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栖身的地方,是苏中平原泰州境内的一座普通小镇。粗看,一切风貌与周边镇子并无多大差异,呆得久了,则发觉到它的独特。它的特点是日子过得松松垮垮,过得简慢散淡,全没有当下社会的快节奏,不慌不忙像一片悠闲的云。若说紧张时刻,也是有的,但短暂,只有一刹光景,那是在每年的中高考后。凡有子女儿孙参考的,家家都紧张得很,如遇大变。街巷里的居民,不论是关事的不关事的,也一起来添乱:张家闺女考得如何?李家相公发挥得正常?交头接耳东张西望,将当事人家弄得越发慌张。待到放榜了,东街西巷里响起阵阵爆竹声,然后合镇一统计,竟又是一个不落!于是大家开心,日子重归宁靜。这个镇子注重教育,居民们将培养儿女当成头等大事。八十年代初,有个后生连续高考了七年才被录取,这个家庭方算松了一口气。
积谷防饥养儿防老。儿女成龙成凤了总该图些报答吧?偏偏小镇上没有这一套,居民们压根儿就没想过这回事。完成了人生中头等大事,他们就知足心安了,种地的,不慌不忙的种,做买卖的,气定神闲的做。粗茶淡饭却其乐融融。这些年来,从小镇走出的批批学子中,不少已是有了气象的人物,欲将父母接去身边享福,还得看父母愿意不愿意,纵去,也就走走看看,稍去即回。也有报答桑梓水土恩情的,帮政府谋求地方发展,出了大力气,因之父母被人称赞,那些父母被人称赞时,往往显得朦里矇胧不明就里,更多的则表示那些事跟自已并无关系,跟他们不着边际。居民们生活在这样的状态里,日子过得轻松有致,乡镇也就从早到晚处在一团的快乐中。
茂荣老汉在镇边上种菜卖,算是我的一位忘年交。七十多岁的年纪,却是六十岁左右的身板。种的菜不用农药化肥却又鲜嫩肥硕,特别的好。他每天都要送梱菜给我,真是沾了他不小的光。他骑辆老旧了的三轮车,在小镇的清晨里沿街叫卖,一圈半圈下来,菜就卖完了。笼头上挂一捆,兜到店里来送我,顺便买包烟。他抽三元一包的烟,他访得这烟的进价是二元七毛 ,于是给我二元八,只许我赚他一毛钱。与他这样的买卖做了经年了。初时我也不愿意,说大爷啊,你只让我赚一毛钱,店租怎么出?税金怎么出?还得吃饭喝水呀!他说这个他不管,反正有别店就卖这个价,人能卖你能卖!我看他倔犟得有趣,就卖了一包给他。于是他开心,说出老实话:那家店里货便宜,但不真扎,三包五包里就会窜出一包假货来。又说三毛是个赚,一毛也个赚,横竖不起事,店租饭钱得找有钱的主顾,他个卖菜的糟老头,反正帮不上忙。愉快的大笑中,俩人成了好朋友。从此,毎天送一捆菜来,买一包烟走。送得多了,给他钱,决不收:自家种的,费把力气而已,要什么钱?建议拿烟换,却被他骂了,骂我小人心性,小看了他,有狗眼看人的责备。有一回发觉我家有他的隔日菜,很是失落,说我吃厌他的手艺了。又査点我最爱哪种菜,我无意中说出胡萝卜缨是蔬中臻品,生拌熟煮都是至味,不想他竟为我特意种了一畦。可叹这种菜怕旱怕涝极难侍候,真让我过意不去。
茂荣老汉并不是种菜专业户,只取家前屋后的地边田角莳弄,所以品种产量都有限。价格更出奇,由买家定,随便多少,只图一声赞,只图笫一个卖完。镇上如他一般的卖菜人不下七八个,产量及品种大致相若,第一个卖完的就是菜状元。我常常帮他核算,觉得若靠此维生,也很艰难。但他从不在意,反怪我的核算是杞人忧天,是狗拿耗子。他说一个乡下老头吃多少喝多少?够了够了足够了。某一日他巅哈哈告诉我:今朝生意了得,五十多元哩!我笑,不光帮他欢喜,也笑他原来并不是个嫌钱多的人。
