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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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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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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冷暖

只要有阳光,心情就好了。这大冬天的。

忙完没,小章,过来门口坐。

我去过城里好几个建材市场,没找到想要的立式洗手台,都说款式老淘汰了,可我这么多年已用习惯,习惯哪容易改变,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瀚风母亲和我说过,她家里好多东西都是你买的,质量好又不贵。再麻烦你,给我找找看。

东澜社区三层楼装修太劳心费神,得亏你,来来回回帮了我不少的忙。你做事有章法,热心又能干,连邻居也夸你哩。上次你前脚刚走,邻居看着你的背影对我说:你儿媳人不错,又灵醒又麻利。一般邻居找我说话,我不大爱搭理,因为一搭理,她就会没完没了,但我还是纠正她:不是,是侄媳妇。说完,我进屋里,免得她接着问三问四:你媳妇怎么不回,你们关系不和?她指不定会翻翻眼睛,嘴里小声犯起嘀咕:你倒能耐,把自己媳妇省着,却招呼别人媳妇累死累活。

——完全不是这样的,如果我叫小雯,她也会来,但我不喜欢她。瀚岩工作忙也指望不上,每次回屁股没坐热,打个照面就走了。

你说小雯不错,你们有联系?她还叫你劝劝我,叫我接纳她,给她机会照顾我?算她有良心,但我不领情。小雯配不上我儿子瀚岩,到今天孙女都大学毕业了,我的态度依旧没有改变。即便你不问,我也跟你说说。我和她没矛盾,和她也谈不来。

但我觉得和你谈得来,第一次和你聊天就感到亲切。

清明节那天我们都回来了,上完坟,一起在瀚风家吃午饭。饭后各玩各的,打球,聊天,两家人好不热闹。我坐在堂屋门口的小靠椅上,视线越过堂前柜上方,看了一眼瀚风父亲的遗像。没一个可以交流的人,我有种孤独的感觉,瀚风母亲耳朵不好,和她难说上几句话。那是瀚风父亲的第一个清明节,正想着瀚风父亲一生的过往,你端个小板凳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渴望与人聊天,但我很清高的,一般人根本看不上。那天下午有些意外,我竟冲你说了好多心里话。与你聊天很舒服,你不敷衍善于倾听,激发了我的表达欲。更让我高兴的是,你愿意为我付出时间和耐心,我能感受到你走进我心坎里了。

我总找你麻烦,瀚风没意见吧?你和瀚风看来感情不错,俩人好好过日子。瀚风对我不冷不热的,每次只你来他不来,我知道他对我有意见。你说是我想多了?才不是,但愿是我想多了,我了解他。

你看太阳多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都有点犯困了,近几年晚上睡眠一直不好,总有一些往事在梦里出现。

你要我去睡会?没事,扛得住,就想和你说说话。

和你说个事,你说气人不?前一阵东澜社区实行封闭管理,每家可登记车辆免费通行。我听瀚岩说,因为是外来户,他的车不能免费,社区要按时收费。说起外来户我就有气。你也看到了,我家门前没种一棵树,光敞敞的。你知道了,当初村委会给每户村民都送一棵桂花树,我家没有。为什么没有?因为按他们的说法,我是外来户,所有外来户都没有。没有就没有,这些年我回来少,也没住几天,干脆就不种树。

我怎么算外来户呢?是的,我的户口老早就从村里转到城里了,但毕竟老家是这里。能回东澜社区盖楼落脚,还不是因为我是老东澜村人。

十年前,东澜村统一规划开发成社区,地基有剩余,村委会鼓励有关系的外人来买地基。瀚岩父亲做了三十年的手艺活,得了一身的病,干不动才停下来。他多次念叨想叶落归根,思乡归故土心切,于是我卖掉城里其中一套房子,找当地村民三田打点交易。你晓不晓得三田是谁?对,就是瀚风父亲,他排行老三叫三田,瀚岩父亲排行老二叫小田,他们还有个失踪的大哥叫大田。我不喜欢三田,可村里没其他熟人,只能找他。我不怀疑三田的能力,地基顺利买到了,后来一打听,村里实收款比我付的钱少两万。我问三田怎么回事?他没否认,连说应得的。什么叫应得的,他要点好处没问题,但不能要这么多。谁的钱不是辛辛苦苦挣的?不是打水漂轻飘飘来的。我肯定不满意,两家为此闹得不愉快。发生过那么多事……唉,我什么都不说了。我以为三田变了,可他还是没改。

