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躺在床上,身体早已分开。他仰面朝天和夜一起进入沉睡中,脸上带着放纵后的满足表情。我爱他,却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离开他。唉——我在心里叹息一声,发现原来“爱”与“唉”同音。夜茫茫如水漫到床上,我和他之间的空缺可以行船。目下船没靠岸,阳台外天光亮了。
昨天下午接到他的电话,我放下店里的事情,坐长途车赶来夷城看他。在他租住的青年公寓小区门口,他截住我,拉我去街面的永和快餐店吃晚饭。他不在家做饭,冷火秋烟的。记得第一次来,我就叫他添置些厨房用品,好在家做饭,外面不卫生对身体也不好。他摇摇头,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态度,以什么居无定所食无常处的说辞搪塞。怕麻烦是他的口头禅。在我看来,食无常处才是麻烦。
吃完饭走在路上,他表情淡然,没说一句话,只管快步往前走。这次来我有所期待,要和他认真谈谈。近一个月没见,我积攒了好多话。回到公寓,没等我开口,他进了卫生间,不一会裸身出来,用迷离的眼神望着我。我顿时明白了。那就等等,上床后再谈。
他好像从不吝啬用性来表明他有多爱我,而我只能以他的身体反应去判断他的情绪。他大包大揽,动作太过强烈,差一点弄疼我,我闭着眼暗暗承受。在他的动作中,我有些走神,被一种与以前不一样的感觉所激起,产生一种强烈的想交谈的欲望。我睁开眼看着跪骑在我身上的他,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注视他了。他没变,细胳膊细腿和原来一般瘦,只是变黑了,双眉之间那一道如刀刻般深深的皱纹依旧,看上去凶巴巴的又有几分忧郁。他的嘴张开着,俯仰之间,热气喷到我脸上。我把头别开。我不是讨厌他,只是心里装着事,兴致一下子减弱了。他略有不快,再次凑上嘴。他有耐心,他只在这方面有耐心。他拿正眼盯着我,那道皱纹变得更深了。四目交集,他春心外溢,好像猜到我想干嘛,不失时机伸出食指按在我的唇上。我不得不噤声,失去了话到嘴边便会自动说出来的功能,也记不清之前在性爱过程中是否同样默默无语。我不说话很明显让他感到开心,好像此刻专注于行动才是正事。但我怎么开心不起来呢,平日一定不是这样的。难道不专注会破坏我们之间的情感交流,难道我们没有别的加深情感的交流方式?
我脑子里懵懵的,在黑暗中等待他结束。当一股热流涌入我的体内,他瘫软下来,终于完成最后的冲刺。他奓开双腿缠着我,双手紧贴我的胸部,继续维持享受的状态。不一会,他冲我咕哝一句:快去冲洗冲洗,别忘了买紧急避孕药。说完,扭头就睡。他竟不去洗澡。这让我感到讶异,他可是有洁癖的人。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他睡着了,齁齁鼻息声均匀。我极其不快,有种被轻慢的屈辱感,甚至觉得自己是他泄欲的工具。如果性是让人了解一个人的路径,那么这两年来我对他的了解有多少呢?就像现在,好多话还来不及说,只留下无尽的空虚。我侧卧面向阳台边,眼神涣散而空洞。我来是有期待的,而期待又落空了。
床靠阳台,阳台外正对一条宽阔大马路。马路上不时有车辆驶过,各种哄乱的噪音频繁集中。我睡不着,这些声音不是我睡不着的理由。这间单间公寓在十九楼,是他去年底从杨县回来租下的。不到五十平米的房里囊括了敞开式厨房,封闭式卫生间和一平米左右的阳台。房间装饰是素净的白,虽小还算整洁。而单人沙发上堆放着我们的衣服,一次性纸杯、橘子皮和几本杂志书籍摊开在茶几上……目前的凌乱是暂时的,我不清理他也会清理。
这大半年我每月都来,每次来就是陪他睡觉。他去杨县看过我吗?我记住的只有一次。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我们的关系,也许用说不清道不明来形容最为合适。就算是情人或情侣,我也不想止步如此。两年前我们相识,在杨县一起生活了近一年。最初的半年,我们带着青年人的不管不顾一次又一次用力侵占对方的身体,然后在疲惫中短暂歇息,直到我们体内的渴望、贪婪和欲念又重新点燃……他告诉我不要放过任何机会,直到那天他说要离开。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没有任何身体接触,也没有互道晚安,背对背各自玩着手机。突然,他向我提出道别——离开杨县不会再回来。他没转身直面我,语气轻飘飘的,说的好像是别人的事。我觉得我们要结束了。就这样随意结束,还需要什么仪式吗?我们彼此都没有向对方承诺过什么,而诸如家庭、将来等话题也从未提及。而事实上我们没结束,我不也常来夷城看他吗?
