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吴彦非的头像

吴彦非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11/03
分享

密信计


不泡妞,就泡图书馆。这是同事季宁宇说的,够通透够敞亮,不过我只认同一半:不是不泡妞,是泡不到。设想在上海这个摩登大都市,两个刚工作不久的外乡人,没钞票没根基,有那样的念头都是可笑的。现实如此,我们拎得清。为了避免成为可笑之人,我们一致同意先内外积累。公司林总也常勉励我们要好好工作,多学习新知识,面包会有的,都会有的。林总是位好领导,我很敬重他。

公司附近就有家清浩图书馆,社区性质,不小也不远,步行十来分钟即到。图书馆一楼是书店,拉开门进去,一眼瞧见季宁宇。

“有件事——”我走近季宁宇,低声说。“不急,先看书。”季宁宇打断我,语气轻松若风过无痕。他还不知道林总出事了?或许他已经知道了。林总的事其实早有征兆,以他的敏锐不会没察觉。我做不到像他那样沉得住气,心中的隐忧一点点在扩大。季宁宇随意瞥了我一眼,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翻看了几页又放回原处,转身向门口走去。像完成某种仪式,他上图书馆必进书店转转,也没见他买过几本书。书店里没几个人,看不出怎么盈利,门口的咖啡角香味四溢,恐怕也带不来多少利润。季宁宇点了两杯香草咖啡,递一杯给我,说:“走,去老地方。”

他说的是楼上,清浩图书馆在楼上。

出书店走侧边旋转步梯上二楼,登记进入报刊阅览室,出示身份证交给管理员换号码牌,从展架上挑好杂志报刊,再四处搜寻落座的地方。人不少,没多选择。西边靠窗有条长凳上没人,季宁宇向我挥挥手,大踏步走了过去。

我们相邻而坐。一份《新民晚报》和一本《销售与市场》摊开在我的桌面。季宁宇面前是两本文学杂志,《小说界》和《收获》。一篇小说动不动上万字,不知道他一个下午能读多少。报纸上的小段新闻我一个字看不下去,人在心不在,文字也让我静不下心。林总的事很难说我们不受影响,至于影响有多大一时还无法预估。因为无法预估,心里惶惶的。季宁宇和往常一样,一只手翻书,一只手举手机拍照,翻一页拍一页,双手动作配合娴熟,一看就是惯技再施。

翻书报的沙沙声,桌凳不时被拖动的声音,或深或浅的脚步声……阅览室从来都不安静,眼下显得格外刺耳。“吼吼,吼吼——”我背后有人在接电话,发音激越,带些明快的笑意。像林总的声音,还沉厚沙哑点更像。莫非林总来了?回头看,当然不是他。这声音我不会再听到多久了,因为林总要离开公司了。

兵不血刃,林总被解雇了,就在昨天。昨天下班,林总开车去西郊工厂,喊我一同去。半个小时的车程,车载音乐一路播放着,林总似乎沉浸于闽南歌曲的氛围中,脸上表情和他的深黑西装一样严肃。一到工厂,直接上三楼赖董办公室。

我们一坐定,赖董省却寒暄,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免去林总总经理职务,给他一周时间工作交接。赖董说完即起身,借故有人找先走一步。本正襟危坐的林总来不及开口,欠欠身子,目送赖董拉开门出去。林总再次坐正,平视赖董的空位,不一会仰头望向天花板,最后垂下头好像陷入沉思。

办公室就我和林总两人,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林总没走,我也不好走。我有些尴尬,暗想不该随林总来。只听一声长叹,林总抬起头,张开肥厚的右手掌拍了拍桌子,啪啪声中,有粒粒尘埃扬起。那一刻,我能感受到他的失落,随空调的冷风嗖嗖传递给我,我也觉得失落。突地,他猛一扭头,看见门口沙发上的我,可能发觉自己的动作失态,对我淡淡一笑。

如果林总事先料到见赖董是这个结果,还会不会带我一起来?他说过,我是他的心腹。我想对赖董说点什么挽留林总的话,但连林总都没机会开口更没我的份。

“小郑,你专心工作,不要有什么想法。” 林总看着我,目光恢复坚定。又说:“我们一起努力,不轻易放弃。”

