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城女子监狱沉重的大铁门缓缓地打开了,两名女警送着张桃花出了门口。张桃花抬头默默地环视了门外一圈,回头接过女警帮她提着的提包,鞠躬与女警道别。
一大早,狱中的姐妹们为张桃花褪去了蓝白道的囚服,换上了存在内务柜里的红色外套,姐妹们流露着无比羡慕的目光将她送出了监室的门。张桃花在最后一次立正并喊报告领导以后,耳边响起:张桃花,1987年5月23日生,户籍所在地望城市海都县黄花岭乡蛐蜒村阴山社,因犯故意杀人罪2014年12月15日经望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六个月,狱中减刑三次,实际刑期六年一个月两天,现减刑刑满予以释放……。她恭恭敬敬地从领导手中接过那张盖着鲜红色印章的纸片,叠小了,小心地揣进衣服口袋里。
背后的大铁门又缓缓地关上了,张桃花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那儿,那里的山上还有自己的家吗?算来自己最小的三妮子转转已经八岁了,大女儿换换如果在的话都已经快十四岁了……。张桃花回头看了看,她有点后悔从这扇大门里走出来,如果门没关,她也许会问:“报告领导,我可不可以不出去?” 张桃花感到一种莫名的无助与惆怅,我是杀人犯,我有罪,我对不起社会,我对不起我的父母和我的女儿,以后,以后谁还敢收留我?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袭遍了张桃花的全身,艳阳下她感觉如同置身于严酷的隆冬,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阵冰冷,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在监狱里,她可以忘记一切,她可以和里面的姐妹们无话不说,她也可以在那台陪伴了她五六年的绣花机上专心致志地绣出许许多多好看的花样来。可是现在,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 唉,还是听姐妹们的话,先去那边山上看看我两个可怜的宝贝,再去看看年迈的老爸老妈吧!” 张桃花想着,先见娃娃和爸妈,生了我的和我生了的最连心,如果弟媳妇管得不严的话,再顺便看看弟弟和侄儿,至于以后的事就听从老天爷的安排,走一步算一步吧。
发往黄花岭的城郊车在新修的公路上奔跑,车内人声嘈杂,满车都是回黄花岭的老乡。张桃花坐在车里最后排靠窗的座位上,看着车外渐行渐近的山峦,她的心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蚰蜒村位于祖国西部海都县最北边的黄花岭山沟里,一条不怎么象样的黄土路从沟底分叉开来,象蚰蜒一样弯弯拐拐地伸向了上面的几个山头,也许蚰蜒村就是由此而得名的。
二零一四年七月一日夜晚,全国人民正沉浸在庆祝我党九十三岁生日的欢乐氛围中。在黄花岭山乡的蚰蜒村,农民们没有节日,大忙季节,劳顿了一天的他们吃过晚饭,早早的睡下了。白天里在树上叽叽喳喳蹦跳着的麻雀也休息了,一阵阵的轻风掠过树梢,给山乡幽静的夏夜带来了一丝神密的清凉。
就在这时,蚰蜒村的山下出现了一道白色亮光,一辆疯狂咆哮着的摩托车冲进了山下的沟道里,摩托车行进速度太快,在沟底戏台边的拐弯处没来得及刹车,直接冲出了路外,摔倒在了路边的沟渠里,轰鸣着的马达声嘎然而止。老半天,骑车人才晃晃悠悠地从壕沟里站起来,吃力地扶起摩托车,重新坐上去,打火,不着,又打,还是不着。“ 呸,他妈的,见鬼了,我就不信,这么熟悉的路,刚才怎么突然看不见了,真是见了鬼了…… ” 骑车人嘴里骂着,把摩托车右手手把上的油门拧到了尽头,抬起右脚,又一次奋力地踩下了发动杆。摩托车终于启动了,发出疯狂的怒吼声冲出沟渠,左摇右摆地驮着行人爬上了右手方向的山坡路,一路七折八弯,最后停在了阴山社最东头的潘志虎家门口。人未下车,车缓缓地栽倒在了地上,没有关掉的车灯还亮着,灯光斜射到院子围墙和院墙角的老杏树上。骑车人喘着粗气,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奔到大门口,左手扶墙,右脚一脚踢开了紧闭着的大门,人也顺势甩进了院子里。不一会,从院子里传出了男人疯狂打砸的声音和女人悲惨的哭叫声……。
后半夜,海都县公安局的两辆警车闪着警灯一路狂奔,来到了黄花岭乡的蚰蜒村,在沟底却因为没有汽车可以走的路,只好停下来待命,车上的公安干警们打开手电筒,携带着工具马不停蹄地顺着山路摸索向阳山社的潘志虎家。
在接到张桃花在电话里报案说她杀了人了以后,先前赶到的黄花岭派出所民警已经封锁了张桃花的家,张桃花的二女儿回回哭着对警察叔叔说:“ 我醒来时爸爸正在打妈妈,爸爸又喝醉了,还不许我和妹妹哭,让我们两个乖乖睡在炕上,爸爸先是用巴掌搧妈妈,后来就拿着凳子腿打妈妈,妈妈的脸上都流血了,在地上躺着哭。爷爷和奶奶也来了,被爸爸推出了门外,然后爸爸把妈妈打着上炕了,爸爸也上炕了,爸爸光身子妈妈也光身子,爸爸爬在妈妈身上打妈妈还咬妈妈,后来爸爸妈妈都睡着了,爸爸还在打呼噜,我们叫醒妈妈,妈妈起来穿好了衣服,就安排我和妹妹睡下了…… ” 张桃花的小女儿转转才一岁过点,正学说话,她奶声奶气地抢着说爸爸天天不来,一来就要打妈妈哩!