房间的空气无比沉闷,深夜的昏暗光线几乎伴着鼻息翕动的节奏与它断断续续的声音一同流动。不一会,鼻息声停了。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子,翻身下床,双脚着地摸索到拖鞋,进了卫生间。重新回到床上时,他翻过身来朝我这边移动。我往后挪一挪,他就向前靠一靠。几个回合后,我放弃拉锯战,拿眼干瞪他。一抹调皮的微笑从他两条淡淡的眉毛里荡漾出来,他不再忧郁,眯着眼睛,手脚开始不老实。
我想和你谈谈。我沉住气说。
他顿了顿说:夷城钱不好赚,我准备去武汉。
他的话浇灭了我将要和他交流的热情。他目前的心态无法接纳我的想法。我表面上对他这个主意表现得并不积极,没提出任何看法,因为按我对他的了解,我无论提出哪种看法都毫无意义,他不会听我的。或许换个更大的环境能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但这样他就会离我越来越远。——我愣住了,并不完全因为他将离我越来越远,更多的是因为我居然一直抱有幻想。这都源于我一贯的内心逻辑:与现实和幻想为伴,将自己孤立于脑子里的世界而忽略现实。
我陪他去,他愿意吗?我几乎想对他说出来,但我能预料到说也是白说,当初我说到夷城来,他想都不想断然拒绝。我觉得他的话里隐藏了一些东西,但我没去深究。我认为他更热衷于在旅途中辗转人生,而不是向明确的目的地进发。我也没把这话讲给他听。此刻即使我的期待彻底落空了也依然相信爱情。我不能确定今晚是不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后半夜刮起了秋风,晃动阳台纱帘,我的心泛起褶皱。直到脑细胞不住的打架,困意浓浓袭来,我昏昏沉沉入眠。再睁开眼时,天光亮了,又是新的一天。今天是我的生日,他不会不知道,但我想不和他一起过了。我轻悄悄起床,几乎逃也似的从他公寓里出来。他没送我,他当然没送我,因为我走时,他仍在呼呼大睡。
走出公寓,来到大马路上。一辆出租车在我身旁停下,我朝探出头的司机摆摆手,司机毫不迟疑发动油门驶离。时间还早,一盏盏亮着的昏黄路灯昭示城市还没完全醒来。迎面走来一个人,他虚浮的脸上还残存昨夜睡眠朴拙的味道。吸几口空气,凉冽冽的,也不觉得清醒。我是这个城市的过客,来去仓猝,幸福离我很远很远。我生出几分焦虑,事情正走向更糟糕,无法预估更无法掌握。我是不是急了点,也许该缓一缓。
经过一个美容店门口,我下意识停下脚步。对开玻璃门紧闭,卷闸门拉上去了,一眼能看见里面的装修和摆设。假如这个店是我的,我不会用这种暗灰风格。我会用暖黄色为主色调,各台面和护理床之间用布帘分隔……如果把我在杨县的店开到这里来,以我多年的经验应该不会失败。关于美容技术和经营管理,我还是比较自信的。我十七岁出来从学徒做起,一步步学习积累,直到自己开店。杨县店经营四年了,手下三个女员工个个不错,特别是店长小枝,像当初的我一样好学,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我喜欢小枝,但小枝可能会离开,她要奉子成婚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小枝的影响,我从没像现在想要一个家。尽管我自认不易被别人影响,但这正是引起我焦虑的原因。更有甚者,小枝才十九岁,而我年过三十。
我把小枝当妹妹,私下很照顾她。小枝是个不幸的姑娘,父亲早逝,母亲大小病不断,高中没毕业她就被迫打工养家。当她第一次来到我的店找活干,我从她身上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有灵气,手脚麻利不懒散,柔弱的外表下潜藏一股执拗劲。修肌,舒纹,理肤,按摩……小枝学得快上手也快,技法张弛有度,为店里赢得一批固定客户。美容店生意不错,小枝的收入稳定。她极其节俭,赚的钱大部分给母亲治病,剩下的攒下来想将来自己开店。日子就这样单纯而充实的过着,直到一年前,一个男人打破她宁静的生活。我完全没预料到茶叶店老板老普和小枝会好上。老普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小枝一介小丫头……他们两人相差太远,像太阳和星星的距离。老普移情别恋倒挺快。他之前常来找我,见我对他不感冒,转而找小枝。老普人不坏,兼具生意人的精明和山里人的朴质。老普不吝惜掏出三万余元为小枝母亲做甲状腺手术。那以后,他们同居了。我不止一次劝过小枝不要太草率,毕竟感动不是爱。小枝说:放心吧,钟姐,我们奔着结婚去的。
