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小照

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人。年少时当知青，贫下中农手把手教我学种田，学了七八年，但是一上调，就分不清春夏秋冬了。其实不用说上调后，便是做知青的当年月，也是搞不清楚的，各种农活只是跟着做，从不问时令节气间该种什么收什么。上调后也未曾学得一样技艺，反正有个工作单位，让做什么做什么，凡事不往心里去。直到单位倒闭下岗后，终无一技之长。好在我尚能守得清平，每日所需唯有三餐而已，也便一路苟活至今。

但若说一点东西都不会确也不然。比方说照像，我就会一点，因为我曾有幸参加过国家级的技能培训。学的专业，就是艺术人像摄影。虽因缺心眼没学好，但多少还是懂一点的。比方说人像照明的六种基本光线及人物摆拍的六种基本姿势，比方说何为高调低调中间调这种行业用语及它们之间的界定，还有就是如何使照片传神————那快门抓拍一刹间的技巧。有了这些本领，在乡镇级的照相馆里，也算是个人材了。但是这些本领，后来都因无用武之地全部丢光，在当时它们也没能让我风光多少。缘因很复杂，技术不娴熟常常失手固然是一方面，但高深的摄影理论不被世人接受才是主要的。理论说人脸是个球体，摄影师要将这颗球体拍出白-灰白-灰-暗灰和黑的五级色阶来，才能准确地反映出被摄者的真实容貌，如果还有高光吊斑和勾勒轮廓的手段，那就更好了。但那时的乡村男女们并不理会这些，他们只要你将一张面孔处理得尽量白才算好。倘若你讲究层次分出阴阳来，或者你强调艺术效果打上轮廓光发型灯，那你就注定麻烦了。他们必找你说话，说你不肯帮他们将脸洗干净，或说你将他们照老了，照成少年白发人等等。总之是吃了力不讨好，好心没好报，有嘴也说不清。其后不久，国家鼓励个体私营，小镇前后出现了二家私人相馆，他们所拍的照片面孔一式白，只两眼珠是黑的，头发呢，毫无一丝层次，不管男女一律给扣上顶“黑碳锅”。顾客们一阵风都跑那二家比白去了，我们的像馆就冷下来。经理背后叹气，说上千元的培训费换来了个将倒闭。他这是在说我的无用啊。

其实当年像馆的橱窗里，有几幅样照还是很有水准的。一幅是教材，拍的是摄影院校里的一位老教授。照片说足了他的学养和师德。一张是我自己，正身侧面，头颅微微上扬，青春的面孔上英华勃发，默默含情地注视着人生的前方。这两幅照片都是授业恩师的力作，参加过全国巡展，结业时被我费了力气才讨回的。另有一幅是个小孩，七八岁的囡囡吧，是我拍的。我以高调照片的手法将囡囡拍得天真烂曼童趣无限，真个是人见人爱。这几张样照，很是镇住了不少同行者，让他们知道了这家像馆里肯定有个高深莫测的家伙。

在国营像馆一统天下的时候，生意想不好都不行。姑娘们就别说了，像蝴蝶，一群一群地飘进飘出。小伙们则喜欢独往独行，因为他们要拍武功照。其时功夫电影风行全国，刚会走步的小孩子也要拿根棒棒“嗨嗨”地学吼叫。武功照很费时，一招一式地摆，马虎不得，人多了当然忙不转。最大的业务是拍订婚照。当时的农村，订婚照很神圣，两颗脑袋一靠，卡嚓一声就将他们的终生给定了，男女双方皆反悔不得。那张两个脑袋靠一起的二寸头布纹纸照片，比现在的结婚证还具法律效应。农历的逢双日，照像馆的门前就会排起长龙般的队伍。这里面有三媒六证，有亲朋好友，再就是七大姑八大爷们。说是来共同见证这段婚约，其实十有八九是冲着最后那张集体照。集体照很热闹，少则十数人多则数十人，你得将他们按男女老少高低胖瘦排好队，然后布光对焦上暗合。等这些都弄好，你却迟迟按不下快门，因为他们还是乱糟糟。眨眼的眨眼，毗牙的毗牙，或者摸一把前排的屁股，或者踢一脚后排的促狭。总之是嘻嘻哈哈不得安宁。任你喊多少遍口令也不管事。最后你无法，只得牙一咬心一狠，卡嚓完事。照完后他们并不离去，说：“照完了？这就算照完了？！”又说：“不行的不行的，我还没笑哩！”或说：“完了完了我眨眼张口了，肯定是个歪嘴斜眼了！”这样缠住你，你只好给他们再复张底片。有闹得凶的还会复两张，当然他们愿意贴底片费。

吵吵闹闹了许多年，到底为他人拍了多少照片，那是数不清了。而我自己则是没一张照片存下来。现在有时想顾盼一下曾经的我，却是再也寻不见了。

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人，无用到居然为自己保存张小照都做不到，天下如我者几多？然而我想：没有了就没有了吧，它们充其量也就是几帧人生的小照罢了。它们所记述的，只是一个表相的我，一个面对摄影镜头要充分表现好的我，所以它们只是一个虚我伪我而已。其实，人的一生无时无刻不被作为一个角色在被拍摄着。日月星辰是拍摄光源，天是白的相纸，地是黑的胶片，时间就是显影液。人的一盼一顾，一举一动，一生一世都被它们记录下来了。做大事的，或为将相或为域宰，无论功过是非，无论忠奸善恶，都被时间这道显影液显出，定在历史里，任谁也涂改不去。做小事的，或为小吏或为名流，他们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也都被风传于四乡八野，载之于俾书野传，一是一二是二不差分毫。至于更多的平民百姓，还包括我等这样的无用之人，也都从小到大不断地被拍摄下来，并将会一直拍摄下去直到老死。寻常人不足论，不屑为历史所显现，只能封藏在底片里，刻录于备案中。但这才是一个真实的自我，一幅人生的大照啊！

被摄于人生大照里的芸芸众生们，可要仔细了！倘若有一天机缘巧合也被时光显影了，出现的自我却是个歪嘴斜眼的模样，怎么好呢？

                                                                                    二零一一年七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