回回和转转已经被民警安排到了隔壁的娃娃奶奶家里,庄里人听见半夜里噪杂的声音都过来了,媳妇娃娃们躲在远处暗地里悄悄地凝望着,几位大老爷们被民警安排了照看瘫睡在隔壁院落炕上的潘志虎爸妈。在潘志虎家的院子里,房檐下的路灯发出惨白的光亮无力地照亮着院子里的一切,满身是血的张桃花被倒背着双手铐在院子里的花园墙角处,她屁股瘫坐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中间,散乱的头发里粘满了殷红的凝血。睡人的屋子门开着,里面充斥着浓烈的酒精味和呕人的血腥味,公安的探照灯下,潘志虎赤裸着身体一动不动地侧卧在炕头,他的头部血肉模糊,从头上流出来的一大滩鲜血已经凝固了,染红了炕上的枕头床单和被子,炕头的墙壁和窗户玻璃上也溅满了腥红的血迹。一截粘满了鲜血的凳子腿被撂在了炕头边的脚地上,静静地诉说着事情的原委……。
蚰蜒村仅次于过年的隆重节日是每年的农历四月十二,一年一度的蚰蜒山庙会都会在这里举行。在蚰蜒村沟底的道路分叉口,座落着一座庙,当地人称之为蚰蜒庙,庙的对面顺着山坡修建着一个大戏台,临近庙会的日子,当地村民们都会把戏台装扮得五颜六色,并请来秦腔戏班子在这里唱三天三夜的大戏。这个时候,田地里的春苗刚刚锄完杂草,秋田也已经下种发芽,山间万物竞相争艳,正是庄稼生长最关键的时节,如果老天爷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下几场透雨,那么本年度的农业大丰收就已经基本笃定。据说这几年蚰蜒山的山神十分灵验,一场轰轰烈烈的庙会刚刚结束,就会有如织的和风细雨簌簌而降,所以每当盛会来临,蚰蜒山附近四里八乡的人们都络绎不绝地前来进香。
每年到了这几天,从蚰蜒山出去干公事的,还有外出打工的都会不约而同地来到家乡,进得庙里净手洁面,燃起羊油大蜡,高擎如椽长香,恭恭敬敬地磕头跪拜,以表达对神灵的敬畏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企盼。当地的村民们也瞅着机会放下了手里的锄头,他们一个个手里奉上香蜡裱纸,虔诚地跪拜在蚰蜒山的众位尊神殿下,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行礼完毕,人们相互说笑着赶往戏台前,品评戏台上上演的大秦腔《天仙配》《铡美案》《十五贯》《窦娥冤》《周仁回府》《忠保国》等优秀秦腔剧目,而在距离戏台远点的外围,有生意人摆起了啤酒烧烤,瓜子饮料,还有各类小吃的摊点。年轻人们大多不怎么看戏,他们平时各忙各的,天南地北也难得一聚,今天见了,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地来到戏台外围的摊点,要上一扎啤酒,烤上几串烤肉,再弄俩小菜小吃,吆五喝六地乱侃上一气,也算是一次难得的聚会。
在张桃花心中,二零零五年农历四月十二夜晚是她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痛,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让她白天里感到窒息,半夜里也时常从可怕的梦魇中惊醒,她的心中每天都在诅咒着,诅咒可恶的恶魔早日遭到天谴。她哭着,喊着,她悲叹上天对自己不公平的命运,她甚至趁着爸爸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准备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也曾经下决心把整瓶整瓶的西药一口吞进胃里,可是,在一次又一次地被从死神那里拉回来后,张桃花终于读懂了爸爸妈妈百般无助的眼神,只有强忍着心灵的伤痛坚强地活下去,只有如蝼蚁般卑微地生活着,才能不负爸爸妈妈所有的良苦用心……。这一晚,恶煞摧残了张桃花花朵一般的身体,从此彻底打碎了一个白璧无瑕少女的如花梦想,同时也开启了一个忍辱负重的山乡妇女在悲哀生活中强烈挣扎的生命历程。
蚰蜒山庙会戏台上灯火通明,身披枷锁的窦娥正在发出绝望中的最后控诉:地呀,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呀,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台下看戏的人们都屏声静气,心中默默地为剧情中已知的答案打抱不平,岂不知如果不冤窦娥,他们哪会欣赏到关老爷子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剧。张桃花上学时曾经读过有关《窦娥冤》的故事,对里面的曲折情节早有了解,今晚她站在台下,又一次被台上的精彩表演折服了,在心里也正为窦娥的险恶遭遇鸣冤叫屈,她有心冲上去把那个叫张驴儿的强盗一把撕得粉碎,她多么渴望此时此刻青天大老爷包拯突然从幕后冲出,指挥着王朝马汉用狗头铜铡铡去昏官桃杌的狗头。台上剧情紧张,台下张桃花隐隐感觉有些内急,心说坚持坚持,等看过窦娥血溅白练后再去解决,可是越坚持越紧张,必须尽快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解决了,然后再回来看戏。于是张桃花挤出了看戏的人群,快步地朝着月光朦胧的方向走去……。
