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像侍女举起的绢扇,在给池塘打风哩。轻轻摇一摇,涟漪就微微漾一漾。睡莲花开得妙曼,白里透红,如芹姐姐的脸庞一样好看。水中央,有一丛一丛的碧叶儿,乍看似乎在池面缓缓涌动,其实是偶尔水波的作用,它们细若丝涤的根须紧扎在塘底深处呢。那些碧叶儿,油油的,似只只翡翠蝴蝶贴在水面上。它们是里下河地区常见的水生物,官名叫什么不晓得,人们只是形象地管它们叫浮叶蝶。孩童们最难捕捉的红蜻蜒,成群地在池面点水。点累了,翘着尾巴歇在叶片上,衬出了红的更红翠的更翠。 疏朗朗的池塘像面大镜子,照着白云和蓝天。
池水清得人醉.。码头下古老的石缝里,是一族青虾的家。你用一根筷子做钓竿,用一颗饭粒做钓饵,蹲在码头上细细地看,只待青虾们举起两只大钳子,将那粒白点儿悠哉哉地送没嘴里,然后你只须将筷子一提,就能从水底提出一只冰种的玉佩来。 不过,这些只是孩童们玩的把戏,云寅在六七岁时就玩得老练了。那些年里,他也不知用一根筷子钓起过多少只青虾。但人家现在已经十二岁了,十岁生日那天,大哥不知从谁家的竹园里帮他觅得一竿修长的青竹,又帮他淬就了一把弧度流畅弯曲合理的锋利鱼钩,还拔下大白鹅二根带血的羽条制成浮星。少年云寅早已拥有了一副上乘的渔具,他怎肯再看得起那些浅水的青虾呢?
唉,如果日子还如以前那样就好了。以前的日子真舒心,若大的池塘几乎只属他云寅一人,周遭一片静悄悄,他愿在哪下钩便在哪下钩.。池塘里大鱼不多,杂鱼儿却是数也数不清。他钓起过乌龟、黑甲、青蛙、黄白蟮等等,有一次还钓上条浑身花皮腹下长满肉刺的圆滚滚怪物,将他吓了一大跳。后来问母亲才知,原来是绝迹了多年的河豚鱼。当然 ,这些都算不上好鱼,都是无意中钓起的,本不在所愿之列,但也说明了少年的钓缘。有些垂钓者恐怕穷其一生,也难碰见这些稀奇古怪的杂七八。他最愿钓的还是鲫鱼,青背银肚,窄头宽腹,这种鱼肉细味鲜,母亲最爱吃。少年云寅的钓技已是炉火纯青,只要看看池底泛起的气泡泡,就能知晓水中有鱼没有鱼,只要瞄一眼浮星的抖动,就能识别出是什么鱼在咬钩了。他小小年纪会这般的聪敏干练,究其缘由是因为他的心静,没有人来干绕他的专心致意,只有大哥偶尔来捣捣蛋。大哥会突如其来地下池将水哗哗搅浑,或藏在身后用土块冷不零丁地砸进池里惊走咬钩的鱼。这时云寅只有急。但急也不管用,有时甚至是越急大哥越闹腾。只等到对岸葱茏的玉米地里有红影一闪,大哥才能安静下来。待到云寅起钩取鱼转身看人时,大哥却早已鬼影没一个了。芹姐姐喜欢穿红衣,玉米地里的那道红影儿,早将大哥的魂儿勾走了。那一刻,少年心中便有说不出的好感觉:大哥和芹姐姐在对岸密密的青纱帐里做什么呢? 一定是在对嘴儿!难怪芹姐姐近来脸儿那么的红,眉儿那么的高,对自己也那么的好,原来要做自己嫂嫂的!可是现在,对岸的红影儿已是永远消失了,一年前,芹姐姐让父母骗去城里走亲戚,被强留在城里了,嫁给供销联社一个主任的瘸儿子。那瘸子不单瘸还是个弱智,竟比芹姐姐大出整整十五岁! 从此大哥就离家出走了,有人说去了江西,有人说在四川见过他 。江西在哪儿 ? 四川有多远 ? 大哥身无分文怎样吃饭睡觉呢 ? 芹姐姐半年前逃回过一次,披着一头散发,趿着一只泥鞋,又黄又瘦又哭又笑好可怜啊! 人们说真是难为这姑娘了,疯成这模样居然还认识回乡的路 。其实云寅最知道,芹姐姐回来做什么呢 ? 是为看望出卖了自己的父母吗 ? 决不是 ! 芹姐姐的心里一定还是惦念着对岸那片玉米地啊 。
