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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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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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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坯记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在村头沟坡上放羊的牧童。我抬头望望天空,太阳已经有了热度,发出了刺眼的光芒。温暖的阳光尽情地泼洒在村庄里、田野上,把那些沉睡的树木、麦苗、小草、野菜,还有昆虫……都一一地叫醒。

好家伙,春天来了!

在这个热烈而又欢腾的季节里,我曾经伫立村头,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样一幅场景,它是那么地振奋人心:不远处,有一群青壮的男人,他们脱去裹了一冬的棉衣,身上轻便的穿着如度夏般单薄,迎着乍暖还寒的习习春风,手里端着一张铁锨,锨头上装的是黄泥;锨棒的另一头挂着一个布兜,布兜里边装的也是黄泥。他们端着铁锨挂着泥兜,挺直腰板,抖着膀子,甩开腿脚,大步流星地奔走在田间的小路上……

这是我记忆中的一幅历久弥新永不褪色的画面。画面里的这些个男人,正在进行着一项非常艰苦而又豪迈的超强度劳动。这样的劳动,不是庄稼地里耕耙锄耩的农活,而是乡亲们在建设家园的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一段基础性的紧张筹备和打拼。

是的,他们正在脱坯!

那时候我们的农村还相当的贫穷,可是再贫穷也不能没有衣食住行啊。当然了,住是一个大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了住的,人才算有了家。建造家园,那是经济实力的比拼,是一家之主在紧要关头的披挂上阵和呼风唤雨,也是举全家之力而进行的一次集体创业。可见,建造房屋对于农民来说是多么的艰辛。所以,人们就有了“男怕修宅子,女怕生孩子”的这样一种说法。那时候人们建房子还买不起足够的红砖,用石头更是一种奢望;一般的情况是,能买少量的红砖或者用老房子上扒下来的青砖垒上几层“碱脚”,就已经很不错了。无论谁家,盖屋起墙的主要材料都是土坯。这就产生了脱坯的活计。

脱坯的时节一般选在春天或者是秋后,因为这两个季节少雨,脱出来的土坯才不至于被雨水冲坏。冬天也不行,到处天寒地冻的,摸摸哪里都是梆硬,根本就没法干活。

脱坯是极其繁重的一项体力劳动。它几乎用不上一切可以节省力气的工具,地排车不能拉,太平车也不能推,甚至肩挑抬扛都不行,只能让男人量出雄壮的臂力,用手去端,端着几十斤重的黄泥在脱坯场上赛跑……都说“修理地球”有多么多么艰苦,如果你还不明白,看看脱坯你就知道了。

土坯的制作完全是就地取材。它只需要三样东西,主要是黄土,其次是麦穰,再就是水。

脱坯首先要选好土场。土场一般选在沟底上。这是因为,沟底的地势较凹,土壤湿度大,可以省水;再就是耕地不允许取土,在沟底用土不但没有管的,而且还可以增加水沟的深度,可谓一举两得。土场最好离某个宽阔的场院近些,因为出了模的鲜坯需要晾晒。选好了土场,一般是在正式脱坯的前一天就要把泥和好。和泥时至少需要三四个劳力,先在一段沟底上翻土,四周拿上围堰,然后往里浇水。下水量的多少,取决于所用黄泥的黏稀程度。

说到和泥,可不是吹胡子瞪眼就能办了的。那是一件非常拔力气的活。

怎么,你想试试吗?那好,你要先把脚上的鞋袜脱掉,再把裤腿儿挽起来,高过膝盖;然后,你再操起一张铁镢,勇敢地走向那个偌大的泥窝。偌大有多大?可以这样说,那个泥窝的面积,绝对能搭戏台。这个时节的泥水仍然有些冰凉,你的两只脚丫子愣头愣脑地迈上去,然后就会听到“咕唧”的一声——那是黄泥对你的欢迎和礼赞,向你的鼓掌和致敬!然而,你却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就像一棵树一样栽植到泥窝里了。

