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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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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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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 爱 生 命

(一)

上一次住院还是2018年末,当时友人安排我住进了急诊病房,那里几乎是开放性的病区,临床是一位来自甘棠的农村老太太,她的几个外孙女到了晚上十点半了还舍不得走,嘚啵嘚啵地说个不停,不胜其烦,也没人管,住院部成了菜市场。新冠疫情之后,这家医院不敢怠慢,看门诊者须扫码登记不说,那住院病人必得做核酸检测,阴性合格者方准入院,即便是陪护也须如此;那病区又新设了门禁系统,有专人把守,病人不得随意出入不说,那探视者若没有核酸检测阴性证明,是万不能进入的。这样一来好处还是很多的,病人可以安心治病养病而不被打扰,那想来探视或者不来探视心下不忍者也就有了不来探视的借口,岂不两全其美!

18床是一位68岁的老年妇女,她的陪护是她的老伴儿——这个年纪是可以称呼老伴儿的了,他姓冯。老冯是张家湾镇上码头村人,该村在原先的东方化工厂旁边,如今也已经拆迁,只是还没有拿到新房的钥匙,他们一家在张家湾的皇木厂村租了一套二层独栋住着。

“在上码头住的是农村的平房,住得好着哪!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春天吃榆钱儿槐花儿,秋天有老倭瓜架冬瓜,那时候老伴儿身体好好的,就是到后来腿有点儿肿,可是常常是睡醒一觉就好了没事儿了!于是就没当回事儿!这回不是拆迁了嘛,我们租了皇木厂儿的那个别野(别墅,二层独栋),”说到这里老冯乐了,过后他接着说——

“谁想到房子是宽绰了,住着也痛快了,可到了冬天,那个(他妈的)暖气却不怎么样,那别野空间大,有点暖和气儿,都他奶奶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屋里呆着,就差穿棉大衣了!我这老伴儿就怕冷,一冷就要死要活的,不是伤风就是感冒。他奶奶的,说是过上了拆迁户的生活,可看我这老伴儿,还他妈不如住农村的平房大院子呢,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春天有榆钱儿槐花儿,秋天有架冬瓜老倭瓜,哎你吃过没有,老倭瓜咯吱盒儿馅的饺子,弄点醋再配上几瓣蒜,我操,美死我了!比他妈猪肉大葱的还好吃!”

说到这里,那老冯便狠劲儿地咽了一口口水!

(二)

“谁承想,这一着凉感冒,搁普通人扛扛吃点儿药也就过去了,大不了躺上两天,可我们家这位,还真就要死要活的了!哩哩啦啦多长时间哪,这且不说,她的那个腿可是消不了肿了,那家伙,那个脚肿的,鞋都穿不进去!

“我可真是糊涂啊!就这(样),我还给她每天早晨做片汤儿、汤面什么的,我怎么就不让她少吃点汤汤水水的东西呢!”老冯拍着脑袋后悔地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我说去医院瞧瞧吧,你猜怎么着,我们家这位,就是不去,儿子媳妇劝不好使,就连孙子劝也我白搭,人家认准了,‘就是不去医院!我没病,回头去遛个弯儿,多遛一会儿,多走一会儿就下去了!’咱也拗不过呀,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想或许真如她说的那样,出去遛个弯儿,多走几步路就肿就下去了。可你猜怎么着,这回还真就没下去,到后来还添儿毛病了——喘!嘿儿喽嘿儿喽喘个不住,这回再想耗着,可是不成了!

“最后还是来了L河(医院),大夫一看就说:‘住院吧!’我想哪儿跟哪儿呀就‘住院’!医院是你家开的大车店哪,住进去你能得好处还是怎么的?!再说了,要住院也得先弄清怎么回事儿吧!后来大夫说,‘你老伴儿多半儿是肾病合并肺炎并导致了肺水肿,肺部水肿又压迫了心脏,总而言之这是肾病综合症!’

“后来我和儿子一商量,走吧,上‘协和’(医院)吧,不想活才上‘L河’呢,我们想活,当然得去‘协和’了!后来到了‘协和’,足足用了大半天儿,号也挂上了,医生也给看了,你猜医生怎么说,‘从哪里来的?她的这个病你们那里的‘L河’ 就能看,你们还是回L河看吧!’这不是又回这里来了。并且这里的大夫看来是得到了通知,知道我们必得回来!都预备好床位了!”

“喝水,喝水!”这时病床上的病人气若游丝地喊道,老冯马上赶过去和颜悦色地和老伴儿说话并将水送到了嘴边。

老冯是好脾气的人,起码乍一看是这样的,他对躺在病床上的老伴儿极有耐心,即便夜里睡得着着儿的,老伴儿唤他他也几乎没有厌烦的时候。

老冯又是极好“搭讪”的,这源于那种“见面三分熟”的老北京的市井文化。京城虽说有四九城之说,但过去流动人口少,绝大部分都是老门旧户,都在一个胡同一条大街抑或是都在同一个城门楼子下面住着,起码都在这四九城住着,细一扫听,谁不知道谁呀!说起来农村就更是这样,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谁呀!那天我刚进去,来来回回楼上楼下的办手续,乍一进病房的门,浑身上下的汗还没有落(lao)身儿,这位爷(老冯)就开口了:

“哪村的?什么毛病呀?东西没少带呀!”言罢嘿嘿儿地先自笑了。

我想合着到这里来的就必得是“哪村的”,我心里正没好气懒得搭理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于是只是说,“东西是不能少带,这就好比出门旅游,你忘记带手纸了,恰巧也又内急必须立即上厕所,怎么办?没有手纸还要上厕所这可怎么办?!”

老冯边听边琢磨,后来也就乐了,咯咯地干笑着言道,“小弟,是这么回事儿!心细点儿没坏处!”

(三)

现在虽说是流动人口多了,春节、五一、十一什么的,有亿万人口在流动,谁还管谁是哪个村的?!吃饱了撑的,闲的吧你!可在老冯这一辈人的眼里,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性是改变不了的,非要跟查户口似的了解你,千方百计地找到共同话题,然后延伸开去,以求得一种认同感从而获得一种安全感,这或许是我面前的老冯的需要解构才能知道的心理。

17床是位58岁的妇女,香河渠口(据说和天津宝坻接壤)人,如果不看脸而只听声音,那慢条斯理的语气会以为那是位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盛年女子。老冯显然和这位妇女已经很熟络了,有点儿像老街坊,他甚至邀请人家以后到他的新房子去做客还可以住上几天,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并大声地征求了躺在床上的老伴儿的意见,老伴儿本就口齿不清这时候的回答就更是含糊其辞,不过老冯似乎是很满意,笑着对17床说,她答应了,高兴着呢!

