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有一座桥,有的桥有名字,有的桥没名字,或大或小,或近或远。有的桥就在炊烟袅袅的村头寨尾,有的桥缺撒落到人迹罕至的深山峡谷,而有的桥还拥挤在人口稠密的街头巷尾。到了农历二月二,人们都要到自家的桥去走一走,烧几炷香,贴几张剪纸,供几盘吃食,形成祭桥的习俗。
有桥的地方就会有菩萨,菩萨就在桥的附近。说是菩萨,其实并非寺庙,甚至连一个遮风挡雨的小房子都没有,只用几块石头堆垒成一个小小的石屋,里面放置一个泥人或石人,成天冒着风吹雨淋,就算是菩萨了。虽说简陋,但是修桥和请菩萨的程序却是十分讲究,都要花钱聘请鬼师或者巫婆前来做法,烧香烧纸、杀鸡宰狗、念经道佛,所有程序都要走完,才能达到求子、祈佑、祈福的目的。
农历二月二的凌晨,当小孩还在睡梦里,大人们悄悄起床。女人开始擦洗黏着绒毛和粪便的鸡鸭鹅蛋,放进水锅煮制,又淘米蒸制糯米饭,男人用椿芽或野葱炒制鸡蛋,烹饪烟肉和血豆腐,用碗装好,准备一瓶米酒和香纸若干,然后给糯米饭和禽蛋染上红黄绿三种颜色。之后,夫妻俩共同剪纸,将纸剪成花草树木、鸟兽虫鱼、鬼灵精怪等圆形图案。待小孩醒来,洗漱之后,用蛋络装好禽蛋,挂在孩子的脖颈上,禽蛋吊在孩子胸前摇来晃去,十分惹眼。
熟悉的几个孩子,围成一圈,各自掏出禽蛋,开展碰蛋比赛,看谁的蛋壳硬。有经验的孩子,就会拿自己的蛋尖去敲击别人的蛋身或者气室部位,一下子就能够把别人的蛋壳敲破。赢了的孩子,自然十分高兴,有时哈哈大笑,手舞足蹈,输了的孩子,就会深感委屈,有时哇哇大哭,眼泪鼻涕一并横流。
夫妻俩把准备好的若干东西统统放进篮子里,用干净的帕子覆盖,一家人就欢欢喜喜的出门祭桥。出门都会遇到人,不管生疏或熟悉,不管老的还是小的,不管男人或是女人,都一律打招呼,有时还邀请对方坐下来,摆上烟肉和炒蛋,请人家喝上一两杯,送上一坨糯米饭,才放走。这个时候,对方也会很知趣,只是略微表示一下,或立即把酒杯一饮而尽,吃上一口烟肉和一口炒蛋,接了一坨糯米饭就假借有事急匆匆地离开。主人也不会强留,收拾了碗盘,装进篮子,继续赶路,朝自家桥的方向走去。
走到自家的旧桥——一座房族共用的桥,男人摆放碗筷,孩子烧香烧纸,女人则把剪纸一个个用糯米饭粘贴在桥的两边,一时间,桥就被装扮一新,花花绿绿,香烟缭绕,热气腾腾。男人开始念词,各家都有自己的一套词经,根据情况各有所求,通常的情况,一般都念:唻唻到呃,呆呆到祥,洗咯哎涨记,哎王哎嘎啦(苗语音译,大意为:出门平安,开枝散叶,荣华富贵)。祭桥的仪式完毕,男人又带着一把点燃的香火走近菩萨,恭祭地插好,点上纸烛,祭上两杯酒和一些供品,同样的念上一番词经。
祭好旧桥,就要祭中桥——房族分支共用的桥,还要祭本家的桥,通常都有三处。若有的人家,孩子生来多病,还要独自给孩子立上一个指路碑,也需要同日去祭供,而且祭供的时候主人会小心翼翼,十分恭祭,生怕出现差错,至于每一处祭供的仪式和程序,大体都是相同的。
走完自家的桥,人们就纷纷从家的小圈子里出走,一家家一户户,成群结队,喜气洋洋,走到对本地贡献最大的一座老桥,同样的程序,同样的仪式,都在启动。从清晨开始,到午夜时分,老桥身披迷彩,张灯结彩,红男绿女,老老幼幼,把酒当歌,划拳打马、猜拳行令,热闹非凡。
几个芦笙队站在桥面上,边吹边舞,但见风雨亭旁,站着五六个男子,身穿棉质酱色苗族男装,手持长短不一的芦笙,排成一队,闭目吹笙。几百号人围成圆圈,驻足观望,沉醉其间。几个身着苗族盛装的美少女,头顶银帽,身穿银服,穿过人群,面含羞涩,款款走进圈内。围观的小伙子们望眼欲穿,巴不得当天就把姑娘们娶回家里,当成自己的终生伴侣,但姑娘们毫不知情,只伴随着笙歌节奏,跳起芦笙舞。此时此刻,长笙刚过短笙随,男人吹笙女人舞,蜂蝶闻香来观望,桥下成河天际流。古人有诗云:“女伴芦笙舞婆娑,即吹芦笙舞且歌”。