接下来,你面临的就是一场宣战。那是力气与泥土的搏斗。谁也不能小看了泥土,虽然它没有生命,但是它孕育了无数的生命。它的力量,同样也是强大的。因此,你开始挥舞起镢头在肉歪歪的泥土里刨,一镢一镢地,把泥土翻过来;翻上几镢泥土,再用镢头来回地趟上几遍,而且要细,要严,不能有间隔,否则会留下生土。由于是在拼力,你臂膀的肌肉在骨骼上急剧地滚动,像织机的梭子来回地穿行。随着镢头的起落,你的肌肉时而聚拢,紧绷成一块块的肉疙瘩;又时而放松舒展,跟着镢头落地的一刹那抖动一下。当肌肉抖动的时候,起先你可能感觉到肉麻。别怕,只要你不泄气,只要你的斗志比泥土还要坚韧顽强,慢慢地它就不麻了。

事实上,你并不是孤军奋战。你的旁边还会有个人,在与你齐心协力地忙活。他是给你打下手的。他拿一把舀子,看到你捣出了生土,立即从身旁的水桶里舀一舀子清凉的水,准确无误地泼上去、蒙一层;如果泥土还发干,那就再泼一舀子,甚至两舀子,直到生土变湿。他始终和你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在他蒙水的时候,并不影响你捣泥的节奏。不泼水的时候,他拿着舀子就直愣愣地站在你旁边,你往前迈一步,他也往前跟一步,跟班儿似的与你相伴相随。这个时候,他不敢跟你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和你开玩笑。他怕让你浪费了力气。他安静地站在那儿看着你捣泥,仿佛在欣赏一场别样的杂技,神情是那样的专注和投入。他像个螳螂似的把脖子伸得老长,两条胳膊挓挲在空气里,好长时间都不肯动弹一下,活脱脱犹如一尊泥塑的雕像。随着你的镢头一起一落,他伸长的脖子顶着脑袋,一扬、一抻,一扬、一抻,又一扬、又一抻……替你打着节拍,也替你使着劲。你们二人是对好搭档,你吹笛子我摁眼儿,一唱一和,配合得相当默契……

这一遍泥和稀、和匀、和细之后,还得撒上一层厚厚的麦穰,你要紧接着再捣上一遍。麦穰是必需的,因为它有钢筋的功能,可以把松散的泥土连为一体。同上次一样,你要一点一点地刨,一点一点地捣,直到麦穰和泥土融为一体不夹生了,这才算完活。

这一气你要能干下来,那么你的饭量肯定大得惊人。

和好的黄泥,不能太稠,也不能很薄。太稠了,干起活来费力;很薄了,脱出来的土坯会自动变形。最好的黄泥是不稠也不薄,能挺住。这样,再让它焖上一宿,黄泥就“熟”透了。熟透了的黄泥柔软而光滑,干起活来跟趟,而且脱出来的土坯就光净、周正、瓷实,质量好。

第二天一早,大约一二十个人的脱坯队伍,就在主人家的院子里齐刷刷集合起来。他们简单吃过早饭,带上各自的工具,抽着烟、拉着呱,一派气定神闲,迈着从容的脚步一起奔向脱坯的战场。

他们的工具极其简单,有三四个人提着模子,拿着泥板和利锥;其余的,每人扛一张铁锨,提一个布兜。这个布兜是方形的,像个大围巾,用两根短绳拴住了四个角,提起来就是个大兜了。脱坯的活路也不复杂,分工就两种。一是脱模子的,岗位就在晾坯场上,打的是“阵地战”;再一个就是运送黄泥的,他们要来回穿梭于泥场与坯场之间,玩的是“游击战”。一个模子大约需要两三个或者四五个人供应黄泥,供泥的人数由路程的远近而定,总之以不怠工为好。