既然熟络了,17床说话也就口无遮拦,虽然略有口音但燕语莺声令老冯很觉惬意。她先是说老冯脾气好懂得体贴人还会照顾人,之后又说老冯的老伴儿虽然躺在床上但瞧那脸上的肤色,想当年也是光彩照人的主儿,大哥你是怎么把人家追到手的?说罢便兀自笑了起来。老冯正要回答,那17床竟自接着说道——

“大哥你说你比嫂子小三岁,嫂子六十八,那你今年六十五了!不过你看着还真不像六十五,说你五十五都有人信呢!”说罢轻笑了起来。

那老冯一听17床妇女这样说便由不得面露得意之色,但却没有言声儿,只听那17床香河渠口妇女接着温言说道,“‘女大三,抱金砖’,怪不得你家现在又是楼房又是别野(玩笑)的,是不是还有几百万的存款哪!哈哈,您甭紧张,我不朝您借钱!”说到这里那17床妇女又轻笑了起来,而老冯则面无表情地干笑了两声算是作答,大约她心里在想,“借钱没有!哪跟哪儿呀,就提到借钱上了!我跟你什么关系?还没到借钱的份儿上吧!”气氛于是有些凝重。

在拆迁户面前最好别提楼房更别提钱,这是人家的隐私,而17床妇女显然不知道此间忌讳,但凝重的气氛就连我这个新来的16床都感觉到了,何况那个毕竟年龄已经五十有八的正在步入老年的妇女?谁都不是傻子。

我盘腿坐在病床上面听两个人谈话。那17床不经意间说道,“大哥,我这么看着,是不是我们嫂子个头儿比你还高?”

这本也是一个令人尴尬的话题,起码对于老冯是这样的,不过相比拆迁户与楼房、存款而言,这个话题显然轻松了许多,个头儿的高矮就摆在那里,任谁也改变不了,爹妈给的,天生就的,那老冯于是微笑着言道,“没错,妹妹!我们家这口子一米六,怎么样,可以了吧!”

“一米六,可是够高的了!”17床微笑着回答道,继而反问道,“大哥您呢,您有多高?”

“我比她矮三公分,一米五七!”说罢努力地向上拔了拔胸脯挺了挺腰板,似乎还掂了掂脚尖!

(四)

香河妇女听罢咯咯地笑出了声儿,她这一笑把个老冯给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在肚子里咕哝道,“有什么可笑的?!老子就是个矮个子,就是个地了排子!怎么了?你能奈我何!”老冯于是快要涨红了脸。

那娘们一看误会了,于是赶忙敛起笑容解释道,“大哥,我是笑您有福气!真的,大哥!”17床满脸诚恳地说道。

农村不善掩饰更不会说假话,看着香河妇女一脸的诚恳,更加地摸不着头脑甚至不知所措了,他满脸狐疑地瞧着对方。香河妇女于是笑着解释道,“大哥您听说过吧,反正我们那边儿有这样的说法——‘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福寿至,女大五赛老母,女大六乐不够’,您说您家嫂子大您三岁,您有个姐姐一样的媳妇,您的福气真是了不得呢!何况她身量也比您高,家里的活儿她全都得抢着干,您说您能不知足嘛!再不知足,您成什么人了,是不是!”

老冯闻听此言呵呵地乐出了声儿,边乐边说道,“妹妹你还真说对了,自从我俩结婚以后,她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一回哎,我上班走了,她居然追到了我们厂里,就为给我送一条秋裤!说是天儿冷了,怕我冻着!”

说到这里,老冯的眼眶有些潮湿了,这时老伴儿那里传来了“啊啊啊”的声音,老冯赶忙小跑着赶过去嘘寒问暖,过后又对着香河妇女抱怨说——

“吃不下东西,没有办法啊!好在还可以吃上几瓣儿桔子喝上几口水,这要是再能多吃上几口饭那可有多好!”

不过那老冯似乎很快忘记了眼前的不快和烦恼,他把跟前的椅子拉到病床对面的墙根儿下面坐下来,略带兴奋地对着17床说道,“要说呀我也不是那没有福气的人!”

“您没有福气,搁谁谁信哪!”香河妇女半是诚心半是玩笑地附和道。

老冯干笑了一声接着说道,“那一年我二十岁的时候,那时候还兴推荐上大学、推荐去工厂当工人什么的,当时县里的农机公司到我们村招工,我稀里糊涂地被推荐去当了工人!”说罢老冯嘿嘿儿的开心地笑了。

“其实我自小儿挺苦的,我到后来才知道我爹妈其实不是我的亲爹亲妈,我亲爹亲妈是谁在哪儿我现在都不知道!我他们(养父母)抱养的;不光是我,就连我姐也是他们抱养的。虽然是抱养的,可我姐对我挺好的,当然我也把她当成亲姐看,后来我姐嫁了我们同村,我也挺高兴,毕竟离的近有事也好有个照应。后来二零零几年那会儿,我爸妈相继过世,等到有了拆迁的信儿,我姐居然回来闹着跟我分家,说是这房是我爸妈的,不是我的,拆迁了也有她一份儿!

“可那时候已经有了政策,拆迁认的房本,房本是谁的名字,他谁就是房主!”

“那房本是你的名字啰?”17床问道。

“那可不是怎么的?我爹妈过世之后,村儿里就找我,让我给房本改名字,死人哼是不能当房主吧!就这,我稀里糊涂地把房子过了户,房主改成了我的名字,之后我还把它翻盖了,变成了五间红砖大瓦房连同一个大院子。你说这是赶上拆迁了,不拆还不行,那叫没法子!国家让你拆你说我不拆,那不是‘作雷’呢嘛!是不是?搁我的想法,我还真就想在那里养老了!

“我姐姐不服气,还上法院告我去了呢,说是我变更房主没有通知他,结果人家法官怎么说,您这都多年了,早过了诉讼时效了!就这,我姐落了个‘罗锅子上山’,烧鸡大窝脖。”

(真不知道这老冯是怎么想起来把这两种情况联络在一起的,我在旁边暗笑。)

“不过我还真没记仇,我想搁我我也得这么办,毕竟拆迁是要房有房、要钱有钱,那是几百年都遇不着、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能分一杯羹、吃一口肥肉,那就得分一杯羹、吃一口肥肉,不为自己也得为儿女想哪,是不是!”说到这里老冯大度地笑了。

(五)

笑过之后,老冯深深叹了口气,仿佛才回过神儿一般叹道,“那时候日子多好!等我当上进了工厂当了工人离开了农村,别人看我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了,你还爱信不信!原来走在(村里)街上,只有我搭理别人儿的份儿,现在也有人主动和我打招呼了,那时的工人就是比农民穿的体面,当然提亲说媒的也有不老少,可我一个也没瞧上,呵呵当然也有人家瞧不上我的时候!直到我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媒人给我介绍了她!”说着老冯的脸转向了18床自己的老伴儿。

“媒人倒也实在,说这是个老姑娘了!老姑娘可是老姑娘,人家成为老姑娘可是有原因的,第一是因为‘俊’,不俊就随便找个主儿嫁了,那还成的了‘老姑娘’?就是因为长得‘俊’,所以呀就有点挑剔,不是嫌人家是农村户口是农民,就是嫌人家模样不如意,最后言明了非‘居民户口’不嫁。这句话一说出去,农民出身的小伙子们是没戏了,可居民户口的(小伙子)就那么好找?!结果到后来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到后来就这么耗成了老姑娘,那一年她都二十八了,说起来那些结婚早的姑娘,到了二十八孩子都有上中学的了,这位还(是)左也不是又也不是的当她的老姑娘呢!