哪里有人群聚集,哪里就有商机,小摊小贩们在桥面两侧人行道上铺排着一些便民小商品,笑意盈盈,招揽顾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忙得不亦乐乎。
也有几对男女,依靠桥栏互望,深情款款,男方满怀欣喜,尽情表白,女方目含秋波,凝望郎君。他们时而沉静如水,风平浪静,时而嬉笑怒骂,手舞足蹈,犹如那一双双蜂蝶,目无旁人,在花丛里嬉戏。不一时,他们手拉着手悄然离开人群,消失在人们的视野,匆忙间,钻进旁边的丛林,早已不见踪影。
下午点,桥下河滩也挤满人群,人们让出一条长路,几个小伙,策马扬鞭,瞬间就变成一个个漂移的小黑点,消失在河滩上游。也有几处,人们围成圆圈,几头水牛,在人们的欢呼声里缠斗,激飞河沙阵阵,争夺本能里的远古地盘。
一对爷孙,朝人群涌动的河滩走来,孙女问:“爷爷,今天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人?”
爷爷:“他们是来过节的。”
孙女:“是什么节日呀?”
爷爷:“是祭桥节,也叫苗族的儿童节。”
孙女:“我们不是已经在家走过自己的桥了吗?为什么还来这里祭桥?”
爷爷:“为了纪念倡导建设这座桥的一个老人,几十年来,人们都自发来到这里过节。”
孙女:“他是什么人呀?这么多人祭重他。”
爷爷:“他是我们这里走出去的一个最大的官,因为他,才给我们铺成这条走到外面世界的路,才有这座连接两岸的桥。”
孙女:“以后,我也要做一个对人们有用,受人尊祭的人。”
爷爷慈爱的看着孙闺女,嘴含烟斗,满眼泪花,不住点头。
老桥老了,看它斑驳的桥墩,凹凸的桥面,还有护栏上脱落的碎块,若干条细缝里冒出了柔嫩的小草,部分地方长出浓绿的青苔。人会老,桥也一样,有老的时候。然而,它螳臂横跨清水江两岸的样子,依然如同雄鹰飞在蓝天,还是那样令人仰目。
我不由得想起一张人脸,皱纹如织,面含髭须,犹如一幅素描人物画。然而他囧囧的目光还是那样深邃,仿佛看透人间烟火,浓黑的毛发还是那样挺立,精神忽略了岁月流逝。就是他,才有这唯一的一座桥,从无数老人的期盼中走来,横跨在清水江两岸,实现两岸人们千年期盼,拉近了两岸的距离,也拉近了人心。
建桥之前,这里还是两岸田塍,人们隔水相望,仅靠木船轮渡。猴场村一个叫做勾桥的老人,不管风霜雨雪,不论白天黑夜,不计个人得失,在河面的木船上摇摆船桨,坚守了整整半个世纪。问及四十岁以上的人们,至今还依稀记得勾桥风尘仆仆的样子。
勾桥在河面上摆渡,从未向人们收取一分半文,需要渡河的人站在河滩的码头上朝河中大喊:“勾桥——我要去对岸——”
“哎——马上回来——”勾桥就会拖长声音回话,他的音域很宽,足以覆盖潺潺的流水声,让这边码头上的人听得真切,身心一时有得到满足般的宁静。有好几次,长年在河面上风餐露宿的勾桥身体有痒,不能摆渡,他就喊女儿前来助阵,一天都不耽搁人们过河的时机。
逢年过节,勾桥才会和家人走村串寨,深入周边村寨每户人家,求讨过河的份子钱。当时的人们,人无三分银,就以送米或其他粮食代替份子钱。贫穷的人家多少也给一点,哪怕只是一碗米,两碗包谷,勾桥也毫不在意,高高兴兴地收取。富裕一点的人家,就会给足面子,一次性给上几升(一升大米大约有四斤重)大米,一斗(一斗等于十升)包谷的都有。
这里的人们,穷时就修一座小桥,富时会修一座大桥,贵时还要跨河修桥。给人方便,方便自己。不管时间如何流逝、朝代如何更替,人们就这样互相方便、和谐共处的度过几多岁月,直到大桥建成。如今,大桥已老,倡导建桥的人也已垂暮,但这方水土的人们,依然知恩图报,将纪念当成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