看来林总不甘,会有所行动。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他。

想到这些我坐不住了,手指指天对季宁宇示意,他微点头表示明白。我还回书报,出阅览室,去四楼天台。

一个人的宽阔天台,是城中央难得一方宁静所在。从南边望下去,一条美林路长约四公里,由东向西串起清浩图书馆、公司、美林公园和林总家。美林路上人来人去车来车往,看起来各行各道通行有序,实际上你追我赶唯恐落后,尤其那些的士和送快递的,时间是他们的对手。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季宁宇上来了。知道我有话要说,他等着我开口。“林总叫我明天去他家吃饭,也叫你了吧。”季宁宇点点头,努努嘴让我继续。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昨天工厂发生的事说给他听,顿了顿,还是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迟早有这一天,不过,来的有点快。”季宁宇又表示疑虑,秋天来了,正是产品销售旺季。林总在这个节骨眼走,多少会影响公司业绩。

季宁宇说得没错,毕竟市场是林总打开的。季宁宇倒有大局观,可他不想想他自己?

净蓝的天空飘浮着一团云絮,缓缓游移,变幻成大头马跃过天台上方。季宁宇仰着头,双眼一眨不眨紧盯着天空,等那匹马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

老实说,林总出了事,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是否受到牵连。这不是自私,是一种自我防御或求生本能。林总干得好好的,怎会走到这一步?我想听听季宁宇的看法,还有他接下来的打算。季宁宇转过头直面我,好像从我的眼神里读出我心中所想,让我说说林总为什么会被动离开。“我暗自分析过,多重因素迭加的结果。”我说。

“呃——愿闻其详。”季宁宇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流露出某种好奇心,使我觉得我的分析成果凭空变得重要起来。

要从下半年初说起,赖董宣布一个决定,聘请邬小姐做副总,全面协助林总。林总主持工作,邬小姐旁听。

这位邬小姐来头不小,和他们是星岛老乡,林总提起过,他之前就认识邬小姐,两人关系原本也不错。经由林总介绍后,赖董和邬小姐认识,两人一见如故,很快打成一片。邬小姐在山东聊城开工厂数年,可经营状况不佳,继而有投靠赖董之意。这个女人了不得,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离间赖董和林总,硬把林总拉了下来。

哎,林总真是引狼入室,这是后话。

一个月后,两人角色互换。邬小姐主持工作,林总旁听。赖董的用意,我们都看出来了。会上,林总不示弱,和邬小姐正面交锋,一场精彩的戏剧也不过如此:林总说邬小姐把握不住大局没经验瞎指挥,邬小姐说林总专横独断管理粗放……邬小姐有赖董撑腰,林总处于被动。这几个月,再也听不到林总爽朗的“吼吼”笑语,曾经给予我们多少温暖和鼓励。

在这场戏剧中,我们卷入其中没法抽身事外,如提线木偶被操纵。我们还没准备好扮演什么角色,他们先就给我们安排好脚本。两方对垒局势虽明显,但如果要站位,我当然倾向于林总一边,我想季宁宇也一样。

季宁宇一会望天,一会看我,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等我不言语了,他转头望向东面,看着远处黄浦江被两岸高楼挤拥的依稀暗影,大手往空中一挥,好像要把我的话连同想法一起扔到黄浦江一样。

“你分析得对也不对,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季宁宇冲我微点头,却表示不认同,对我提出两个批评:一是想当然,看问题浮于表面;再是表态草率,没发觉事情的严重性。他扬了扬手机,建议我多上图书馆,指出纯粹靠生活经验不足以解决问题,还是要多读书积累加以消化,反刍以后形成自己的见识。这话在别人听来也许会觉得他有些托大,但我没一丝反感且欣然接受。“要不等会去书店,我推荐一本书给你。”

林总离开对他没影响?应该说,对他的影响比我还大。林总曾在公司放过话,如果要他走,季宁宇会第一个出来反对,并和他共进退。季宁宇的业绩一直排第一,可他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吗?“你也不要想那多,会有转机的。”季宁宇好像超然事外,还反过来劝我。

