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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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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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碌碡谣

芒种到,麦上场,

男女老少一齐忙,

摊场晒麦喜洋洋。

日头毒,咱卖晌,

拉起碌碡吱扭扭响,

满场的麦粒泛金黄。

……

如今一到麦收,就会想起碌碡。儿时的记忆里,每到农历四五月间,村西头的大场院就成了麦收的大舞台。一盘盘碌碡滚动起来,吱吱扭扭地唱起了古老的歌谣。它到底唱了多少年,我们不知道,爹娘不知道,就连那些白了发须、瘪了腮帮的老爷爷老奶奶也说不清楚。

我们十几岁的时候世道大变,家家户户走出生产队,另起炉灶“责任制”了。在村西有一片平整的空地,能赶上十几个天井那么大,原先是生产队的场院。分地那年,这个大场院也呼啦一下化整为零,分割到了各个户头上。随后庄稼年年丰收,一两个户打的粮食竟然能顶上过去的一个生产队。人们开始嫌场院窄巴了,不够用了,就一户户地往外挪,陆陆续续在村外另辟出一块块新地当场。于是,在村庄的四周,甚至在离家更远的地方,那些多年不用的废弃地、盐碱地、零散地以及地头地尾,都被开垦整理出来,这里那里,到处都有平整宽阔的场院。每到麦收时节,男女老少便一起涌进各自的场院里,拉起古老的碌碡,一遭一遭地去圆那个期盼了一冬一春的梦。

记得刚分地的头几年,村民们还没有真正从穷窝子里爬出来,打场轧麦子没啥好家什,只有靠原始笨重的碌碡。那碌碡,其实就是一个圆溜溜的石头磙子,外加一个方形的木头“格子”把它框起来,又在两头揳入铁制的或者木制的楔子当轴,把“脐眼”锁住,再拴上两股粗麻绳,人或牲口在前边拉,它就跟在后头吱扭吱扭地转骨碌。谁家这玩意儿转的遭数越多,就说明谁家的收成越好。

牲口是庄稼人的好伙计,好帮手。生产队仅有的那几头牛啊驴啊马啊啥的,已经被少数户抓阄抓了去,而大部分人家没有牲口可使,轧麦场只得由人下苦力了。春争日,夏争晌。日头越毒,越是轧麦场的好时辰。一到傍晌,火辣辣的日头在头顶上炙着,偶尔吹过一阵风来也是热咕嘟的,吹在身上不光不舒服,简直难受得要命。天上烤着,地上蒸着,人坐在树荫里都汗流不止,不愿动弹。

“快起来,轧场啦——”偏偏在这个时候,常常听到有人这么吆喝。

人们揩一把满脸的汗水,从树荫里一脚迈进了烈日下,朝着各自的麦场奔过去。他们弯腰拾起碌碡绳,挽上手腕搭上肩,弓起腰俯下背,一使劲儿,绳子就登紧了。绳子拽动了碌碡,可碌碡像没吃饱一样无精打采,懒洋洋慢悠悠,极不情愿地碾轧进了麦场里。事实上不是碌碡懒,也不是拉碌碡的人惜力气,是场上铺的麦子太厚,把碌碡都给埋没了。碌碡慢慢滚动起来,干透的麦秸麦穗随之发出“噼噼剥剥”的爆破声,黄澄澄的麦粒儿从麦芒里欢快地蹦出来。麦粒大概也是怕热,欢蹦乱跳着,一股脑儿地躲藏到麦秸底下去了。

拉碌碡轧场特别拔力气,下来两个整劳力根本玩不转。而且真干起这活来,还挺有讲究。它需要配合,需要协作。轧头场麦子碌碡沉,要至少两个人来拉,前头一个、后头一个,脚跟脚的事儿。可是考验人的问题来了,挨得近了吧,后边的那个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前头的脚后跟,能把鞋子踩下来;离得远了也不行,那样丢劲,得使瞎好多的力气。还有呢,如果俩人使的劲儿不均匀、不一致,那碌碡就能像得了抽风病,一顿、一顿、又一顿,弄得人直打挺。如果不赶快纠正过来,根本就没法轧场。转圈的时候,两人也不能各走各的路,要始终走在同一条路线上,稍有偏离,就会出邪劲儿,费了力气还不出活。别看轧场是在拉碌碡,但不是光转圈儿就行,它也很有讲究。实际上,碌碡辗轧出的一个个圆圈,要一个跟着一个,从一头往另一头排列,既要有始也要有终;而且,圈与圈之间要无缝衔接,不能出现间隔。这样才会把硬挺挺的麦秸,轧成熟度均匀的麦穰,麦穗上的麦粒和麦糠也才会脱落得干干净净……我的天!这一遍碾磨轧下来,拉碌碡的人一个个都大汗淋漓了,背心裤衩湿呱呱地全贴在了身上,水里泡过似的。

仅几年的工夫,家家户户条件见好,先是买上了牲口,从此轧麦场就再也不用人拉碌碡了。大人们轻快了,却更玩欢了那些半大不小的“捣蛋包”们。他们满场院里神窜,变着法地“作孽”,要么往人家麦场里撒尿,让麦粒轧到湿泥里去;要么拿着一根树枝戳人家轧场的牛屁股,弄不好就会演绎一场震天动地的“惊牛事件”;要么就挺起肚子大喊一声“吁”,蒙着眼轧场的牲口不知所以然就停住了脚,给人家忙上添乱。若要几个小家伙凑在一块儿那就更了不得了,他们都是些“烧饼糊了不看火候”的主,还说不定能日鬼出啥幺蛾子来呢。

就说那年吧,麦子上了场,我们玩扑克“三缺一”,便去找失散的老伙计铁蛋。铁蛋他爹家法严,常常拿他当劳力使唤。找到铁蛋时,他正站在场院当中摇着鞭子,赶着他家的老牛拉碌碡的轧麦场呢。他说他爹娘回家吃饭去了,他得轧场,没空去玩。他爹不在他就不敢走,因为他老子是个大老粗、二蹦货,一不通心眼,每回都是拳头巴掌地“武斗”他,从来不“文斗”。铁蛋也不傻,只能乖乖地好汉不吃眼前亏。伙计高升心眼多,眨巴着两眼给他出主意:“你笨死了!老牛老把式,它还能不会轧个场?你当央砸个橛,拴上纲绳,牛轧场、咱来牌。这叫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铁蛋动摇了。大家七手八脚帮他拾掇停当,让牛自个儿拉着碌碡转圈轧场,我们四个便到大树底下“调主”去了。铁蛋他爹吃罢晌午饭回来,见牛在摁着一个圈子打转,好生纳闷。麦场当中的小橛子令他火冒三丈,跑上来揪住铁蛋,冲着屁股“哐哐”就扇了两鞋底。我们哪还顾得上收拾残局,都如惊弓之鸟扑啦啦逃之夭夭了……

随着年龄的长大,乡村也在不断发生着新的变化。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亲身体会到,地里打的麦子在一年年增多,场院里的碌碡却是一年年地减少。不是吗?村里人早已用上了拖拉机、脱粒机,既省工又省力,过去个把月的麦收季节,后来十来天就完事了。再后来更神奇,村里有人买了联合收割机,开进麦地里,轰轰隆隆一边收一边打,也甭用扬场,从地里直接往家运麦粒,多省劲儿啊!乡亲们说,有了这玩意儿,赶明年收麦子,别说碌碡,就连场院也没用了。

古老的碌碡谣,从那个时候起,咱庄稼人总算唱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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