算了,不该和你说这,他人都不在了,不说他。

瀚风父亲的那些事,瀚风和你说过没?瀚风应该不知道,他和他父亲一向不大来往。

房子盖好没几年,瀚岩父亲小田还来不及住,就生病走了。我一个人住厌了城市单元楼,嘈杂局促,我也一天天变老,趁身体还能动把房子装修好。现在装修差不多了,一个月回来住大半个月。

东澜社区房子够大,开阔又清静,按说住着很舒适,但我感到格格不入。我离开东澜村的这二十多年,东澜村的变化翻天覆地。东澜村地处城市近郊,紧邻三一八国道,工业园和房地产全面开花,大量外来工融入本地。但村民好像没受影响,和原来一样的秉性。他们赶上好政策,住房生活都变好了,但本身没多大变化。和几十年前一样,我和他们说不上话,除非进入他们的频道,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我要说的是,过去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他们贪心又自私,大多见不得你好。没问题能扯出问题,然后大肆添油加醋。这里的人目光太短浅,只顾眼前利益,不看书看报,从来不关心内在精神。小章你听我说,你没在这生活过,你感受不到。

这么说来,还是人的问题。客观地说,我也有问题。

这么大房子,住着空荡荡的,人难免寂寞。其实,我在东澜村曾经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春桃,她小我几岁,共同的志向让我们走在一起:不甘心窝在村里,向往城里广阔的新天地。经过各自的一番努力,我们都得偿所愿。我回城后不久,她也嫁到城里,我们常来常往没断联系,只是万万没想到……

你说像瀚风家一样租出去?不,我不喜欢人多把家里弄脏了。门前荒凉凉的也不好,没一点生机,等明年开春,我准备栽种几棵树。

小章你蛮忙嘛,紧盯着手机。在网店找到洗手台了?让我看看图片,对,就是这样的。

离社区不远有个建材市场,我还没去过,要不我们去那里看看?如果市场没有,就在网上买算了。

你开车?走,上车。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二次见面,就在车上。

国庆节那天,瀚岩在东湖水上翠园给我过七十岁生日,他们都空手而来,只有你和瀚风送我一大束红玫瑰。我们坐一桌,他们聊天,我和你很少说话,成了听众。你偶尔搭话,显得有分寸。和第一次见面相比,更增加对你的好感。瀚岩一分钟没坐下,一手提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晃晃悠悠从一桌到另一桌,大包大揽咋咋呼呼招呼各路客人,等他到我们桌前时,已处于醉酒状态。他的那些胡话大话空话我一点也听不进去。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应酬,我也知道自己是儿子生意场上的道具,也就配合着演出。有那么一刻我与你目光相对,我看出来了,你似乎明白我的心思。我们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容让我们的距离拉近。

后来酒席散场,瀚岩没时间,你和瀚风送我回来。瀚风开车。你和瀚风母亲坐后排,我坐副驾。我不时扭头,找你说话。你冷落瀚风母亲,凑上前和我说话。

你说:您不喜欢这个场合。

我说:是啊,我哪想过生日,是瀚岩非要给我过,麻烦得很。

你笑了笑,没说话。你心明眼亮,我记住了你。

从酒席出来,我看到你和瀚风有说有笑,一路挽住瀚风母亲。走在曲水桥上,你还指着东湖远山近水讲解东湖美景。那个场景温暖又温馨,连脚下的湖水都显得活泛。而我女儿芳芳像仇人似的躲着我,不管我好坏,过年过节也不来看我。儿子瀚岩只知道工作,媳妇小雯倒是想走近我……

我真羡慕瀚风母亲,就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唉,也没什么好羡慕的,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听瀚风母亲说,你几乎每周和瀚风回来陪她。这半年来,你也常接我去瀚风家吃饭。我想说的是,饭后和你聊会天很舒服,心情也好多了。有时候一到周末,就盼着你们回来。

我甚至从你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那是前几天偶然才发现的。也许和我走得近,你也是这样认为吧。这没什么不好的。

瀚风母亲还说过,你喜欢看书写文章。我年轻时也喜欢看书,喜欢用笔记录,有好几个笔记本,后来搬家搬没了。我喜欢看池莉的小说,有个《烦恼人生》写家长里短,有苦有乐,就是我们的生活状态。她好像还写过,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人只是为了活着,这要求未免也太低了。我还喜欢普希金的一首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给予我不少动力和慰藉,我背给你听: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我这一生啊……你可以写我,把我的故事写下来,到时候让瀚岩他们看看,他们想看就看看,不看也没关系。