群山崔嵬,四野静寂,月亮也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西山的背后。张桃花觉得自己象一根羽毛一样在浑沌中轻轻地飘荡着,而在那根羽毛下面,是一个黑咕隆咚的深渊。过了一会,她苏醒了,整个脑袋嗡嗡炸响,浑身酥软酥软的,手脚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甚至连抬一下眼皮也感到十分吃力,从来都没有如此的困过,睡吧,睡吧,唯有酣睡才感觉最为舒服……。
一阵清风拂过她的脸面,张桃花感觉有些异样,她使劲地睁开了眼睛,猛然发现有些不对:我怎么在这个地方,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哪儿呀?一骨碌想翻起身来,可是强烈的眩晕使她又一次昏厥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慢慢的,张桃花再一次睁开了眼睛:四野静寂,满目混沌,我怎么躺在这儿呀?她使劲地回忆着,我不是在看《窦娥冤》吗?我去上厕所了呀?我怎么没穿裤子?我的裤子去哪儿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这……这不是在做梦吧?周围黑漆漆的,旁边没有一个人,也听不见唱戏的声音,耳朵里除了脑袋持续轰响外再没有一丁点儿声音。一股强烈的恐惧感瞬间袭遍了张桃花的全身,她蜷缩着身体,口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疯狂地嚎哭声,继而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翻起身来,不顾一切的在暗夜里狂奔。
半夜了,看戏的人都回家了,家住堡子社的桃花父母却不见女儿回家,就和桃花弟弟到各处打听,先是有人说大姑娘了,跟人私奔了也是常有之事,不必寻找,过些时候自然就回家了,说不定还给老两口带回来一个外孙子。但是父母是最了解自己的女儿,张桃花的父母绝对不会相信女儿会不辞而别,他们挨家挨户打听的行动感染了庄上人,找人的队伍渐渐壮大了。桃花,桃花的喊叫声此起彼伏,父母呼唤女儿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久久地回荡着。
人们把从沟底到张桃花家路上和路边可疑的地方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张桃花的踪影。大家正想着回家休息,等第二天天亮了再找,这时候有人突然听见山下有女人尖叫哭喊的声音,众人才一齐奔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多少支手电筒的聚光处,下身赤裸瑟瑟发抖的张桃花正翻着白眼蜷缩在路边的草窠臼里……。
连夜,安顿张桃花躺到了家里炕上,她爸爸张大伯准备了水碗筷子和冥币钱粮,又抽了一把麦草扎了个草人,对着炕上蜷缩成一团的桃花念念叨叨地驱起了恶煞。稍顷,水碗筷子和送恶煞时烧过的纸灰送出了大门外的十字路口,他和张妈妈倒退着开始给女儿叫魂,口里拖着悠长的声音不断地喊着:桃花,别害怕;桃花,来;桃花,别害怕;桃花,回家了;桃花,吃馍馍吃饭来……!老两口手里早准备好的烙饼掰碎了一块一块地扔到面前的路上,张大伯和张妈妈就这么一直退到了女儿的炕边。张大伯颤抖着满是老茧的手用红纸剪了一个小人,小心翼翼地压在了桃花的枕头下,张妈妈找来一绺红布,绕着香烟熏了左三圈右三圈,然后轻轻地缝在了女儿贴身内衣的胳肢窝里。
人们都闭口不谈那一夜的张桃花到底遭遇了什么骇人之事,张大伯一家也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可怕的消息在人们的口中悄悄地传开了,张桃花看戏时内急,到远处没人的地方小解,不料被暗中的坏人打晕了,还强暴了她。第二天,人们在张桃花小解的地方发现了她已经被撕破了的裤子和一只鞋子,在距离那个地方不远处又发现张桃花半夜醒来时狂奔跑丢的另一只鞋子,一段骇人听闻的事件就在整个黄花岭上不胫而走。
张桃花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只知道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挖光阴,老两口生的娃娃也不少,但桃花前面的几个都早夭了,天命之年才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娃,所以对娃娃十分稀罕,娃娃就是他们的一切。桃花念完初中后到职业中学学习缝纫技术,学成后在县城的服装厂打工,一个女娃娃家,也没说过让她回来赶庙会的,这不一不小心就糊里糊涂地吃了这么大的亏,现在就是把肠子悔青了又能有什么用?桃花的弟弟也不小了,依他的学习情况看,混碗公家饭的希望也十分渺茫,过不了几年还得给他说媒成家,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不瞒着掖着,谁家的女子还会上咱家的门?