“媒人说,‘只比你大三岁,那就先见见,成算(好)不成拉倒,我再给你介绍别的(姑娘)!’结果您猜怎么着,成了!鬼使神差、命中注定,我想她之所以相看了那么多(对象)都不成,那准是在等着我呢!我不出现,她敢嫁人?!”说到这里老冯嘿嘿儿笑出了声儿,而老伴儿却咕哝地说着什么,老冯凑过去问道,“是要喝水吗?不是!那你说什么呢?‘臭美!’”

老冯又开心笑着对着17床说,“呵呵,她骂我‘臭美’呢!”言罢更加响亮的笑了起来。

“在说我姐吧,告过我之后有几年没来往,都上了法院了,还有什么脸见面儿来往?来往说什么?

“后来事情(拆迁)都落定了,还是我先去看的她,毕竟原来是一家人,现在即便是两家人,也有原来的亲情在呢不是?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亲情’不一定是有血缘关系才有,有血缘关系又怎么了?我们村就有啊,这次拆迁(本性)就全看出来了,兄弟反目,姐弟反目,还有父子反目的,为什么父子反目?就因为那哥哥觉得老爹偏向弟弟,哥哥的房子八十平米,弟弟的房子九十平米,哥哥想着不公平,越想越气,最后也告到法院去了!你说,什么事儿呀这叫!”

老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家没这些事儿!我们家分了三套楼房,一居、两居、三居各一套……”

“啧啧,您家可真是发财了!都说拆迁户又是房子又是钱的,还真是这样儿!”17床妇女兴奋地说着,好像她也跟着沾光儿了似的,“那您不得住到那三居室里去?六十多奔七十岁了,可以享受享受了,也该享受享受了!”

(六)

“三居,一百三十多平,我们老两口儿去住,我总觉有点儿抽风,起码也是浪费!背后肯定让人笑话,给人留下话把儿?”老冯说道。

“什么话把儿呀,大哥?平房的时候你是一家之主,房本上是你的名字,现在拆迁了,你们老两口儿住三居那是理所当然,一百三十多(平)又怎么了,你配(住那么大的房子)!”17床妇女平静却又坚定地说道。

“我当初也是这么想,忙活了一辈子,临了能住上大房子不是理所当然嘛!可如果我不住三居,我去住那个五十平的一居,首先是够住的,老两口儿住一套五十平的房子,岂不是绰绰有余!之后我把那套一百三十平的三居给孙子,就算是爷爷奶奶给孙子的未来结婚的礼物,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于是我就这么干了!老伴儿当然也支持我,她就这点儿好,只要是我决定了的(事儿),我这老伴儿从来都支持!”

“那是您做的正,行的直!不贪心!”香河妇女由衷地赞叹道。

“什么‘做的正,行的直’呀,您夸奖我了!我也想过,这真要是我们两个老的去住这三居(室),就真那么心安理得?!就不考虑儿子、媳妇的感受,他们会怎么想?就是不考虑儿子、媳妇,那孙子和以后的孙媳妇怎么样,又会怎么想?

“——‘这两个老不死的,都快成棺材瓤子了,还占着三居住着,一百三十多(平米)的面积,他两个就这么心安理得?!’我怕晚辈这么说我们!

“再说了,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有个地方住就得了,五十平的一居(室),足够我们老两口儿养老的了!争它作什么?到头来谁敢保证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什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么说吧,两个老的住上‘大三居’了,可是儿子、媳妇、孙子俩三月也不过来瞧你一眼,你说你这活着得够多没劲!如果住大房子招人‘恨’惹人厌,那还不如干脆找个不招人恨不惹人厌的法子——给孙子留着,‘有了梧桐树,还怕引不来金凤凰’!到时候我孙子娶个好孙媳妇进门,再给我们生个重孙子,那不是‘纳(鞋)底子不用锥子——真(针)好’嘛!嘿嘿儿……”说到这里,那老冯开心地乐了!

“大哥,您真成!您想的忒多了!”17床女子叹了口气说道,“您孙子今年多大,二十(岁)了?”

“十八,上中专呢,再有几年就毕业了!”

“这才十八,您就把(结婚)房子给他准备好了?!”香河妇女感叹道。

“哎这算什么,(村里)都这样儿!我们村有一户,他爸爸给他留了仨房本,结果这次(拆迁)弄了十来套房,别说孙子的,就连重孙子的(房)都有了!呵呵!

“即便现在我住了三居,等我们没了,那时候再给孙子吗?到时候儿子要是不同意呢?儿子说‘我是(他)儿子,直接继承人,这三居凭什么给他孙子?’到那时候我们两眼一闭嗝屁(死)了见阎王去了,他们爷俩儿因为这房子再打起来,弄得父子反目不和,让老街坊笑话!那我能比得上眼!与其那样儿,我干脆就来个痛快的,直接把那三居给我孙子,房契上直接写他的名字,这不全结了!省得以后闹腾!”说罢老冯满意地笑了。

(七)

这天是周六,病房虽是有值班大夫,但差不多就只是维持治疗而已,那17床的香河妇女已经不再输液,就连口服药也不见发给。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村女子是因“蛋白尿”被收进来的,之前也曾到市区的一家三甲医院诊察,之后人家说没有床位,要想住院得排队到四十天之后,况且您的这个病还不到在这里住院检查治疗的程度,那里的医生同样建议她来这里,L河医院给她做了“穿刺”,结果医生在手术中便念叨说,她的肾颜色、质地都好着呢,回家好好养养,注意低蛋白饮食也就是了。

第二天是周日,午饭过后香河妇女就由儿女接着走了,之前还嘱咐老冯说她定了晚饭——土豆烧排骨和米饭,大哥你就领回来吃吧!

“你把它退掉吧,那菜不便宜呢!”老冯诚心劝说道。

“退什么呀?没多少钱!有(退菜钱)那功夫我都到家了。”香河妇女说道,“上了京沈(高速),再往前一溜达就到家了,家里他们都给我预备下了(吃的),您就把那个菜领回来吃吧!”

最后还香河妇女还笑着说,“别忘了等您家的楼房下来,请我到您家里做客哟!”说完便走了,过后老冯还咕哝说,“做客?连个电话都没留,我想请你来做客又到哪里去找你哟!”说罢不禁有些黯然,等到晚上拿到那份土豆烧排骨的时候不禁大声抱怨着,“三十多块一份的‘土豆烧排骨’,怎么就成了土豆汤烧排骨了!还不如西红柿炒鸡蛋来的实惠。”

香河妇女走后,诺大的病房里显得空旷寂静了许多,那18床老冯的老伴儿的一声轻微的呻吟都显得声音异常的真切,老冯显得有些焦躁了不淡定了,和香河妇女聊天谈家长里短,那时间常于不经意间流逝,刚才还是下午的白光耀眼须拉上窗帘,只一会儿功夫便暗淡了下来,原来天边来了一片的铅色的云,随着那漫天的云过来的还有呼啦啦的风,老冯见状赶忙将窗子关严。

午睡醒来,我歪在床上看书,那是一本上午才被送来的竖版《红楼梦》,而那老冯手中竖持一只半米来长的金属管状物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老冯的头部刚刚过了床头,但此时这个人却是身板挺直,浑身似乎都在较劲,他自称在做操,自己创制的健身操,那时我想起了孔子向师襄学音乐所演奏的《文王操》,但随即一笑便收回了目光。《文王操》是何等的雄浑尚且不论,那孔圣人的学习精神与方法在我头脑中闪过,“不亏为圣人哪!”我在心中感叹了一句,后来便专注地看我的《红楼梦》。