我和你掏心窝,你好好写写我。

你开慢点,靠边停一下。

你看国道右边被房产公司打围的大片空地,就是东澜村老地基,我和瀚岩父亲小田结婚后,回城前一直住在这个地方。那棵老槐树竟然还在,枝条随风摇摆,目送一代代人来去。

要说我和这个地方有没有感情,怎么说呢?想起来在东澜村生活的十几年,我好像没一天开心过。但现在心境变了,有些怀恋那些日子。

我不想干农活,村民们认为我懒。每天和他们在一起,觉得时间荒废得可惜。他们松松垮垮不求上进,顺势而下,每天聚在老槐树下闲扯是非。我绕道而过,从不参与进去。我不待见他们。他们暗地里说我另类,装清高,夹生,我才不介意哩。

我不得不要强,否则会被欺负。别人说我的坏话,我就说比别人更坏的坏话;别人看不起我,我就努力做得比别人更好……即使与所有人为敌,我也不在乎,总有一天我会过的比他们好。即使所有人与我为敌,我还有丈夫和孩子。

我无时无刻都想着要离开东澜村,我不想和他们一样,过一种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生活。当小田父亲城里老房子异地还建两间平房一分下来,我第一时间张罗回城住进其中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里。

到汉阳城里后,一切重新开始。

说说瀚岩父亲小田吧,因家庭成分重,他格外的谨小慎微,一生守着一个摊位,全年无休做棕床垫手艺活。他本质上是个老实人,老老实实做生意,黎明即起,天黑收摊,风雨无阻。那时候棕床垫需求多,他是木匠又是裁缝,刨木板打架子穿铁针走棕线,在单调重复中做好一个再做下一个。后来人们喜欢用席梦思,生意清淡了他也不怎么着急,歇下来抽几根烟,和邻居聊上两句,午后倚墙而坐,在小靠椅上打盹,晚餐喝二两小酒,朗诵整首毛主席诗词。没有争斗和动荡让他平和知足,在自我世界里不悲不喜。

说起那个摊位,还是三田打拼出来的,得感谢他。

三田曾回城在另一间平房里待过两年,他在房后的空地钉四个木桩支起帐篷搭建一个摊位,做起棕床垫手艺活。和小田沉默寡言的性格相反,三田为人慷慨热情助人,街坊四邻都喜欢他,加之床垫质量牢靠过硬,积累了一些客户。后来,三田回东澜村转行做其他,小田顺势就把摊位接下来,继续三田的生意,并向客户承诺:我是他二哥,产品一样好,服务一样好。他说到做到,也赢得好口碑。

小田一个小手艺,养活一家四口人。

再说说我,这个家是由我双肩扛起来的,大事小事内内外外都由我挡着。明不假说,在我们家里,我做主,指引方向。小田软弱,我必须强势。我和他的性格互补,我们有默契。柴米油盐吃穿住用,人情往来孩子教育,都是我操持;而采购原料讨价还价,呆账欠款债务催收,抛头露面的都由我来。小田信任我,我们从没红过脸。

尽管家庭和睦步上正轨,但有一个现实问题亟需解决。我们的户口在东澜村乡下,没有城里户口,瀚岩和芳芳就不能在城里上学。我去找社区书记,打点自是不必说了,关键是要感动他。从一个情字入手,我没少做功课。我先和他家里人建立关系,鞍前马后做这做那,和他们交朋友成为亲人,然后再向书记倾诉,以城里有上辈留下的房子,上辈人是城里人为突破口……把农村户口转到城里,在那个年代几乎不可能。没有人相信我能办到,但我偏偏办成了。瀚岩和芳芳也顺利入学,我也不再感到低人一等。

我有一个信念,决定了的事情,一定要尽全力做到。

总算在城里安顿下来了,我和小田没忘回村看他母亲。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出台好政策,齐心协力发展经济。瀚岩出生前一年,大田在工厂意外失踪,之后音讯全无。种种不利传闻出来,直指大田人品不好。我们都想为大田正名。三田去大田的工厂黄石大冶赤马山铜矿十几次,前前后后花费一年多时间,终于为大田讨回公道恢复名誉,拿到三千余元补偿金。在那个年代,那可是一笔巨款。