如果日子还如以前那样就好了。以前钓了鱼回家,兴高采烈地去鳞剖腹,将大大小小的鱼儿们码在海碗里,浇上酱油伴上葱姜放入饭锅炖,饭熟时炖鱼也恰到火候,那个鲜香味道啊真是没法形容。抱病的母亲闻香起床了,母亲最爱这道菜。母亲病得好久了,喝尽汤药也不见起色,却喝出额上一道深深的眉皱,唯在悉心品鱼时,那道眉皱才会慢慢松解。那时一家大小尽围望着母亲,心中对鱼儿们充满了无限的感激:鱼儿们啦鱼儿们,怕也只有你们能使母亲的病渐渐好起来。母亲的味蕾特别好,能吃出上钩的笫一条鱼和末一条鱼的区别。母亲品尝后,就给一群孩子们分鱼,由小及大每人一条或两条,儿女们如获至宝如拜恩赐埋头呼呼大吃了。母亲停箸望着大大小小的一群儿女们, 脸上是一层安祥和慈爱的光辉------这就是以前的日子,这就是以前的星期日。虽然由于人口众多的缘故,家中生活十分清苦,但少年云寅却能在垂钓季节的每个星期日里,凭手中的一支鱼竿,营造出那么好的家庭气氛来。可是现在不同了,母亲已淡了品鱼的心思,她的眉皱更深了。她为分鱼时少了一个儿子而触景生情,她更为一个激荡的不可抗拒的时代风暴而胆颤心惊: 孩子们啦,你们的父母要过难关了,我们的家庭要受磨难了,从今后只许你们老老实实念书,不许在外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云寅知道,父母的出身都不好,自己当了许多年的班长也被落选了,谁让你出身在一个牛鬼蛇神的家庭呢?
天空依旧是白云蓝天,池塘也依旧美丽安然,日期依旧还是星期日。然而此刻少年的心却被堵得慌张。镇子中央昨天才搭起的文革宣传台上,高音喇叭正播送着一首当下最琉行的歌曲。那歌词是: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混蛋!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你妈的蛋!就滚你妈的蛋!!!这歌词荒蛮横空,曲调更阴森诡异,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母亲最怕这首歌,她说这首歌就断送了一个好端端的世道了。现在,这首歌正以穿云裂石之势鼓荡进母亲的耳鼓里,卧病在床的母亲此刻是怎样的感受呢? 少年的心堵得慌,除去担心母亲之外还有一个缘由,这就是在对岸他久已辟就的一个钓点上,居然闯入了一个外侵者,而且是一个城里人! 那钓点他好久不去了,因为在那钓点之上的玉米地里,有一方被人遗弃了的石磨盘,他曾看到过大哥和芹姐姐抱在磨盘上疯狂对嘴儿。自从大哥离乡出走后,他就再没去对岸钓过,他见到那磨盘心酸呢。可是那磨盘下的钓点此刻却被一个城里人占领了,这不就像那个瘸子占领了芹姐姐一样吗? 瞧瞧那人一身光鲜气宇轩昂的气派,少年知晓,凭自己的力量断然是无可奈何他了。少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有鱼咬钩了。咬势沉沉稳稳,必是一条好鱼,云寅收束住心魂。浮星闷闷地点了几点后窜起老高,云寅就势起钩,一练银光跃水而出,果然是一条漂亮的鲫鱼。几乎同时,对岸飞过来一声惊呀表示祝贺。少年折一根长长的柳枝抹去柳叶,将鱼穿在柳条上,放养在脚下的浅水里。他重新装饵垂钩后,细细地打量起对岸人来。对岸人身躯魁武相貌堂堂,神态却温和悠然,时不时友善地打量着这边。总体来说,那个人给他的印象并不错。要不因他是个城里人,又如果他不在那磨盘下下钩,少年云寅也许会礼貌地尊他一声叔叔,或许还会邀他过岸来钓,今天这边的鱼情好着呢。可是他一想起了大哥和芹姐姐,对岸那不错的身影,很快就幻化成一副又老又丑又傻又瘸的嘴脸,使他胸中自然而然地升腾起一股汹汹的气愤来。
看对岸的人生气,但再看人家的钓具,却让他不得不服气。这是怎样的一根鱼竿啊! 通体乌亮,居然是几节组成,可伸缩自然的。那超长却又轻便的鱼竿,现在就要伸到池心了。那鱼线也不曾见识过,透明晶亮的,象玻璃拉成的丝,却又显得那样的轻柔。少年自己的鱼线就是寻常的缝衣线做成,下水后又粗又重,超过半斤八俩的鱼儿就会崩弦了。少年想,城市人就是不一样,难怪芹姐姐的父母会那么狠心的。什么时候自己会有那样的一把鱼竿呢?
