同学陆续到来,一通道贺后,庞志远叫他们选个位置坐,听北江来的专家演讲。一开始,有人想要离开,但拗不过庞志远的坚持,不得不坐下来。我看到他们兴致不高,有的根本坐不住,但又不好意思离开,只得耐着性子听完。
中间休息时,段小元走到庞志远面前,说,我老婆打来几个电话,叫我早点回去。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先撤,打电话。庞志远耸耸肩,有点无奈地说,好吧,保持联络。
智年,文广和赵银平,他们仨倒是听完了才走。智年说,毕竟是新行业,还需要多了解。文广小声对我说,我怎么感觉像是传销。我说,完全不一样。赵银平对庞志远说,志远,我看好这个行业,没问题。庞志远呵呵一笑说,还是你有眼光。
下班了,走不?我对庞志远说。
这会下班高峰期,还呆一会,走也是堵在路上。庞志远说。
我们来到北边阳台上,站在天一时区16楼,眺望前方。三月的傍晚乍暖还寒,北风带来早春的气息。天渐渐黑了,主干道上呈现扭曲流动的景象,像是一堆甲虫在负重爬行,昏黄的各色灯影交织的光线,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幻化成不规则的图形。庞志远站在发财树前,把目光垂下去,对我说:
你看下面一片东南湖,汪着一滩死水。这一年多来,过得真不平静……
二
去年开春不久,庞志远的工作发生变动,被调离到襄阳。去一个新的地方,又要重新建立各种关系,他多少有些不情愿。但是,在一个新的环境,或许有更大的空间,以谋求更多的利益。是好是坏,他一时还拧不清。茅总的话言犹在耳,说什么他的开拓能力强,先下去锻炼一段时间,说什么回来后另有任用。凭他对茅总的了解,这些话使他将信将疑。
在襄阳这半年,庞志远的工作开展得并不顺利,总有这样那样有形无形的羁绊,束缚住手脚。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作为采购副总,他没有议价签字权,只能做一些务虚谈判,身边同事林滨一直盯着,上面领导对他漠然无视。终于有一天,庞志远恍然发觉,生财之路被封。之前在武汉,平均一天进账一万,现在倒好,一分一厘都捞不到。什么都明白了,好日子已到头。巨大的落差,让庞志远想不通,人变得颓废萎靡,工作也不上心。更令他不解的是,这个时候,没有人来关心他,好像他这样的状态,正是他们愿意看到的。只有生鲜主管小谢,不时主动找他谈心。
这个午夜,热风燠燥,窗外夏虫唧唧,庞志远苦闷难捱,喊小谢出去宵夜。在前进路边的背街烧烤店,他们就着燕京冰啤,各种烤串直往嘴里塞。
庞总,你被孤立了,他们都躲着你,怕惹麻烦。小谢说。
你怎么不怕?庞志远说。
我和他们不一样,没什么可怕的。在工作上,你一直都手把手教我,我从你那学到很多,我很感激。上次,出现产品事故,你还帮我揽责——小谢举起啤酒,和庞志远碰了碰,眼神里满是诚恳。
我是你的上级,你还是新人,当然由我来承担。庞志远看到小谢,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那时候他也很幸运,遇到好领导。
他们坐在矮凳子上,这会,摊位上就他们两人。庞志远叫老板再烤二十串肉筋,又叫了四瓶冰啤。老板应声扒旺烤炉上的炭火,不一会,飘来烤肉滋脆的声响和孜然香味。小谢一口干掉半瓶啤酒后,推了推眼镜,好像鼓起勇气似的说:
我偶然听到林滨说,因有人举报你,才被贬到襄阳。公司正在查你的账,看来,你先要做些防备才好。
从来襄阳的第一天起,不安的火苗就在庞志远的内心乱窜,但心存侥幸,总不去深想。现在,小谢的话令他的不安坐实,他觉得他该抢占先机,即刻主动去做些什么。他微微点头,故作轻松状:
看来回武汉的计划得提前,这里的环境不适合我。如果我不开心,就觉得工作没意义。小谢,好好干。这里环境复杂,要提防某些小人。
庞总,还有些人私下议论,说你和一个女人打得火热,他们说的话很不中听。
别听他们乱嚼舌头,那是我大学同学。
两天后,庞志远以回家处理家事为由,请假一周,领导也不阻挠,慷慨准假,说时间长点也没事。庞志远既不感激,也不觉得意外。
坐在回武汉的动车上,庞志远在列车的哐当哐当声中整理内心,他觉得这很有必要。铁轨伸向远方,没有尽头。相对襄阳,武汉是远方。有些情感目前还不能带回家,让它暂时存放在某地为好。在襄阳的这些日子,不全是无依无伴。至少,和刘旻相会的时光,给他带来久违的快乐。和刘旻在襄阳相遇之前,他们有五六年没见过面。大学毕业后,各自成家,各自安好。只是在节假日在微信上聊几句,无非是一些简单的关心和问候。三个月前,起于暮春之末,他们在襄阳古城商场不期而遇时,都有一阵小激动。刘旻的老公裴希臣是江西鹰潭人,做手工皮鞋,流动性开店,他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武汉到宜昌,再辗转到襄阳。庞志远想起,前几天和刘旻见面时,他的眼前泛起迷雾,那片缥缈之色,落入到心里去,他想她也一样。他一时心热,握住她的手,她任他握住。
刘旻说,再次见到你,和原来不一样。
庞志远说,什么不一样,一切都没变。
刘旻说,你呀,真傻。
庞志远说,我似乎懂了。
刘旻说,我不想再漂泊,好累,真的想回来。
庞志远说,想回就回来吧,以后都在武汉,见面的时间就多了。
立秋的前几天,一纸调令,庞志远回到武汉。不是原来的岗位,公司让他呆在总部,没安排具体事务,他每天无所事事,在办公室看报纸。他闲得发慌,但无处倾诉。这个下午,他来到38层顶楼,从北边窗户向外望,视线越过高架桥,看到中心公园,呈一片空茫的景象。他猛然发现,时间悄然滑落,已来到难过的冬天。他知道今天过后,他将永远和这个地方告别,不会再回来。他想起半小时前,在江商集团总部19楼,茅总对他说: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如果细追究起来,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风向已变,回不到过去了。你还是退钱,主动离职,就这样吧。
这个冬天会极其寒冷,刚入冬,寒风即像锯刀一样锯脸。庞志远开车经过月湖桥时,想到茅总还对他说,你回来还有什么意思呢?江商已经没你的舞台了。我得到的够多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庞志远想,权当人生的上半场结束,开始精彩的下半场吧。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但转念一想,现实问题是,回到家里后,如何向老婆常思宁交待。为了避免她产生过激的反应,我该怎么向她云淡风轻地描述?