老冯不时拿眼睛的余光瞟上我一眼,有几次还欲张口同我说话,但我始终装着没看见。我想自己清静一会儿,没事儿跟人达拉话儿,我现在是半点儿兴趣也没有。那老冯虽不是“话痨”,但没了说话的对象,他便浑身不自在。

那时我正看到第二十八回,宝玉、薛蟠一干人等在喝酒行酒令,轮到薛蟠行时,我竟自哈哈哈地笑出了声儿。曹翁描写了薛蟠的酒令,那是其中少有的一段真实描写,虽然有些牙碜,但足见作者对于薛蟠这个形象是有恨更有爱的,这与第八十一回,高鹗续写的开篇就将薛蟠打入死牢之后直到结束也没露面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这也正说明了八十回之后的格调与前八十回存在着多么大的反差。

(八)

京东这个地方有一句叫作“矬老婆高声”的说法,那大意是说,个子矮的主儿一般声音都大,比如那京剧里的矮小的丑角一出场,大都要亮亮嗓子声震全场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同样道理,眼前的这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地了排子”的矮个子的老冯,也该是个亮嗓门,实际上他不是,他的嗓音略沙,但却思路清晰口齿伶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其中当然有京东人的口音,就比如管“燕郊”不叫燕郊而叫“烟缴”,前面一个字音很重,后面一个则一带而过,想当年我小的时候,总觉得燕郊是个盛产烟叶的所在,要不然为什么称其为“烟缴”?后来才知道不是。

说起来那老冯自是不能免俗,说起话来京东口音不断,比如说“回家了”他不说“回家了”,而说“家走了”;又比如“四叔”不说“四叔”而叫成“四塾”;而哥哥呢不说哥哥,而说成“咯咯”,并且前面那个字照例音须重一些,而后面的那个字则是一带而过,有点像公鸡打鸣儿……。

虽然是这样的一个时候、这样的一个地点,但在这么小的空间内能听到这久违了的乡音,心里还是觉得满亲切的。

但莫名其妙查户口般的问东问西终是令人反感的,可碍于自己是个新来的,面子上须得过得去,遇事儿须得忍着点儿,再说了,你有千问我不是还可以不回答呢嘛!

当那老冯在我刚进病房时,查户口似的问我是“哪个村的”,之后又好奇地问我住哪儿,继而又说,“听您说话,不像是我们这里人?!”

“怎么不像?!”抓住这个话题反问道,“京东人说话又是什么样的呢?!告诉你吧(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年龄,因此称呼他‘你’),我是潞城人,新屯村的,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怎么就说话不像这里人了?!”

老冯支支吾吾地说,“我知道潞城,新屯就那个六环路边儿的村子吧,我知道那里!”总算找到共同点了,那时我俩似乎都释然了,“可您说话真跟我们不一样!”老冯照例称呼我作“您”,在他心中,和陌生人说话称呼“您”那是顺理成章的,甭管岁数大小。

有时候我真想给他两句,后来想想算了,都不容易,人家都六十有五了,老伴儿又是那种情况,他心里肯定够搓火的,何必再不着四六地给人家两句,教训别人能显出你牛逼还是怎么的?于是我说我住交通队边儿上,老冯找到了共同语言般地紧接着说——

“是呀?!那边儿不是在盖新楼,不是南关的地方儿?!听说那是京东现今最贵的(楼盘),六七万(一平米),您没弄一套?”老冯当时睁大的他的双眼盯视着我。

我笑了,“我是真想弄他一套两套的!可这不是限购嘛,这不就给‘陷’住了!”言罢干笑了两声,心想就敞开儿了不限购,我是不是也得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摸摸自己个儿口袋有多少钱?还得知道自己值多少钱,是不是?

正在我耐心消耗殆尽之时,那老冯又问我在哪儿工作,我应付地说在商业系统,心想见好儿就收吧,我在哪儿工作跟你关系不大吧!那一位(老冯)则有打破沙锅穷追猛问且越问越细之势,其时本人心里很烦但又不便发作,于是装作没听见皱着眉头不再理会他,过了一会儿老冯才讪讪地回到了位置坐下来。

常年生活于农村的老冯,自是有那农人的朴实,同时又有着对于传承的接续。京东本是漕运文化的兴旺之地,这里人本热情,你到馆子里吃饭,到街边的理发摊儿理发,就是到修车摊儿上借用气筒打个气,那都不会受到冷落,搭讪、招呼客人是这里最起码的规矩和礼节,过去做学徒的伙计首先要学的如何待承客人,而这位“冯爷”恰是这样的一个人,或者说冯爷正是这种文化传承的体现。

(九)

老冯虽是五短身材,但体态还是匀称的,只是相对于身高而言,那头略大了些,从侧面看去就像是一只没长毛儿的饱满的大冬瓜——前额略鼓后脑勺儿突出,整个脑袋寸草皆无。那天午后老冯在卫生间呆了好长时间,出来时让人眼前一亮,下巴光光的,脑袋亦光光了,就像是聚光灯下的盐碱地那般耀眼。

“怎么样,小弟,这回干净了吧!”老冯见我盯着他瞧便得意地问道,“哥哥我这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万事能自己做那就绝不求人,我这头,自打记事儿起就没去过理发店,理发摊儿什么的都甭指望我去!”

说到这里老冯突然话锋一转地问道,“小时候都是我妈给我剃头,那可真正是用剃刀‘剃头’,不是推头,您还别说,我妈手艺不错,搁现在,开个剃头摊儿什么的准成!哎您猜我爹妈是干嘛的?”

正在我“大眼儿瞪小眼儿”心中疑惑不知如何回答之际,老冯接着说道,“他们原来是‘宫里’的,不是再早有一部电影叫什么《最后一个太监》什么的嘛,我爹妈(养父母)就是那样的主儿!”

我听后嘴张开成了“O”型,“您不信吧?连我都不信,后来我瞧见了,瞧得真真儿的,由不得我不信!”

“瞧什么呀瞧得真真儿的?”我明知故问地笑问道。

“咳就是那个地方!”老冯边说边比划一下下身。

“这您就知道了吧,我和我姐都是他们‘抱来’的,那是千真万确的,并且我和我姐根本就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话又说回来了,有血缘关系又能怎么地?碰到拆迁这种千年不遇的好事,又是房又是钱的,能争一分是一分,绝不后退!人哪,在钱财面前就忘记了亲情啦!”老冯感叹道。

“嗨您瞧,我怎么把话儿扯到这儿来了?!”老冯用手拍了拍锃光瓦亮的脑袋咕哝道,“您说,就推头一项,我得省多少钱?!好家伙,现在大街上的那个美容美发店,再小的店儿,没个三十五十的您还想理发?您瞧我这儿……”

边说他边挥了挥右手里的剃须刀,“就这么先用温水把脑袋打湿,就跟平时洗脸一样,然后打上香皂,再用这个呲楞呲楞这么一来,胡子也刮了,头发也剃了,省事又省钱!