送泥的人在泥窝四周选几个地眼,刨一个水窝,以备涮洗锨头和布兜粘上的黄泥。你看吧——他第一个走近了泥窝,先把泥兜在水窝里摇摇晃晃涮一涮,然后一抖,“呱唧”铺在地上;再操起铁锨,向着黄泥插去,像切豆腐一样,估摸着锨头的大小,左边、右边和前边各切上一锨,锨头再贴着地皮“哧溜”一下插进去,一块黄泥被拖出来,端起,冲准泥兜一翻,黄泥甩到了泥兜上。泥兜里,只需要两锨黄泥就够了。而后第三锨,黄泥留在锨头上;再把泥兜的绳子挂在锨棒头——这一连串的动作,他手脚并用,麻利自如,连半分钟都用不上。这时候,他把铁锨端起来,锨棒横在肚子前,一头端着泥,一头挑着泥,转过身来向着晾坯的地方大步走去。前头的倒出了窝来,后边的紧接跟上……如此循环往复,络绎不绝。

在宽阔平整的场院里,脱模子的人光着一只脚丫子,右手攥一把泥板,左手拿一把利锥,已经等在那里了。按说,在这个行当里,他们算是师傅一级的人物了,活路应该自在一些吧?可是不,这活也不轻快。这时候,送泥的来到了跟前,他把泥兜往坯模沿上轻轻一担,脱模的就接住了泥兜的两根绳子,送泥的抽出锨棒,脱模的拽着绳子将泥兜往坯模里一掀,一兜子黄泥就滚进了模子里;然后送泥的掉过锨头,又将一锨黄泥垛进去,正好填满了模子,不多不少就够一个土坯。送泥的转身返回。紧接着,脱模的抬起那只光脚,呱唧呱唧地踹泥,既要把泥踹实,又要把泥踹平,三下五除二就差不多了;然后弯下腰去,先用泥板抹一两个来回,较出光来,再用利锥沿着模子里头的四周劙(也就是划)上一遭;两手照常拿着工具去提模子两端的铁丝系子,模子被提上来,一个周周正正的土坯就留在了地面上。他把空模子挨着坯一蹾,后面送泥的又赶上来了……看看,脱模子的连腰都直不起来。这么干上一天,到了晚上睡觉,腰疼是跑不了的。

脱坯的活这么重,这么累,一家一户根本办不了。所以,村里就兴起了助工。助工是庄乡义和的事情,虽然那时候缺吃少穿,但人们图的不是你的吃喝,也不在乎你贵贱穷富,重的是人缘,是情感,碰上难处都来拉你一把。有一家特困户,老少三代五口人,鳏寡孤独占全了。没有顶天立地的男人,家里的日子有多难也就可想而知了。那年春上,老太太颠着小脚投亲靠友、连抓带借,要翻盖那三间破烂漏雨的小屋。她家脱坯的时候,乡亲们自告奋勇前去助工,一下子就围上了五六十口子。老太太借来棒子面,特意蒸了几锅窝窝头,准备中午管饭。谁知道到了吃晌饭的时辰,助工的人们全都齐呼啦地走了。大人孩子跑到门上去叫,死拉硬拽也没有去的。一家老少百感交集,守着那几锅热气腾腾的窝窝头泣不成声……可是到了下午,乡亲们又带着脱坯的工具来了,一气帮这个户脱完了盖屋的土坯。

我十三四岁的那年,也是春上,我家里也因为要盖房子脱了一回坯。那场面,不亚于让我看了一场精彩的电影。其景其情,至今都难以忘怀。

那天是个星期天,我正好在家。左邻右舍的二十多个青壮劳力来我家帮忙脱坯,所以父亲就交代给我一项任务,让我给助工的乡亲们烧水喝。我爷爷看到我也忙开了,主动给我打下手。爷爷年纪大了,腿脚自然不如我好,所以我们爷俩又进行了一次明确分工,他负责看炉子烧水,我专门提着暖壶往脱坯场上去送开水。第一趟去送水,还没走到现场我就看到,脱坯的人们排着两支稀稀拉拉的长队,不断地来回穿梭。我心里一震,兴奋起来,这是哪个电影里的游击队呀?