三
复兴路上的江商超市总店,由于离家近,是我常光顾的地方。当初,江商连锁超市正是从这里出发,统领全局,精心拓展,一家一家开下去。庞志远从超市普通买手干起,随着超市门店越来越多,他的职位也越升越高。一帮同学中,他混得最好。过几天小年,这天中午,我来这里置年货。
年的气息弥漫在超市每个角落,超市每个角落都是来来去去的人,仿佛东西都不要钱似的,大件小件被搬进购物车里。在休闲食品专柜一角,我看到一个高挑女子站在梯架上,双臂戴着白袖套,从头顶货架上取下一个纸箱,拆开,再把一袋袋商品摆放到货架上。当理第三箱货时,她停下来,一只手搭在货架边缘,另一只手拿出小方巾,擦去额头的汗珠。我心中一动,她一张清秀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抱怨,但觉得有点苦相,让人不由得滋生出怜惜之情。我向她靠近,微笑着和她搭讪:
累了吧,休息一下,美女,你还认得我吗?
她投来诧异的目光,一抹绯红染在白净的脸上: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我说,十年前也是在这里,我看到一个女孩,你和她长得好像。
她蹙蹙眉浅笑一声,用夸张的语气说,大叔,有没有搞错,十年前,我还是个初中生。
一晃十年了。而十年前,我们正年轻。
那年初夏的一个午后,我在超市里遇到庞志远。想起来,那是我们大学毕业后,十年来的首次碰面。他从江商百货刚调到新开的超市不久,负责项目采购,作为江商超市开疆扩土的元老,他踌躇满志:
重新创业,机会很多。
之后,庞志远找我,说找我合作:
有个新项目,有没有兴趣?你负责采购鸡蛋,通过我过手,卖到我超市里。
我没多想,觉得和我从事的行业不搭界,以不熟悉为由拒绝,并问他为什么想到找我合作,在我看来,同学之间,我们的关系并不是最好的。
他有点着急,好像完全不相信我竟然会拒绝他认为如此好的赚钱机会,一急就黑脸:
你知道吗?鸡蛋在超市的需求量很大,来钱得很。在哪里进根本不用操心,江夏、新洲农场到处都是,我陪你去和他们联络好。我需要一个人在外打理,我们一起赚钱。为什么找你?因为你最有生意头脑。还有一点,我相信你的品行和为人。
再一次,在江商超市旁的肯德基餐厅,庞志远拉住我游说了一下午。他的双手搁在台面上,适时作出各种手势,或捏紧拳头,或敲击台面,以强化他的话语。他无非是想向我灌输他的财富观,但我不敢苟同,用一贯的恬淡心态报之以微笑。他不厌其烦地说:
我们里应外合,你到市场批发洗衣粉和洗衣液,然后卖给我,作为超市卖冰箱和洗衣机的促销品。这个机会,不能再错过了。
当时,我的生意很顺,没有新的想法。再加之正为爱情伤神,根本无暇顾及其它。当时,我同时认识了两个女孩,端庄大方的小凝,和精灵古怪的小羽。我们在QQ上聊得正欢,离线下见面仅一步之遥。我的心情如盛夏的天气一般,滚烫的热不断翻腾上升。那一段时间,我周旋于她们之间,沉湎于幸福的烦恼之中:无论选择哪一个都好,但只要放弃另一个,我就会心痛不已。然而,或许上天也看不过去,它决定帮我一个大忙。有一天,小羽盗用了我的QQ密码,知道我脚踏两只船后,她不动声色,把我和她的聊天记录,一条条复制给小凝看。想到我对一个女孩的蜜语甜言,同样大大咧咧分享给另一个女孩……她们自然走在一起,走到我的对立面。开始,我还蒙在鼓里,一如既往般想左右逢源。她们唱双簧,前后包抄,狠狠地羞辱我。后来,想是她们觉得游戏该结束了,于是在QQ上同时向我开炮。小羽对我说,小凝是谁?小凝对我说,小羽是谁?我对小羽说不认识小凝,又对小凝说不认识小羽。她们同时发来一个笑脸,并附上一句:渣男,后会无期。
庞志远好几次想打断我,终于听完后,按捺不住哈哈一笑说,乱花渐欲迷人眼,你太贪心了。贪心不见得是坏事,但你想错了地方。
我端起冰红茶,喝了几口,又抽出几根薯条,一边蘸番茄酱,一边说,深一脚浅一脚的,一场爱情闹剧。
庞志远说,爱情不爱情的,一点也不重要。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你竟然没有女朋友。
我说,什么重要?
庞志远说,那还用说,当然是钱。
我说,不怕你笑话,我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渴望爱情,想成个家。不像你,家庭美满得一塌糊涂。
庞志远说,嗐,但愿。
过了一会,庞志远仰起头,喝光最后一口冰可乐,不无伤感地说,跟你说一声,刘旻结婚了,和一个江西人。
我说,你都结婚了,还惦记着她?
庞志远说,我是说给你听的,大学期间,你不也暗恋过她吗?
我说,我以为你们能成,几个追求者中,只有你最情长。造物弄人啊,可惜不是你。
那两次合作未果后,我们没再怎么联系。
每个付款窗口都排起了长队,我在手机上用扫码购刷商品,完成付款后,来到停车场,把年货放到后备箱。看到时间还早,我来到肯德基餐厅,点了一杯热咖啡,靠窗边坐下。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咖啡杯里热气氤氲。我给庞志远打去电话:
快过年了,很忙吧?几年没见,你在超市吗?我在肯德基,过来坐坐。
庞志远说,我已经离开江商了,准备自己创业。有个新项目,正想找你合作。
四
明天过小年,我们回银花村。
不去。
老爸,我陪你回去。
你明天不是要学绘画吗?不能浪费交的那么多学费。
明天休息,亲爱的老妈。
吃过晚饭后,儿子东盛主动收拾碗筷,进厨房递给母亲常思宁。庞志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觉得综艺节目有些鼓噪,拿起遥控器把声音调低。儿子走过来,一屁股坐下。庞志远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东盛也不躲避,对庞志远眨了眨眼,仿佛在说:老爸,你不孤单,有我。常思宁从厨房出来时,对东盛的闲散样表示不满:作业做完没?快做作业去。东盛撇撇嘴,站起身来,向卧室走去。看到儿子日渐长高的身影,庞志远心生暖意,对还在抹桌子的常思宁说:
儿子将来一定比我高。
常思宁头也不回地说,那是当然。