家里发生的事让张大伯羞于见人,他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看在妻儿老小的分上,说不定他早就挂在了门前的那棵老歪脖子榆树上了。家里人认为桃花吃亏是这家子天大的丑事,一家人已经没脸见人了,与其闹得沸沸扬扬还不如息事宁人,打断的牙齿强忍着疼痛往肚子里吞。这天晚上,伴随着张大伯口里喷出的一口浓浓的旱烟,他给家里人下了关于这件事的最后命令:“ 唉,是祸躲不过,都是咱家娃儿的命,就认命吧,还是悄悄地活人,事情闹得再大,对我的娃儿也没有一顶点儿的好处…… ”
麦子黄了,张大伯家收完麦子,在家里草草准备了两天,叫了几户本家亲戚和张桃花的几个舅舅,就把桃花嫁到了对面阴山社的老潘家。在张妈妈心里,她不希望女婿有多么的好看,也不要求女婿有多么地能干,只希望他不嫌弃自己的女儿,对自己的女儿好一点就心满意足了。女儿临出门,张妈妈抹着眼角的泪水,偷偷地往女儿的嫁妆里塞进了她卖杏核卖地皮菜等山货时积攒下来的所有私房钱。
张大伯原来也是一个热情好客之人,不管老人小孩,他见了都会眉开眼笑地招呼一声,可如今的家庭变故使他沉默寡言了,无论走到那里,他的头都再也没有抬起来过。老两口每天家里地里两点一线,有时候路头路尾碰上了邻里邻居,能躲过去的他们赶紧躲闪避让,等人家过去了才偷偷摸摸地出来快步走过。更别说串门子了,老两口就是有点闲功夫,也是窝在家里暗自伤神。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张大伯看着女儿精神稍许有些好转,人也开始下地走动了,他磕去了烟锅里的烟灰,瓮声瓮气的对老伴说:“ 我看是咱家的妮子不能再留了,越留闲话越多,我明天晚上过去找找他二舅,让打听着找个主儿打发了(嫁出去)……”
老潘家就在对面的山梁上,和张大伯家只隔着一条梁两道沟,论年龄老潘要比张大伯小,但老潘是乡政府的干部,专门管庄稼人的,所以当地人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在他的姓氏前面加了个老字。老潘全名叫潘如意,是黄花岭公社当年招聘的水保员,后来转正成了乡政府的正式干部,相对当地其他社员的家庭情况,潘如意的家境稍微殷实点,家里除了他老婆这几年攒下的许多粮食外,还在村子东头为老大潘志虎盖起了一院十分像样的洋瓦房。
潘志虎是老潘的大儿子,今年二十六岁,在当地算是大龄青年了,因为曾经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弄瞎了右眼睛,后来又因为聚众赌博被公安局机关拘留过,所以至今还没有成家。其实老潘两口子也一直在为潘志虎的婚事焦虑不堪,但面对放荡不羁的忤逆之才,他们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也不知道讲了多少道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能用的手段全都用过了,甚至粜了粮食还清了他原来赌博欠下的所有烂账,但这一切都没有改变这个败家子的秉性。潘志虎自从初中毕业后时常在外面鬼混,如果回家,不是没饭吃了就是没钱花了,一家人对他是恨在心里却不敢在邻里之间吐露半个孬字。
现在潘如意两口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找个儿媳妇,一来可以管管儿子,让改变他好吃懒做的臭毛病;二来有个家了,估计也能拴住潘志虎的心,能让他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再也不整天游手好闲的四处浪荡了。这天,有人找到了老潘,说是堡子上那个吃过亏的张家女孩,原来就是一个乖巧灵活的女娃娃,现在急着找婆家,不妨给咱家的虎子说说,虽然人家的娃娃吃过亏,但配咱们的虎子还是蛮合适的。
世事就这么蹊跷,虽然张大伯张妈妈心底里有几百个不愿意,但事情还是就这么定了下来。麦收过后一个盛夏的清晨,鼻梁上挎着墨镜,胸前系着大红花的潘志虎骑着摩托车,心满意足地载着张桃花出了张大伯的家门。
有人把结婚前的男人比成了哈巴狗,而把结婚后的男人比成了狼狗,这个比喻在别的男人身上可能不大合适,但在潘志虎身上,那是再恰当不过了。作为一个农民,就应该以农事为重,可潘志虎连自家的田地里去都没有去过,甚至在家里的零碎活也懒得动手收拾一把。刚结婚的几天,他还能呆在家里做做样子,可没出一个礼拜,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张桃花早起下地(到田地里干活)时他还在蒙头大睡,中午回来时却不见他的踪影了,而半夜三更外面有摩托车的声音那肯定是潘志虎回来了,也不知道他一天干着些啥,反正张桃花的几个陪嫁钱没多少日子就让他抖搂得一干二净了。
