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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惠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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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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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犟爷的心事

老犟爷姓孙,叫啥名字这里的年轻人大多都不知道,老犟是他年轻时就有的外号,现在人老了,这不我背地里就叫他老犟爷吗。老犟爷今年七十四了,老伴儿在他六十三岁时就撇下他走了,五男二女七个娃也分门别户各过各的了,独有他还是一个人过,用他自个儿的话说自己就是属驴的一个,一辈子就跟驴子一样,犟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

 见到老犟爷是在我回老家的路上,他正拿着耙子跪在家门前的山坡上搂柴禾,老人家说这几年越来越不中用了,腰来腿不来的,路也走不动了,田地里的活干不动了,出门到山坡上搂点柴禾只是为了烧一口热汤,晚上再睡个热炕,这不天气要上冬了,趁着冬雪还没有盖住山坡,他想用耙子搂些柴禾背回家,粗点的塞灶火里熬粥,细软一点的晚上煨到炕洞里。

 老犟爷住在西山湾当年农业社饲养员住过的土窑洞里,老天爷照顾,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就能照得到。窑洞门上挂着半片用麻袋改成的帘子,里面被烟火熏得焦黑,进到门里感觉还不是太冷,可能烧热了他的火炕,寒冷的夜里再把他自个儿裹进炕头的那堆破棉絮里,也许还真能扛过整个严冬……。

 老犟爷跟我们家关系一向很好的原因是我爷爷跟老犟爷是同龄人,他们年轻的时候一起参加过“引洮工程”,又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被划为“五类分子”一起站过队。

 我爷爷进过旧时学堂,是老一代念书人,只因为老太爷是富农,我爷爷没端上吃“公家饭”的饭碗,就一直在村学里教娃娃们念“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那年过年前我爷爷给大队新落成的“忠字碑”上书写标语,白石灰墙上写就的“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夀無疆”十三个朱红大字苍劲有力。可谁知公社工作组来检查时有眼细人说“偉大”的“偉”写得跟公社“忠字碑”上的有些不一样,赶紧翻出“红宝书”仔细对比,结果是我爷爷把“偉”字右下角写成了“牛”,写成啥都行,但万万不能错写成“牛”呀,这在当时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错误的一笔最终成了架在我爷爷脖子上的一把屠刀,一番番地批斗自然是躲不过的。就在我爷爷和老犟爷又一次被用“戴高帽、架飞机”等方式批斗后回来的一天晚上,我的爷爷战战兢兢地跪在灶台前烧掉了他写过的所有字纸。第二天早上,我奶奶醒来时不见炕边的我爷爷,赶紧出门寻找,爷爷的身体已经像一截冰棒一样硬生生地挂在了门外的歪脖子树上……。

 老犟爷与我爷爷的命运不一样,他历尽了所有磨难,最终坚强地活了下来。人如其名,老犟爷那怕是被批斗得鼻青脸肿,甚至满嘴流血,他还是一再坚持自己的观点,恁是说在当地那怕是最为肥沃的阴山湾川地,一亩地一茬下来也根本产不出几万斤的粮食,千万不能那样吹,都是糊弄远在北京的毛爷爷的。虽然天黑放工后老犟爷都要接受批斗,但过后的每个第二天大清早,老犟爷仍然会甩着鞭子吆喝着一对牲口给农业社深翻地。

 我爷爷下世后的一天半夜里,老犟爷揣着一兜苞米面饼来到了我奶奶家,他跪在我奶奶面前哭着说是他没有照顾好兄弟,他对不起嫂子。又对着我爹姊妹几个说:可怜的娃们不要难过,以后有孙家爸的一口(吃的)就有娃们的一口,人自打生下来就是来受苦受难的,你大大(西北农村人对爸爸的称呼)早早地走了,是享福去了,我就是犟驴一头,受苦的命,这苦受不完老天爷是不会要我的命的……。据我的爸爸后来回忆时说,当时他们姊妹几个根本没在乎老犟爷的话,而紧紧盯着的是那一兜苞米面烙饼!

