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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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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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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里八刻游

我到苏州去办事,落脚在吴江的一位文友家里。距晚间的约见尚有三四个小时,便想去同里看看。文友说,骚人墨客游同里,当须一二日时间,或许能品出些味道淘出些文字来,此刻若去,斩头砍尾算时间,只有二个小时八刻时光,如此匆匆能看出个什么名堂来?偏我意执,虽不属骚人墨客,也不曾指望淘它什么文字,但到了吴江不去同里,怕留遗珠之憾。文友无奈,又见我一副土牛木马未谙世故的木讷之相,叹口气道:也罢,我便做你一回向导吧,倘若将你丢失,岂不是对不起中华文坛天下苍生了?这文友素来言词尖刻,早已见怪不怪。见她愿意同去,大喜,遂携二把伞出门,其时天有雨丝飘飘。

同里在吴江市的东北向,公交车资仅一元。途中,她问我对同里知有多少。我说少,甚少,尚属首谒。她便越发摇头了。于是对我加速充电,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话说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共炼得五色无稽崖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二块。间有一石特异, 华 彩四溢,流光射目,怜而藏之。另有一石成色稍逊,恐不堪用,便弃于大荒山青埂峰下。这块不堪补天的石头日后就幻成了贾宝玉身上的通灵宝玉,而那块最美的彩石则悄悄从娲皇的袖中逃逸,潜入这人间乐府之处,嬗为了同里------她这番极具夸张又颇具搞笑的喧染,将一车人都逗笑了。我说曹雪芹要被你气死的。她说不然同里是从何而来的?我说同里就那么的好?她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待会自己看吧。

同里是个古镇,有一千多年历史,这不为稀奇,天下间的千年古镇比比皆是。譬如我的家乡罗塘镇,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存在。镇的北郊,有一座沉睡于地下的殷周古城为证。如果不是考古发现和国家有关部门的公示,我说我的血缘流自三千一百多年前的一座军政要城,世人一定会骂我痴人说梦的。为什么?因为历史被割断了的缘故。同里的稀奇,在于千百年间的风雨浸袭和兵燹之灾,似乎独独都绕它而过,因而使它有幸地保存了几百处历代景点。这些景点,十之八九尽是明清时光的旧筑,尚有一二犹飘逸出宋元岁月的遗风。一个小镇的历史能够如此绵恒不绝的延续,又保存得这般的完好,就少见了。这要怎样的一种历史环境才能完成呢?这需要一脉相承的长治久安。长治久安才能安居乐业,安居乐业才能发展生产积累财富,衣丰食足的土地上就呈现出安宁和祥和。良性的历史进序,又使华夏文化有了宽松传承和有力发扬的条件,因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诸种文化意韵,便将小镇浸了个透。所以在我想来,同里的好,大概就在被人文意味层层洇润了的一个“旧”字上。这个旧字何其难得!世间的城廓市廛,与同里年岁相仿的多得去了,但它们要么被残损得千孔百疮,要么被割裂得体无完肤,要么干脆就被彻底湮没。而同里又因何能独得天佑安然如此呢?这个问题车上人争着答我了,他们说我们同里是福地呀,外有五湖相护,内有河网荡阵,兵火不进的!当年日本兵那么厉害,也只能隔岸相窥无功而退呢。一车人这样聊着的时候,同里也就到了。

一座气势恢宏的石街坊,上镌“明清遗风”四个苍劲古朴的大字,这就是同里古镇的大门了。东方小威尼斯就在这个巨大的门洞里静静地躺着。踏入这个门洞,立感阵阵古风扑面。明清格局的店铺商肆鳞次栉比。浩浩的古风吹拂得酒旗斜斜,商幡漾漾。斜斜的酒旗上浸染着明代的醉意,漾漾的商幡里招摇出清时的风情。青石铺就的街道,略显凹凸,那是古人留下的屐痕。行走其上,引游客时不时作时空之叹。此时雨已大了许些,游客们都撑了伞,满街上一时仿佛开了各色的花。文友说真是不巧,难得一瞬游,偏偏又逢雨,同里是对不住你这位贵宾了。而我却窃喜:烟雨江南本是最为令人消魂处,游同里又怎可无雨呢?此时虽非暮春三月,但这金秋的微风细雨还未透露出凋落的味道,斜斜地洒落来洗涤我身上的世尘,消解去胸中的凡念,让身心干干净净地来领略这江南水乡独有的风韵,当是再好不过,况且有文友作伴,文友乃佳人, 此刻又是束腰旗袍青花伞,何其妙也!