躺在床上,庞志远在常思宁背后蹭,一只手在她的后肩轻抚,他感觉到妻子的身体一天天发胖,原先细嫩柔滑的皮肤也变得粗糙松弛,心里多少有些失望,还有些心疼。常思宁把屁股向后一拱,没好气地说,别碰我,心烦。他们有多久没亲热了,对彼此已经厌倦了吗?本来,他回来得少,家就像旅馆。庞志远觉得对妻子有所亏欠,所有的借口都是工作忙,赚了钱也不能心安理得。还好来得及,以后多花些时间陪她,还有儿子。庞志远想,为什么她对他的态度冷淡?其实,她对他一直都这样。只不过,自从他从江商出来后,她变得更冷淡。原先还指望他能多赚钱,让她有安全感,他的关心少点也被抵消掉。今时不同往日,她觉得没有想头。当一切浮出水面,暗礁就显现出来了。想到这里,庞志远没再坚持,把身子移开,和妻子相敬如宾,半睁眼,等待睡眠的降临。
新达花园在汉阳大道旁边,住了近二十年,按说已习惯这里的环境。近来,常思宁却常失眠。汽车碾压马路的轰鸣声,商贩一早到晚的叫卖声,楼上邻居走路的咚咚声……一点点声音传来,她就抓狂想骂人。那些声音一直都有,却好像才听到一样。他们买了十多套房子,换个地方住也不是不行,但儿子在附近上重点中学,想搬家暂时也搬不了。常思宁感到有些神经衰弱,这种折磨不知何时能到头。庞志远在家的时间本来就少,用他的话说,一天到晚在外忙财,家里有她照顾他放心。这些年,常思宁任由他,没法要求更多。除了房子,现金没见到多少,钱不归她掌管。他说,资金随时要投资调动,放在她那不方便,资本在流动中才能增值。现在,他说准备自己创业,她心里却没一点底。尽管物质上不用操心,但她总是心神不宁。
第二天一早,庞志远到芳草菜场买了一堆菜,和儿子回银花村。姐姐庞荣先已到家,接过菜,开始到厨房忙活。和他们打过招呼后,东盛拿起篮球,说到广场上打球,在爷爷的叮嘱声中,一溜烟跑远了。
和全国所有的市郊一样,退耕还房,还厂房楼房,银花村也在大力开发中。
父亲坐在老房子大门口的矮椅上晒太阳,两只灰麻雀从门前的老榆树枝条上飞下来,歇在父亲脚边,父亲一跺脚,它们扑棱几声,又飞回到树上。庞志远从门口走过时,父亲叫住他,叫他陪他坐一会。庞志远进屋,拿小板凳出来,坐在父亲身旁。父亲摇摇头,长叹一声,说:
我没有办法,找他们也没用。你那个数目太大,不要你坐牢是万幸。
庞志远说,您不要说了。
母亲拿着一个玻璃茶杯,从屋里出来,看了儿子一眼,对父亲说,你瞎说什么?喝你的茶。说着,把茶杯递给父亲。
父亲说,安全着陆也不错了,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庞志远说,您就放心吧,我有新的安排。
母亲说,思宁怎么又没回来,她有一年没回来了。
庞志远说,工作太忙,请不了假。
母亲嘀咕一声,过节也不能请假?说罢,转身回堂屋里。
父亲说,赚点安稳钱,不要瞎折腾了。
坐在正午的阳光里,人身上暖暖的。风停住了脚步,寒意被阳光驱散。父亲拧开杯盖,喝了几口浓茶后,把茶杯放在脚边。他们不再说话,父子相对无言。当庞荣喊开饭了,他们才先后起身。这会,弟弟庞志军一个人回来了,大踏步进屋,将背包丢在沙发上,径直走向餐桌。随后,东盛也提着篮球回来了,到卫生间洗完手,又进厨房端一碗饭出来。
父亲对庞志军说,你的工作落实了没?要脚踏实地,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
母亲说,你老婆怎么也没回来?
庞志军说,她工作忙,越过节越忙。下周去苏州工作,那边高薪聘请我。
母亲对庞荣说,还是找一个人吧,你看你多大了?
庞荣说,一个人过,也蛮好。
庞志远说,吃饭,吃饭。
吃过午饭后,庞志远决定出去一趟。儿子东盛说要和他一起去,他拒绝,叫儿子就在家陪爷爷奶奶。出门时,他看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父母的脸上也舒展开笑容,弟弟和姐姐在小声说话……虽说一年也就这么几天,总好过平时的冷火湫烟。过年要有年味,团圆就是年味。走在去“胜天农庄”的路上,庞志远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说叫“胜天农庄”,其实,也就是三亩农地,用几排空瓦房和几堵矮墙围起来,中间是一片池塘,走的是垂钓的路子,整成一片乡村休闲农庄的模样。当初,庞志远果断投资,从村里租下来,没有路,自己修,池塘浅,自己挖。现在,泥土路坍塌了,荒草过膝,池塘干涸,连淤泥都见不到。庞志远给它起名叫“胜天农庄”,用的是人定胜天的寓意。他从没想过营业,只是圈起来就好,等着拆迁或被征用。就像在这之前,他租下的那片地,后来被征用,他大赚了一笔。但脚下这片地,好像不乐观,眼看租期快到期,还没任何动静。之前,投资那片地的时候,他想得很单纯,像农民一样,手里有地,心里不慌。而此时,他不这样想,担心在手里烂尾,投资打水漂。
一簇簇野草枯黄,他看到的不是荒凉,而是温暖的颜色。
五
新年初的一天下午,庞志远约我出来喝茶。我到万松路上的“避风塘”茶社时,庞志远正坐在里面靠窗的小隔间等我。
茶社的落地窗洁净光亮,窗外的景致一览无余。路边一棵樟树上枝叶稀疏,树干从底部向上涂抹了一米来高的白石灰浆,庞志远说主要是为了防冻,树怕冷。看到裹着厚长羽绒服的庞志远,我想,这个城市的冬天有那么冷吗?万松路是单行道,车辆少,也没什么人,难得闹中取静。呆在“避风塘”茶社里,有时光恬然的闲淡感觉。树上挂着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还残存一些年味。马路对面那个“金钟”音像店竟然还开着,想起来,我有好多年没去光顾了。想当初,作为资深会员,我在那里买了许多Chill Out 和New Age音乐CD,而今,它们都躺在书柜的最底层吃灰。庞志远说,现在谁还去实体店,网上什么音乐找不到?再说现在有几个人,能静下心来听一段乐曲,我就没那份闲情。
女服务员端来一碟南瓜子,一碟开心果,放在茶几上,低头问庞志远,庞总,今天喝什么茶?庞志远说,普洱。
我说,你是这里的熟客?
庞志远说,这个门面房是我的,租给朋友在打理,我占了一部分股份。
茶社看上去有一百多平米,四周墙壁上挂满水墨字画,包间用镂空雕花屏风隔断,配以全套仿红木中式沙发,营造出一派古色古香的韵味。我说,这些年,你可赚了不少。这个店,生意怎么样?
庞志远说,玩玩打打,没想赚钱,作为一个朋友们聚会的驻点。智年,文广和赵银平他们,常来喝茶,打牌打到通宵。
我说,要不,喊他们过来,一起坐坐。
庞志远摆摆手说,今天主要是找你,想单独和你聊聊,你的生意怎么样?
我说,不好做。
不一会,女服务员端来一壶茶,躬身给我和庞志远各倒半杯后,站在旁边。庞志远示意自己来,女服务员转身离开。庞志远将身体前倾,坐直,举起茶杯对我说:
我有个新项目,你想不想转行?