转机?不知道他说的是林总,还是我。



大班桌上的圆形台灯像个摆设没捻开,吸顶灯照亮笼罩在书房里的沉昏暮色。林总仰靠高背椅上,突出的喉节颤动了几下,下颌冒出浓密的胡茬子,其间戳稀疏几点白。他背后,落地窗紧闭,窗帘栊静。

天渐黑了,夜微凉。

我和季宁宇一左一右并排,与林总隔大班桌相对而坐,等待像平时一样面对面谈话。谈话仍未开始,我们仍在等待。相较于餐桌前和洽的气氛,书房里相对有些沉郁,林总作闭目养神状,好像没当我们存在。以林总一贯的处事风格,行动方案应形成,或许他在斟酌表达方式。事实上,吃晚餐时,他已有所暗示。

来林总家吃饭不是第一次了,今晚我例外自觉身心放不开,季宁宇倒看不出多少异样。林总开启一瓶红酒,给我们一一倒上。

“季宁宇,你来公司两年了。”当着太太和保姆的面,林总同平素没区别,不谈具体工作只叙交情。季宁宇点头应是,眉眼紧皱,嘴角不经意往上翘。林总端起酒杯,跟季宁宇的杯子碰了碰,又转头跟我碰杯,“小郑,我们认识也有三年了。”

是的,时间好快。认识林总前我还是一个小门卫,之后我能成为一名销售员,正是得益于林总的提携,身份的转换使我的发展路径更宽广,我一直视林总为我的贵人。

记得第一次见林总,还闹了点小插曲。那天林总开车来工厂,我不认识他没开闸放行。他下车到门卫室窗口登记并声明有预约,我坚持就算有预约也得领导同意才让进。“吼,吼。”林总面色平和,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僵持了一会,赖董秘书打电话过来才放行。车驶入厂区大门,在我身旁缓缓停下,林总从主驾窗口探出头,微笑着赞我够原则好样的。我立马挺直身子,对他敬一个标准军礼。从此,我记住了林总。同时,林总也记住了我。以后林总常来,我们越来越熟悉。一年后,林总加入公司任总经理,重建销售队伍,季宁宇正是那时候被招进。林总看重销售团队,亲自管理指导,给予员工不少优待。看着季宁宇他们一个个每天都神采飞扬的,受限于厂门口巡逻的我很是羡慕。

工厂位于西郊三一八国道旁,四周是成片的农田和村宅。我们住在工厂。白天枯燥,长夜难熬。就像季宁宇说的,一里里荒凉一层层单调。同龄人季宁宇主动和我走近。我羡慕他的工作,有前景有奔头。季宁宇劝我不能止步,要向上迈进。我正有这样的想法,但苦于学历不够。季宁宇鼓励我可做销售,学历不很重要,以我的人品和谈吐,我当然是合格的。

那个晚上,我们边走边聊。顺着月光西移的方向,不知不觉走向田埂深处。夜风轻拂,秋虫唧唧,草木萧瑟倒伏,发出野生蓬勃的气息……它们是如此熟悉,可我来不及把家乡怀想,一心念着季宁宇极富煽动性的话语,让我难掩激动跃跃欲试。

我随即行动,提请季宁宇帮忙向林总美言推荐下我,调到销售部。季宁宇颇受林总器重,他的话可能会有效果。季宁宇建议我不妨大胆自荐,转变从先推销自己开始。但我怕被拒绝,迟迟开不了口。

大约一周后,林总找我谈话,同意我进销售部。林总说不是季宁宇向他推荐,他还不知道我的想法。又说人往高处走,总是对的。

一踏进销售部,我庆幸来对了。先是一个月的培训,由林总亲自授课:以录像、讲义、模拟等形式,学习推销辞令、人际礼仪、沟通技巧……我学得认真投入,收获也不小。

工作事无巨细,我们直接对林总负责,俨然成为他的心腹。

林总是我的贵人,我心存感激。

“小郑,你要多看书,自身强大了,才能自己做主,不受别人左右。”林总突然对我说话,头下倾离开椅背,看我的眼睛变亮了。我在想,如果此时台灯开了,他灰黑的脸会不会变得更亮。林总拿起手边的派克笔,在记事本上划拉了几笔。又说:”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