潘志虎在家里的每一顿饭都要张桃花端到他的面前,就差喂着吃了,并且如果做的饭不合他的胃口,他连筷子都懒得一动。有一次半夜里潘志虎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张桃花将饭碗端到他眼前,刚抱怨了几句,可话没说完就招来了一顿暴打:“ 咦,你个臭婊子你还能了你,管起老子来了,把你买过来就是侍候老子的,怎么,不想侍候了,又想到哪里偷汉子了吗?……给老子放老实点,小心老子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饭碗摔了,白花花的面条撒了一地,潘志虎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了张桃花的身上,屋子里的吼骂声盖过了张桃花的哭泣声……。
一年后,张桃花的大女儿出生了,婆婆说生娃要换着生,头胎生了女儿就要取一个比较遂愿的名字。就叫换换吧,取名换换随心遂愿,第二胎肯定能换着生个大胖小子。可是,老潘的心里却在打鼓了,他是乡干部,自然知道近几年的计划生育政策,万一下一个还是女儿呢?虽然自己生的败家子已经整得他们两口子焦头烂额了,但他还是想让儿媳妇给他生一个带把儿的男孙子,男孙子以后肯定要比他爸爸出息几百倍。潘如意心默默盘算着,儿媳妇的第二胎必须瞒过所有人。
一天晚上,潘志虎领着一个陌生人来到家里,进门就搬电视机,还有VCD和音箱,张桃花纳闷地问了一句,酒气熏天的潘志虎就破口大骂:“ 呔,我操你个烂破鞋,给老子夹紧点,这些都是老子的,老子想给谁就给谁,你管得着吗?给老子滚一边去,不然老子揍死你个驴日下的…… ” 潘志虎的一只眼睛瞪得血红,张桃花战兢兢地抱着换换躲到了墙角处。婆婆听见动静,哭着喊着过来了,潘志虎一把把他妈妈掀出大门外,没好气地说是邻村朋友娶媳妇时临时借用两天。送也罢借也罢,反正张桃花再也没见过有人来归还这些东西,而家里的沙发茶几电视柜等还值点钱的家俱后来也让来人陆陆续续地借走了,甚至张桃花粮仓里少得可怜的几袋粮食也被来人借走了,整个院子里就差房顶上的椽子还没有抽下来“借”给别人。潘如意两口子面对毫无悔改之意的儿子,他们除了唉声叹气外再也没有一点办法了,一家人只有张桃花母女不知道那些东西其实是早都被潘志虎顶上赌债了。
潘志虎虽然跟着他爸爸在黄花岭街道上念过几年书,但他生性顽劣,学习成绩不咋的,打架斗殴却是常有之事。也许是有人暗中复仇,一次在下夜自习的路上,潘志虎被飞来的石子击中了右眼睛,疼得他躺在地上打滚,到医院里那只眼球就被摘除了,医生给他装了一只假眼球,也只能在外边装点一下门面,却没有实质的用处。潘志虎也参加过县里组织的高中升学考试,但结果可想而知。书没念成,天天叫嚷着要出去自力更生,在外面半分钱都没有挣到,倒染上了赌博酗酒的坏毛病。外面的花花世界只认票子,也不需要天天去让人灰头土脸的田间地头,在外头混惯了,潘志虎根本看不起又脏又累的农家活,总是梦想着一夜暴富后过上花天酒地的奢华生活,当地街上流行的“斗地主”“砸金花”“推拖拉机”等赌博名目他样样精通。一次他和街道上的几个赌棍聚集在一起“推拖拉机”推得正欢,锅底里(下注的赌资)花花绿绿的票子一大堆,却被突如其来的巡逻民警给端了锅,尽管有老潘出面打点,但潘志虎还是因聚众赌博被拘留了一个星期。
好了伤疤忘了疼,潘志虎把几年前被拘留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越发感觉到农村不是他的天地,自己生来就是干大事业发大财的人,他相信行行出状元,赌博也是一门行当,总有一天他潘志虎也会出人头地的。在赌友们的撺掇下,潘志虎在黄花岭后街上租了一幢两层楼房,挂起了 “ 虎子娱乐中心 ” 的招牌,说是娱乐中心,其实是棋牌麻将馆,里面不乏有喝酒赌博的苟且之事,风声紧的两天,虎子娱乐中心里凑着几个闲来无事的老头,摆上几桌麻将扑克在里面过时候,潘志虎则搬着躺椅在门前晒太阳,一桌一天收个十来二十块的座位费,勉强能供潘志虎吃喝,一旦风头过去,虎子娱乐中心则关门闭户,所有的窗户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里面的情景可想而知了。
在黄花岭,狐朋狗友们说潘志虎有三大本领事最为出名,第一是喝酒,简直是海量,一瓶高度白酒下肚,还能骑着他那没有后视镜的摩托车到处张狂,他本人也时常以此为荣。第二是赌博,而且是越赌越输越输越赌,家里所有东西都输光了,或许过不了几年连他的老婆孩子也会输给别人。第三是打老婆,特别是他喝了酒以后,瞪着他那斗鸡似的独眼,对张桃花颐指气使。张桃花见潘志虎喝酒后回家,她一点都不敢怠慢,稍有不到就会被拳脚相加,臭婊子,烂破鞋等恶言毒语会随时从潘志虎那发直的舌根里嘣出来。潘志虎打完了,打累了,还要对着遍体鳞伤的张桃花发泄兽欲,不管张桃花是不是在生理期,就在炕头上如野兽般肆意嘶咬蹂躏。