当庞志远说他准备投资互联网项目,构建社区电商服务平台时,我摇摇头,给他讲起我一个朋友的遭遇。前几年,那个朋友开发了一个“饭桶网”, 就是做餐饮企业和食客的中介,售卖打折卡,半年不到,烧光一百多万,后来想融资,无门。
庞志远说,那点钱哪够。
我想到另一件事,说,你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江商,干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离职了呢?听说——
庞志远避开我的目光,脸色有点不自然,拿起茶壶,向自己的茶杯里倒,又欠身,给我的杯子添满。之后,他似乎回复到开始的状态,说,过去就不提了,一切重新开始。我看着他,没说话。他又说:
刘旻回来了。
我说,你有机会了。
这时,庞志远接到一个电话,小声耳语几句后,对我说他要出去一下,就在附近,叫我等他,他很快就回来。说罢,他拿起黑色长风衣套上,围好驼色羊毛围巾,全副武装向外走去。
庞志远前脚刚离开,女服务员便后脚跟来,又端来一碟点心,有麦麸饼干和夹心小蛋糕。我说,不用。服务员说,庞总特意吩咐过的,您还有什么需要,随时通知我。我觉得茶味浓酽有点锁喉,叫她给我倒一杯温开水。
这家伙,二十年来没什么变化,粗中有细。我望向窗外,庞志远的人影早已不见,看到“金钟”音像店,想起多年前的那些音乐,和在音乐中起舞的日子。
大学毕业,对于某些人来说,是恋情终结,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是恋情开始。依传统审美,即使现在来看,同学刘旻也是美人,大眼睛,圆脸肤白,身材匀称,至少在所有女同学中,她算是拔尖的一个。那时候,追求刘旻的男生,据我所知,班内班外,十个不多八个不少。一个女网红教授说,苍蝇多了,是因为肉臭了。在我看来,简直是胡说八道。一个美女,有一堆人主动围着,她又没什么出格表现,她有错吗?
智年半明半暗追过刘旻,刘旻不为所动。后来,作为来自外校的智年说,我输在时间和空间,不然,没你们的份。文广追求刘旻的方式很简单,直接向世人宣布他爱她,不知是向竞争者叫嚣,还是想强占舆论的先机,但被刘旻公开拒绝。而庞志远表现得并不突出,至多算是暗恋那一种,我和庞志远上下铺,一切都看在眼里。我想起在那个联欢晚会,当着所有同学的面,送给刘旻一束樱花,刘旻欣然收下,樱花映红了她的脸。在那些追求者的眼里,看到的是什么色彩?我不知道,但我的目的已达到,那就是个恶作剧。在我的毕业纪念册里,至今,还保存有刘旻的留言:
邱敏,你那晚的行为,我真的很生气。但收到你的樱花,那一刻,我真的很开心。花虽凋零,但芬芳依然荡漾于心头。
大学毕业后,追求她的人都散了,散得彻底。我们各自在社会上冲撞,寻找生活的落脚点。而庞志远就幸运得多,有了父亲的铺路,他顺利进入江商集团。之后,和刘旻保持联络的,只有庞志远,他也开始采取行动。
约摸一个半小时后,庞志远回来,把我拉回现实之中。
庞志远说,老邱,你猜,我刚才和谁见面了?
我说,瞧你急吼吼的,一定是情人。
庞志远说,老同学刘旻。
我说,不就是老情人嘛?!
庞志远说,刘旻的事先放一放,你现在的生意既然不好做,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前些年,我两次城心找你合作,你说什么忙着恋爱,都没成。现在,你家庭稳定,希望不要拒绝。
我说,我回去和老婆商量下。你和刘旻——
庞志远说,刘旻在办理离婚。
我笑说,怎么,你想接盘?
庞志远说,啊?
我说,我们都知道,当初,你是多么爱她。我看出来了,现在,你也没变。
庞志远说,那已是过去式了。
六
优道电商公司成立半年来,大大小小的演讲会举行了不少,但都没什么进展,更没任何盈利。当初来的五个大学生,只留下小武和小连两人,他们的工作态度还算端正,但热情和锐气正一点点丧失。这天上午,由于堵车,我到办公室晚了点,他们和平时一样,微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发觉今天不一样,他们的笑容有点僵硬,好像是硬挤出来的。而从他们迷茫的眼神中,我能看出某种被动的坚持。前台那株发财树蔫头耷脑的,我到卫生间,拿出装满水的喷洒水壶,给叶片喷水并浇透,又将剩下的水倒在盆土里。小连要过来帮我,我说小事能应付。之后,我看了看手机,到了开例会的时间,他们已在会议桌边坐定,笔记本摊开放在面前。没见到庞志远,我以为他还没来。小武说庞总早到了,在他办公室。我正准备去叫他,只见他拿着ipad,拉开门走了出来。
庞志远坐下后,先没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们,一会后,把目光落在小武和小连身上,说,小武,小连,多打电话,继续邀约新客户,准客户的跟进,也不能放松。
小武和小连点点头,拿起笔开始记录,但好像没什么要记录,又把笔放下。
我说,北江公司连一个APP都没有,我们帮他们推广,他们应该向我们支付推广费才对。而现在反过来了,我们却要先给他们代理费。智年和赵银平已入会,会费已打到北江公司,佣金返给你没?
庞志远脸色一变,说,还没有,说不提供发票,返不了。
小武说,庞总,我觉得不靠谱。
小连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骤然想到,不该在会上说起这些。毕竟,让小武和小连听到总不好,只会让他们心里更不踏实。于是,我岔开话题,对他们说,等会和他们讲讲如何运用电话行销,和面对不同类型客户的应对技巧。
散会后,我随庞志远到他办公室。我想把门关上,他示意说不必。我说两个员工的情绪很低落,好像没有方向,公司的前景堪忧啊。但庞志远好像并不着急,说只要我们有方向。还说过几天再招几个学生,充实我们的团队。
一天下午,赵银平来到公司,我和他打招呼时,他勉强一笑,脚下须臾没停,闪进庞志远办公室后,闭门不出。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既然他没叫我,我就没去打扰他们。快下班的时候,他才出来,出来也不说话,和我点点头,默然离去。
我问庞志远,赵银平愁眉深锁,发生了什么事。庞志远也不隐瞒,说赵银平要投资一个新项目,借款80万,想找他做担保人提供担保。我说这不是个小数目,有一定的风险性。庞志远说,他同意了,老同学赵银平曾经帮过他,一直想报答。
我说,不回去和你老婆商量下?这种事不让她知道怕不好。
庞志远说,不用和她商量,她肯定不会同意。
庞志远懂得感恩,做朋友真是没话说。赵银平呢?也够朋友。说实话,我很羡慕。他们的故事,我是知道的。那件事,虽然已过去二十多年,但每次想起,都会让人心生暖意和感动。高三那年,离高考还不到一个月,庞志远不知怎么就得罪了社会上的流氓。那天中午,得知庞志远在厕所,四个人手提棍棒堵住厕所,对庞志远拳打脚踢,棍棒相加,持续施暴好几分钟。一些人围在厕所外,没有人敢进去劝架。在教室学习的赵银平收到消息后,健步如飞冲出教室,一个人手无寸铁硬撞进厕所,用身体做挡箭牌,护住庞志远,直到警察赶到,他们才被解救出来。庞志远没什么大碍,一点皮外伤。赵银平的头被打破,在医院缝了十多针,因为脑震荡,还住院一周。成绩居上游的他,最终,高考名落孙山。庞志远陷入深深的愧疚中,念兹在兹,说欠赵银平一份天大的人情。
周末的一天,庞志远对我们宣布一个好消息,公司将迎来北江大美购大BOSS,叫我们周一上班务必早到。
周一临近中午,大美购白启山才到,同行的吕子竹,之前来过几次。庞志远向白启山一一介绍,说我们是精兵强将。庞志远特别提到我,说我是他的最佳拍档。吕子竹上前握住我的手,连声附和说是的。看到白启山站在我面前,双手背在后面,我没有伸出手,只礼貌性的对他点点头。乍一看,这不是年轻的英达么?不过,白启山丝毫显不出英达的气度,神色倨傲,除了对庞志远有点笑脸外,对我们完全不屑一顾。当然,那笑容是皮笑肉不笑。
白启山说,你们团队人太少,看上去,优秀的人才不多。
庞志远尴尬一笑,没说话。我冷眼旁观,不发一言。小武和小连已经走开,坐回自己的座位。
白启山又说,团队跟不上来,我们这么大的生意怎么能放心交给你,庞总你说呢?