我听不明白,只是点头。

林总放下笔,看看我,又看看季宁宇,话头一转:“你们俩我最信赖,有件事请你们帮忙。”

重头戏开场,终于点到正题。

原来林总叫我们每人写封亲笔信交给他,由他亲自带回星岛,给那里的赖董太太和公司另几名股东。至于信的内容,按林总要求如下:写公司在邬小姐的管理下正面临巨大危机,写我们作为员工对公司发展前景的担忧,特别要写邬小姐和赖董的暧昧关系……够明白了,这不是告密揭发吗?公司有何危机我看不出来,所以担忧也无从说起。至于说赖董和邬小姐,那只是传言,毕竟我们都没见到。我没想到林总整这一出,但我当即表态密信一定会写。

“吼,吼。”林总连声说道,眼神里透出赞许。

一表态完,我立觉不妥。林总对我很好,我愿意为他做事,但这事不地道。我暗地不禁对林总看轻了几分。我看了看林总,又扭头看了看季宁宇。季宁宇好像无意识地将身子往后靠,侧脸看不出一点变化,简单支吾一声也只是出于礼貌。看着季宁宇不置可否的态度,我觉得,多多少少他显得有些冷漠了。

其实林总对季宁宇也不错,工作上不说,在生活上对季宁宇也多有照顾。季宁宇那一阵牙痛难忍,牙病防治所诊断要拔掉两颗智齿,林总叫我抽空陪季宁宇去,我有时忙抽不开身,林总干脆安排他家里保姆陪,还专门熬好营养粥,叫季宁宇去他家里吃。一连两周,没间断。

林总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推开门出去。

“下周末,我回星岛。”送我们到大门外,林总说,声音略显疲倦,“等你们的信,就这么着。”林总这样一说,我感觉时间好像变得迫切了。林总靠近我们,抬起右手臂,先后拍拍我和季宁宇的肩头,“我们来自世界各地,有幸聚在这里,是缘分当珍惜。如果有一天分别了,希望你们还会记得我。”

出小区,走在美林路上,夜色迷茫。

经过一个夜市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猜酒令的好不热闹,他们三五成群放肆渲泄,正是一天中最为放松的时光。那些叫叫嚷嚷的声音持续不断,即使我不想听,还是硬行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离他们远了,耳朵里还嗡嗡的,聚集了夜市的人语喧嚣,我试着想在其中打捞出某句有意义的话,想了又想,只有一堆挤挤攘攘的笑闹声推推搡搡,所有的声音混成交响,那也只是喧嚣而已,没一句值得记住。



中午下班,林总从办公室出来,来到我面前说:“小郑,写得不错。”他一边说一边竖起右手大拇指朝我翘了翘。看来夜没白熬,那封信过关了。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毕竟忐忑了一上午。

今天是忐忑,之前没少焦虑。

既然是密信,就要悄悄写。昨晚我一个人潜入办公室,枯坐好几个小时,脑袋里又空又乱,脖子都僵硬了,信纸上没落下一个字。我最怕写文章,每次提起笔,似乎有好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季宁宇竟早写好了,他没提让我参考。可能他有私密,不方便被我看到。但不能再延宕了,林总后天就要起程回星岛,明天必须交给他。

不觉间,夜已深。透过窗户看到对面黢黑一片,城市进入睡眠之中,为新的一天积蓄能量。

密信怎么写?按照林总的提示,写赖董和邬小姐的暧昧关系?写邬小姐来公司后,公司每况愈下?这样不就得罪赖董和邬小姐了,我还想不想在公司待?写林总样样好,公司业务蒸蒸日上?这样写就能留住林总,继续当我的领导?虽说大都属实,但总觉别扭,夸一个人必须要贬另一个人?再说背后说人长短,连我都自我嫌恶。能不能有种写法,既能帮衬林总,又不得罪赖董?——哪有两全其美。但不这样写,又该写什么?罢了,还是以帮林总为原则,婉转指出赖董的问题。个中轻重如何拿捏,着实费了我好多脑细胞。问题就在这里。踌躇了好几个钟头,还是回到思路原点。笔下磕磕绊绊,终于写满一页信纸。成不成就这样了。

