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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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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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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那个锣鼓班子

我老家在湘东的一个小镇上。小镇只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街。小街上没有什么很著名的文化古迹,下街口有个关公庙,上街有个锣鼓班子。

我们家乡那个锣鼓班子,逢年过节或办红白喜事,如果碰上另一个锣鼓班子,便要互献本事。比吹唢呐,比拉琴,比打锣鼓;看哪个的本事好,看哪个的乐器齐全,看哪个的调子又多又美,看哪个奏出的音乐最逗人听。若赢了,乡亲们便杀鸡宰鸭摆酒庆贺;若输了,一脸的晦气。当然,暗地里满是不服气,越发加紧练习,待下次有机会硬要争回这个面子。一年又一年,这种古老的民间风俗,也不知传了多少代,锣鼓班子的班头传到了志成。

志成7岁起,就跟眼巴师傅学吹唢呐,到15岁,练得一手绝艺。解放那年扭秧歌,他随秧歌队吹了20多里,一路上逢村过店,吹赢了一个个拦在路上的班子,就像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一般吹到了县城。在城门口碰上城里的秧歌队。那边吹唢呐的老师傅,见这边是个毛伢子吹,便叉开双脚站在街中间,不让乡镇的秧歌队进城。一边要进,一边不让进,于是,两边对吹对扭。那老师傅吹了几个调,见这边毛伢子还在吹,感觉有些支持不住,便换口气吹个调,城里的秧歌队只得跟着唢呐扭扭停停。这边志成捏着唢呐,一口气吹个不停,秧歌队越扭越轻快,越扭越热烈,看的人越看兴头也越高,都朝他们鼓起掌来。那城里老师傅自知不是对手,把唢呐别在腰上,向比他小几十岁的志成拱手道:“不错不错!真个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请问小师傅尊姓大名?”

“不敢!晚生小名志成。”

“小师傅多大年纪?”

“今年16岁。”

那老师傅连忙让路,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自此,志成的名字在家乡无人不晓了。

志成也输过一回。那时候,由于年成不好,又抓革命促生产,乡镇里很多锣鼓班子都偃旗息鼓了,这一块只剩下我们镇的锣鼓班子。有一天,城里有个班子到我们屋场唱“样板戏”,那个吹唢呐的便是那老师傅的徒弟龙云。他带来了一支小号。乡里人没见过这种管乐,只觉得这种乐器声音宏亮,好生新奇,就连锣鼓班子里打鼓的巴乃、吹笛子的曼仔他们,也搞不清那叫什么。龙云就靠着这乡里人稀奇的乐器,吹着《智取威虎山》里的曲调,赢了志成的唢呐,为他老师傅争回了当年在城门口输给志成的面子。后来,巴乃打听到那种乐器叫小号,是一种西洋管乐,便不服气地说:“他算什么赢!莫靠那支小号,枪对枪,炮对炮地试试。”志成却平静地说:“有什么好试的,哪个不图个新鲜?他吹起来乡亲们喜欢听,就比你强。你要不服气,也搞几支管乐,让乡亲们听个痛快,也算你有真本事!”

巴乃懊丧地低下了头。

于是,一晃几年,他们仍象几十年、几百年前的祖先一样,锣鼓唢呐,铿铿锵锵,呜哩哇啦……可是,不管是巴乃,还是志成,谁都没有真正服气。他们一直在等待时机,想办法争回失去的面子。

一户人家的堂屋里摆开了两张大方桌,一边坐着一个锣鼓班子。右边桌坐着志成、巴乃、曼仔,还有我家乡那个锣鼓班子里其他一些人。左边桌坐着的是城里班子,为头的正是那城里老师傅的徒弟龙云。两边的方桌上都摆满了乐器。城里那边的乐器显得多些,光唢呐就有三根,还摆着一个装小号的箱子。

这是几年后的一户人家做白喜事,家里宽裕,图个热闹,特把这两个有名的锣鼓班子都请来了。这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开场锣鼓打完后,双方便拿开了架势。城里班子的一个乐手先用月琴弹了一曲《嫦娥奔月》。那乐手轻拢慢捻,琴声便似珠落银盘,下抹上挑,琴声又像鸟语花荫,一下便将围观的人们拉到了他们桌边。龙云听着只眯起眼笑。急性的巴乃沉不住气了,一敲鼓边,这边来了个锣鼓调。曼仔横起笛子,就吹了曲《七仙女下凡》。悠扬奔放的笛音把沉醉在琴声中的乡亲们唤了过来。龙云一见,将烟头一丢,对另外两个人一摆手,来了个唢呐齐奏《步云霄》。三只唢呐一吹,声音热烈宏亮,时而象云涛翻滚,时而似轻云缓飘,三人配合默契,犹出一人之口。乡亲们又哗地围到了他们桌边。

这时,志成不慌不忙将唢呐含在口里,一仰头吹起了《宁乡讨学钱调》。吹完一曲,不换气,也不打停,紧接着又吹《翻身乐》,又吹《秋风急》,又吹《农家愁》,又吹《庆丰收》……这些曲调,有的是他改编的,有的是他创作的。这一曲曲一气呵成的曲调,表现了他对生活的深深感受,对美好前程的向往和追求。围观的人们听着他的唢呐调子,一会儿叹气,一会儿高兴,一会儿脸上掉下了热泪,一会儿又显出了希望的神色……待到最后一个调子吹完,堂屋里好一阵鸦雀无声,听得见人呼气,听得见人心跳。半天,人们才像从梦中惊醒,哗哗哗哗地鼓起掌来:

“好哩!好哩!”

“又是一气吹24个调呀!”

“再来一盘!再来一盘!”

志成没有再吹,只是望着龙云。龙云却没有半点认输的模样,打开那只皮箱,拿出了那支小号。

这时,性急的巴乃只等那边号音一落,又敲起了鼓边,志成把唢呐往桌上一放,从桌底下拖出一只箱子,拿出支金灿灿的小号。巴乃也把鼓槌往桌上一扔,从桌底下拉出了箱子,取出把银光闪闪的拉管。吹笛子的曼仔,也在嘴上横起支耀人眼目的长笛。打钹的、打锣的、拉琴的、敲小铛锣的……

啊,右边桌的人都戴上了雪白雪白的手套,换上了金灿灿的圆号,亮闪闪的黑管,弯弯扭扭的大倍司……作古正经的管乐队哟!霎时就象砂子里盘出一大堆金子银子,看的人眼睛都发亮了。堂屋里掌声雷动,叫好的不断声。

龙云先是一愣,接着便又惊又喜地走到志成面前,拱手道:“老兄,我不能再用老眼光看人了。惭愧呀惭愧,这回,我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志成哈哈大笑:“来吧,一起来吧,我不得让你坐冷板凳的。你的管乐吹得好,我们还要请你当老师哩!”

“莫讲客气!莫讲客气!”

“噼哩啪啦,噼哩啪啦……”这时,屋外有人放起了浏阳爆竹。

(原载《湖南日报》198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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