庞志远说,白总你大可放心,我会通过猎头去找,找最优秀的人才。
他们在办公室转来转去,好像屁股下有刺,一旦坐下来就会被扎。吕子竹对白启山说,庞总大气有实力,是干大事的人。又对庞志远说,白总对你很重视,所以亲自来考察。吕子竹逢迎有术,但并不让人反感。
来到北边阳台上,他们停下来,由上往下观望。午后的热风在高空回荡,发出阵阵呜呜的声响。风是从空调吹出来的,还是从天上吹过来的,听声音无法分辨。
白启山指向下方,对庞志远说,庞总,你留心看,你的财运在北方,你看,下面这片湖——
庞志远说,这是东南湖,难得的城中湖。
这片东南湖,庞志远看过好多次,一直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经由白启山这么一说,他再次望向这片湖。我看到有那么一刻,他的黑脸好像被什么东西点亮,连笑容也被点亮了。
七
秋末的一个早晨,我和庞志远乘飞机去北江,到大美购总部开会。在机场出口处,吕子竹安排的专车正等着我们,直接上车出发。奥迪Q5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开往北郊方圆山庄。坐在副驾的吕子竹说,这次会议规模空前,来自全国高端精英有200多人,都是我们特别邀请来的。到时候,还有神秘嘉宾驾到。庞志远说,谢谢吕总专门来接,其实不用麻烦,我们自己坐车去也行。司机是个大胖子,戴着墨镜,有意无意,从后视镜里瞟了我们几眼。
一个半小时后,走过一段山路,车进入方圆山庄。经过大门口时,我怀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这不像企业总部,倒像一个刚开业的超级商场。上百条条幅上全是贺词,自上而下挂满一面墙,而四周的走道两旁,几步插上一面彩旗,配有鲜亮的图案和醒目的文字。方圆山庄坐落在山脚下,大门外是一片开阔的草地,浅草萎黄,没有一棵树,横七竖八停靠着十多辆贴有LOGO图案的白色房车,吕子竹说这里将建成亚洲最大的露营基地。草地尽头横卧一条五米多宽的人工河,河水弯弯曲曲,一些矮树稀稀拉拉的影子倒映在河面上。阳光温和,河水恬静。我们在山庄背后的别墅酒店下车,办理完入住手续,进房间放下行李后直接出门。
在大美购总部,吕子竹带我们参观。从科技研发到战略模式,从荣誉墙到大事记,从团队管理到企业文化……吕子竹一一介绍,显得专业而有耐心,我停停走走拍照,庞志远边听边问。正是中午,办公室里人不多。参观完后,我们回酒店休息。和衣躺在床上,庞志远说,大美购看上去不错,不到十年,造就了不少亿万富翁。我说,和江商集团比呢?前几年,我在长丰,去过一个公司叫爱宅购——我正准备继续往下说时,没有回音,庞志远好像眯着了。
下午两点半,大会正式开始。台上的演讲,台下的应和……一波又一波,一浪接一浪,正可谓人潮汹涌,热烈欢腾……置身于这样的场面中,一个人再有定力,多多少少都会受到感染。我看到庞志远像打了鸡血一样,和另一些人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甚至跳到椅子上,大叫大嚷,直至声嘶力竭。而所谓的神秘嘉宾李部长,说刚从工信部退下来,上台只是亮个相,没开口说话。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如两年前长丰的翻版。
在会议尾声,庞志远意外遇到老相识襄阳蓝老板,我们握手后,算是认识了。从庞志远到蓝老板,我发觉两张迥异的脸。
之后,大会的狂热延烧到晚宴,还用白酒和红酒作催化剂,结果东倒西歪一大片。庞志远的酒量并不大,如果不是我和蓝老板代他干几杯,他早就倒下了。晚上十点多,晚宴终于结束,庞志远颤颤巍巍,被我扶着回酒店。
刚躺下不久,就有人敲门。我下床开门,进来三个人,吕子竹走在前面,白启山和李部长随后。庞志远从床上坐起来,穿上白衬衣,招呼他们坐,叫我给他们倒茶。他们摆摆手,说不用。我从冷柜里拿出三瓶纯净水,放在他们面前。
吕子竹说,白总和李部长说,一定要过来看看你。
白启山说,感觉怎么样,没有醉吧?对公司有什么看法,欢迎你指出来。
庞志远说,还好,没醉。大美购真的不错,与你们合作有信心。
我想,庞志远是不是在说胡话,现在谈合作,未免太过草率。他一定是在说胡话,过早亮出自己的底牌,不免会搞得被动。我想提醒一下他,但找不到机会。
李部长说,听白总和吕总说,庞总在国营上市公司做过高管,有实力有能力,我们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合作。
庞志远说,李部长过奖了,承蒙您看得起。
之后的沟通,有一边倒的意味。他们一味地奉承庞志远,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庞志远听得飘飘然,不知道是酒精在起作用,还是他们的迷魂汤灌得好。送走他们后,我们都无法入睡。我们无法入睡的原因当然不一样,如果说庞志远是因为兴奋,而我则是恐惧和担忧并存。
我把一瓶纯净水递给他,示意他多喝水,说,你对大美购了解多少,这么快就表现出想合作,你没发现什么问题吗?
我不表现出我的诚意,他们就会找其他人。武汉市场的代理权,我志在必得。庞志远说完,一连喝了好几口水。
他们那样吹捧你,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那是认可我,他们只有认可我,我才有机会。
我心里很不安,怕你上当受骗,你目前没出钱吧?
怎么没出钱,这个会议不是免费的,我投了钱才能参加。
多少钱?我问。
20万。庞志远说。
我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让夜风进来。
后来,我说起那年在长丰考察爱宅购的情况,劝他审慎。没听我说完,庞志远打断说两者完全不一样,长丰哪能跟北江比。末了,见我还在絮絮不休,庞志远有点不耐烦地说:
睡吧,我知道。
第二天中午,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庞志远放弃继续考察,我们飞回武汉。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庞志远接连去北江好几趟,白启山也过来几次。用庞志远的话说,一切都好像在按他的良好愿望向前推进,成功近在咫尺。
我问,和大美购怎么谈的,谈得怎么样了?
庞志远说,还在沟通中。581000高地。
我问,什么叫581000高地?
庞志远说,第一季度筹备阶段,业绩和利润不计。第二季度500万业绩,约200万利润。第三季度800万业绩,约350万利润。第四季度1000万业绩,约450万利润。一年下来,赚1000万。
我问,那你要投入多少,业绩如何做出来?
