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峰喜雨

鹤峰喜雨

■杨辉隆

一

国庆长假前两天，笔者踏上了重庆市奉节县鹤峰乡这片乡村振兴的热土。

这天早上7点鹤峰乡文化广场，一群大姐大妈正伴随《祝福祖国》的优美旋律频频起舞：

都说你的花朵真红火/都说你的果实真丰硕/都说你的土地真肥沃/都说你的道路真宽阔……//

优美的旋律，在文化广场激荡。

这个共和国最基层的一级人民政府，户籍人口才2万多一点的小乡，但却让人切切实实呼吸到了浓浓的新农村气息。

按照事先的约定，早饭后在前往莲花社区采访。路上，一位老人提着竹篮子，寻着公路，捡拾垃圾的情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问时任乡党委宣传委员陈琳：“这个老人叫什么名字，这么早就开始在路上捡垃圾，一个月多少工资？”陈琳告诉我，老人叫马维秀，是志愿者，没有报酬。听了陈委员介绍，我就开始思考，看样子马维秀老人也一把年纪了，他这样做为了啥？

带着这个问题，我来到了莲花社区办公室，社区支书朱炳宣告诉我马维秀今年70挂零了，从2019年新时代文明实践开始，她就自告奋勇地参加了志愿者活动，天天坚持在公路两旁捡垃圾，上午捡了下午捡。有人问她图个啥？她把篮子往地下一搁，掷地有声地说：“我就图把辖区搞干净点，让来来往往的客人看起心里舒服，我们大家都有面子。

“让来来往的游客看起来心里舒服”，这就是马维秀老人坚持数年义务捡拾垃圾的原因。朴素的情怀，既简单又深奥，正切合了乡村振兴 “农业强、农村美、农民富”的要义。马维秀老人说的面子就是社区周遭要干干净净，不留死角。

为了农民的文化生活，莲花社区不仅成立了秧歌队、舞狮队，还成立了全县第一个田园诗社，不定期出版田园诗刊。到目前为止，诗社已有17名正式会员。

患有遗传性听力障碍，被诊断为三级听力残疾的诗人梁上川，多年来坚持农忙时在家种地，农闲时外出打工赚钱，多少年来，他都不放弃对诗歌的执着追求，创作了不少反映农民生活，赞美家乡变化的诗歌，比如他创作的《赞养殖场》，诗曰：

农家小楼卧路边，

怪石奇笋映窗前。

满圈猪仔羊儿壮，

遍地生态鸡鸭欢。

云端峰顶甜靓景，

野花半壁蔚蓝田。

现采蔬菜无公害，

走俏湖广和渝川。

这首诗虽然不完全符合律诗的格律要求，但却深得广大农民的喜欢，被不少人吟唱。

梁上川虽然双耳失聪，却并没有阻挡他对诗歌和生活的热爱，残缺生命里，他的诗歌透露着一股澎湃向上的生命力。透过梁上川的人生，我们不得不承认：生命，原本就是生生不息孜孜不倦的抗争。正因为此，他才被评为“最美鹤峰人”，入围2020年度“感动重庆十大人物”提名人选，尽管最后落选，但对于他来说，也很欣慰了。

二

谈到莲花社区的产业发展，朱支书开门见山地说，过去村民没把土地当回事儿。现在终于明白了，用活土地，才是发展乡村产业的重头戏，也是乡村振兴实现农业强、农民富的根本。

莲花社区多属零碎坡地，不适合规模化种植。一亩地一年满打满算收入2000块钱，除去种子肥料也就几百块钱，这还不包括投入的劳动力，因此，村里的大部分年轻人选择外出务工。他们宁肯出去挣几十块钱一天的工资，也不愿留下来。没有年轻人、没有人才，什么产业也搞不起来。

然而这个境况，现在却悄然发生着变化。交谈中，朱支书还向我讲述了一个有关他们社区土地的真实故事：

那是2015年，本村村民向洪品在荆州市经营蔬菜，积累了一定的资本，遂回莲花社区流转了40多户村民100多亩土地，准备发展蔬菜种植业。不幸的是2016年5月因一起车祸死了，欠下了两年的土地租金和一大笔劳务费。