现在麻烦大了,小枝怀孕四个月了,结婚的事却八字没一撇。小枝不断给老普施压,老普却采用拖字诀,同意先办婚宴酒席。有妇之夫老普常把离婚挂在嘴边却一直没离婚,只是他老婆生不出孩子,他想叫小枝给他生,最好生个儿子。这是小枝无意中在老普和他老婆通话时听到的。面对小枝的质问,老普却是另一种说法,先稳住老婆不让小孩受影响,等小孩生下来再彻底摊牌。小枝不信。沦为生育机器,小枝觉得自己受骗了,想和老普一刀两断,但又患得患失。老普除了没离婚,其它挑不出毛病,像父亲一样对她呵护周全,她已习惯享受其中。
前方一家早餐店生意红火,不少食客进进出出,熟悉的芝麻香味一阵阵飘过来。他还没醒?看到枕边人不在,他还会不会以为我像平时一样出去给他买早点了?他喜欢的豆浆面窝热干面,人们正吃得欢。豆浆不加糖,面窝要软点,热干面加葱花不加辣椒油……他喜欢的,我不喜欢。不好意思,我走了。我在心里对他说,你早点起来,自己去买。我有点饿了,转进路口的肯德基餐厅,点了一份汉堡套餐。
太阳出来了,熙淡的光线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在我身上。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汽车越来越多,显得挤拥而紧张。夷城的确比杨县繁华多了。置身于这样的城市,心里难免会生出一种压迫感。一个小男孩开着玩具车在餐厅门口来回转圈,年轻母亲跟着他给他保驾护航。小男孩把稳方向盘,没把车开到马路上。小男孩目光炯炯,努着嘴念念有词为自己开路。他一定自信地以为自己是一个很棒的司机,而不在意灰尘扑面和安全隐患。他朝我这边开过来停下,我放下可乐杯,伸出大拇指为他点赞,玻璃上映出一张生动而淘气的脸。小男孩母亲冲我笑了笑,我发现她看上去比我还小。
叮咚,叮咚……手机提示音连响,小枝发来微信:钟姐,我还请几天假。老普要问我,你就说我回老家了。我回复:没问题,你要保重身体。小枝躲着老普有一周了,她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小枝有麻烦,我也有麻烦。男人是我们的麻烦。
小枝又说:钟姐,你又跑去夷城见老周了。你们还好吧,什么时候结婚?
我发个苦笑表情:结个黄昏。
小枝:钟姐,你性格偏软,容易受别人摆布,却不主动争取。
我:我受谁摆布了?
小枝:还有谁,老周呗,你以前总是纵容他。小枝不喜欢他,甚至有些讨厌他,她暗地对我说的——讨厌他对别人挑剔对自己随意,讨厌他独断专行,讨厌他过于自我的冰冷冷的态度——在他们有限的几次接触中,让她对他产生这些看法,我表示理解。
假若他是老普的话,小枝恐怕避之不及。他们像两条平行线永无交集。但我似乎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尽管近半年来他对我不冷不热。我不能理清那种日益强烈却没有头绪的认识,也许在他那里迷失了自己,迷失于我们之间那种异常亲密又不无生疏的特殊关系之中。是的,这就是爱,爱让人迷失。
山隔壁还是山,都有一个伴,相信海枯石烂,也许我笨蛋……坐在回杨县的大巴车上,我塞上耳机听着熟悉的音乐。我喜欢音乐,它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能引我进入某种情景氛围里把情绪释放出来,让心灵放松。但现在我并不放松,心情像秋风一样滞重。
风从车窗夹缝间渗进来,带着阳光温暖的味道。我靠窗独坐,半睁开眼,保持一种凝神静气的状态。
大巴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互不干扰,达成默契似的各自埋头刷着手机。车沿滨江大道向东匀速行驶。大道以南临长江,江对面山连着山,大大小小一重又一重,李荣浩的这首《麻雀》还真应景。所谓山南水北,这才发现夷城和杨县极相似。李荣浩是他新近推荐给我的,我当时还嘲笑他和李荣浩一样,声调都淡撇撇的。他喜欢登山,不知夷城的山他登过几座。我好几次想陪他登山,却一座也没登过。我张大眼睛,抻了抻脖子望向窗外。天空呈连绵的灰青色,云山一色,云和山连成块……看着这一切,我心中的不好情绪此刻随江水流走一大半。
我关掉音乐取下耳机,正要拍对面的山时,电话响了,他打来的。我迟疑了一下,按拒接。他调整阵地,发来微信:你什么时候走的,也不说一声。看来他有先见之明,知道我会离开,而不是出去给他买早点。我同样没理会。接下来好久,他无语,我亦无语。有什么好说的?我对自己说:如今我不会再迁就别人,哪怕是一点点。过了一会,我又不禁自问:这样好不好,又能够持续多久?