我家脱坯的土场选在村后的沟底上,晾坯的地方是在北边的场院里。从土场到场院,中间还隔着一大片麦田。那块麦田是南北行向,大概有二百多米的趟子。弄过一个坯去,得走多少路啊!我看到,沟坡上已经用铁锨铲出了一个个脚窝,跟台阶一样。送泥的端着一锨泥,挂着泥兜,踩着那些脚窝爬坡,竟然毫不费劲,噔噔噔几下就爬上去了。他们不能走麦田,因为麦苗已经返青,只能踩着麦田的畦埂,跟走钢丝一样。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像上紧的发条,两脚生风,步履匆匆。路程那么远,使得慌了半路上歇歇不行吗?不行。脱坯的流程仿佛一组齿轮,是一环扣一环的,你要一歇,轮齿肯定错位,满盘棋非乱套不可。而送下泥往回返的,则扛着空锨,提着空兜,踏着另一条畦埂,鱼贯而来。那种胜利凯旋的满怀豪情,说不上会让谁情不自禁地吼上几嗓子: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跑了调也唱。不然,这么长的趟子,你光闷着个头走,岂不让人寂寞扫兴?那两条长长的畦埂,都被他们的大脚踏成了平路,脚板把小道磨出了明亮的光晕。他们一个个都大汗淋漓,头上冒着热气,脊背的汗水浸透了褂子,但仍然精神抖擞,干劲冲天……

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热血沸腾。至今想来,那情景仍叫我感叹不已:那时候的生活条件那么差劲儿,平常素日里都是饼子窝窝就咸菜,只能充饥,营养了了,咋就养育了这么一帮生龙活虎的真正的爷们!

许多年以后,我在别的地方也曾见过脱坯的场景。但不同的是,他们两个人一伙,用一个泥兜抬一个坯,还一边干着活一边说说笑笑,跟闹着玩一样。其劳动的热情、干劲和强度,与我们那里的人简直是没法比。

土坯已经脱完,整整齐齐地铺满了一地,一块挨着一块,无论横着、竖着还是斜着,你咋看咋成行。那些土坯都泛着水光,鲜亮鲜亮的,就像刚蒸出来的一块块的大蛋糕。从远处放眼望去,那个场院就如同蒸蛋糕的一口大锅。

不过,这个时候的坯只能说是半成品。接下来的活路还有几个,直到土坯上了架,才能叫人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土坯躺在地上晾晒到多半干以后,要把它一一揭起来。揭早了不行,因为坯身不干还没有劲道,很容易把它弄烂。坯揭起来要立稳,一个一个地挨着,摆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长龙。它的弯弯曲曲不是无规则的,而是分布在一条大直线里的若干个均匀的小弯曲,接龙一样。这么做,可以使土坯更好地吸光透风,干得快。揭完了坯,再拿一张铁锨把土坯背面粘上的尘土干巴刮净,让它复原平整的本来面目。

土坯干透以后,要把它们集中起来,摞成坯架。土坯上架要横立,从中间开始,同时往两边摆放,达到一定的长度,再在上面继续摞。一般的坯架要摞三四层,有一人来高。为什么要把干好的土坯架起来呢?这是为了防雨。一旦遇上雨天,可以用塑料布或者草苫子,把整架土坯严严实实地盖起来。万一叫雨水给淋了冲了,劳民伤财啊!

直到这个时候,土坯就光等着建房施工了。

我们常说的土房土屋,实际上就是由无数个土坯构造而成的。它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也是那个时代印证。后来,随着经济条件的慢慢好转,我们那里修房盖屋,红砖代替了土坯。从此,脱坯——这项近乎原始而又伟大的劳动,也就成了我们人生当中一个无法抹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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