“我一哥们儿,估计是前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赶是酒劲儿还没过,居然刮脸儿的时候把眉毛顺便给剃了!您说这玩意儿,得有多没溜儿!他媳妇跟闹,有用吗?没用!上午闹完,中午接着喝!下午闹完,晚上接茬儿(喝酒)!您说这喝酒有什么好处?见了酒,怎么就比见了他爹他妈还亲呢?!”

“冯大哥,你说你不抽烟不喝酒,是从年轻那会儿就没学会吗?”我问道。

“可不是怎么的!我爹妈(养父母)都会抽烟,是用烟袋抽的那种,还喝酒,那时候我抽了多少年的‘二手烟’啊!打从那会儿起,我就腻歪抽烟。这喝酒也是,你瞧我那个大外甥,吃饭必喝酒,喝完酒之后还闹腾!闹腾到什么程度?说句不好听的,就差挖绝户坟、踹寡妇门了!现在他儿子也学他,一天两顿儿酒,一天不喝酒,那手都哆嗦!你说说,这是什么人呢这是!”

(十)

老冯那时就站在我的床头,说到他养母给他理发、他养父是个失了命根子的主儿,他还是乐呵呵的,而当说到他的哥们儿失手剃掉眉毛的时候,他竟是开心地嘿嘿儿笑了起来;但转而提到外甥及其儿子爷们儿逗着风儿地喝酒的时候,他变得愤懑了——

“咳我就不明白了,这喝酒有什么好儿,怎么跟它就那么亲!!”老冯边说边梗梗着脖子,像是他的外甥爷俩儿就站在他的面前听他训话一般,手掌和手臂配合着不时地有力地挥动着——

“不喝酒你能死啊,还是怎么的?!你说你这个当爹的,好好的一个司机,打从什么时候你就好上这一口儿了呢?是不是倒退二十年,那会儿汽车少,干司机的活儿总能让别人求着你,那难免就接长不短儿有人请你吃吃饭喝喝酒,是不是打那会儿开始吃馋了喝上瘾来的?我估摸着是那个时候!你说你吃点儿喝点儿那都不过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我这当舅舅的也不好老是唠叨你,可我不唠叨你,你爹你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难道就眼瞧着你这么下去?

“他关键是什么呀?要是偶尔地吃点儿喝点儿也就罢了,关键是到后来顿顿儿都得喝,恨不得大早晨起来就着咸菜丝儿都得咕隆灌上这么一口,中午、晚上那就更是开始光明正大的喝!那成什么玩意儿了!那时候没有‘醉酒入刑’什么的,那时候他也年轻,喝点酒能扛得住,不耽误事儿,但终归给人一个‘大酒包’的印象,那以后谁还敢放心地让他开车了呀,是不是,搁我我也得掂量掂量啊!

“万幸的是,直到我这个外甥被人家安排干了别的差事儿,这期间愣是没出事儿!只是有不止一次地晚不晌儿在外面跟人喝酒,许是喝多了,回家的时候倒在路边的排水沟了睡了一宿!你说他这点儿起子!

“有了这样的爹,那儿子总得引以为戒吧,可他们家不是,他这个儿子跟着他学,赶是上了初中就学会了抽烟喝酒,等到有了拆迁的信儿,那就更是有了倚恃,又是房又是钱的,这辈子算是不用着房和钱的急了!您猜他儿子怎么说?有钱不花留着存银行下崽儿啊?得!于是这就开始‘造’!父子俩经常能在外面吃饭喝酒的馆子里碰着,他俩倒是也想得开,从来也不避讳,你吃你的我喝我的,你有你的朋友圈儿,我有我的朋友圈儿,俩人哎谁也不妨碍谁!而且到最后还经常是前后脚儿地醉醺醺地回家。

“到现在,我的这个外甥的儿子——要论起来也是我的外孙子——都三十挂零儿了,还没搞对象,更甭提结婚了!他爸爸背地里笑着跟我说——交女朋友能有喝酒重要?!我当时就骂他,我说:你真是昏了头了!你儿子这么行事你不管不问,还在旁边敲锣边儿!”

之后老冯正面对着我说道,“跟您说,我这个外甥,要是我儿子,就这么行事,就这么当爹,我早跟王八蛋窜儿了!他妈的过去提笼架鸟的主儿也没有这么惯着后辈的!”

言罢,老冯嘟囔了一句,“哎,碰上了(这么一个外甥和他的儿子),没办法呀!”边说边胡撸了几把他的刚剃好的光亮的脑袋。

(十一)

六十五岁也可以被称之为老头儿了,而他的六十八岁的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说起话来气力弱得“没有办法”的老伴儿也更可以被称之为老妇人了。这时候似乎又到了老冯的老伴儿呼唤他的时候,她啊啊了两声那老冯便迅即却又是稳健地地奔到老伴儿床边问安侍候。

这是几天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端详这个六十有五的老头儿,这老冯虽然是个矮个子,但身量匀称肤色白皙,要说还真不像一个纯粹的农村老头儿,想来人家二十郎当岁就进了工厂,虽然生长在农村,但诚然他已经不是一个农民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老冯的脑袋都是那个没长毛儿的冬瓜的形状,相比身量而言那是大了一号;它朝前的那面儿是一张介于国字脸和鸭蛋脸之间的一张脸,只是中间部位略微凹进一些,因而眼睛和鼻根那个位置呈凹陷状,这样就见出他的下唇包裹着上唇,总的看来,这仍不失为一张端正的脸。

正是中午时分,外面的阳光分外的充足,正在靠窗位置的老冯于是将淡蓝色的窗帘拉上,之后就坐在老伴儿病床边的椅子上面休息,

这个只剩下两个病人外加老冯的病房里显得很是安静,老冯的那张嘴闭上之后,更是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直到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片云连同一阵不可名状的狂风,将那窗帘吹得飘了起来,那老冯便激灵一下起了来,连忙将窗子关严别好。

“今年的天儿够多怪!刚还是大晴天儿,这说来风它还就来风了!”

窗外的天气变化连同老冯关窗、絮叨所弄出来的响动居然没有弄醒我,病房里少有的安静和输液、用药之后所带来的安全感使得如我这般的病人心中觉得进入了保险箱,那些诸如抽烟、酗酒等为老冯所鄙夷的不良嗜好这时已经远远的逃离开了,呼吸与心跳的声音悄然在身体中律动,这时便有一种深孕于母体中的安然……

打败我们自身的,真的是敌人吗?有很大可能不是这样,打败我们的常常就是我们自己。我们身体里所有的贪婪、嗔恨、痴心、妄念以及轻慢之心,这些将我们自身的真心良知所蒙蔽了的毒素,是打败我们的真正的罪魁祸首。

我们又是因为什么而快乐?我们的快乐常常是因为贪欲得到了满足;欲望得到了满足,且不论这个欲望,难道就不会再生出新的欲望?所谓欲壑难填,一旦生出来新的欲望,你还会快乐吗?那什么又是快乐,钱钟书先生的《写在人生边上》说,快乐之所以称之为快乐,是因为那个乐总是很快就会过去的,一个快字将人生说得极透彻。《金刚经》里这样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么说到底,人生应该追求什么呢?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睡眠的头脑中生出来,于是一丝烦躁便随之生出来,烦躁轻易地便将午后的安眠打破,我于是睁开了眼睛。