城里人也起钩了。少年却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不惯这个城里人的作派。这是什么姿势啊? 像做戏一样,先将鱼竿猛地一提,及至将出水面时又猛然一顿,仿佛钩上有千钧之物似的,而钓上来的只是一条寸把长短的小毛鱼! 钓条小毛鱼居然也这么做作,这么煞有介事,做给谁看呢? 真是可笑之极!我们乡下人钓鱼从不这样,咬钩了,不论大鱼小鱼,提竿便是一甩,自然就会银光一闪,鱼儿就会带着一蓬水珠划道弧线飞到岸上来,简洁明快直截了当。不过有时也有钩豁鱼嘴逃钩的事。
城里人又起钩了。一提一顿,一条小毛鱼。一提一顿,还是一条小毛鱼。少年云寅知道对岸今天是碰到鬼了,这池塘他垂钓多年,早以知晓了它的水势鱼情,但凡此岸鱼阵猛,彼岸则必无钓。他不由心中嘿嘿冷笑: 让你们城里人处处都优越去吧,今天到底要看看,是你们的飞机大炮厉害,还是我们的小米步枪扎实!
现在小云寅已经钓上了七八条清一色的鲫鱼,齐刷刷巴掌大小 。他听见了对岸几番的惊叹声,从惊叹声中,云寅听到了由衷的赞许,还听出了浓浓的醋意 。这使他十分痛快,就像他狠狠地射出一箭,那箭正中在那个瘸子的心窝上一般! 他将穿成一串的鱼儿时不时拎出水来幌动,他知道鱼儿的鳞片能像玻璃镜一样反射光芒,那些光芒儿一定会反射到对岸人的眼睛里。他更知道,对岸那只做工讲究的鱼篓里,此刻就是六七条绣花针长短的毛鱼们在打转 。
“小朋友真行啊!” 塘对岸正式打过招呼来,并竖起了一根大拇指。少年陡然慌乱起来,小脸儿飞起了潮红。他没想到城里人会主动搭讪的,他没有对话的心理准备,也不知该不该答话,该答些什么样的话。少年心一乱,一条鱼儿逃钩了。他脸儿红红心儿跳跳,徉装没听见兀自低头垂钓,但手中的鱼竿却止不住微微颤动 。这可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城里人,原来城里人也很亲和也很友善的呀!
高音喇叭声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 。 池塘四周的岸柳丛中,一声几声地鸣起了蝉唱 。蝉唱悠远绵长,将高音啦叭搅起的暴戾之气洗刷得干干净净 。人世间的风雨沧桑于池塘无关,蝉儿们在唱它们夏日里的恋歌呢 。两只华丽的蝶儿,在少年的身前身后翩跹,有一只竟施施然停歇在云寅的钓竿上 。太阳亦已升高, 水面渐渐地漾起似见非见的雾霭,暖暖地涌动,裹着荷花的阵阵芬香 。
少年云寅今天手气真好,他已钓上十二条鲫鱼,那枝柳条上已穿满了鱼儿 。他要收竿了,他从不念钓的 。这个时候回去,正好能赶上做饭,一碗丰盛的炖鱼,将会准时出现在餐桌上 。今天是母亲的生日,大哥也托人带信说快要回家了,真是难得的一个好日子!母亲的味口今天一定会好些吧 ?
他收竿了 。提起沉甸甸的一串鱼,美滋滋爬上池岸,却被对岸城里人挡住了路:
“小朋友 , 这些鱼可以卖给我吗?”
卖鱼 ? 鱼是可以卖的吗 ? 少年从未想过这种事 。 钓鱼是自己的乐趣,炖鱼是母亲的最爱,今天又是母亲的生日,这串鱼可是献给母亲的生日礼物呢 。
“不可以。"少年歉意地摇了头。
“我可以给你很多钱,六毛钱可以吗 ?”