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已到凌晨两点一刻。

上午一到公司,我敲开林总办公室,从口袋里掏出信给林总。“吼,吼。”林总正拿着话筒打电话,他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对电话那端说。他接过信,随意瞅一眼,塞进桌面大笔记本下。

一阵嘈杂过去,同事全走光了。季宁宇见办公室没其他人,凑近问我信怎么写的,我大致说了个一二三。“你真傻啊,坏事了,”季宁宇大惊,“信在哪,取回还来得及吗?”“为啥?”我有些懵。“来不及解释,听我的,”季宁宇说,“紧快,先取回来。”

林总办公室门没关,这会他应该快到家了。我轻轻推开门,疾步走到他办公桌前,大笔记本还在,大笔记本下的信还在。我做贼一般抽出信,再把笔记本归原位。

出来了好一会,坐在楼下餐厅,心还狂跳不止。我这是干吗呢,鬼鬼祟祟的。季宁宇倒是平静,说这是我做的最正确的事。

草草吃完饭,我们以跑客户为由不回办公室,去美林公园。公园深处那个四周被大树遮蔽的石桌前没人,我们走过去坐下开始“办公”。

“林总不可能挽回,造成这个地步,你还看不清?”季宁宇盯着我,说,“想想沈副总和施厂长,他们上海团队怎么走的?”

作为一个典型的星岛家族式企业,赖董初来上海投资,唯恐水土不服,便找了几个上海人做合作伙伴。以常务副总沈副总、生产部施厂长为首的“上海团队”,小小投入做小股东,上海事务的方方面面由他们主持打点。问题是,长居星岛的赖董又信不过上海团队,日后便找来林总做总经理领导他们。

由此可见,林总一开始就和“上海团队”有潜在矛盾。

林总上任后第一步,清洗由沈副总主管的销售部,重新招聘我们建立自己的团队,我们直接对林总负责,沈副总被孤立。林总又将销售部搬到市中心,刻意和工厂保持距离,这样一来,施厂长也受到冷落。

矛盾浮出水面,如不解决,只会愈演愈烈。和林总明争暗斗一番后,“上海团队”终于看清形势,一起辞职到崇明岛创办新工厂。于是,他们成为我们最强劲的对手,抢走了我们不少重要客户。赖董闻讯从星岛赶回,长驻上海工厂,随后邬小姐出场……

“邬小姐和林总,林总和上海团队,是不是似曾相识?”季宁宇说,“这叫阶段性策略,林总排挤沈副总,邬小姐再排挤林总,指不定哪一天,出现另一个人排挤邬小姐……如此循环,都是有意的,背后的主谋,不用说也知道是谁。”

他说的在理,一切都明白不过了,我怎么没想到?关键时候,理性比感情用事更重要。

季宁宇边读我的信边给我分析,直呼信件写得有多糟糕。

他先得出结论,损人不利己,甚至会伤到自身。说到赖董,公司是他的,作出决策不能更改。再说林总,他和赖董是星岛老乡,平时私交也不错,只是不再适合企业。林总说不定一时意气用事,过后态度或将有所转变。而邬小姐那边,以后会是我们的直接领导,她若知道我在背后打小报告,难免会对我有看法,往小里说,影响我的工作正常开展,往大的说,直接把我赶走,即使赖董留我,也不见得留得住。至于密信会不会送到星岛,会不会被那边看到,要看林总的最终态度。以季宁宇的判断,里头利弊得失,林总还在权衡之中。

我一句没落全听进去了。幸好信又回到我手里。

“难道你想离开公司?就算离开,也不能这样写。”季宁宇打开双肩包,拿出三得利乌龙茶,啜饮一口,慢条斯理地说出他怎么写的信。他其实写了两封,一封给林总,另一封给赖董。他以真实和诚恳,强化对公司的忠心,及为了公司的发展,他提出合理化建议,比如公司有关的人事、营销方面等等。这是写给赖董的。写给林总的,更多是感恩。写林总从星岛带回好多经营管理类专著送给他,写林总如父亲般对他生活的关照,写林总对他人生方向的指引。至于赖董和邬小姐,压根只字未提。

