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的那一年是79岁。
母亲80岁。
父亲走后,母亲就和兄嫂住在一起。奔波劳碌了一辈子的母亲,终于可以歇息了,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
衣食无忧的母亲无所事事,她想帮兄嫂做点事,发现洗过的衣服,洗过的碗,兄嫂背着她又悄悄重新洗过。
他们以为母亲不知道,还表扬她,说你洗得真干净。
但母亲觉得不好意思,心里说真是没用,连最简单的活都做不好。
平时,母亲想跟兄嫂说话,看见他们总是很忙。但兄嫂还是拿出时间来,与母亲坐在一起,听她说话。然而母亲一张口就说从前,连自己都觉得剩饭已经炒到无味了。除了从前,母亲没话说。
母亲想找同龄人聊聊,却传来讯息,说昨天老李头走了,今天张大妈去了。眨眼功夫,老伙伴们都去她老头那儿报到了。母亲觉得孤独,无趣。
渐渐地,母亲跟人交流已经出现障碍,人们大声跟她说话,她还一个劲地把耳朵递上去,问,你说啥呢?她只看见人们的嘴唇一张一合,耳朵里空空的,什么都听不见。
渐渐地,母亲的眼睛,更加浑浊,看见的东西都是模糊的,她使劲用手揉,无济于事,老花镜也帮不上忙。
渐渐地,母亲忙碌起来,不断在寻找,寻找她拿过的东西,口中喃喃自语,放哪儿了呢?明明就在这里啊?怎么就不见了呢?似乎所有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就跟她玩捉迷藏玩失踪,让她找,让她焦虑。
渐渐地,母亲有问不完的问题,这是哪里呢?你是谁?我在哪里?所有的路在她眼里都成了陌路,所有熟悉的人都成了陌生人,所有的地方都成了未曾涉足的新区域。她的记忆,似乎在某个瞬间或者某个晚上被格式化了。
渐渐地,母亲不乖了,不听话了,不讲卫生了,任性了。吃饭时,饭粒从嘴角跑出来,掉在桌上;喝水时,杯子一次次从手中滑落,摔碎在地上。
渐渐地,母亲开始絮絮叨叨,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语;开始到处走动,无畏无惧。她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终于,母亲第一次走出了兄嫂的视线之外。兄嫂满世界找,找遍居住的整个镇子的大街小巷,都找不到母亲。
当兄嫂焦虑到六神无主的时候,母亲回来了,脸上居然有了微笑,有种神秘的快乐在眉宇间,藏不住。
兄嫂问母亲,你到哪里去了?母亲一脸的茫然,不言不语。
母亲,完全痴呆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母亲走失的次数越来越多,兄嫂一次次寻找,找遍整个镇子的大街小巷,找不到。最后还是母亲自己回来的。
兄嫂觉得很蹊跷,相互问,母亲到底去了哪里?
母亲又出走了,兄长跟在后面,若即若离。
母亲走得真快啊!兄长心想,他几乎跟不上母亲的脚步,好几次,
他不得不加快步伐跟上。
母亲似乎迫不及待,像去赶赴一场约会,嘴里偶尔还说,我来了,我来了。带着孩童般的兴奋。
走着走着,走出了小镇,走进了农村,那是母亲和父亲曾经下放过的农村,那里还有老屋,老屋后面的山上有父亲的坟。
兄长已经明白,他继续跟随母亲身后,不动声色。
母亲走进了老屋,走进老屋的母亲,像个怀春的少女,激动地呼喊着:大春子,大春子,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这是父亲的名字。
空荡的老屋回答不了母亲的呼唤。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你在后山上。母亲自言自语。
于是,母亲,关上老屋的门,就像当年她年轻时那样麻利。之后,向后山走去。
兄长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