认识他之前,我谈过几场恋爱,兜兜转转之后,还是觉得他靠谱。我觉得他靠谱肯定有他的原因,即使我到现在都不太确定那是什么。当我遇到他的时候,其实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了,因我经历的那些情感创伤在我身心留下了如刀刻般深深的烙印。那天,他来老普店买茶叶送礼,我正好坐在老普店里。他一眼看到我,愣头青样和我搭讪,说喜欢我的短发,成熟妩媚,又有几分干练气质。他看上去瘦瘦高高的,目光清澈而带点忧郁,一副大学生模样,是常驻夷城开发市场的业务员。改天我们约会了,情感不可控制的延烧。对男人不信任的我,竟然相信爱情了。我简直确信爱并不公平,两个人以同等炽热的方式为对方付出是不可能的,总有一方付出比另一方多。为了隐瞒自己更爱他,我甚至在他面前表现出并没有那么在乎他。比如,我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微信也几乎不发。
在车的颠簸中,昨晚一宿没睡的我脑袋有些麻木,仰头渐渐眯着了。恍恍惚惚中我闯入一个梦里,我梦见自己怀孕了。他说不出的开心,抚摩着我的肚皮,伸出胳膊轻轻揽我入他怀里。我们坦诚交心,展望未来的生活。我们共同分享各自对孩子的期待,回忆各自的父母在自己的成长当中扮演的角色,一致同意不像自己的父母对自己那样对我们的孩子。他的胸膛温暖有力,我靠着很是安心。
可没过几天,他翻脸了:我不想要小孩,结婚了也不要。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我想他一定在某个位置和其他女人肆无忌惮的纵情,而我成了他的过去式。我犹豫再三做出打掉孩子的决定。他没陪我去医院。他消失了,好像从没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睡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我打开身体,心却一阵阵紧缩。我眼前一黑,脑海里放电影般闪过他往日里的形象,如阳光明媚,那么光彩夺目,不过,那仅仅是一瞬间,然后又是大片的黢黑。我们在杨县生活的那段时间,发现两人之间的差距太大。那天晚上他说想回夷城,第二天头也不回的走了。去夷城和他见面,到像例行某种公事……如果没有对过去那些日子的追忆,我根本无法知晓自己对他深沉的情感。
到站了,到站了。司机急促的叫声唤醒我,我勉强睁开眼睛,踉踉跄跄下车。
打的士回店里,店员告诉我,老普等了我好一会才走。还没坐定,老普杀回马枪进来。原来他没走远,或者本就在店外瞅着。店里这会没顾客,两个店员彼此在给对方纹眉美甲。看着店员手边的奶茶杯,不用说,老普给她们买的。你终于回来了,等你等得好辛苦。都什么时候了,老普还拿腔捏调的。出去说。我们去斜对面的奶茶店。老普到前台买了两杯奶茶,柠檬茶留给他自己,黑珍珠奶茶给我,他熟悉我的口味。
小枝失踪了,到处找不到人。说话时老普看着我,似在观察我的反应。见我没反应,又说,你帮我劝劝她,千万别想不开,一定把小孩生下来,我会照顾她和小孩。
哦。我在心里哼哧一声,心想老普不亏。
离婚正在办理中,需要一些时间,我也急但急不来。老普这是在跟我打包票,好像是我要他离婚。
我故意装着不关心他和小枝的事,其实,小枝躲着他就是为了吓唬吓唬他,测试他在乎她多还是小孩多。小枝看没看错老普不好说,老普算是个有良心的人。小枝多次和我说过,她再也碰不到像老普那样对她好的人了,老普虽然老点,但会心疼人。她不见他就是为了逼迫他早点离婚,甚至,即便一年半载他离不成婚,她也会把孩子生下来,她不怕他不管孩子。老普当然知道我和小枝的关系,他也知道我会把他的态度传递给小枝。唉,中年男人。
小枝请假前,和我倾诉过。当时我们也是坐在这个奶香味飘溢的空间里,小枝背对着落地窗,午后阳光在她肩头一耸一耸的。小枝的目光不知飘向何方,等喝完了一杯奶茶,她像赌气似的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会独自把孩子养大,而老普将是个多余的人。对她而言,相信她自己不需要婚姻也能活下去,这一点很重要。我已经看出来了,她是认真的。