听他说完,我暗地叫好。世事无非人性,看来多读书有好处。这两封信无疑很好,隐隐地,我听出了告别的意味。看到信,赖董会满意,林总会不满意吧。看来,他已明了局势走向,丢车保帅,选择有利于自己的路径。这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但不得其法。

“如果你不想离开公司,给赖董的信可以免了,甚至也不用给林总写。但考虑到你重情,给林总不妨写一篇。”季宁宇说。我想了想,不明其义,但不想追问了,他有他的道理。我信任他。

公园里人渐渐多了,散步的、遛狗的、还有跑步的,有意无意争抢仅有的两条绿道。随着黄昏降临,会有更多人来制造更多的噪音。我趴在石凳上,因有了思路,写起来很顺畅,几乎是全盘复制季宁宇,一气呵成。季宁宇歪着脖子,紧盯信纸,一字一句读,表示可以了,“祝你好运,伙计。生活中的每个人,没有谁不会对明天抱有希望。”

等到下晚班,再熬了一阵,我们回到办公室。天黑得很快,恰为行动做掩护。确定公司没人,由季宁宇把风,我又溜进林总办公室,像中午的行动倒放,把信件重新压在林总大笔记本下,桌面尽量恢复原状。

所谓密信就那样了,它的命运会如何我不得而知,我顾不了那么多。



微信里有季宁宇的留言,他来上海故地寻访,约我在清浩图书馆见面。末了还附上一句,那晚过后,一晃十年了,是否物是人非?

交密信的那晚?竟十年了,真够快的。

清浩图书馆——那仿佛是上世纪的古迹——它还在原地,像一个时间容器。时间从不回头,过去大多稀松平常的日子都被以后同样稀松平常的日子覆盖,不着痕迹。而总有曾惹人情绪波动起伏的过往,一旦被熟悉的气息感染,它们会如潮水般一波波涌现。站在清浩图书馆二楼走廊上,深呼吸一口,能嗅到熟悉的青涩而浑沌的气息。

那晚过后没几天,季宁宇辞职去了上海另一家公司,干了一年离开上海。之后一两年,我们失去联系。当我因我们从此成为过客更因失去一个良友而感到失落时,季宁宇在一个夜里打来电话。他翻记事本找到了我老家座机号码,从我父亲那里问到我的新手机号。难得他还记得我,彼此交流没阻滞,和共事时一样坦荡。我们聊各自的历程,对世事的看法,生活的苦乐……他收敛了些锋芒,多了些温和。我们没禁忌话题,他说他结婚离婚又结婚,我说我也一样。他甚至说没泡个上海妞深觉遗憾,羡慕我交过浦东女友。我们好几次相约见见,但都缘悭一面。后来通话渐渐少了,偶尔节假日问候几句,彼此给朋友圈点个赞。

邬小姐任总经理后对公司实施大变革,退租市区写字楼搬回工厂办公,整顿业务部门,辞掉老员工。在我被动准备跑人才市场重新投简历之际,赖董和邬小姐要我不受干扰留下来做好表率以老带新,更把重点区域市场和重要客户交给我维护管理。工作失而复得还委以重任,我有时候想,是不是那封密信的功劳。

至于那封密信,一直是个谜。

“郑春晖,别来无恙。”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楼梯转角传来,声到人到,季宁宇一把握住我的手上下晃了晃。这举动真是又夸张又热烈,我不觉得突兀,庆幸友情没因时光流逝而变得陌生。多变故人疏?不存在的,再见亦如故。季宁宇胖了一圈,方脸变成圆脸,边分长发变成短寸头,依旧戴一副黑半框眼镜,镜片也大了一圈。除了声音没变,我们都老了,发际线一样后撤,一样露出高额头。