六毛钱 ?! 少年惊诧了 。在少年的世界里,钱的概念就是那些一分二分的硬币儿 。他还记得六岁那年和二哥赌弹子输过五分钱,,还了近一年才还清, 为啥呢 ? 这笔债务太大了!他没有能力可以一次还清 。既然每次都还不足,那么债务就继续原样在,二哥是这么说,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 直到那年大年夜, 盼到了自己的那份压岁钱,才还清了那笔糊涂债 。六毛钱是多少个一分二分呢 ? 少年仰头看定城里人,两眼熠熠发光 。
“是的,六毛钱!在城里也不用这么贵的,可是今天手气不好,大老远下乡一趟, 总不能空手回家,你能理解吗 ?”
不能理解 。 刈草刀刀有,打渔网网空 。自己也常有钓不到的时候,不都空手回家了吗 ? 城里人真是古怪 。不过云寅不想去了解这些,他只是在胸中盘算起六毛钱来 。六毛钱可以买多少东西呢 ? 可以买二十只烧饼 ! 在过去的日子里,吃烧饼可是最快乐的时光了,兄弟姐妹们每人分一只,捧在手里像捧着月亮一样 。这种时光没有多,通常一年内只能三五次, 那是家中有了稀客时才能吃到的 。六毛钱可以买三把水枪, 是高仿真的那一种,就像小兵张嘎缴获的那把枪一样 。扳机一扣,水弹能激射到很远的“敌人”身上 。副班长有一把, 玩过一次, 笫二次不肯再 借了, 为此曾和他打过一架 。现在,只要自己一松口, 就可以拥有那样的好枪三把了------这些念头,在云寅的头脑里闪了又闪,但最终都被他否决了 。这六毛钱应该全数交给母亲 ! 母亲操持这个贫困的家庭太辛苦了,这些年来,母亲最犯愁的就是怎样才能喂饱一群儿女的肚皮 。 这是个多子女低收入的城镇户口家庭,每月定量供给的口粮,如果放开肚皮吃,也许不消半月就会锅底朝天了 。母亲在每月的家庭预算中,总要勒出工资收入的三分之一,留着买黑市粮用 。即便如此,云寅他们每次进餐从不曾有过饱透的感觉 。 一家人由大到小,每人中午一碗饭,早晚两碗粥,吃完搁筷从不相争 。 可是谁不想锅里能多煮一些呢 ? 云寅猜想,母亲收到这六毛钱该是怎样的高兴 ? 毫无疑问会纳入购买黑市粮的计划之内吧 ? 小小少年想到自已这笔意想不到的收入, 将会对母亲作出很大的帮助,对家庭作出很大的贡献, 心中便充满了无限的愉悦和几多的豪情 。
就在他决定成交的当口,少年瞥见了城里人腕上戴有一块铮亮的手表 。 参照他方才所用的那把钓竿, 云寅料定此人在城里必不是个普通人物,兴许还是个不小的干部 。由此他立刻联想起那个供销联社的主任和他的瘸儿子,联想起疯了的芹姐姐和流浪的大哥, 少年下意识地将那串鱼藏到了身后 。 一个愤怒的声音在他的心底呐喊: 不卖 ! 再多的钱也不卖 ! 偏就不卖给你们城里人 !
然而, 从他嘴里喊出的, 却是连他自已也没想到的一句话:
“真想买,再加两毛钱 !”
少年被自己这句鬼使神差的话惊呆了 。 这句话从哪冒出来的呢 ? 但是, 这句话出口后,少年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 。 他仿佛觉得自己又猛然射出了一箭, 又射在那个丑鬼的心窝上, 比第一箭更深更重 ! 他浑身血脉贲涨, 逼视着高大的对方,像一只凶狠的小狼 。
城里人也呆了 。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方才还文静得像个女孩的少年, 转眼间却是这般的霸道和贪婪 ! 他俩就像一对敌手,对峙着,充满了惊呀愤慨和怨怒。
最终城里人撤退了,从钱包里决然地点出八毛钱,重重地压在少年的手掌上,提了鱼再不回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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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门首等着他 。 他远远地望见了倚门而望的母亲, 小小的胸腔内,倏然间翻涌起阵阵的酸楚来 。 他仿佛从一场大梦中幡然而醒,看看手中沉沉的八毛钱, 再想想母亲生日里的炖鱼,这两样到底哪个更重呢 ?! 少年钓鱼郎捂住了眼睛, 他忽然就哭着奔向了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