张大伯家后院里有一个装柴禾的窑洞,潘如意简单地修茸了一下,把又一次显怀了的儿媳妇安顿在柴禾窑里,张妈妈负责每天给女儿送饭,潘如意对庄里人说,儿媳妇跟儿子闹别扭出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乡上的计划生育工作组不追究,其他人谁都懒得理论。在这个柴禾窑里,张桃花生下了二女儿回回,公公婆婆一心想着要个传宗接代的男孙子,可潘志虎却对生男生女好象根本不在意,他每次来柴禾窑,都是为了解决生理问题,完事之后就象陌路人一样,跨上摩托车扬长而去。每次听见院外有摩托车的马达声,张桃花就不由自主地浑身打哆嗦,旧伤疤还未褪去,身上又添上了新伤。
二零一一年春节,年前的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山乡,屋子外面滴水成冰,行人们把路上的积雪都清扫过了,但蚰蜒山的山野里还是银妆素裹。过年的几天,是农村人难得空闲的好时光,他们不惧寒冷,组织起了社火队,点起大红灯笼,擂鼓敲锣,舞龙舞狮,来来往往穿梭在乡间小道上给各家各户拜年。
这天晚上,社火队来到堡子社表演,本来是喜庆欢乐的大好时光,可柴禾窑里带孩子的张桃花不知怎么了,她总感觉心悸难耐,噪杂的锣鼓声直冲她的耳蜗,震得她心跳肉颤,从炕头上折了半截席子,用口水沾湿了,压在狂跳着的左眼皮上……。锣鼓声刚刚远去,摩托车就轰鸣而至,醉醺醺的潘志虎摇摆着身子,带着一身寒气来到了柴禾窑里……。潘志虎走的时候,一把拉起了已经熟睡了的大女儿换换,说是第二天晚上的社火在阴山社表演,他要领换换过去陪她爷爷奶奶耍社火,也顺便让爷爷奶奶看看孙女换换。张桃花怀里搂着不足周岁的回回,用小得不能再小了的声音问:“半夜了,雪天路滑的,娃娃都睡下了,明天白天了捎回去不行吗?”
“ 明……明天谁他妈还有时间,你他妈的也不看看,这大过年的人多,老子明天还得忙着照看生意呢,你是张家的骚烂货,就死在张家算了,可换换还是我们潘家的种,由不得你这个卖X的…… ” 潘志虎舌头僵硬,瞪着血红的独眼谩骂着,从他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落了张桃花的一脸。
张桃花赶紧起来,给换换穿衣服,她说:“ 那我也走,咱们都回家…… ” 尽管挨骂,还差点又要挨皮肉之苦,但张桃花觉得潘志虎今晚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竟然还能记起他的爸妈了,并且也知道换换是潘家的种了,这已经足够的好了,别无他求,今晚就跟着潘志虎回家吧!
“ 臭婊子,滚一边去,谁稀罕你个狗杂种,你就死在这儿算了吧,有本事你给老子偷个汉子看看…… ” 潘志虎抡过来的巴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张桃花脸上,张桃花哪里还敢再说话,只是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把换换裹了一层又一层。起初还在嘤嘤啼哭着的换换也被潘志虎一巴掌拍在了屁股上,换换不敢哭了,眼睛里含满了委屈的泪水,小嘴巴剧烈地抽搐着,临出门时,换换幽怨地回头看了张桃花一眼,乖乖地爬上了潘志虎摩托车的后座……。
电视上曾经报道过一则新闻,说是有一男子在高速公路服务区上厕所后忘记了同时下车的儿子,直接开车走了,直到人们发现丢掉的儿子后报警,高速交警指挥前方截停了该男子的车,问他领的儿子去哪儿了,男子才发现把自己的儿子给弄丢了。同样的事情就发生在了黄花岭的蚰蜒山沟底里,而且结果更是让当地人心如刀割五内如焚,事情传播开来后,听到的所有人都潸然泪下。
潘志虎驮着后座上的换换翻过了堡子梁,下到沟底里戏台边的平路上,他停下摩托车,抱下换换,朝蚰蜒庙方向的雪地里撒了一泡尿,打了个寒颤,径自跨上摩托车上山了,摩托车在雪地里疯狂地叫啸着,哪里还理会正站在冰天雪地里声嘶力竭叫喊着的换换。
……
走路的人发现换换时已经到了第二天了,顺着摩托车上山方向的雪地里,开头是一串纷乱奔忙的小脚印,然后是一小段娇小身躯爬过的印迹,凛冽酷寒的积雪没过了可怜小女孩紧攥着的小拳头,冰冷刺骨的暗夜里,无助的换换匍匐在雪地里,她的一条腿伸展开来尽力地向后蹬去,另一条腿向前蜷曲着,稚嫩的膝盖嵌进了厚厚的积雪中,身上衣服被冻成了冰块,稍微一动就被折断了,小女孩头发和脸上都扑上了一层晶亮的白冰,眼眶里溢出的眼泪早已冻成了冰棒,僵硬的嘴巴微微张开着,也许,在生命的尽头,她还在苦苦叫喊着央求着:爸爸,你别抛下我;爸爸,你等等我吧;爸爸,我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不能抛下我呀……!张桃花为女儿裹上去的再厚的棉衣也没有遮挡住沟底里彻骨的酷寒……。洁白的冬雪为可怜的换换铺就了一条无瑕的极乐之路,短暂的生命在人间留下了一串无尽的灵魂拷问。