庞志远说,和北江成立合资公司,共同经营,风险和利润共担,北江公司有业绩承诺。打个折,赚500万也不错啊。
听到这样的话,我想起曾经的三株集团,也是这样的规划。不过,大美购更激进。我说,上次在北江,我跟你讲过长丰爱宅购的故事。后来,听长丰的朋友说,全国许多代理商跑去打官司,公司倒闭,老板逃到海外。
我又说,并不是我有多聪明,而是亲眼见到过——
庞志远听不进去,他完全迷进去了。我拿起手机,打通襄阳蓝老板的电话,按免提,也让庞志远听。
我说,蓝老板,你和大美购合作没?
蓝老板说,没有。
我说,是不是成立合资公司,向581000高地冲刺?
蓝老板说,我这边是35800高地,可能,他们认为襄阳区域要小一点。
我说,看来,套路一样。对了,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合作呢?
蓝老板说,风险太大,不看好。
听到我和蓝老板的对话,庞志远不置一词,只是呵呵笑了一声。最后,我作出一个决定,向庞志远提出辞职。我说用离职表明态度,希望他放弃和北江合作。
庞志远说,那么难都过来了,现在新项目即将落地,你却要走人。
我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唉,这正是我担心的。
冬天已来临,雾霾一天天加重了,随便一呼吸,就有颗粒物堵住鼻腔。有人带上口罩出行,有什么用呢?只求得个心理安慰罢了。庞志远离开高靠背椅,转身望向窗外,阳光从窗外爬进来,照在他的半边脸上。不一会,想是外面灰蒙蒙一片,看不真切,他把视线收了回来。这个晴煖的午后,即使有阳光,能见度也不高。
从优道公司出来后,我和庞志远渐行渐远。
八
站在天一时区16楼北边阳台上,庞志远良久静默,内心似无处安放,眼前的世界让他感到陌生可怖。当他俯瞰地面的东南湖时,他想到,这将是最后一次注视它。东南湖呈圆圈状,有两条细长的交叉步道从湖中延伸到湖两边,一眼望下去,好像圆圈里套着一个不规则的十字架枷锁。我真是失败,看这片湖就知道了,像一个巨大的暗示。庞志远想,圆形就是零分,零分上还打了一个大X。原来我的人生答卷是零分。吹来一阵北风,空气中掩不住初春的寒意,他关上窗户。办公室里没其他人,桌上凌乱,狼藉一片,他也懒得去清理。庞志远自语道,公司都没了,还有什么可在意的?算起来,优道公司从创立到破产,整整两年。两年之后,现在,一切归于零。对于公司破产,他不认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开一个也简单。他在意的是,因为不当经营而卷入无休止的官司中,而每个官司都要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想到这里,他陷入绝望之中。他觉得被某个怪圈紧紧箍住,某一刻,有想跳进湖里的冲动。
回忆是痛苦的,像一条不归路。
去年初,庞志远和大美购合作,不到半年,蜜月期结束,之后双方开始闹翻,直到他被告上法院。如坐过山车一样,从去年底开始,庞志远身陷囹圄。打官司,打一场又一场官司,而每场官司都指向一个结局,他败诉。当初合伙开公司,说好利润共分享,亏损共承担。岂料半年不到,竟然账面上亏损3000万,而合同上明确注明,各承担50%无限责任。庞志远后悔不迭,这个合同是他签的吗?在企业经营过程中,大美购方还鼓动他偷税漏税,而他们撇开责任,并保全证据,让他无从防备。更让他打破头也想不通的是,他们好像摸清他所有的底细和资产。
他们想把我拍熄火,让我永无翻身机会。庞志远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我不会这么容易被打垮,我一定会东山再起。
庞志远伸出一只手掌,用力拍上墙壁,有灰尘从墙面扬出,像无声的叹息。同时,他发出压抑的怒吼声,似乎想释放内心的愤恨。不一会,愤恨似乎减轻了,但转化为无边的痛苦。他想到老邱的提醒,想到常思宁的忠告,想到……他又陷入无尽的自责中:当初但凡听任何一个人的,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糟糕境地。
官司终审的结果,不还钱就坐牢。庞志远不得不卖房卖门面,到后来,法院甚至执行强制拍卖程序。而把资产全部变现,也不足以还清亏空。庞志远算过,以后的日子,要负债度日。近一段时间,常思宁一万个不情愿,陪他签字办各种手续。他发觉,她变得沉默冷淡,几乎不和他说话,而她看他的眼神,从失望变为漠然。
庞总,保重。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希望未来一帆风顺。
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想起前两天小武和小连的话,庞志远心里空落落的。这两年,他们一直跟着他,和他坚守到最后。他想起那年从襄阳离开时,小谢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他们还年轻,机会多多,而我呢?庞志远苦笑:
我这一大把年纪,还谈什么理想,真是幼稚可笑。
他一转身,离开北边阳台,也离开东南湖。他知道,再也不会回来,不会去想这片湖,前面的路还要走下去。
出天一时区后,庞志远去万松路。有人对“避风塘”茶社有兴趣,他过去和对方谈转卖细节。茶社半年前歇业,好久没打扫,一推开大门,飘出潮湿阴冷的气息,和腐烂的茶叶味道。要等的人还没到,庞志远靠窗边坐下来,赫然发现对面的“金钟”音像店也关门大吉。
卖掉“避风塘”茶社后,他的资产将清零。庞志远深感惶沮,茶社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实在舍不得。
等了大半个小时后,对方还没来,庞志远看了看时间,亚心医院ICU病房探视时间快到,他不能再等了,给对方发短信说有急事下次再约。来不及吃晚饭,他往医院赶去。父亲的心脏病复发,住在亚心医院ICU,这个难关怕过不去。尽管庞志远走得飞快,但到医院时,还是错过了探视时间。庞志军刚从里面出来,一脸阴沉。庞荣站在走廊,显得心事重重。
庞志远问庞志军,父亲还好吧?
庞志军说,不好,说不出话,眼里都是泪。
庞荣对庞志远说,你先忙你的,父亲由我来照顾,你不用担心。
庞志军说,官司怎样了?