40多户农户心急如焚啊，怎么办？社区党支部为了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决定由社区接手，派杨波、李美培、戴伟到山东青州考察冬桃种植项目，引进冬桃栽培技术和种苗。杨波、戴伟、李美培都是返乡农民工，有都是党员，见过世面，有文化懂技术，项目引进后仍由他们三人负责具体经营管理。通过这个办法不仅解决了向洪品流转土地的债务纠纷，还为社区发展集体经济探索出了一条路子、壮大了集体经济。

副支书代兴春说，朱支书曾带队到潼南和四川考察过种养殖项目。但他住宿专找最便宜的私人旅馆，吃饭要到最偏僻的小餐馆吃盖饭。跟他一起出去的人说他抠。他却说，我就是抠！现在是创业阶段，抠点有什么不好？

朱支书不仅抠还狠，在考察回来的路上，他就给一路出去的人说，别以为出来是看大地方，好耍！回去后每一个人要写份考察报告，提出发展产业的思路和意见。有人说不会写。他说，不会写就说点点，请家里读过书的孩子记录下来。

现在社区的产业发展搞起来了，社区股份经济合作社也经营得红红火火。

好风凭借力，扬帆正当时。莲花社区集体种植业现有冬桃20亩、软籽石榴15亩、草莓20亩、脐橙700多亩，一座“花果山”呈现在世人面前，形成了四季有水果的格局。

现在，合作社不仅可以拿到保底分红，还有利润分红。

朱炳宣一拍桌子：“好家伙！农户看到守着土地有了奔头，集体经济有了看头，单打独斗没有搞头，纷纷向集体经济组织靠拢。”

一旁的第一书记胥讯接过话头：“农户通过土地入股、宅基地入股、现金入股等方式加入合作社，现在，股东数增至522户，约占社区农户总数的77%。”

自己的土地可以赚钱了，在外务工的年轻人也像春天的燕子一样开始回来了。这两年莲花社区，一共有50多位在外务工的年轻人返乡创业。过去，他们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现在，他们是满怀信心的回来，原因无非是看到了家乡的变化和希望。

汽车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崇山峻岭向后倒去。翻越连绵的山头，进入一个峡谷，就到了杨波的冬桃园。

这时，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汉子，正在园子里松土。见有小车开来，兴许他以为是来买冬桃的顾客，便从桃园里走出来，光着脚，站在公路上憨厚地向我们笑，还不停地搓着黏在手上的泥土。乡文化站的小刘率先下车向他介绍了我们的来意。这时，杨波笑得有些拘谨。我问他不穿鞋不咯脚嘛？他说习惯了。然后，领我们进了他简易的工房后，便进园子摘来了冬桃，还亲自给我削皮，我尝了尝，味道真的是很好。我问他卖多少钱一斤，他说统货20元，择选25元。我问他一年有多少收入，他指了指冬桃园和草莓园，说两项相加，除了交集体的后，他能得10万出头。

顺着杨波手指的方向，我看见冬桃已红透，地里的草莓正蓄势待长……

三

在去鹤峰乡前，我就听说，重庆市仲裁委派驻这个乡长连村工作队队长、第一书记黄河是个人物！

当见到黄河后，作为一个市级机关的处级干部，我的第一印象是他一点也没有机关干部的派头，倒更像一个地道的当地村干部。他中等个子，头发花白，说话不紧不慢。

据了解，在黄河来村里之前，长连村不少村民对村务不公开，尤其是低保户确定、宅基地复垦等不透明、不规范等问题意见很大。群众上访率居高不下，甚至时有越级举报，有人还在微信群里辱骂攻击村干部。

黄河感到这个问题不解决，群众和干部想不到一块，就没有向心力，长连村要发展比登天都难！

于是，黄河主动与村两委成员逐一谈心，交流看法。

一天晚饭后，他主动把村支书李小成约到一起，边转公路边谈自己的看法，他说：“李支书，你是村两委的班长。你说说，村干部辛苦了，村民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意见？”

李小成苦笑了一下，说：“唉，众口难调，难啊！”

黄河说：“你我都是党员，从自我批评的角度出发，你不觉得，我们的工作还没做到家么？难道那么多群众都是刁民？”

“话也不能这么说。也许我们有些工作真的还做得不好！”李小成接着又说，“你不是本村人，工作可以超脱一些，这方面的问题就请你为我们拿拿主意吧？”

“这个没问题，也是我应该做的事。我认为应该从检讨我们自己出发，改进一下村两委的工作作风和议事规则，你觉得行么？比如加强班子民主建设，大事集体决定，切实解决群众关切的问题。”黄河见缝插针，说到了具体问题。