“我们从这里出发,奔赴不同的道路。”季宁宇说,“你能专注一个行业,真不错。不像我折腾来折腾去,真累。”

“呵呵,不见得。”

其实甘苦自知,不过都过去了。我曾和他说过,我一直在上海,在赖董公司干了三年,后来林总的剧本重演,公司用周总取代邬小姐,我不得不离开。正是在公司三年的稳定工作,我掌握住市场规则和业务运行,又积累了相当多客户,为自己创业打下基础。创业是被迫的,毕竟工作不好找。于我来说,人生其实并不复杂,沿着一条道路走下去,走成一根简单的直线。

一束阳光从旋转楼梯玻璃顶照射下来,薄荷青墙面透出更清新明亮的色彩。季宁宇感慨这里变化好大,清浩图书馆内部墙壁涂新,大楼外立面却斑驳陈旧,被岁月侵蚀的痕迹明显,一楼的书店没有了,变成德佳超市。我竟然没注意,近十年我也没来这里。

阅览室大门开着,我们走过去。不用身份证,直接刷脸进入。方便是方便,里面的气氛却大异如从前,没几个读者,空位一大堆,发黑的桌凳松松垮垮,昏黄的灯光黯淡无比,都显示出老旧的气息。季宁宇似无心看书,只是站在展架前浏览了几本杂志目录,便随手放下。我也好久没看书了,有手机抖音视频,甚至连晚报都不读。我们转了一圈,没多逗留,出来上四楼天台。

又是一个秋日,天地空旷无垠。

“快到中秋了,赖董公司旺季到了。不,你公司旺季到了。”季宁宇说着,走到天台东边,昂头打望黄浦江的方向。季宁宇感叹曾经的豪言壮语基本实现,现在回忆起来都变成愉快的事。是的,我们是幸运的,赶上好时代,自己也努力,必然有所成绩。

“命运好歹是无计较,那是打拼喂是会出头。”季宁宇面带微笑,不觉哼起了歌曲。那是林总车上常放的音乐,也听林总唱过。不无意外,季宁宇问起林总情况,“这么多年遇过不少领导,很少有像林总那样好的。”

“那晚过后,我再没见过林总,也没联系过。”正如季宁宇预计的,林总做再多都不可能再回公司了。说实在的,我一直想主动给林总打个电话,感谢也好道歉也罢哪怕道个别也行,但总放不开。后来从赖董口中听到林总的消息,他回上海自主创业,开了家精油经销公司,赖董还带他入同乡商会帮他拓展客户。“我也从没和林总联系过,这次来,也想拜访拜访林总。”季宁宇略感意外,叫我帮忙约下,陪他一起去更好。我有点为难,思忖了一会,勉强答应了。我想不是为了陪季宁宇,我是不愿意去的。一直以来我总觉得亏欠林总,我虽没刻意逃避却和林总自然而然疏远。因亏欠而疏远,这是什么逻辑?这正是我的矛盾所在。

打开手机电话簿,有林总的号码,我怀揣矛盾心情拔号。不过几秒钟,电话接通。“林总您好,我是郑春晖,季宁宇来上海了,我们想一起拜访您。”“难得难得,你们好样的。”林总语气轻快,一下子声音又拔高好几度,“吼吼,欢迎。”季宁宇神情自若,舒展打出OK的手势。就在这一刻,我体会到“吼吼”就是“好好”的意思。

我们下楼,去德佳超市,季宁宇买了两瓶皇轩干红,我买了一条小南京香烟。从超市出来,不耽搁,径直去林总家。

沿着美林路向西,经过曾经的公司写字楼,前方来到美林公园。一片浮云从东边飘过头顶,行道树投下细长弯曲的影子,季宁宇踩着影子,步子有意放慢了。望着公园深处,他好像想到什么:“你放心,见到林总,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心里却实实在在纠结了几下,觉得和林总真没有一点芥蒂了,也许林总心里可能从来就没有存过芥蒂,是我存在误判,或者没有误判,是时间的力量,淡化消解直至化解……我不想那么多了,人生中的一些事,不一定要弄得很明白。

走过公园,林总家就到了。

 


 —END—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