(十二)

这里是这家医院顶楼的一个不大的角落,作为这个科室的住院病区,按照医院的规定,没有医护人员的允许,病人不得离开,那些没病的看护当然也在此规定之列,不经允许不得随意进出。

病房不见了老冯的身影,靠近窗子的那张标号为“18”的床上躺着他的老伴儿,那老冯的声音这时从外面的走廊里传了进来,这耐不住寂寞的老冯在楼道里边“走柳儿”,边和一位职业看护聊着什么,在这样的病房里,最难忍受的似乎还不是病人,而是这些看护病人的人。

我也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上午照例是输液,不是很多,最多一个半小时就可完事儿,下午、晚上没事儿的时候便楼道里走一走,在这样的一个“T”型走廊中,走一圈在百四十步左右,要走上五千步须在这个空间里绕上将近四十圈儿,而这样的一圈儿又一圈儿地沿着同样的路径溜达,颇有点儿像那只围着碾盘拉磨的驴子,只不过驴子通常是负重拉动碾子磨面,而且为了防止它偷吃东西,同时也为了防止它拉磨拉晕了头便给它蒙上了眼罩,而如我这般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活动筋骨的人虽然局促了些,但还是没有太多拘束的。

有一刻我想起了那会被打入荒岛死囚牢里的“基督山伯爵”,不过,和他相比我们该有多么的幸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不习惯结伴走路,因而常常是一个人踯躅独行,那老冯似乎看出我的这个“癖好”便不来打扰我,我俩在中途相遇也如陌路一般,他拿着他的那根半米长的金属管儿,大多时候是背在背后,他的新近才刮干净的光亮的冬瓜形状的脑袋不时地在我眼前晃动,他的那身长袖的深棕色的很厚的线衣,在我的挽着袖子的病号服面前显得那么的炸眼。

在我住院的这几天,老冯从来没有洗过澡,虽然病房的卫生间里有淋浴器,但几乎从来没有被使用过,那好像就是个摆设,直到我进入病房,从护士站的护士那里要来水卡,老冯他们方才知道这里原来竟然可以洗澡(淋雨)。

那天我说,“老冯你也去洗洗吧!热水好的很!”

而老冯却嘿嘿儿一笑地婉拒了,他说他除了夏天才洗澡之外,其余季节他从来不洗澡,因为每次洗澡过后都会着凉感冒。面对我的诧异那老冯再解释道,他一般的擦澡,而不是脱光了衣服洗澡,自己是干性皮肤不容易出汗。但不论怎么说,作为六十五岁的老汉,连续照看了六十八岁的卧床的老伴儿二十来天,看那模样,竟还是精精神神的,不见有疲劳的迹象。不能不让我这个才刚进入“知天命”年龄的中年人羡慕。“做一个健康人,没病没灾儿的,该有多好!”我在心中感叹着。

(十三)

老冯诚然是个“看护”,长他三岁的老伴儿已经入院近二十天,老冯迎来送往地送走了好几个病人,而他的老伴儿却仍不见好转,吃不下东西,在输液问题上那医生也在左右掂量琢磨,治这个病的药会对心脏有影响,而那个药又会加重某个器官的负担,那个器官已经负担很重了,一旦再加重垮掉了怎么办?

老冯还是相信医生的,否则到这里来不是瞎耽误功夫?眼前的老冯虽然生得五短身材,但他的头脑却是灵光的,如果早先他对“不想活,上L河(医院)”的说法半信半疑,那17床香河妇女的一席话之后,老冯便改变了对这家医院的看法,在京东,L河医院的设施设备是一流的,医生水平固然与协和等全国有名的医院的医生有一定的差距,但一般常见的疾病在这儿是可以放心医治的,“我们县医院看不了的病,有好大一部分就是来这里看好的!所以您可不能听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传什么,您说是不是?!”

香河妇女的一席话之后,老冯心内的顾虑打消了不少,但他还是不明白,怎么总发低烧,怎么就腿肿得一按一个坑,怎么就吃不下喝不动没有尿呢?怎么就非得“透析”?这一旦透了析,听说就离不开了,个把星期总得透上一次,要不然这体内毒素累积得多了,就会导致器官衰竭,那这人岂不是完了?!

主治医生是位三十上下的年轻博士,个头儿比老冯略高一些,说话平静并且常用商量的语气,他建议老冯尽快同意老伴儿透析治疗,透析之后,体内多余的“水”连同混合其中的垃圾毒素一同都会被“拽”出来,身体内多余的水少了,垃圾毒素没有了,身体就像是卸下了三几十斤的负重,就像是让您连日背着一只三四十斤的面口袋,等到有一天让您卸去这个累赘,您是不是觉得一身轻松?

“何止是一身轻松呀,我看我都快练成‘轻功儿’了!”老冯高兴地附和道。

是呀,博士医生接着说道,身体轻松了,各个脏器也就轻松,干起活儿来就如同顺水行舟,轻快了许多,自然这病就轻了好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这能行吗?除了这件事让老冯烦心之外,还真瞧不出他有多么的沮丧,相反他显得很是乐观,时常听见他小声儿地哼唱他那个年龄段的人喜爱的歌曲。精神上的放松自有他身体方面的基础,你让一个“命都顾不过来”是主儿轻松的唱歌、快乐的生活,那可能吗?恐怕不可能。而我面前的老冯没有不良的爱好和生活习惯,是以身体顶呱呱的硬朗,这个岁数独自在医院的病房里没白天没黑夜的照顾卧病在床的老伴儿,没有很好的身体支撑能行吗?恐怕不能。

(十四)

在“17床”香河妇女周六中午出院之后的第二天中午,眼瞧着周日下午不会再有新的病人来住院,人们大多知道周末只有值班医生,与其在那个时候住院瞎耽误功夫,还不如在家好好休整等周一再来住院。

周日午休过后,我盘腿坐在病床瞧着来回扭脖子又伸胳膊又踢腿儿做“保健操”的老冯,已经憋闷了几天的我朝老冯开口道,“老冯大哥,你这是在做操吗?”

“是呀小弟”,老冯笑着回答道,“这是我自创的保健操,以往我每天做三次,上午、下午、晚上各一次!”老冯不无自豪地说道。

“老冯大哥,我看你的身体已经很好了!你看你都六十五了,这身板儿还是这么笔直笔直的,行动坐卧没有半点儿迟缓,这平时呢也不见你有疲劳疲倦的样子。你老伴儿住院得有二十来天了吧,那就是说在这儿陪伴了她二十来天,现在您瞧瞧您,还是这么精神饱满,没有丝毫的倦怠,您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此时的老冯停住脚步站在了我的床头,左边大右边小的一双亮亮的眼睛盯视着我,这时我便诚心说道,“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不良嗜好,这是你身体健康的一大原因!你想想,如果你从二十五开始抽烟喝酒,到现在有多少年了?四十年!

“烟抽了四十年,酒喝了四十载,且不说这要糟蹋你多少钱,它关键是这会对你的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呀,对不对!像你这样,六十有五了,从来不抽烟喝酒还这么注意保养身体,更关键的是我发现你还是个乐天派,时不时地来上一段儿解解闷儿,您说说,像您这样,要想不健康都难!是不是!”