李小成对黄河的建议一一认可。

于是，黄河开始熬更守夜制订村两委民主议事规则，梳理出群众最关心最不满意的几件事情，提交给村两委会议讨论。

在会上，黄河说：“乡村振兴不是少数干部的事，而是广大人民群众的事。离开了人民群众的参与，乡村振兴就是一句空话。所以我们工作的好坏，就是要看群众满不满意。低保问题，宅基地复耕问题，直接关系到群众的切身利益，决不能马虎！”

这时，李小成带头鼓起掌来。黄河草拟的民主议事规则也得到了村两委的一致认可。

接下来，村两委迅速整改。将已经执行的事项，进行清理，该取消的取消，该清退的清退，经过认真审查，清退了一名聘用公益岗位工作人员，取消了3户低保户。有效地解决了群众的急难问题60件。

由于整改到位，村里的工作迅速得到了村民肯定，微信群里骂人的没有了，群众举报、上访清零了，彻底扭转了市、县组织的“民调”长期垫底的局面。

这一切源于黄河心里有群众有担当。

四组村民向良松家因妻子身体瘫痪，住院治疗后生活不能自理，向良松只能放弃外出务工，在家照顾妻子。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在读书，家庭无收入来源经济非常困难。了解到这一情况后，黄河多次上门走访了解其家庭和后期治疗情况，按程序进行低保评定。向良松夫妇逢人就说：“还是党的政策好啊！”

二组王培强，因为腿残，又无儿无女，成了村里的五保户，黄河两次开车送他到乡卫生院注射疫苗，还为他买盒饭。王培强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说：“黄书记就像我的亲人，我虽然无儿无女，但一想到到他，我就不孤单！”

黄河则在日记中写道：“我想拥抱长连村的所有群众。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这里，我希望我的心仍与他们连在一起，我的呼唤能够抵达他们。这里不再有纠结的眼神，只有孩子们自由地奔跑、成年人的自信和欢笑。”

长连村委会以及村务大厅设在原长凼乡政府所在地的场镇，由于缺乏管理，排污沟严重堵塞，污水横流、蛆虫遍地，废旧物品乱推乱放，道路失修，群众意见大。黄河到任后用活新时代文明积分银行这个载体，动员村民参加志愿活动，清扫垃圾，清除排水沟淤泥，整修道路。凡是参加志愿活动的村民，每一个小时记一分，一分1元钱，村民可以等价到积分银行兑现生活物资。通过这种形式，村里先后组织村民清理1公里的场镇排水沟，整修2.5公里道路，600米边沟，解决了困扰本村多年的卫生死角。

黄河少有的几次回家，却要把家里阳台上长得好好的花，用车运来长连村，送给群众或者摆放在村办公楼的院子里。他还买了不少花卉种子分发给村民。他说种花不仅可以美化环境，还可以陶冶情操，美化心灵。

离村办公楼不远处的区间客车招呼站，一度成了垃圾场，每到夏天，蚊虫飞舞，臭气熏天。黄河觉得十分不雅，于是他把在村办公楼附近做生意的李国等人叫到一起，用了几天时间，把垃圾焚烧了，种上了一片格桑花，花开的季节，十分抢眼。为了方便群众晚上赏花，走路方便，他还废物利用，自己花钱，在这里安上了太阳能路灯。

为此，李国对笔者说：“黄河书记来到我们村，把群众的事当成自己的事，看到这样的干部，我们对长连村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黄河说：“把环境打扫干净，就是在给我们自己洗脸。”这句话被村民称其为长连村2021年最巴实的语言。现在，只要干部一喊打扫卫生，村民们就会说：走，洗脸去！

乡村振兴产业发展是关键。长连村虽然整体脱贫，但产业发展滞后，产业基础仍然薄弱，且发展后劲不强。

乡村振兴必须在盘活土地资源上做文章，在发展产业上找出路。为此，黄河与村两委一班人，把产业振兴作为乡村振兴的重点，找准优势和短板，因地制宜制定产业发展规划。

长连村海拔1000米左右，是加工腊肉的最佳地方，当地村民素有制作腊肉的传统工艺。本村村民王文书注册了一家“书妹子农业有限公司”， 王文书一直有加工腊肉的意向。黄河了解到这一情况后，与村支书等人多次上门指导。

一天午后，黄河来到王文书家里，对她说：“书妹子，你想加工腊肉村里支持，但有一条，你必须首先满足收购本村的猪肉，亲不亲家乡人嘛，你说，对不对？”