碰到合适的人,就不要放弃。小枝沉默了一会,说,钟姐,你从没把爱情当回事。
我确实……如果你想与一个人共度一生,究竟需要多久才能足以看清对方?我试过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几乎要放弃。但小枝没有放弃。小枝到底爱不爱老普,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说只要看看老普那张老脸就知道他多么爱她,还说跟他在一起也生活一年多了,他能给她物质上的安定满足就够了。我觉察到小枝的目光有些异样,脸上是用力思考过的表情。当然,这些都是我现在才知道的,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小枝并没有像她表面看来以及老普以为的那么脆弱。她还叫我为她保密,不要告诉老普,我当然不会说。唉,以我对老普的了解,他还摸不透小枝的心意。所以,老普不急不慌,拿捏得好好的。这也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
你又去夷城见那个大学生了,什么时候结婚?老普摆弄吸管,哧溜发出声音,语气带些酸涩的意味。这不对劲。我懒得理他。他略抬起头,深情款款的看着我,说:当初你看不上我个大老粗,喜欢大学生,不然我早追你了。你这么独立又会赚钱,要不,给你介绍个大老板。
有事说事,没事别献殷勤。我斜乜他一眼,得了吧老普,你不靠谱。言语可以被歪曲,可是谁能歪曲内心,老普的心意我懂。这种黏腻的感觉不好。老普可能意识到什么,于是改口:说句不中听的话,大学生优柔寡淡,他才真正不靠谱。
一个外卖员取好餐从我身边经过时,回头在我和老普身上扫视了一番,嘴角流露出些许暧昧的微笑。我以心情不佳为由拒绝再谈,老普知趣地起身道别。我没回店里,往清江边走去。
记不清从哪天开始,我们之间电话变得越来越少。有一段日子,一到中午,我索性把手机放在台面,避免漏接任一个来电。又不知过了多久,我不再像以往那样慌急地期待了,我自说自话,如果他不想见面,就不必继续保持联系而浪费时间了。我想了好多。他说过他是一块石头,藏在深山背阴处,为了另一个自己,他登山行山寻找。我不能爱一块石头,我不和石头说话,我不想跟石头打交道。我不想看手机。但此刻我怀疑手机是不是坏了,好半天无声无息的。我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盯着那个绿色三叶草图标。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他不紧不慢发来留言:生日快乐,加三个蛋糕图片。我没回复。
我来到清江广场尽头,下亲水平台,贴着清江缓缓行走。这条亲水路我们走过无数次了。防护墙被江水侵蚀成红褐色,墙壁上诗词雕刻字迹漫漶斑驳。记得有一次,他拉着我读上面的诗词,一路读了半公里。有首诗很长,我还记得其中两句:
盈盈一水间
脉脉不得语
我沿着江边走了近一公里,没在墙上找到那首诗。诗不会被抹去,下次有机会再来。现在这个时间走在江边不冷不热,走一会儿就能忘掉几乎所有烦恼。用水平视角看江和江对面的山,发现群山像从江里长出来的,巍峨耸立连绵不绝。我一时分不清在杨县还是夷城。午后夕阳从两条山脊之间照下来,江面一片酡红,映入眼里的是某种难以描述的情绪滋味。
他不罢手,电话追来。我没犹豫,按下接听键。
他说:我马上赶来,一起过生日。
哦。挂了电话,不知怎么着,我竟有些感动。他这人呐。老普觉得他优柔寡断,不用老普说,我也知道。那或许正是我爱他的理由,说不定。小枝说我性格软弱,总受别人摆布,却从不争取——不,我可以做主。就让我为他做主一回。看着江水悠悠流淌,我为有这个想法大吃一惊。
