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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惠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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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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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鞋子的妈妈

妈妈没有名字,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更别说多少岁了。妈妈说妈妈的妈妈因为娃娃多,把娃娃的生日都忘掉了。妈妈的妈妈说,那时候只要在娃娃屁股蛋子上摸上一把,不是冰的就行了,谁还操心几岁几岁的,反正长大就行了。

妈妈后来的名字叫丁思甜,那是新中国成立后,革命工作组到生产队开展“忆苦思甜”大会时给妈妈取的,意思是让妈妈不忘旧社会的苦,思想新社会的甜,妈妈的出生日期也是他们那时候造出来的。农业大生产时社员们经常开展喊号子比干劲的劳动竞赛,爸爸是村里出了名的捣蛋鬼,这天他悄悄地给竞赛双方教会了他自己随口编的号子,带头大声喊“天睁眼”,对面的人回应“社会变”,这边又喊“劳苦人” ,对面回应“加油干”,这边“流血汗”,对面“天地变”,爸爸这边又喊了一声“丁思甜”,对面高喊“甜不甜”, 爸爸这头“甜…甜…甜 …” 欢乐的笑声顿时在整个山梁上空萦绕。妈妈那时候还是个少女,听到大家喊她的名字,知道是爸爸又在搞鬼,她羞红了脸,满地追着爸爸找麻烦,没成想麻烦没找上,倒促成了他俩的一世姻缘。

在我的回忆里,最早记得妈妈是妈妈带着我从妈妈娘家回来的路上:“ 妈妈,山底下那一排排的房子是干什么的?” 我问妈妈。

“ 那是学校的教室,里面有学生,妈妈没进过学校,但是你长大了一定要到那里去念书识字!” 妈妈说。

“ 为什么那些房子的门有的一直落到了地上,而有的在半空中呢?” 我看着那一排排的房子,心里有些疑惑。

“ 我的娃子呀,那些落到地上的是教室门,供学生和老师进出用的,那些在半空中的是窗子,教室里照亮用的!” 妈妈抚摸着我的头,笑着给我解释。

后来,我上学了,我走进了落到地上的教室门,朝半空中的窗子向外望去,妈妈正在山上的田地里躬身劳作。再后来,我去了地区的师范学校,那里的教室更漂亮,一层又一层的教室直溜溜地摞了两三层。

弟弟应征入伍,领兵的军官告诉妈妈:“部队是祖国的长城,军人是长城的一砖一石!” 妈妈把弟弟送上火车时,撵着火车给军官捎话:“ 走完长城了让他快点回家哦!” 没过一年,又一次接到弟弟的家信,他的部队已经开拔到了祖国西南边陲,弟弟正冲锋在猫耳洞前的枪林弹雨中。

有人对妈妈说:“ 丁思甜,你儿子上前线了,恐怕是不得回来了!” 没见妈妈流泪,却见她的眼睛花了,看不清东西了,她在使劲地揉眼睛。

远处修路炸石头,雷管炸药震得地动山摇,妈妈把手搭在额头上向远处凝望着说:“这打仗打的太害怕了,谁知道啥时候才能打完,都多少天了,怎么还不见二伢子的来信呢?”

路修通了,炸石头的声音消失了,弟弟也复员回家了。妈妈一路小跑着从田地里扑到弟弟跟前,她把弟弟全身瞅了个遍,又亲手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高兴的说:“ 连一根汗毛也没少,还长大了不少呢!嗓门子也粗了,象个大人了!” 而街坊邻居相互传看着的弟弟的军功章,妈妈连看都没有看。

妈妈最小的孙子过周岁生日,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看娃娃抓周,小家伙对眼前的东西看都不看,就要奶奶的怀抱,试了多少次,每次都一样。我的两个小外甥女是一对双胞胎,长的神肖酷似,穿着打扮也一模一样,就是她妈妈也时常分不清哪个是老大哪个是老二,我的妈妈却一认一个准,两个小家伙故意捣乱的伎俩在妈妈跟前是行不通的。

我教书的学校就在镇上,离老家不远,骑自行车半小时的路程,但很多时候懒于回家,吃饭都是在学校里和同事们搭伙。倒是在这个学校上学的侄儿一天骑自行车两个来回,终年不断。他成了我和妈妈之间的传话筒,也是我的生活补给线,腌菜油饼鸡蛋大肉,反正家里吃啥我都有份,同事们羡慕我说家在跟前了就是好,我说家里有个妈妈会更好。