 包产到户后老犟爷一门心思地在自家地里辛勤劳作,一年下来收获的粮食也不少,吃不了只有卖钱。据说老犟爷原来也攒了几个钱,那年城里教书的孙子孙媳妇提着礼品来看望他,老人家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来自南国的桔子,那家伙长得像梨却没有梨样长长的把儿,并且颜色黄中带红红里又透着几分黄,捏上去软软的,不太滑溜,感觉比当地树上的木梨软和了许多。老人家正担心自己没牙齿,再软也恐怕啃不动,孙子教着他剥去了外皮,掰一瓣塞入口中,老犟爷仅用那光秃秃的牙床稍许挤压,霎时间汁水四射,一股甘甜直冲舌根,整个人都为之陶醉了,他忘了咀嚼,忘了吞咽,只一瞬间鼻息以至于每一条毛细血管都感觉清爽了许多……。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老犟爷大喜过望,满口答应了孙子想凑钱在城里买楼房的请求,把娶老太太时陪嫁的那个破木板箱翻了个底朝天,又从木板箱底下的一只破棉鞋里掏出了另一卷,也没去详细整理,就一股脑交与了孙子。有人批评老犟爷说他忒没心眼了,也不给自己留上几个养老的,可是老犟爷却说:我还有几亩地里,只要人能动,就饿不死,到我不能动了,钱又不能顶饭吃,人家娃娃说是要在城里买楼房里,蹲着那石头房子里没钱可一天都过不下去哟!

 老犟爷的三男一女多年前去新疆安家了,家门口住着的是老大老三两家和邻村的二女儿,老三媳妇是跟老犟爷的二女儿换亲的,据说老犟爷的二女儿自嫁过去就不待见公公婆婆,所以三儿媳也以牙还牙,对老犟爷不闻不问,有时候甚至恶语相加拳脚相向,近几年老犟爷的退耕还林补助款存折也牢牢地把握在三儿媳的手中。老犟爷的大儿子说老爹把所有的积蓄都交给老二的儿子买楼房了,又把退耕还林补助款存折交给了老三媳妇,所以老爹的养老问题应该由他们两家负责。

 山乡的庄里人都善良,眼见着要强了一辈子的老犟老汉可怜了,有给油给面的,也有用人力车给老犟爷送去一半车柴禾的,但要是被老犟爷近处的两个儿媳妇眼角里捎见了,不骂你八辈子祖先就算你烧高香了。我奶奶打发我侄儿给老犟爷端去了一小盆炒面,正好被老犟爷的三儿媳看见了,她扑上来劈手夺过侄儿手里的面盆,面撒了,盆摔了,口里还喋喋不休地骂:你大大亲了你接着你家上房里供着去,别在老娘眼前晃悠了,让人知道了还说我没给老东西给吃的……!

