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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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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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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 诊 病 房

(一)

2018年12月,京东L河医院

本来说好当晚办好住院手续可以先回家,但他大约是因为天寒地冻太冷的缘故而决定当晚就正式住进了这所医院的急诊病房里的19床。

这是一间有四张床位的混住病房,这样的病房他还是头一次领教,看了“布景”这里确乎是病房,但感觉又不像,像是传说中的“大车店”。进得病房之后,几名护工好奇地问他谁是病人,他楞了一下笑答道,“我本人就是,不像吗?”他们也就笑说,“不像!这里的病人都是有家属陪着,坐着轮椅或是躺着进来的,你不是,所以你不像病人!你得的是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所以才要住院呀!”

病房里的四张病床,那其余三位皆为70岁往上甚至超过80岁的老年病人,有老头也有老太,而19床却是位50岁的中年人,所以显得很是另类,这也就难怪那几位护工大惊小怪了。

左边18床是一位73岁的老太太,有多年的糖尿病史,突发晕厥后住院,据说这之前的表现很正常,吃喝运动一切如常,这之后情形突变,眼睛几近失明,卧床不起,更让家人着急的是病人吃什么吐什么、吃多少吐多少,住进这所医院的急诊病房多日,病情恢复的不甚理想,吃东西呕吐的情状丝毫没见好转。在19床住进这个病房的第二日上午,18床的老太太便由家人安排紧急转到市里的一所医院去诊察了。她的老伴是一位高壮魁梧的老头,说话声音洪亮底气足,但对18床说话的时候却是温顺柔和问寒问暖,俨然一个侠骨柔肠的老年英雄,反倒是18床患者常常不耐烦的怨怪他。“老英雄”是个只有三分之一听力的耳背者,他戏称自己其实就是个长着耳朵当摆设的聋子,于是这18床原本文静细腻的老太太不耐烦的怨怪也就不足为奇了。老头是个打岔高手,非要贴着耳朵朝他叫喊他方能听个清楚,否则就要么背着手楞愣地瞧着你,要么就听错了你的意思因而打岔,叫人哭笑不得。那天早晨不到八点钟他来到了病房,轻声地和老太太说着话——

我呀五点来钟就起来和面弄馅儿,猪肉白菜的,你最爱吃的,等待会儿我就回家去包,包够你和小韩(女护工)吃的就赶快下锅煮,煮熟了就装饭盒里给你们拿过来,凉不了的是不是?显然,老人的住家就在这L医院的附近。

这种安排是他前一天晚上就合计好了因而早有准备,所以老人在一大早(大约七点钟)到医院之后这段时间里,总共将这么安排包饺子的事至少说了十遍——什么时间包饺子,什么时间下锅,什么时间煮好装好了送过来,然乎热热乎乎地让老伴和小韩吃,虽然听说护工小韩说老伴儿早晨吃了两块饼干喝了几口奶之后又都吐了出来,但他还是将这种细致的安排一遍又一遍地述说给老太或者护工小韩听。后来19床这个中年男人由院工带着去做医生安排的检查去了,等十点多钟回来的时候,18床已经由女儿带着转院走了,只看到耳背老人把热热乎乎的饺子递到了护工小韩的手上,并催促着她赶快吃别等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然后却见老人又背着手别过头去,悠悠地说道,“你说,这吃什么吐什么,吃多少吐多少,这么多天了,谁能不着急!”他扎沙着手愁容满脸地说道,而老太躺在这张病床上的时候,他却不是这个样子的。

(二)

19床的右侧是20床,一位80岁开外的老太太,四年前得了脑梗便偏瘫在床,不能行动也不能言语就如同一个植物人一般,依靠鼻饲管注入液体状的流食,就这样坚持了四年,依然顽强地活着。老伴从未露过面,据说前段时间也是刚做完手术目前尚在恢复期,女儿常在晚上过来探视,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呆个十分八分钟,问问山东籍陪护大姐这一天来的情况,之后便如同完成任务一样地走了。想来,如果不过来看看,于情于理都是过不去的,就是在自己心里怕也是过意不去的,而有时间即来转上一圈儿探视一下,自己觉得尽了孝心,那心里便也安生了,于情于理就都有了交代。年轻人都忙,并且似乎越来越忙,社会分工也越来越细,并且似乎也越来越细,细到你上厕所都有服务生专门给你传递厕纸!所以老年人大多不会怨怪年轻人在自己生病住院的时候不来看自己,那越来越成为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可怨可怪的?