有了钱本该皆大欢喜,可我们两家关系不但没走向亲密,相反闹掰了。

这不得不又说起三田,而后来发生的几件事……唉,不提也罢。小田之前还常回三田家,看看母亲和三田聊聊天,后来干脆也不回去了,我们两家几乎断绝来往。

直到十年前,东澜村开发规划新社区,有机会买地基盖房子,我才回去找三田,两家开始再有交往。


小章,来啦。

网上买的东西也不赖,洗手台用了半个月,和原来一样用得顺手。

你陪我去银行,我取钱给你。不急?去吧。上周想给钱你你没回,钱的事情不能马虎最好弄清楚。

还是开车去?好,又麻烦你了。

谈到钱啊,真是伤感情。有一件事,想和你说说,你也写下来。我万万没想到,会和好友春桃因钱彻底反目,而春桃出事,我再怎么撇清也脱不了干系。

当初春桃来找我借钱买房,我冷静拒绝,不想和她有金钱的瓜葛。

姐,新房我看好了,首付还差一点。大家都在抢,再不买就没机会了。还有,这房价一天天嗖嗖上蹿,我着急得不行。她第三次向我开口,诚恳而热切。

我想想,好吧。我被她打动了,如再三拒绝,有点不厚道。

可钱借出去好几个月,她买房一直没动静。问她啥情况,她说,原先看中的卖完了,重新再找钟意的。到了整一年,还是没动静。之前那么着急忙慌,现在咋按兵不动?事出蹊跷,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和她当面,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不买房的话,就把钱还给我吧。

她有些忸怩,不敢正眼看我:姐,实话和你说吧,房子买不成了。

我大为吃惊,心中一紧。

她畏畏缩缩,向我说出实情。她本来是想买房的,新房的确看好了,随时准备签约。她老公的朋友也答应借钱,不过要三个月后。她想着多借一点,首付多付点还贷少点压力就小点。正是在那一段时间出了变故。她一个闺蜜说有赚钱财路,买回报率高的股票基金,随存随取,赎回方便。她想到投三个月也得不少收益,先试着投进去十万,第一个月收益八千元。她再追加二十万,第二个月收益二万四。她相信了,把从我这借的十万,还有从她老公朋友借的十万,一并投了进去,想赚一年钱后再买房。但好景不长,没过三个月,基金公司倒闭,她血本无归。

姐,我不是成心骗你的。她说,活该我倒霉,都怪我贪心。

我肺都气炸了,骂她傻,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要她重新写张欠条,最多给她两年宽限时间。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两年期限快到了。她竟躲着我,我找不到她。打听到她回东澜村老家了,我在她家附近守候了三天,终于逮住她。

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春桃,我对你很失望。我说,从现在起,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

姐,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她苦丧着脸说。她老公要和她离婚,叫她净身出户,他们分居了。城里的家回不去了,儿子也当她是陌生人。她想卖房还钱,老公拒不签字,还说那三十万是夫妻共同财产,要找她追讨。她哭叫道:姐,我活不下去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你看着办吧。我冷眼怒怼,向她下最后通牒,给你一周时间,不还钱,法院见。

她神色黯然,捂住胸口,仿佛内心被掏空了。分手时,她脚下虚飘飘的,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

几天后,传来她自杀的消息。

我一连好几天都不敢相信,她那么坚强的一个人会自杀。她的死与我无关,怪她太脆弱了。我深感失望而不怎么悲伤,为自己找借口开脱,甚至想她死了,我的钱找谁要,我也是受害者。然而,一旦冷静下来,我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正是我的冷漠,没一点温情和同情心,甚至说出了死人翻船鱼死网破的话,逼她走向绝路。

这事传遍东澜村,人们议论纷纷,那些支持春桃还我钱的人,态度大转弯,都说我钻到钱眼里去了。

春桃的死因我而起,但说起来是她造成的。她陷入私募基金圈套,那怎么能碰呢?她要别人的收益,别人要她的本金,最后还要了她的命。

悔不当初啊,如果我多耐点心,多给她点时间……可惜没有如果。我保留着欠条,好像欠条在,她就在。直到有天她托梦给我,语气沉重地说:姐,我不欠你了,我们还是朋友。我含泪撕碎欠条,在心里对她说:我们当然是朋友,你在那边等着我,我也会来的。

经过那件事后,我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发现自己诸事不顺每况愈下,我想一定是运气变了。我去归元寺烧香祈福,随缘数罗汉,数到钵多罗尊者,其诗偈有云:


命中当有不须求,

命中当无不可求。

逆天行事遭天罚,

一石禄米减八斗。


其偈解曰:命里注定该有的,不须强求也会得到,命中不该有的,则无须强求。若执意强求,最终只会得不偿失。凡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珍惜已拥有的,切不可执着于不属于自己的。——我听进心里去了,又默默念给春桃听。

我说到哪了,算了不说了。

看到没,前边正好有建行还有超市,稍等一会,我去取钱再买点东西回来。

弄好了。开车,走。

天下雨了,滴滴沥沥的,还好下得不大,就是有些湿冷。一冷两腿就酸痛,风湿老毛病又犯了。还是车上暖和,你慢点开。

这鬼天气,让我想起一件事,还是为钱闹的。

那是一个大雨的正午,瀚风来到我家门前,在大雨中站了个把小时,顺着伞柄流下的雨水又激又冷,溅在他脸上,他的双眼模糊。二伯,我爸爸有话叫我带给您,奶奶还在,您一年到头总要尽点孝心。瀚风小声说道。又是老调重弹,我听了好几年了,每到春节就重演一次。小田在门口来回踱步,表现出心事重重,瞅瞅瀚风又瞅瞅我。瀚风用手抹了抹脸,眨巴湿漉漉的眼睛,又说:我爸爸说了,不拿钱回,我也不要回了。我听不下去了,转头向里屋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只听小田说:天这么冷,你快点回去。

不用看也知道,每次都这样:小田趁我不注意,偷偷塞钱给瀚风。

其实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为了避免吵架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小田一生胆小,其实蛮怕我的。他对她母亲没意见,只是看不惯他弟弟。我想到的是,那笔补偿金全在三田手上攥着,这才几年他就花光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起,瀚风开始对我有隔膜。但我不想让他要钱要成习惯,毕竟,我每分钱赚的都不容易。

如有机会,我会对瀚风说:别怪我无情,是三田违背承诺,当初说好的。

三田拿到大田的补偿金,我和小田希望分一半,再不成分一小半也行,但三田硬是一分也不给。两兄弟谈不拢,彻底翻脸,都说了狠话绝话。

钱是我争取回来的,小哥你没出一丁点力。三田说,钱是老大大田孝敬母亲的养老钱,我只是代为保管。

小田气愤不过,拍了拍桌子,冷冷地说:好,就这么着,钱由你支配,你要负责给母亲养老送终,我以后一点也不会管母亲。

三田始终没松口,任小田甩手而去。

不给我们一分钱,亏他三田做得出来。小田正准备扩大生意,苦于本钱不够,就算是帮我们一把也不帮——三田说大田的事小田没出力,小田是没出力,但我结结实实出力了。我不想因大田让家族名誉受损,影响瀚岩将来的前途。我一个人去大田单位好几次,找领导沟通申诉。三田也不想想,事情办得顺利,难道没有我的助推?我还能说什么,说了他也不认同。

你说我有困难时,三田冷血不帮忙,等三田有困难,我要不要帮他?

三田有钱后,开始不安分起来。投资做生意,贩卖木材,开米粉厂,今天做这明天做那,走马灯似的都不长久。他又染上打牌赌博的恶习,找女人姘居,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结伙酗酒……他这样大手大脚,再多钱都经不起折腾。

说到这你可能不适应,但话到嘴边我还是要说,三田就是没有责任感,图虚荣贪享受,和村民一样目光短浅。我最反感他这些,又有谁敢说他呢?

后来发生的事,你想都想不到。

瀚风没和你说过吧,说不定现在都忘了。那时候他年龄还小,在读小学,体会不到事情的严重性。

一天早上,瀚风母亲突然进城来找我,她是第一次来我家。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她不会来的。

三田在湖南被人绑架,对方来信说出钱赎人。瀚风母亲一脸憔悴,夹杂着恨意和不舍的表情,声音有些颤抖,我没其他人找,只好请二哥嫂子帮忙。

我完全不敢相信,但隐隐觉得是真的。我问具体情况,瀚风母亲也说不上来。

对方要三万,我哪有钱?老三没留给我一分钱,我上哪去借?瀚风母亲双手一摊又颓然垂下,万分为难状。

我于心不忍,想了想,有了对策。

一定要把三田解救回来,他这个家不能散。关键时刻还是我出面,我带上钱,和瀚风母亲一起赶去湖南临湘,还好有惊无险,对方还算守信用,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个中细节,我不想说了。对方撕票怎么办?如今想起来都后怕,庆幸对方只认钱。三田回来后,收敛了不少,人也变稳重了。吃一堑长一智,这是好事。但他不感激我,对我意见更大。——我能找谁说理去,只好不计较。