半年前我开始写一部小说,写得顺手,十来万字,竟是一气呵成。写完最后一字,屈指算算,才费去六十个晨昏夜昼。正要得意却猛然想起,茂荣老汉有好久不曾登门了。赶紧打听,他的那些同行们说:逮走了逮走了!逮到省城了,再也回不转来了。我大惊,一个逮字让我心惊肉跳:莫非这相处经年的卖菜老汉,竟是个隐姓埋名的江洋大盗?再问,方知是被他儿子"逮"’走的。儿子在省公安厅做事,是个不小的官,公安人行事果敢决绝,同行们用逮字来表述,倒也贴切的。儿子孝道,三番五次将父母接去省城享福,可老汉过不惯城里生活,不几日便缠着老伴打回转。来来去去的多了,儿子很恼火。茂荣老汉只说自己命贱,是自家屋后老水沟里的鱼,闻惯了老水沟的味道,放在精养塘里漂,漂久了命不长,还请儿子原谅。儿子办过多少大案特案记不清了,但自家这案子终是断不清,只得由他,却将母亲强留下,料想他孤身回家无人照应,不久定然就范。茂荣老汉就像条漏网之鱼,尾巴一甩便潜入深水。他的深水是三间老屋一方天井,是乡间的小麻将和煞口的老白干,飘飘然好不愜意。又想到一个农民只吃不做不行的,那不是个周正人物,但毕竟年岁不饶人,望着满田漫野招摇着的庄稼,只能作英雄暮年的感慨,便将家前屋后拾掇得葱茏碧翠。种的菜一人吃不掉,拿去镇上卖,又可蓄点钱财留子孙,这也就有了和我相处的机缘。茂荣老汉正过得逍遥,却不知好景不常,在一次外卖归途中三轮车不爭气,突然失了灵。为避行人,连车带人翻进了道旁的水渠里,摔伤了一条腿。我料想当时情景:儿子的车来去得风风火火,说被逮走真乃恰如其当。
打听到全部情况后,我叹了一口气。我叹气,是因吃了他经年的白搭菜,《注,白搭:苏中方言,意指凭空而得》算算菜钱,差不多可以买辆新三轮车了,正想小说完稿后买辆送他,不想他已被人"逮"走了,这份人情,让我如何还却呢?跟据"案情"分折,这回他犯下的事可谓不小,儿子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怕真是不容他回转了。再想想,我的忘年交有子如斯,也算是莫大的福气。还是祝福他老人家合家团聚儿孙绕膝吧。
今早才开店门,就望见道熟悉的车影和身影,喜匆匆掠门而去。我大呼,他则转身招呼:先卖菜再买烟。揉揉眼再看,不是他是谁?欣喜之余,不禁想:这个老头子,犯了这么大的事,一转眼却又被他脫身了,怕有什么魔法吧?
照例一捆鲜滴滴的菜,照例一包二元八的烟。半年重逢聊兴十足,我不解儿子怎肯放他回来的。他说腿治好了不回来干吗? 铁了心要回,他敢拿铐子铐人?我怪他有福不享有乐不乐,是个薄福的命。他问什么是个福?什么叫个乐?自在才有个乐,如他一般的快活自在,才算个真福气!说完大笑,笑完又笑:索性再告诉你老弟一桩大喜事吧,这回我将你老嫂子也“拐”回了!老汉我真个是拐了夫人又胜兵了!
笑声朗朗,发自丹田透过胸腔,从他的大嘴巴中迸出,洒落在我的店门前,跳荡在小镇的清晨里,像一群群快乐的蝌蚪哄窜,像一组组愉悦旳音符飞扬。于是我被感染了,小镇亦被感染了,整座乡镇里里外外都跟着他一起快乐起来。
一三年八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