17床是一位76岁的老爷子,先前曾因患老年性痴呆而走失过,好在很快就被找到了。儿子说,那时老人腿脚还很灵便,只是有时明白有时糊涂,或许是年轻那会儿由着性子贯了,于是不知因为想起了什么,之后会抬腿就走,因此家里人每天都是牵肠挂肚的,小他四五岁的老伴身体尚康健,就当然地成为老者的专职看护,时刻拿眼睛盯着老头,生怕一错眼珠的功夫让他溜出去而不知去向没了踪影。17床老人早先是做建筑工作的,并且是领导,年轻那会儿白天出了大力气,等到收了工就三五成群地抽烟喝酒聊天快活,因此而种下了病根,脑子出了问题之外,心肺功能也不好,特别是肺功能,但老头看起来依然高大魁梧脸面油光,大大的肚子虽非当年可比,但依然能够见到他往日的雄风,即便是躺在病床上也是晃晃的颤颤的,而说起话来依旧宗气充足声音洪亮,让人能够领略到他昔日大手一挥带领众人大干特干的情景。

如今这腿脚不好了,走不动路下不了床了,家里人——老伴、儿子反倒是踏实了,大儿子戏谑道,“这回不用担心走丢了,他想走都走不动了!是不是,爸!”

躺在床上的老头则哼哼唧唧地回道,“你别瞎说,谁走丢了?你小时候走丢了过,我可没有!中国这么大,就差西藏没去了,我能走丢了?”

“行,爸您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您吃过的盐比我吃过饭都多,我的亲爹哎!”儿子平静地逗着老头说道。

“难道不是这样吗?”老头梗了梗脖子说道。

“对,您成,您成了半天怎么躺这儿动不了了?”老人的大儿子这样揶揄着躺在那里的老爹。

“我这不是有病了吗?你小子忘记了,你小时候生病发烧,我整宿的抱着你!”老头眼瞧着天花板大咧咧地说道。

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的逗着闷子,旁边的人听着忍不住纷纷笑了起来。

小老者四五岁的老伴说,老头算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小辈和孩子们尤其喜欢他,都觉得和他在一起不但不拘束而且很随意很放松,想说就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从不疾言厉色地拿出长辈人的架子去教训斥责谁;想唱就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流行歌曲、小调、小曲什么的,他更是从来不批评而是嘻嘻哈哈地唱着和着,说到底他本身就是那么一个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并且嘴里还常有零碎儿蹦跳出来,和幽默的言语相映成趣,因此他有着很好的人缘儿,在晚辈们看起来老头就如同他们的朋友一般。

之后的一天下午,老人家心情无故烦操了起来,这时候就连一向对自己看护的病人笑脸相迎的河南籍护工小张都没了办法,小张也闹不清楚17床的脾气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他居然用力将那只才插入他体内不到一天的一只管子给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老陈(17床姓陈),你怎么能揪扯自己身上的管子?!你是不想好(痊愈)了,是不是?”那“护士姐姐”含怒带怨地责问孩子一般训责着17床老陈。

17床老陈则委屈地回道,“我没揪呀!不是我揪的!”

“不是你揪的?!难道是它自己跑出来的?”

“可能吧!反正不是我拔的!”之后很快嘟囔道,“不是我要自己拔的,是大夫让我拔的!”旁边的人都忍俊不禁地笑成一片。

(三)

17床病人白天晕晕乎乎似乎要比夜间平静许多,白天的时候,病房里人来人往,老爷子或许觉得自己安全、稳定,于是在这种环境中他时而昏睡、时而迷糊、时而清醒,但在熄灯休息了的夜里,他却是比白天思维活跃,那种害怕于昏睡迷糊间被带走了,孤孤单单地上了路,永远也回不来了的担心与恐惧,使得他们于黑暗之中睁大了眼睛,独自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为了要驱除恐惧、驱离孤独,他便在夜间喊叫着,“妈哎,妈!你在哪儿,我想你了,你带我走吧,我快受不了了!妈哎,你别来,太辛苦了,还是我去找你吧!”

短暂的宁静过后,17床又高声喊叫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姐姐,姐姐!妈,妈……”这一宿,因为病痛的磨折,因为需要抗拒恐惧的袭扰,他就这么不停地大声地说着叫着,他的河南籍护工多次地被唤醒,趴在床头陪他说话,有一次老人家人性要坐到轮椅上,小张费力地将他庞大的身躯连拖带搬地放到了轮椅里,而自己也被累得出了汗,也就顺势歪倒在了病床上,十分钟后病床上响起了鼾声,而刚才还在轮椅上乘凉的老王却又将其唤醒,“小张子,你怎么睡到了我的床上,我睡哪儿呀?”老头有些恼火的问道。

“你不是要在轮椅上凉凉快快儿坐一宿吗?那你就坐着,我躺着看着你,这样两不耽误!”小张含笑地回答道。

老头有些不乐意了,“我是病人,病床是我的,你躺在那里算怎么回事儿!护士看见了非得说你一顿不可!快点起来,让我上去!”