王文书说：“黄书记，就凭你巴心巴肝地为我们做事，不论亏赚，你的话我认了，过年我请你吃瘦嘎嘎！”三峡妹子就是这么豪爽，不佩服都不行。

事后，黄河便积极为她协调建设生产用房，修建生产便道等事宜。为了突出传统工艺及展示三峡原乡腊肉风味，该公司对生产场地进行风貌打造。黄河还帮助他利用抖音宣传腊肉销售。项目投产后，不但吸纳了本村11名弱劳力就业，销路也在稳步上升。

长连村的土质气候非常适合蔬菜种植。黄河听说重庆布布糕食品有限公司有到鹤峰乡建设蔬菜加工厂项目的意向。了解到这一情况后，他主动出击，邀请步步糕公司到长连村考察，他对公司负责项目的冉总说：“长连村土地肥沃疏松，中高山为主，比低山更适合种植蔬菜。”冉总笑了笑，不置可否。黄河接着说：“长连村民风淳朴，村两委团结，村民对招商引资的积极性高，你们在我们村投资，不仅顺利，肯定有丰厚回报。”冉总有些动心了。他说：“这个问题，还要看乡领导的意见，最后才能定。”听到这句话，黄河马上告别冉总，立即回到乡里，找到乡长书记，硬是说服领导同意了步步糕公司的项目落地长连村。紧接着，公司冉总带队到长连村考察时，黄河和村两委干部放弃节假日休息，主动为冉总考察提供服务，全面介绍适合建厂场地的地方，仅用一周时间布布糕公司就选定了生产用场地，并于10月13日开工建设。

开工那天，平时不喝酒的黄河，破例地喝了一杯酒。一位村干部问他：“黄书记今天开戒了？”他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高兴咧！”

有村民这样形容黄河：“黄书记走路都低着头，思考长连村的发展之策。”

长连村有60亩的荒废闲置水田，由于涉及82户农户，分户耕种经常为田边地角扯皮，流转给他人，又意见不统一，谁也不愿好侍谁，这片水田就这样闲置了。黄河了解情况后，多次到这里转悠，觉得闲置实在可惜。为此他多次与村民进行沟通商量，在一次院坝会上，他语重心长地说“大家一定要摒弃狭隘的小农意识，生怕好侍了别人。大家想想，闲置起对谁都没有好处，流转出去大家都受益，何乐而不为呢？”这时，一个村民站起来说道：“黄书记为我们的事苦口婆心，我同意按黄书记的意见办。”一位中年妇女也站起来说：“这么晚了，黄书记还在为我们熬更守夜，我也同意按黄书记的意见整。”

因为有两个人表态了，其他人也就纷纷表态，同意把这片水田流转承包给一个或几个人经营。

这时，已经是晚上11点了。篝火把黄河的脸照得通红，他坚信，长连村的群众只要干部把工作做到了家，都是通情达理的。现在，这60亩水田通过招商引资，已经承包给了具有养殖技术的返乡村民，正在开发中，不久将形成养鱼、养虾、套种莲藕的综合产业。黄河坚信，要不了多久，82户村民一定会增收在望。

的确，黄河是个想干事、能干事的人。他从重庆市綦江区法院的审判员到重庆市仲裁委员会的正处级干部，重庆大学研究生院兼职教师，算得上专家型人才。年龄50有余，要说奔着仕途而来，他完全没有优势。他自愿参与乡村振兴，说白了，就是想干点事，为中华民族历史上的重要篇章——乡村振兴出一点力。

他来奉节任长连村第一书记，爱人本来是持反对意见的，问他图个啥？他说：“我就图个为刚脱贫的群众做点实事，为他们的幸福生活加个固。”

爱人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他的决定。

的确黄河来奉节任长连村第一书记，就他个人而言，不仅损失了颇丰的讲课费，还失去了两年的家庭温馨生活，疏远了与朋友的联系。但他却甘愿做一粒长连村希望的种子。

黄河告诉我，今年秋天雨没下透，还需要下一场雨，才能保证脐橙颗粒饱满，水分充足。

我离开长连村时，密集的雨点就真的飘下来了。我在心里默念：鹤峰喜雨，鹤峰喜雨！

乡村振兴不就是包括鹤峰在内的中国农村走向未来的及时雨么？

    （原载《红岩》2021年增刊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