我也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了,或许午觉睡美了心情特别的愉快,于是就尽力把这种愉快释放出去,这就好比心中充满怨气的人看人看事儿甚至看自己都不顺眼,且这种怨气得找个人发泄一样,于是这间只有两个病人外加作为看护的老冯的病房里,那地了排子般的老冯便自然成为了我的愉快心情的释放对象,这样一来那老冯便显而易见地露出美滋滋的得意之色,脸膛上竟自放出光彩来。

“是呀,你说的这些我还真没想过!话又说回来,想那么多干嘛?累!”

说完这句话,那老冯竟搬了把椅子,在我对面靠墙的位置坐了,大有长聊之势,之后继续言道,“小弟呀,我看你跟我们农民不一样,但我也得说说我的心里话,这做人做事什么的,讲究的是问心无愧,那对自己个儿的身体就是不是更该这样?!那可不是,对自己的身体也得问心无愧。

“小弟呀,我还跟你说,我何止不抽烟不喝酒啊,我还不喝茶呢!这人活着为了什么呀?不能只为自己,那是为了儿孙吗?我想也不是,这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人活着好也好歹也罢,为的是她!”

说到这里老冯抬手指了指18床上的老伴儿,“这才是人这一辈子最应该也最值得咱老爷们儿挂念扶持守护的人呢!”

(十五)

恰在此时,那18床上的老冯的老伴儿又开始呼唤上了,老冯闻听便如老猿一般窜了过去。

“你和谁说话呢?香河娘们儿不是出院了嘛!”那老妇人有气无力地嘟囔着问老冯道。

“香河娘们儿昨儿就出院了!我在和咱们小弟说话呢,我和小弟聊两句!”老冯凑近老妇大声说道,“你这一到白天就睁不开眼,是太阳光晃眼呢,还是真困?我倒是想和你聊呢,可你总不睁眼哪!”

“要说还是白天少睡会儿,能不睡就睁着眼呆着,这白天少睡会儿,到了晚上才能好好睡觉,是不是?像你这样都睡颠倒了,白天不睡晚上睁着两只大眼珠子瞎叫,你说你烦人不烦人,嗯?”

老妇人哼哼啊啊地表示抗议,“困了还不让睡觉了?谁规定的?”

“不是谁规定的,是老天规定的。不是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嘛,像你这样白天呼呼大睡,晚上来了精神儿不睡觉,那可是不行!”

“不行能怎么的?”老妇人嘟着嘴不高兴地回怼道。

“你看你,还不让人说话了!那你做的不对嘛,还不能说了?你呀,不让说我还是得说,都住了院了就少想那些乱八七糟的事儿吧!你躺在这儿是看病来了,不能还要想东想西的,更不能死呀活了的乱想。

“你说你想你妈了,你妈也想你了,还托梦给你,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儿嘛!你妈都死多少年了?你这毛病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它也不是想出院就可以出院的,咱得听医生的!你非得闹着要出院,可家里有医院好吗,有医院这么好的条件吗,能想吸氧就吸氧吗?难受了怎么办,难道再叫救护车来拉你(回医院)?你想的那些都不现实!

“你不替别人想,它也得替我想想不是?我也老大不小了,虽说小你三岁,不是也有六十五了吗?你不能总让我着急,我要是再急出个好歹儿来,那谁来侍候你?让儿子媳妇来还是让孙子来(侍候你)?人家都有自己的事儿,因为侍候你耽误你家的正事儿,你好意思吗,是不是?”

“我没想麻烦他们,干嘛要麻烦他们……”躺在床上的老妇人哑着嗓子争辩道。

但无论如何,老妇人在老冯有理有据的说服下逐渐平静了下来,过后说自己有点难受,再后来便不再作声。详加回答并密加劝诱、有理有据有情有义,这本就是老冯的“强项”,他本就爱聊喜说,他烟酒不动还不喝茶,这些为人的“乐趣”他不喜好,如果再不让他畅所欲言,那未免太对不住他的冬瓜形状的脑袋了!

我在病房外面的“T”形楼道中来回走柳儿,无论如何活动是必不可少的,虽则只有百四十步,但走上十圈儿也有一千四百步,如果能走上七十圈儿那也有万步了,但须付出拉磨而未蒙眼的驴子的代价!“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说的是在学习方面日积月累方能结出硕果来,而在生活习惯方面,则须“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就像我刚才夸奖老冯的,没有抽烟酗酒的不良嗜好,这四五十年下来,身体没有因此而受损,而却因为没有这些不良嗜好而饱受裨益,这跟烟抽五十年酒喝了四十年的主儿相比,结果自是早已注定。

(十六)

我胡思乱想地在病区的“T”形楼道里走柳儿,走到南侧顶到头儿的地方就清晰地闻到香烟的气味儿,那是某位陪护或者瘾大的病人犯了烟瘾,而从那里再朝东走却是医院垃圾上下使用的专用电梯,那是一个虽似污秽但却安静而少人注意的角落,也自然成为了嗜烟者们的乐园。对此医护人员心知肚明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而每次走到这里我都有抽烟的冲动,但最终还是止住了念头。

当我再次走到自己病房的门口时,忽听里面的老冯在少有的亢奋地打着电话,这是几天来头一次见他用如此大的声音打电话,似乎他的家里发生了重大事件。等到他的这种状况停止,那老冯逐渐安静了,我才拐进病房来。过后我方听出来,他的外甥的三十一岁的儿子,午休过后就再没有起来,人说是急性心梗的时候居多,而等到家里人发现的时候,逝者的身子都已经凉了。

老冯继续打电话给儿子和媳妇,安排他们去吊唁,他要他们打车过去,别在乎那三几十块钱,这个时候安全第一!并嘱咐儿子和媳妇到人家家里之后,留下一千块钱,不要呆太长时间,有个十分钟一刻钟的就够用了,之后就告辞走人,人家出了这种事儿,一定是忙前忙后的,没有时间和心思招待你们,知道嘛!

等这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老冯叹了口气对我说道,“这孩子,才三十一岁呀,这就没了?”

就在昨天或者是前天,老冯还跟我聊起过他的外甥和外甥的儿子,“这人真是不禁念叨,才说到他们,怕他们出事,它怎么就真出事儿了啊!”