那一夜,潘志虎到他妈妈家时家里人都已经睡了,他一头栽倒在了热炕上,不一会就响起了如雷的鼾声,直到第二天醒来也没有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阴山社的庄里人在后山湾里选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山窟,把里面铲平了,厚厚地铺了一层麦草,轻轻地把伸臂屈膝的换换连同她身下冻在一起的土块都平放了进去,又小心翼翼地封上了小山窟的出口。小山窟前燃起的熊熊烈焰中,换换娇小的灵魂随着青烟升上了天空,所有人都为可怜的孩子唏嘘不已……。这天晚上,又一场冬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下来,到阴山社拜年的社火队象征性的敲了两下子鼓就草草收场了,耍完社火结伴回家的人说以前沟底那个地方就十分瘆人,今天晚上经过的时候更是让人毛骨悚然。后来竟有人传说半夜三更的时候,在沟底里听到过有女孩子嚎哭着叫爸爸的声音。沟底对面山上住着的人说,深夜里在沟底看到过来来回回奔跑着的火球,白天里再仔细对证,刚好是换换爬过的地方。
张桃花成天向妈妈追问换换回去的消息,多少次还要抱着回回去家里看换换。说是天天晚上梦见换换,娃娃天天喊妈妈说她身上冷,肯定是走的时候穿的衣服脏了不防冻了,如果再不换洗的话都生虱子了。张妈妈看着实在是瞒不过去了,在换换被冻死在沟底里一个月后的一天,她终于告诉了女儿关于换换的事。听到可怜的妮子遭遇如此结局,张桃花犹如晴天霹雳,顿时感到天转地旋两眼发黑,她从一次又一次的昏厥中醒过来后,用头使劲地撞着墙,她后悔没有早点把换换藏到妈妈的炕上,她后悔没有死皮赖脸地跟着潘志虎一起回家……。柴禾窑墙壁上糊上去的一层旧报纸被她撕得七绺八串地吊在窑顶上,张桃花凌乱的头发也被她焦急的双手撕去了多半。
这辈子,张桃花自己怎样受苦受罪她都认命了,人家骂她臭婊子烂破鞋她都不计较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这辈子,张桃花最忘不了的就是换换临出柴禾窑门时满含眼泪地幽怨一瞥……。一头花白头发的张妈妈坐在柴禾窑炕上的墙壁跟前,她不敢离开女儿半步,随时准备着用自己的身体将女儿的头与窑洞里坚硬的墙壁隔开来。张妈妈趁着女儿昏睡,轻轻地揭开女儿胸前的衣服,把回回送到女儿怀里,可是饥饿难耐的回回却从妈妈干瘪的乳房中吮吸不出一滴奶水,柴禾窑里不时传出老小娘们撕心裂肺的悲哭声。
天气转暖的时候,张桃花母女被老潘两口子用人力车接到了阴山社的家里。潘如意向亲家保证,他们已经把潘志虎赶出了家门,潘志虎是死是活已经跟他们没关系了,他们就当是没生过这么个畜牲,但桃花永远是他们老潘家的儿媳妇,以后桃花母女的一切都由桃花婆婆亲自照顾。亲情永远割舍不了,牙牙学语的回回见了她的爷爷奶奶一点都不认生,稚声嫩气地喊着单音爷…奶…,一会儿从她奶奶身上扑到爷爷的怀里,一会儿又钻进了奶奶的怀抱。
话虽然这么说,但眼见着潘志虎回家了,谁还能把他拒之门外?老潘两口子干瞪着眼,张桃花连大气也不敢出。可能自出事以后潘志虎他本人也后悔过,那天酒醒时知道出事后,他一连在家里躺了三天,生意也不照顾了,他妈妈送到眼前的饭也基本没吃。第四天,大雪覆盖了整个山峦,潘志虎翻身下炕,骑着摩托车走了,他妈妈撵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把手里没来得及塞给儿子的吃食又默默地放回到了灶台板上。
直到春节过完,都没有见到潘志虎的影子,他妈妈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叫老潘下班时过去看看,打听打听这个忤逆子的下落。这天,老潘回家了,他老婆赶紧凑到跟前,老潘知道老婆子的心事,没好气地说:“ 你先人(骂人的话,说的是潘志虎)还没把人挖苦完,死不了,你放心…… ”
其实作为父母,对待自己子女的心都差不了多少,那怕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他们嘴上虽然责备连连,但在心底里却是充满了万缕千丝的牵挂。潘如意在老婆跟前表现得十分硬气,可在他的内心,却比他老婆更牵挂这个让他一辈子都不得安生的逆子。上班第一天,他就迫不及待地跟住在街道上的几位同事打听儿子,又打发了两个在乡政府上班的小伙子装做不经意地过去查看了一圈。半夜时分,老潘亲自出马了,他悄悄地溜出宿舍,蹑手蹑脚地来到虎子娱乐中心门口,静静地站在墙根下,听了一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打鼾声……。回到宿舍,潘如意毫无睡意,他续上一支香烟,捅开了已经封上的火炉,熬了一夜的罐罐茶。