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们当然要向前看。

雨停了,所谓雨过天晴,是好气象。

人过七十,一切都看淡了,对得住自己,就行了。对我来说,一生最重要的,就是责任。我计划好了,等我走后,武汉的房子给女儿芳芳,东澜社区的给儿子瀚岩。

我想好了,你就是我的代言人,也是我的传话人。

我愿往后如水流从容,内心的道路平坦,没有磕磕绊绊。关于我和瀚风家的事,你可以写下来。希望瀚岩和瀚风团结,彼此关照,不要像我们上辈一样,毕竟他们是兄弟。

这么快到社区了,先去瀚风家,我有事和瀚风母亲说。

走了这么多路,双腿活络了,身子暖暖的。

你看瀚风家门前的桂花树,有三层楼高了,每年照常能闻到桂花的清香味。我最喜欢旁边这棵柿子树,橙色满枝头时多养眼,柿子还好吃可惜不敢多吃。

他们都不在家?哦,瀚风母亲去菜园了,瀚风在后官湖绿道跑步。你不用喊他们回来,我一会就走。

我赞赏瀚风母亲菜种的好,一年四季时令蔬菜吃不完。她舍得花时间,又很用心。你喜欢吃什么就去摘,一家人不用客气。瀚风母亲常对我说。吃多了,当然不好意思。我就和她商量,腾出一片地给我,我自己学着栽种。这挺好的,既可以打发无聊,又可以锻炼身体。

前几天,我与瀚风在菜地里碰到。让我意外的是,他第一次见到我不回避,主动迎上来找我说话,还搭手帮我去拖桶装水来浇菜。他有这个变化,我感到很开心。

这是食用油、大米和牛奶,拜托你转交给瀚风母亲。这几个月在她这蹭吃蹭喝,不好意思哩,她的退休金没有我多,哪能总要她花钱?

不客气?应该的。

喂,喂,我接个电话。好,好,好,等会回去。

是瀚岩打来的,他和小雯半小时后到家,我要回去给他们做饭,就不在这吃饭了。

临走前,我还说几句。

就说去湖南解救三田吧,我其实是有私心的。汉阳的两间平房,小田三田各分一间。三田回村后,他那间一直空着。我们一家四口住一间太挤,我早就要三田把他那间房卖给我,他一直没答应,说将来留给瀚风。三田被困湖南,正好是个机会。当时瀚风母亲同意以房抵押,我才出钱救人。三田认为我趁人之危,是小人行径。但那时我不出面谁出面,再说单纯借给他钱他会还吗?所以在当时,我并没有多少愧疚。但现在,我不那么认为了。算了,他人都不在了。三田除了脾气不好,没啥大毛病。我和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性格不合没缘分。

有那么几年,我常梦到春桃。她说对不起我,只有用命来抵债。她做到了,不亏欠我了。她倒是解脱了,却把负疚感抛给了我,让我的余生不得安宁。记得那天在春桃灵堂前,她儿子满脸杀气,拿仇人的目光狠狠瞪我,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好几年清明,我给她烧纸,随着纸钱变成灰烬,在空中飘散最后遁入无形,我心里的负疚感似乎有所减轻。我不该逼她,应多给她些时间,有人就有一切。我多么希望她还活着,和我海阔天空般聊天:我们说好冬天结伴去云南西双版纳过冬,驾车沿三一八国道慢行八千里路云和月……我常在梦中行走,那条路很长,无论我走多远,路总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为了到达尽头,我一直向前,没有停下脚步。

谢谢你小章,明不假说,这一年来,你身体力行,给了我启发。

我要使心灵变成石头,我要把生活重新学习——这两句诗,记不得谁写的——现在我想通了,敞开心情,学会接纳,你只有走近别人,别人才走近你。

在东澜社区养老蛮好的,独门独栋通透敞亮,没有物业费,没有楼上噪音,没有楼道乱堆乱放,虽说偏僻了点,逛商场不方便,也满足了。和邻居聊聊天,也不那么别扭了,有邻居给我送新鲜蔬菜,我回送她没穿的不合身衣物……这样的外交,相当不错。

就这么过下去,我挺安心的。

我这一生,经历太多冷暖,冷也好,暖也好,不过都是一生。


—END—


2023-1-14 构思

2023-2-15 动笔

2023-3-23 初稿

2023-3-24 修改

2024-1-6 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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