庞志远说,你不用管,都结束了。
——当然没有结束,等待庞志远的,还有一个官司。前不久,在一场意外中,赵银平坠楼身亡。庞志远给赵银平担保过80万,官司判下来,必须由他赔付。一天下午,从法院出来后,庞志远去赵银平家。看到赵妻泫然欲泣,还没走出悲痛的阴影,庞志远心下黯然,闭口不提钱的事,他翻了翻钱包,抽出一沓钱来,硬塞到赵妻手上。如果他不是被骗,80万也不算大数目,他承担得起。庞志远心想,赵银平中年得子,如今,孤儿寡母无所依傍,以后,他还是要帮帮她们。他走到小摇床边,抚了抚赵银平儿子的脸蛋,小家伙肉嘟嘟的,双手在空中抓舞,对他咧开嘴直笑。
儿子东盛又长高了,一个初中生,比他高出一个头。庞志远感到欣慰,他个子矮小,担心儿子长不高,听人说打篮球可长个,于是常叫儿子打篮球,有空还陪他一起打。这天吃过晚饭后,庞东盛抱起篮球,说,老爸,我们打球去。庞志远看了看常思宁,本来想等儿子出去后,好单独和她谈谈心,但看到常思宁对他一脸无视,当他如空气一般,他也就打消和她沟通的念头,到门口换上旅游鞋,和儿子一起出门。
从新达花园出来后,他们来到小区操场。庞东盛一路飞跑闪转腾挪运球,张开手臂远距离投篮,不一会,另几个小邻居先后加入,他们很快打成一片。看到这里,庞志远心里一热,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他和常思宁达成共识,说好先瞒住儿子。前几天,他发觉儿子应该知道了,但儿子装着不知道。几个月来,他们夫妻关系变得微妙,和家庭气氛的冷热变化,儿子不可能没觉察到。但儿子不怨不恼,和平日一样开朗。打完球,东盛说,老爸,明天周末,我们一起去看爷爷。
在亚心ICU住了一周后,父亲叫嚷着要回家,说宁愿在家等死,也不愿住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庞志远顺从父亲的心愿,当天办出院,开车送父亲回银花村。接下来的日子,父亲由母亲照顾。母亲也老了,身体也被拖累,耳朵不好,听力在一天天下降。
深秋最冷的一天,父亲猝然去世。
九
我再次见到庞志远,是在他父亲的灵堂上。等前来吊唁的亲戚六眷陆续离开后,我们一帮朋友才有机会单独和他说话。站在银花村他家老房子门前的老榆树下,庞志远说,这棵树是他小时候父亲亲手栽种的。秋风吹落黄叶,发出飒飒声响。眼前这凋零寥落的景象,让人极易生出萧索的情绪。庞志远两鬓生出白发,曾经黑得发亮的脸显出铅灰色,晦暗而憔悴,一双眼睛深陷了进去,布满血丝,不复之前的锐利。他的变化让我有些吃惊,看来这大半年以来,他承受了太多的压力。他们也都看出来了,对庞志远表示担心。
智年说,那件事还没解决?
文广说,你老了许多。
庞志远说,还好。解决好了。
段小元说,是不是太累了,忙完后,好好休息一下。
我说,我们还年轻,一切从头再来。你看这棵树,别看现在树叶快掉光了,明年一开春,会齐刷刷长出更多新的绿叶。
庞志远说,没事。是的。
庞志远的手机响了好一会,他好像没听到,目光虚空,也好像在琢磨什么事,有点分神。在我的提醒下,他才接通电话,简单说了几句后,往大马路那边走去。看到庞志远的背影,我们再次谈到赵银平,不胜唏嘘,感叹人生太过无常。
大约二十分钟过后,庞志远回来,身边跟着一个女人。女人向我走来,我们相视一笑,尽管有十多年没见,我们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她的皮肤白皙如昔,脸更圆润,眼角隐现的鱼尾纹瑕不掩瑜,有一种成熟女性的静美。庞志远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老同学刘旻。他们上下打量她,微笑着不说话,但分明好像在说,你就是刘旻啊。刘旻和庞志远进屋,在父亲的灵堂前三鞠躬。之后,他们一起出来。庞志远对我说,你帮我送刘旻去车站。
送刘旻上车后,回来时,他们已经离去。我和庞志远走进北边院子里,端出小板凳,坐在码放齐整的一堆柴火旁,一时没说话。庞荣搀扶母亲进卧室休息后,继续屋前屋后忙乎。在堂屋通往北院的过道上,庞荣碰到庞志军,问,你跑哪里去了,怎么没见到你老婆,她没回来?刚送走朋友的庞志军小声说,她说改天回,不想见到哥哥,那件事,她还没原谅他。他们的对话被我听到,不用说,庞志远当然也听到了。我看了看他,他装着没听见,几许沉重几许无奈,挂在他的脸上。
他们一人拿出一个小板凳,来到北院,在我们旁边坐了下来。
庞荣对我说,老邱,你劝劝志远。他最后还欠200多万,不如卖掉最后一套房子,还清欠款,落得个清静。
嗯。我点点头,附和认同。庞志军看看我,又看看庞志远,也点头表示同意。
庞志远似乎有难言之隐,顿了顿,说,不行。
我说,早点了断更好,然后,开创新的事业。
庞志远说,你们不要管,我再赚钱,会尽快还清。这会,常思宁也走了过来,冷不丁说,他要是听人劝,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庞志远看了看常思宁,目光温和,一副不在意的表情。事实上,他和常思宁已经离了婚,但她还是来送父亲最后一程,他心里对她犹有感激。站在旁边的庞东盛上前一步,拉了拉常思宁的衣袖,说,老妈,我想吃香蕉,走,陪我去街上买吧。
回家前,我把庞志军拉到旁边,说,你好好劝劝你哥,别埋怨,多关心关心他。
庞志军说,邱哥,我知道。
几天后,庞志军约我见面。在徐东销品茂“仓桥家”, 我们吃过鳗鱼饭和飞鱼籽寿司后,用一杯又一杯荞麦茶和一颗又一颗圣女果开胃。在我这个老大哥面前,庞志军毫不忸怩,打开话匣子后,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倒了出来,他对我的信任让我感到愧怍不已。
庞志军说,邱哥,我哥在江商集团时,混得那么好,我却没得到一点好处。现在,他手上的房子门面卖光了。银花村还建的五套房子,只给我一套,姐姐没有,他要走四套,卖了三套。
庞志军说,父亲重病,都是拜他所赐。害得父亲这么早走了,父亲是他害死的。
我说,千万别这么说。他心里也不好受。
庞志军说,特别是中南的房子,房子虽然是他的,但他当初向父亲承诺过,永远留给我住,因为银花村的老房子他得的多。
庞志军说,记得那年冬天,我老婆怀孕四个月,他强行叫我搬家,说卖房帮他度过难关。当时天寒地冻,我们只得含泪搬走。当时,我老婆就说过,永远不想见他。
庞志军说,我和他之间有一场战争,就看什么时候开始引爆。
庞志军说,说起来真是可恨,北江骗子想把他逼上绝路,让他永无翻身机会。他真是傻啊,签的什么合同?!
我说,在北江的时候,我提醒他,回到武汉后,我也提醒他,但他好像被洗脑,完全听不进去。
我说,我也自责,当时如果坚持下去,多想些办法,不让他钻进笼子里——
庞志军说,唉,说了这么多,他毕竟是我哥。闹到这个样子,我也心疼,帮不上忙。可能,当初他的钱来得快,现在去得也快。
说到后来,庞志军流下了眼泪,一杯茶一口喝光。我吁叹再三,说,这个时候,你更要支持他,多鼓励他。
和庞志军告别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那天,送刘旻去车站。那天,我们都没去回忆大学往事,那太遥远,遥远到可以忽略不计。我和刘旻之间没什么,他善良美丽,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那次樱花事件过去不久,我对她没有任何进一步表示,后来,当她知道是恶作剧后,也不见得有多大失望。
大马路上灰尘扑面,北风烈,总有沙子往眼里飞。等车时,我和她说起庞志远的情况。我说庞志远离婚了,不过没向外公布。听到庞志远离婚后,刘旻似乎眼前一亮,我看出了她幽眇的心思。我又说,从离婚的第一天起,庞志远就一直谋求复合。听到我这么说,刘旻的表情似乎有点沮丧。正当我斟酌着要不要道出某些底细时,公交车来了,在那个当儿,我对刘旻说,庞志远已破产,还负债几百万。刘旻还是没说话,和我挥挥手,好像下定决心似的,上车绝尘而去。
十
我们离婚。
为什么?