爸爸走的时候已经失语了,他吃力地抬手指了指妈妈,手就缓缓地落了下去,我知道爸爸要说的话:“ 你妈是咱家里的功臣,要善待!” 城里的水泥房妈妈住不惯,说是嫌吵,还憋得慌。我们把家里的老房子重新修茸了一番,弟弟一家和妈妈合住。

侄儿考上大学了,我的补给线断了。我买了辆摩托车,得空时骑车到妈妈家蹭饭,吃过饭再陪妈妈说上一阵子,就回学校宿舍里过夜,妈妈每次都在山梁上了望着我,直到我象一个点一样消失在路的尽头她才踯躅回屋。有一次吃过饭想回学校,却怎么也找不到摩托车车钥匙了,明明进门时把车钥匙搁在了妈妈的炕几上,怎么说找不见就找不见了呢?问家里孩子也都不知道,站在一旁的妈妈没有帮我找车钥匙,却在旁边说:“ 在哪儿都是睡觉,干嘛要去学校,晚上又不上班,就和妈睡下吧,兴许明天早上钥匙就找到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车钥匙稳稳当当地躺在摩托车的座垫上。

周末得闲,携妻回家看望妈妈,本来打算去去就回的,临走时找不见手机了,左右翻找还是没找着。正想着现在的人没了手机就跟没魂了一样,而且生怕漏掉任何一条不管有用还是没用的信息,妻一句话把我喊醒了:“我用我的手机给你打,你听听到底丢哪儿了!” 熟悉的铃声响起,我在妈妈被子的夹层里找到了我的手机……。弟弟在送我的路上偷偷地跟我说妈妈年龄大了,有点痴呆,可能是想让我们多陪伴她一会儿。我停下摩托车,回头望去,妈妈如雕塑般立在山梁上。

春节前老家邻居娶儿媳妇,我被邀请参加。外面天气很冷,完了赶紧回到妈妈家,妈妈的火炕暖融融的,坐着躺着都十分舒服。但在城里毕竟还有另一个家,得回去了,我朝屋外喊了声:“ 妈,我回去了 ” 。

下炕,穿鞋子,奇怪,鞋子没有了。妈妈不知道正在外屋忙活着什么,听见我喊,搓着双手进来了:“ 外面冷的很,今天就别去了,这儿睡吧,明天再回去!”

“ 可是…可是…我的鞋子呢?” 我站在地下继续寻找我的鞋子。

“ 就在这里睡吧,说不定明天早上,你的鞋子就找到了!” 妈妈没给我找鞋子,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好象在乞求着什么。第二天早上起来,妈妈已经起来多时了,我的鞋子静静地排在地下,昨天落在鞋上的泥灰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时候妈妈进来了,端着冒着热气的鸡蛋汤,还有一碟绽放着笑靥的花卷。

二零二零年春节,一场新型冠状肺炎疫情笼罩了中国大地,全国人民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我家所在的小区和别的地方一样,实行了封闭式管理,限制小区所有住户出入。弟弟打来电话,说是妈妈病了,想见我一面。我想尽了一切办法,终于又一次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农村人自保意识更强,每条路口都设岗劝返,你既然已经进来了,在疫情期间就别想着出去。真好,妈妈再也不必用藏我鞋子的办法来留我了;真好,我也可以天天陪伴在妈妈的身边了。可是,在我回家一周后的一天晚上,妈妈抬眼扫视了我们几个一圈,用微弱的声音说:“ 你们都还不睡吗?那我先睡了…… ” 那天晚上,妈妈合上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她在安详的睡梦中飞升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农历六月初五,是妈妈去世百天的日子,我们几个来到妈妈的坟头,轻轻地摘下了头上的孝帽,缓缓地褪去了身上的孝衣。冥币纸钱燃起的熊熊烈焰中,妈妈墓碑上 “ 慈母丁思甜之墓 ” 七个黑色大字渐渐模糊了,伴着烟火一直向上飞升,须得我们抬头仰视才能看见。走出坟园,拍去膝盖上的灰土,低头看见鞋子上久久未擦去的泥灰,我拍打灰土的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空……。

我对着高山喊:妈妈,您回来吧,您再藏一次我的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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