平淡的日子过去了大概少半年,潘志虎的老毛病又病犯了,他更加嗜酒如命,每天不喝酒就吃不下饭,醉酒后的打闹更是家常便饭。即使是潘如意两口子跪在儿子面前涕泪交加地求情下话(说好话),他也如一截木头一样毫无幡醒之意,话说多了人家还嫌烦,连推带搡地把他的父母打发出门。
三女儿转转的降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些许欢乐,老潘对想抱男孙子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了,他看到了现实,与其生一个像烂泥一样扶不上墙的儿子倒不如不生。漫长的日子在张桃花新旧伤疤的交替中艰难的过渡着……。
大门外摩托轰鸣,张桃花知道是潘志虎回来了,已经睡了的她赶紧披衣下炕,要是不快点开门,谁知道潘志虎今晚又会怎么闹腾。可是已经迟了,晚上打发回回用木杠顶上的大门也许不太牢靠,被潘志虎一脚就踢开了,喝醉了酒的潘志虎没来得及收脚,整个人也爬倒在了院子里。张桃花一点也不敢怠慢,她急忙去扶爬在地上的潘志虎,不料却被潘志虎一脚踢翻在了院子里。“ 操你妈的臭婊子,一晚上不栓门在等哪里的野汉子?今晚你不老实交代老子就打死你这个狗日的…… ” 潘志虎瞪着血红的独眼,喷着满嘴的酒气叫嚣着,挥起拳头扑向了张桃花,张桃花害怕极了,她蜷缩在地上,努力地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头脸,任凭如雨的拳头落到她的身上。
“ 我真的没有偷汉子呀,门是我打发回回栓的,可能没有栓牢…… ” 张桃花低声的哀求着。她挨完打,忍着浑身的伤痛赶紧起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潘志虎进到屋里。
“ 你个烂货还有理了你,给老子跪下,今晚老子不扒了你的皮老子这辈子就不算好汉…… ” 潘志虎吼叫着,他一脚踢翻了地上的凳子,脚踏在凳子的一条腿上,手里一使劲,凳子的另一条腿已经握在了他的手里了。回回和换换被吵醒了,她俩刚想哭,不料被她爸爸的一声厉喝吓呆了,一动不动的蜷缩在炕角里,眼里瞅着妈妈挨打,姊妹俩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跪在地上的张桃花哭着喊着,满口对潘志虎赔着不是,可是身上已经不知道隆起了多少道滴血的伤痕。
老潘两口子听到声音也赶了过来,潘如意大声地呵斥着儿子,上前想夺去儿子手里的凳子腿,却被儿子轻轻一抡,人已经被甩倒在了地上,潘志虎的妈妈哭叫着将头抵到儿子的怀里说:“ 来,催命鬼,你先把你妈打死算了…… ” 潘志虎跟他的爸妈也不多说,只伸手象拎小鸡一样把他的爸妈拎出了屋门,又转身把屋门从里面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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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志虎满足了兽欲,瞪着独眼对着张桃花说:“ 臭婊子,你就认命吧,这辈子你命里注定就是我潘老大的女人,老子心里清楚,就是给你放上一百个胆你也不敢去偷汉子的,老子也不瞒你了,知道那年庙会上的事是谁干的吗?那人就是老子,从那天起老子就在你的身上打下了记号了,今天给你说清楚了,谅你这辈子也逃不出老子的手掌心…… ”
不多时候,屋子里响起了潘志虎的鼾声,直挺挺躺在一边的张桃花没盖被子,她感觉自己浑身冰凉,大大睁开着的眼睛定着,赤裸的身体如僵尸一般直挺挺地贴在了炕上,如果不是肚皮在一起一伏的呼吸,直接以为她早已静静地离开了人世。回回和转转悄悄地拥了过来,搂着张桃花的脸轻轻地呼唤着:…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张桃花搂起一对女儿,这一次,她没有哭,她以前听过一句话:哭只能代表软弱。她决定以后再也不哭了,眼泪是留给弱者的。起身,穿上衣服,张桃花在炕的另一边给两个女儿铺好了被窝,把女儿并排着安顿进被窝里面。
有人说当一个女人没有眼泪的时候,她要嘛是破釜沉舟了,要嘛就是心灰意冷了。多年来张桃花的噩梦终于在突然之间惊醒了,她的心彻彻底底地死了,她站在地下,瞪了一眼熟睡中的潘志虎,不是冤家不聚头,她的这辈子让这个可恶的恶魔给害惨了,多年来所有的愤懑在一瞬间有如火山喷发一样爆发了出来。张桃花捡起地上横躺着的凳子腿,闭上眼睛,将凳子腿高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的力气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