公司有大麻烦,我不想把你扯进来。
真的?
我爱你和儿子,正是因为爱,我才出此下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还有一件事,离婚后,我们马上去办个过户手续,把新达花园的房子归到你名下。
啊?
这是最好的安排。请你答应我,我们离婚不离家,我还是常回来,和原来一样。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儿子知道。
比往日还晚,那天临近午夜,庞志远才到家。他没敢开灯,胡乱洗完澡后,蹑手蹑脚上床。两年来,他们虽没分床睡觉,但各睡各的被子,两人也不睡一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常思宁打开床头的台灯,黄光在黑夜中噌地一亮,照得庞志远有点心虚。
你没睡?
被你吵醒的。你每天回这么晚,当初在江商上班是这样,现在自己开公司也是这样,这个家就是你的旅馆。
抱歉。
我想好了。你睡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庞志远拿起枕头,大转身,在常思宁身旁平躺下来。常思宁把头扭过来,只见庞志远的鬓角竟泛白霜,之前,她好像从没见到过,心一软,收起生硬的语气,目光也不再冰冷。
常思宁说,这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没一天能睡个好觉。你和别的女人七七八八,我不担心;担心的是你所谓的大生意,只见投入毫无回报,你还一条路走到黑——
庞志远说,我们离婚。
周末那天,他们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儿子归常思宁,庞志远净身出户。从民政局出来,庞志远说,真方便,看哪天我们再来一趟,把新的结婚证领了。常思宁说,不。见她神色颓唐,声音消沉,他知道她并非真的不同意。下个周一,他们去房产局办完过户手续后,像没事一样,一起回家……
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可现在,他们都有新的变化。
车行驶在墨北高架桥上,这一段路搭盖全封闭的隔音板,庞志远顿觉大脑缺氧,思维也变得不利索,像被困在密封的玻璃罐中。他把车窗开到指缝大,冬风嗖嗖直往车里灌,也带进来汽车的轰鸣声。他不觉得冷,风让他清醒。
好在离了婚,在打官司之前。好在房子过了户,否则,他们将无家可归。庞志远想,他这几年真是混账,就没做对几件事。那天晚上,常思宁并没表现出反对,莫非真想和他离婚?当然不可能,至少在那个时候,他们的感情并没有破裂。庞志远心存疑虑,不过也说不准,人都会变的,何况,他现在又变成这个样子。
比如当初说好的,离婚不离家。现在可好,他真的要离开家了。庞志远想自己说服自己,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呢——看常思宁的脸色,和她打冷战,家变成战场,让儿子左右为难——他出去是不是对这个家更好?
车开到银花村时,庞志远仍犹豫未决。他知道,对于一个人,作出任何不利于自己的决定,都是很难的。母亲正在堂屋扫地,看到庞志远,有点吃惊。母亲放下扫帚,大声说,今天怎么回来了,工作不忙吗?庞志远也大声说,昨晚梦到父亲,我回来给他上坟。母亲说,他和你说了什么,他在那边过得好吗?庞志远说,父亲没说话,只是背对着我。庞志远想拿扫帚,让他来扫地。母亲说不用,已经扫干净了。
您的耳朵还是不好,我过几天陪您去买个助听器。庞志远说。母亲说,不用花钱。邻居王老头戴过,耳朵里嗡嗡的,不习惯,也没什么用。庞志远说,给您买个好一点的,好的就不会。
烧纸,点香,鞠躬……庞志远在后山给父亲上完坟后,下山,走过几段泥土路,转到“胜天农庄”。前一段时间,村书记找过他,问这块地怎么处理,是交钱续租,还是到期自动被收回?他问,这块地有没有新动向,请您帮忙运作下,和上块地一样,我们一起得到更好的收益。书记摇摇头,说,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眼下市场环境不好,比这更好的地都没人要。蹲在荒凉的农庄前,庞志远思绪芜杂。风从远处来,走过空瓦房,断矮墙,和枯竭的池塘,风在耳畔低吟,那声音像是在轻叹,又像是在呜咽。
真是钱从哪里来,庞志远想,又回到哪里去。
到老房子取车时,庞志远临时起意,决定去还建房看看。车行进在乡间马路上,音乐打开,舒缓的乐曲流淌,像走入夏天的山涧,让他放松,心情似乎也平定下来。他想,看来老邱说的没错,他送的这几张CD,还真有些疗心效果。
还建房银苑小区内,有庞志远最后一套房。房子已装修好,简单清理一下,就可以拎包入住。他按电梯上楼,开门进房间,站在15楼,看窗外的天地。曾经的农田和耕地,河水和堤坝,成排的平房和树木……变成一片片大大小小的厂房和另一些高高低低错落的楼房。这里越来越城市化,但和城市比,这里还是要宁静一些。眼前的场景熟悉又陌生,让他进入回忆频道中,他在这里长大,在这里,他觉得安全。
回银花村,也不错。庞志远在房间来回踱步,忽然,他不走了,轻拍脑门,像是对自己的脑子发泄不满,叫道,还犹豫什么,今天就搬过来。
下午三点多,他回到新达花园,儿子还没放学,常思宁也在上班。这个时间正好,免得打扰到他们。庞志远不多想,简单清一些衣物,塞到旅行箱里。眼前这个住了二十年的老房子,是父亲给他买的,他和常思宁在这里结婚,儿子在这里出生。房子老旧,墙壁有裂痕和污迹,阳台上渗水,总有异响不明来源。前一阵子,庞志远想翻新一下,却拖拖拉拉耽搁了。出门前,对于是否给常思宁留个纸条,或者,给儿子写几句话,他犹豫了一下,最后放弃了。
车停在小区操场外,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这样儿子才不会发现。庞志远还想呆一会,等儿子放学回来。他想到前天晚上,和儿子在操场上打篮球,儿子说,老爸,你和老妈离婚,其实,我去年就知道了。庞志远心里一沉,没想好怎么接话才得当,看到儿子的鞋有些旧,说周末带他去商场买新鞋。儿子说,老爸,我不想穿阿迪了,就买李宁,穿着也不错。庞志远鼻子一酸,儿子长大了。后来,上楼的时候,儿子东盛说,老爸,你是最棒的,我支持你。
北风劲吹,好像只一夜,便吹来冬天,而庞志远五年筑基大计,才开始启动。他拿出手机,给常思宁微信留言:定下五年筑基,给我五年时间,到时我再回来。等了十几分钟,没收到回复。儿子放学的时间已过,也没见到他的身影。庞志远发动车,缓缓驶出小区。在汉阳大道等红灯时,传来微信提示音,他点亮手机屏幕,随意瞥了一眼,脸上即绽放出笑容。他发觉眼前的世界,和暖如冬日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