虽是雨天,游人却也如织。从肤色及衣着看,能看出他们皆来自于天之南北地之东西。奇怪的是,如此流量的街市上,并无一丝嘲杂喧嚣之音,整个镇子静得出奇,仿佛是一场无声电影,是一幅悄悄流动的画卷。商肆之间的交易,也无吆喝论价之声,有如尽用哑语进行。这样的宁静,将游人皆置入幻境,仿佛走进了时间隧道,没有了体重,只有灵魂在隧道里随意飘游。店铺间的商品,尽是地方特产,无现代工业气息。丝绸刺绣字画绢扇古玩等等,将游人引向深远悠长的历史巷陌,使他们没入了这古镇灿烂的地域文化的熏陶里。红菱白藕莲蓬鸡米,还有蹦跳着的鲜鱼活虾,这些鲜灵灵的水产品,又将他们转瞬间拉进了江南水乡的现世风情里。有一种酒叫上京白酒,曾是朝庭贡品,同里人用茅竹筒灌了,显得古意盎然。还有一种叫做状元蹄的肴蹄,色香具全金红油亮,引人望而流涎,也是同里的特产,别处学不会的。这两样东西放在市上,就时时在提醒着那些神思飘忽的游客们:我这是身在何处呢?噢,原来在天下独一无二的同里。

同里最具特色的是水。十五条清澈透亮的河流川字形穿镇而过,将镇子分割成数个小岛,然后以桥来连贯相通,这就有了家家临水户户通舟的稀有镇貌。桥为石桥,都是百把几百岁的年纪。虽然老了,但因当年用料精良匠心独运,尽显得坚健。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古桥上,都嵌有一付各具涵意的楹联。桥有了联,便有了灵魂,有了灵魂的古桥就精神了,鹤发童容一般。水多了桥必多船也更多,这三多就将同里渲染上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情画意。

. 同里还有一个美名,叫做“醇正水乡旧日江南”。这醇正水乡是完全叫得的,而旧日江南就不是可以随便冠名了。这旧日江南,不单指江南迷人的自然风光和糯软人心的吴音越语,不单指青花旗袍纸伞雨巷,它还得蕴含有深厚的文化意味。江南自古富庶地,因而重教化多才俊。余秋雨先生好像算过帐,他说仅是有清一朝,天下计出得百零八位状元,单苏州一府便占去了五十八席。同里就在吴江,吴江离苏州市只有十八公里。文友说,现时的吴江市其实就是古时的姑苏城呢。我来游同里,十有八九是冲着似曾相识里的一座桥来的。那桥叫普安桥,它的桥楹牵挂我心,那桥联是“一泓月色含规影,两岸书声接榜歌”。我实在是被这桥的两岸书声引来的。我的少时处在文革岁月,没有书读,有两年根本就不发课本,只将主席语录最新指示及报纸上文章来学。老师念完了事,并不要求记得,更别说背诵了,所以那时的学校里是很难听到读书声的。这种严重的生命缺陷,于我便对读书声有种近乎痴迷的渴望和企慕。这古桥两岸的琅琅书声,正是润泽我枯槁心灵的一处最佳灵泉。从这穿越了千年的读书声中,同里走出了一拨泼的时代精英贤宦名臣。自宋淳佑四年至清末的六百多年间,走出了状元一名,进士四十二人,文武举子九十三数之多。至于社会贤达才子佳人更若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远代有叶茵,徐纯夫,朱鹤龄,沈桂芬,袁龙,陆廉夫等等之众,近代有陈去病,金松岑,费凡,王绍鏊,蓝公武,范烟桥纭纭之流。他们在历史的画册里个个面目俊美身姿潇洒,好不倜傥风流!同里的书声,于社会更大的贡献则在于对平民的潜化功效,它教化众生善待自我美化人生,所以说旧日江南就是文韵熏陶了的平民生活的婉约和浪漫。你听听《桃花浪里鱼化龙》的传说吧,说一条鲤鱼乘着三月桃花汛破浪前进,要跃过龙门化为仙身。这龙门就是同里古镇上的富观桥,当它游至桥下奋力跃越之际,猛见到桥上走着位面如桃花的绝色佳丽,由不得尘心稍动略为迟疑,便错过了鱼化龙的绝佳时机,结果是头入龙门身留凡间,变成付龙首鱼身的怪模样。你再去过一过穿心弄吧,只要你胆敢进入这冗长幽暗的巷弄,又恰巧邂逅到一位光彩照人的异性,这时穿心弄里驻宿着的一个古怪精灵便将你俩的心一箭穿起,从此生生死死再也摆脱不去。这两则神话传说,你听了决没有丝毫的遗憾和畏惧,相反有种温罄的情怀牵着你去希冀人生珍惜爱情,因为同里人知道,甜蜜的情爱美满的婚姻,才是人生中最华美最动听的生命乐章。同里的先贤们创造了这样的传说,实实在在是为后辈们灌输一种生活的理念和生命的哲思:人生苦短得之不易,善待自我把握今生。全世界的人若能个个如此,又岂有杀戮和争伐呢?