为了能和他在一起,把店开到夷城去。我想起夷城的那家美容店,别人能成我也能成。如果他同意留在夷城,买个夷城三环外小房子,付个首付——他如果拿不定主意,我来做主好了。想到这,我尽管感觉疲累不堪,心情却变得豁然了一些。
我还没和他商量过这事。毕竟,我现在才突然想到。其实我很少征求他的意见,我习惯于大小事情都由自己做主。要是我请求他协助,听听他的想法,他会不会和我一起面对?确实,婚姻就意味着要彼此分担。但我们有希望在一起走向彼岸?其实,大部分时候我自己并不相信。也许最后一切都会完蛋,但我还想像小枝那样主动争取,我不太愿意向命运低头。在我看来,相信命运,就意味着认定你不能自我做主。
时间不早了,他真的会来?离开江边过马路时,我还不能确定。回家的路必经一条长坡,爬六层楼高的上行梯。脚下酸麻,心思淼淼。我暗暗对自己说:人到了一定年纪,作出决定难,但一旦决定了就不会改变。也许没什么比这更好,我已经没时间踌躇不决了。如果我爱他,我就得改变自己。我得尽快改变自己。我要是与他这个男人都合不来,那会和所有男人都合不来,也就无药可救了。
在我插入钥匙开门的一瞬间,心想房间里会不会有惊喜等着我。我当然想多了。他有钥匙,但不会这么快到来。
房间里到处都是他的味道,即使从不关窗也散不掉。同居半年,我是多么的想念我们在一起做的事情。不在一起的日子,我只能通过闻嗅他的气味,想象他的身体和关于他的一切。气味在,他就未曾离开。想起来真傻。在恋爱初期,任何欲求和愿望的实现都让我开始觉得认识一个人,直到现实推翻一切。而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无疑,因不认识而去认识是一件美好的事,似乎我所认识的每一件事都会减少纯粹想象的乐趣。比起现实,幻想更能带给我满足感。
这个独立单间房是他主张租下的,说站得高看得远视线不要太好。房间虽小五脏俱全,明厨明卫,特别之处在于一个小阳台,难得的一方自由小天地。站在阳台上向南方观望,可见一条清江如绸带蜿蜒静流,一座座山依水环伺,动静相宜的大气象,相看两不厌。整栋私房有四层,几年前在旧址上重新规划翻盖,每层有四间房出租。租户彼此不待见。他们在楼梯过道碰面时从来不打招呼,表现得像行旅匆匆烦不胜烦的过客。他们故作淡漠和不屑,不是为了凸显谁的地位更高更有自豪感,而是作为同类人的自我嫌恶。
我绕过床尾,走到阳台上。天色向晚,路灯还没点亮,地面的道路显得模糊,街上的喧闹听不见。江面一片黯然,远山影影绰绰。白天,群山因为太显眼,倒视而不见,仿佛不存在一样。到了晚上,零星灯光在山间或明或暗闪耀,分明宣告它们的存在。就像白天忙,不想他,晚上夜深人静,才想他。
他下周或许就要准备去大城市,可他今晚还是来看我。今晚将是一个完美的夜晚,我们有可能和好如初。最近这段日子我几乎对爱情不再抱有幻想竭尽所能忘记他,在这场恋爱里我不想高估自己而导致彻底失败,我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失望了。但此刻我又想和他一起走下去,还得和他好好谈谈。还有,我一定要和他一起登山,先从清江对面的山开始。
我感觉自己在阳台上待了许久,可是,当我回到房间拿起手机一看时间,才过了不到半个小时而已。肚子咕咕叫起来。用电水壶烧开水,等热腾腾的水汽从电水壶尖嘴里汩汩冒出,房间里看上去蒙上了一层乳白色。一杯红枣麦片喝完,吃了一个红苹果,又喝了一杯温水,他再没来一个电话,一句微信留言也没有。
日光灯的电流发出咝咝声,旧家具的裂纹处嘎吱作响……我没放过房间里每一点儿声音,竖起的耳朵却飞到门外。砰砰砰……有人敲门,我急速的心跳和兴奋的情绪驱除了我以前的重重顾虑,快步向房门走去。
—END—
2022-11-03 构思
2022-11-23 动笔
2022-12-20 初稿
2022-12-21 修改
发《短篇小说》202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