言罢脸上现出凄楚的神情,这之后他又大声地把这件意外事告诉了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老妻,那老妇虽则口齿不清但思维尚清晰,待她明白了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干干地“啊啊”了两声儿,之后对着老冯感叹了两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之后便平静了下来,波澜不惊,显然这件突发事件对这个躺在病床上翻身不得的病人来说,影响是微小的。

香河妇女出院后,17床就空了下来,要说老冯完全可以从折叠床上搬到宽阔的床铺上来休息,那或许是从大车店搬到星级酒店的感觉,并且老冯已经同这里的年纪或大或小的混得极熟,有一次他出去透风儿,除了给老伴儿买了几斤桔子外,还买了各色糖果,逢到护士进门那老冯便要抓上一把塞进人家口袋里,没有口袋的就直接塞进人家手里,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护士大姐或是护士小妹常常是红着脸无从拒绝,有道是“伸手还不打笑脸人”,老冯的真情以示感谢让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更何况那些个涉世不深护士姐妹。

这样一来,那张空了的病床在此时被老冯借来休息,似乎是光明正大又自自然然的,虽然如此,但老冯却是态度坚决,到了夜间照例搬来自己的折叠床,铺上被褥后再上面休息,问他则摇头说,“那不是陪护休息的地方!”老冯将那张小巧的折叠床一头顶住柜子,一面靠紧对面的墙壁,铺上被褥之后那里就成了他的“安乐窝”,晚上睡得很沉,夜里老伴儿的气弱的叫唤声常不能将他唤醒。

(十七)

17床的新病人是第二天中午午饭后到来的,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留着平头的四十多五十岁年纪的男性,从行动看他几乎不应该是一个病人——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说起话来震天价响,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个长期患病的人?但打眼一看却道此人确乎是病人——一张脸现出青黑色,如果是正常人的脸,那是可以用黝黑、油黑或是古铜来形容,那是健康的日光雕琢出来的颜色,而这位名叫崔福的病人的脸色是青黑色,那该是体内毒素累积所致,并且崔福很快的步速带过来一股风,风中能闻到一种霉变与馊汗的混合气味儿,那其中自有一股寒气和一种无可名状的让人生出惊悚的腐败的气息。

后来才看出来,那住家在京东台湖的崔福是穿着棉服来的,又是看“心血管”的医生又是联系这个科室的自己熟悉的大夫,还得楼上楼下的跑来跑去办手续,弄得自己早已经汗流浃背,“有什么办法?大家都有自己的一摊子事儿,都要自己个儿去上班干活儿谋生活,咱本来就有病就拖累了人家,你好意思再让家里人来陪着你看病?况且这里我是忒熟悉了,一年不来不来也得来个一两次!”

已经换好了病号服的崔福盘腿坐在病床上,大咧咧地高声地回答着医生提出的问题。问他病况的是心脏专科的医生,那崔福本来是因“心衰”的,应该住在那个专科的病房,可他和这个科室的医生护士极熟,于是就联系这里的相关医生住了进来,并且他无论看什么病都得先“透析”,“心血管”的医生也没有坚持,病人分析得头头是道,那是久病成医换来的,没法儿反驳无从拒绝!

从崔福和医生的对话中得知,他已经有十三年的透析史,这次之所以必须住院是因为“心衰”找上门来。崔福说今年的天气冷,都开春儿了还得捂着棉袄,而他的这个毛病就怕冷怕风怕感冒,你看这都五月份了,我这棉服还是不敢脱。

崔福说到这里病房里的人才注意到他是穿着棉服进门的,这也就难怪他顺脖子汗流,难怪他身上透着一股酸腐的气味儿?

话说回来,有一天崔福发现自己着了凉,并且当晚他直是觉得左胸憋闷疼痛,可是持续时间短,虽是疼的出了虚汗,十分钟后就过去了,没事儿了,所以就没当回事儿……

崔福大口吃着病区特意让食堂专门给他送来的午餐——满满的一盒米饭和同样满满的一盒西红柿炒鸡蛋,虽然是已经吃过午饭了,但看崔福吃饭就又有了可以再吃点儿的欲望。

等到一切都过去了之后,病房里平静了下来,老冯再一次开始和陌生的才刚住进来的崔福的交流和沟通。

(十八)

老冯少有愣愣地瞧着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做透析的崔福,作为旁观者他表面上冷静,还有挥之不去的疑惑,他望着那台插着数不清的大大小小或硬或软管子的机器,眼中现出迷茫甚至还有恐惧。而那崔福作为病人,则一副很享受的模样,或者至少可以说是“踏实”,到了这里有吃有喝更有安全,他崔福尽可以放心的躺着。

老冯似乎已经摸清了崔福的“底细”,崔福是台湖玉府上营(村名)人,上个实际90年代开起了出租车,这一干就十七八年,直到2008奥运会的那一年,崔福被查出来肾功能衰竭他才不得不停下来。要说这个毛病可不是他因为烟酒等不良的生活习惯造成的,但可以肯定地说这和他干出租这一行,饥一顿饱一顿不能按时吃饭休息不好有直接关系,更关键的是长期憋尿,虽然他在裤裆里垫上尿不湿,他还给自己配备了大号的可乐瓶子,但即便是这样,你拉着客人,哼是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尿吧,垫上了尿不湿也不行,他坐在司机的位置上怎么可以尿尿,他尿不出来,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这些看来都是出租司机经常遇到的尴尬;而直接导致崔福“肾衰”的催化剂,是那一次他拉肚子,他随意买了一盒叫什么沙星的消炎药,消炎药千万不可以乱吃,否则吃出毛病了后悔就晚了。

从那之后崔福被检查出了“肾衰”,而他的出租生涯也就此结束了。但崔福还在力所能及的工作,他在妻子工作的地铁站做了保安,到点上班到点下班,甚或晚来会儿早走会儿,单位的领导和同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崔福也乐得“自由”、没人管,但除非特殊情况他都不会晚来早走的。虽然肾衰了,但崔福毕竟是个乐天派,现在有了一份收入虽然不高,但却是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没有给别人造成太多的拖累,并且他做透析的费用也尽可以自给自足,崔福还是很满意的。他向来不会小声儿说话,当然除了和媳妇睡觉的时候,平时他都是粗门大嗓的,说他是在说话,不知道还以为他在和谁嚷嚷呢!

崔福说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对自己之前的生活他也是时常地回顾一番,他觉得他没什么可后悔的,那你干上了那一行,就得有那一行的职业操守,还可能落下那一行的职业病,但这人哪唯一要对得起的,是自己的那份儿良心,哎我崔福没挣过昧着良心的钱,我没坑过任何人,我只知道多拉快跑地挣钱,我就像是那个“骆驼祥子”。其实这也是我这种人的最大的缺点,听说那个时候有的司机每个月能挣上万块,上海就有,其实北京也有,我身边儿恐怕就有,但我不行,您看我现在挺能“嘚啵”(说)的,可等到了拉上活儿的时候,我就没那么多话了。我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人。

说到这里崔福哈哈哈的大声笑了起来。现在崔福躺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安静的透析,和刚才那个口中冒着唾沫星子的崔福竟是判若两人,这让我和老冯都看得呆住了,不知道是之前的那个张扬的崔福是崔福呢,还是现在眼前的这个安静的病人是崔福。

崔福用来透析的是一台大型的透析机,大约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崔福透出了体内的六斤液体。那个晚上崔福睡得极好,他之前告诫老冯和我,说他晚上常常会突然惊醒并腾的做起来,但那一晚却只听得到崔福的大大的鼾声。

久病成医的崔福告诉老冯说,你赶快让医生给你老伴儿做(透析)吧,我敢保证,瞧她浑身肿的程度,她得拽出二三十斤(液体)来,我还跟您说,等到透完了,她身上松快了,就离出院不远了。

老冯瞧得出崔福说的是真话,于是第二天,老冯的老伴儿和崔福就要同时做透析“拽水”,为此科室给他们换到了这里最宽敞那间病房。而我也已经出院了,老冯进来看我的时候我在收拾东西,等到出门的时候我朝那间宽大病房里瞧了一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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