可惜因为时间关系,我们不能亲睹这些景点了,包括陈去病和柳亚子常常聚会的南园茶社,包括那座名享天下被联合国立为全人类文化遗产的退思园。我们只能过一过三桥,因为文友说,若不过三桥,并不算到过同里。

三桥在镇中央的两河交汇处,立成品字型,分别为太平吉利和长庆。一主吉祥,一主财源,一主婚姻。同里有谣云:走过太平桥,一年四季身体好;走过吉利桥,生意兴隆步步高;走过长庆桥,青春常驻永不老。同里人有走三桥的习俗,在这三座古桥上走一走,一生便会无灾无难吉祥如愿。最缠绵不过的是长庆桥,这座桥主司着人间的姻缘。你从桥上走过,便会留下足印,这足印,只有与已往或未来的某位异性的足印相重叠时才能消失,而你也就同时为自己缔结了一段后世的姻缘。所以,年青的游客们都会争先恐后地走一走过一过。我却有些迟疑,毕竟不在那个年龄段了,身后的文友却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说上桥吧,去寻寻你后世的知音!桥上原本光洁坚硬的石级,已被亿万双足印踩踏得十分凹糙,这厚实的石板里,到底还隐藏着多少双未曾消失的丽足芳踪呢?但愿我在这座桥上是脚脚踩空。关于来生,我更愿意做个不为家室羁绊的独身者。心有此思, 再看桥上熙攘的游人 , 不觉都成了一群自寻烦恼的红男绿女罢了. 正自得意 , 不料脚下一滑, 险险栽下桥去 ,却被对面上桥的一位金发碧睛的外域美妇轻轻一拥,将我稳住,一脸的关切之色。我不会外文无从致谢,正尴尬时,身后的文友急步赶上将我扶起。她们用洋文说话,我是一句不懂,但料得是些感激道谢之类的礼貌对语而已。在这东西二方两位女性的一拥一扶之间,可笑我居然也有了春风入怀之感.差一点就会心旌摇荡了。下桥行行不远处,见一间工艺石器店,古香古色。店里的商品尽是酒具茶器文房用宝之类,皆乃店主亲手所制。不想同里镇上还有这样的能工巧匠,感叹不已。我被其间的一方砚吸引。那砚端的是好,材质密润制工精细,拙朴中显现灵气。将精湛的工艺和文化魂魄揉合成一处。我猜度这砚总有三四千的身价,一看才一百八十元,怦然心动,急急掏出二百元,要老板包装。那老板端端庄庄,一脸的儒雅之相,并不接钱,只是笑笑对我说,先生怕是看错价格了。再一细看果然不是?却是少看了一个零,一千八百元!这个价格虽比都市礼品店公道多了,但也不是我能消费得起的,便红了脸连道对不起。文友轻轻附耳说,喜欢就带上吧,铜锭不方便她可垫一垫。我却摇了头,下岗已经多年,无有正式工作,又哪有心思来置这样的尤物?便拎了一只二百元的酒壶说,这个最适我。

出得石器店,时间也就差不多了。匆匆买上二筒上京白酒原路返回。跨过那座石街坊,我们便象滑出了一个梦境。石坊外,雨已停止,行人早都收了伞。车辆喧嚣灯红酒绿市声一片。回望坊内的古街上,各色雨伞仍象繁花一般开在游客的肩头。透亮的雨丝,在向暮的古镇远处深幽背景的衬映下,丝丝分明地纷扬着。临水谁家客栈廊下的一排灯笼次递亮起,将古镇步步地引向了烟雨黄昏的朦胧。朦胧中的游客们,一个个依然象失了魂的梦游神,在默默地寻找着什么。镇里镇外,竟是两重天地。

文友见我一时犹还不过魂来,皓齿轻启笑问我道:虽是走马观花,想必亦有感悟吧?我不假思索脱口答道:同里其实就是一个梦!她的眸子立闪出惊讶和赞叹。良久,她幽幽地叹了又叹说:是啊,同里真的就是一处梦境,它的美它的内涵,也只有用梦字来表述了。可惜我们本邑人身处其间反到不识了它的面目,总是写不准它的文字来。尊驾虽八刻之游却一语道出了天机,可敬可贺,不日定有佳作现世也!

我本庸人,又是如此的仓促,只是走了一段老街,过了一过三桥,如何能写出什么好文来?不过我想,同里这块人间福地,或许当真就是娲皇炼就的补天石幻就而成。它静卧于聚积了天下灵气的苏淅沪之间,霓光闪显,将同里幻成一个梦境,让天下游客有一个慰藉心灵的处所,不管你是谁,只要到过同里,都会受到它的洗礼和启迪,都要由衷地为它而感叹。想当年日本法西斯的劣焰是何等的嚣张,它能一口吞下太平洋里的珍珠港,又怎么能踏不破同里周遭的区区水网呢?强盗也是人,只要是人,必定都有道人性底线。日本兵当年驻足四岸时,一定是被这人性深处的至境震住了,他们是不敢或不忍来搅扰这处全人类想往的梦境吧?在这处梦境里,没有奸巧机诈,没有争逐纷扰,不论高低贵贱,有的只是平和富庶宁静和安祥。这是全人类所理想的正道之光!强盗们也被这照切天宇的正道光焰所震慑了。这里是不是天下最宜人居的居所?同里,是不是人类的一个共同的精神故里? 它的存在,是不是在默默地指示着人类发展的终极方向?

只是我在这处梦境里被那方砚咬了一口,虽不甚痛,却也酸酸的,想必心中已落下一块浅浅的疤痕了。同里啊,我对你说了,你去告诉那方砚,就说我此番归去必当翻身江湖去捞把钱来,将它捉了回家。

                                                                 二零一零年十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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