 给没给吃的其实整个庄子上的人都再清楚不过了,还那么死要面子到底是给谁看?从此以后庄里人要是想给老犟爷给点吃的,也必须等到天黑透了才偷偷摸摸地送过去,送去了也不敢久留,匆匆去匆匆来。有人曾经背地里出主意让老犟老汉把几个儿女告上法庭,说即使一个儿女侍候一个月,一年连两轮都轮不完,老犟爷却说:我活着就是受苦受难来的,老驴儿的命,死与不死由不得我个人,但我宁可饿死在这寒窑里也不会去告他们的,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老犟爷的心事还有很多很多:他多么想凑过去看一眼不远处大儿子怀里抱着的他的重孙子,如果重孙子再叫他一声“太爷爷”,他会把炕角破棉絮堆里捂着的那几个桔子全部捧出来给重孙子吃,那可是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不几天前的半夜里,一个黑影突然来到了他的窑洞,然后就有了那几颗宝贝疙瘩。临睡前,老犟爷小心地剥开它的皮,掰一瓣含在嘴里,让桔子那酸甜的味道陪他进入梦乡。老犟爷总是觉得庄里人给他送来的所有桔子都没有那次孙子孙媳妇拿来的爽口。听人说城里的楼房就象鸟笼子一样一层一层地把人摞在高高的半空中,也不知道住楼房是个啥滋味,他想万一哪一天地动(地震)了该怎么办呢?他也曾经在见二女儿时不至一次地交代过,虽然人家家里的老人年轻的时候是积极分子,在批斗大会上经常喊口号斗人,并且斗过自己和死了的王栋梁(我的爷爷),但毕竟现在都已经成了一家人了,该担待的地方还是尽量担待一些,怎么这二丫头也是跟我一个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呢?新疆到底有多远呀,据说坐在跑起来很快很快的火车上,都得几天几夜才能到达,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呀?不知道在新疆的几个娃娃都是啥想法,不好好在这儿呆着,去新疆有啥好?天底下哪里的黄土还埋不了人了!唉,如果新疆的儿女们能给我报个平安信儿,那该有多好呀。这辈子如果再能见上他们几个一面,那怕是第二天老天爷就要我的命,我也会痛痛快快地把眼睛闭上……。

 今天的我也豁出去了,那怕被人家骂上三天三夜,我也要和老犟爷聊上一阵子。但是两家人都静悄悄地,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两家子其实是很会看人的,因为我回老家时开了单位的吉普车,他们早都看见了。有汽车来,肯定就有大官造访,也肯定会带来好东西,说不定他们两家也会沾光的。所以两家不但没有出来骂人,甚至连大气都没有出,就不断地偷偷向这边觊觎,想必这个所谓的“大官”也会给他们带来些许恩赐。

 我拿出手机让老犟爷给新疆的几个儿女打个电话问候问候,老犟爷瞪着浑浊的眼珠仔细地瞅着我的手机,他不相信就那么一个小玩意儿还能跟远在天边的人说话。我给老犟爷说:这就是天安门上的毛爷爷说过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里的电话,而这个电话只不过是已经不再用长长的电线给拴起来罢了。

 老犟爷高兴的一拍大腿,说:我那天就见过这么一个怪人,那人看衣着打扮象是挺阔气的,但见他拿着个象你这样的玩意儿,贴在半边脸上说说笑笑地走着,我还纳闷这人怎么跟个神经病人一样,一个人说笑个没完没了呢?原来他是在打电话呀?就你这玩意儿?这个东西真的能跟很远很远的人说话?

 得到我的肯定后,老犟爷赶紧催促我,他要跟新疆的儿女们说两句话,我说老犟爷,你给我说说那几个人的电话号码,我拨通了你就可以说话了。老犟爷为难了,他看着我的手机,口里喃喃地说:电话号码……电话号码……这个还得要个电话号码吗?没有电话号码可以不?……咦,有个早先他妈妈在时来过的信,上面有新疆的地址,有地址可以吗?

 老犟爷又从老漆斑驳的木板箱里取出了一个牛皮信封,上面的8分邮票赫然在目,邮票画面上的万里长城蜿蜒曲折……

 我很后悔,老犟爷肯定不会相信我的那玩意儿真的能和很远很远的人说话。我也很后悔我给老犟爷许下了又一个愿心:下次我想办法找到他们几个的电话,让你老人家跟他们拉家常。

 ……我给老犟爷又添了一桩心事……!

 笔者补记:此篇文章成稿于十年前,文中的主人公老犟爷终究没有捱过那个严酷的冬天,在一个大雪封门的日子,有人说老犟爷的烟囱里怎么没有冒烟,进去时老犟爷已经成了一块蜷缩着的冰坨……。如今适逢信息时代,时来运转,黄粱梦圆,老犟爷的儿孙几代均成为了当地的网络红人,并因此带动了家庭经济的一片腾飞。近日忽闻老犟爷的后代们正在为老犟爷仙逝十周年积极筹备隆重的纪念仪式,遂,提笔补记,以此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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