小张吱吱扭扭地不起来,“你刚才求我把你弄到轮椅上去,你又高又壮,肚子那么圆那么大个儿,分量那么重,我弄你到轮椅上去了,你又不乐意了,又想回床了。轮椅上不是很凉快吗?你不是说要在轮椅上坐一宿吗?这才十分钟不到你就后悔了,赶明儿谁还听你的话?是不是!再多坐一会儿,怎么也得坐上一个小时才能回来!别回头我费劲巴拉地把你弄到床上去了,你没两分钟又嚷嚷着要下来,我可禁不住你这么折腾!”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争论”了半个小时,护工小张才从病床上爬起来。小张是个矮个子,但这不妨碍他孔武有力,彼时小张重又使出他在老家农村练出来的一身力气将老头的胖大身躯弄到了床上,经此一折腾,两个人便都有些累了,于是喘定之后即相继睡去,且睡了好长时间,病房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地安静了,值班的护士姐姐开开门巡视了两次,诧异地嘟囔道,“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安静!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老人家的大儿子出现在了病床前,那时间17床老陈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被那个熟悉的身影唤醒,之后他睁开眼睛,同时习惯性地嘟囔了那句“我要死了!”儿子笑嘻嘻地回道,“您别一大早就死呀活呀的瞎说。您两年前就这么说,到今儿个不是活的好好的?!”17床叹了口气道,“我要死了!这回是真的要死了!”说完之后昏昏然闭上了眼睛。

(四)

这天差不多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病人的家属就都先后离开了,病房里就只留下了病人和他们的看护。17床的看护,一个五十六七岁姓张的小个子河南人,来这里做护工有十来年了,这座医院角角落落他怕是比一般的医生还要清楚。因为还没到熄灯睡觉的时间,河南小张便将椅子移到了病人的床头,他则骑坐在上面戴着一副老大的花镜看手机。在网络迅猛发展流量越来越宽速度越来越快的今天,手机早已从传统意义上的通话工具发展成为了多媒体工具,可以听音频看视频玩游戏玩微信与QQ,可以视频聊天,原先电脑有的功能被悄然而快速地转移到了这个移动终端上面,这个整天离不开病房和病人的护工,他的手机套餐的流量几乎可以支持他随时上网聊天或视频,信息革命在彻底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甚至是世界的格局。

这时是小张最放松的时刻,他悠闲而淡定地玩着手机,时不时地用他的河南方言好像是唱豫剧一般或长或短地说上一通,短短地几分钟之后,他打开扬声器,于是从中再传出来或男或女的河南腔。而躺在病床上的17床似乎预感到了黑暗与孤独即将来临,于是口中便开始了每日呼唤,“妈,妈呀!”

换了口气之后又嘟囔着说道,“我要死了,要死了!”

此时河南小张用他洪亮的男中音唱歌似的说道,“老陈哪,别总是死呀活呀的!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人的命都是有定数的!”

17床老陈含糊地回应道,“什么定数?”

“什么定数?定数呀就老天爷要你活到90岁,你现在还不到80岁,你能死的了吗?你要是死了,那十多年的罪谁替你受?让你儿子替你受罪,你愿意吗?”

17床再次含糊地答道,“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那就活着好了,好好活着,好好受罪!你死了,这罪又给谁去受呢,是不是?”

“我还是死了吧,我不要受罪哪!”

“老陈哪,”河南小张清了清嗓子后用他的普通话说道,“想不受罪,一走了之,那可是不行的,阎王爷不收你,你是走不了的!既然让你活着,你可以开心地活着呀,是不是?你就开心地活着吧!”

“可我身上难受!”老陈痛苦地努力喘着气说道。

“不想受罪就好好睡觉,别总大晚上的老是又叫又嚷的不睡觉,你不睡觉人家别人还想睡觉呢不是?再说了,我也得休息睡觉呢不是?我休息不好又怎么会好好照看你?你自己休息不好,身体恢复得就慢,你还想在医院里多受几天罪呢不是?”

“不是,”老陈马上干脆利索地回答道,“我想回家,我不想呆在这儿!”

“谁好好的还要呆在这里,是不是老陈?!不想呆在这儿就得好好地休息,好好地配合医生和护士姐姐们治疗,那样你就可以早点回家了!像你这样晚上不睡觉、白天拔管子,那样可是不好的哟!那样怎么能够快点好,又怎么能够早点出院呢?老陈,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17床“嗯”的回应了河南小张一声。

(五)

19床这个尚不足50岁的中年男人,在这个以老年人为主的病房里显得很是不和谐,乍一入住时,20床病人的随侍保姆,一个身高中等那腰身处似乎套着两个游泳圈的五十三四岁的山东籍妇女,还有那个17床的河南籍护工,以及18床的身材偏瘦的河北籍女护工都露出了差异的问询,“谁是病人,你就是病人吗?”

19床中年男人见问也显出一丝差异,但随即笑着回答道,“我就是病人哪!怎么,不像吗?”后来病房里的几位陪护便也不再追问,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中年男人独自躺在病床上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自己的是因为什么而进到这里来的,不良的生活习惯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时刻地跟从着他。人说生活中有五毒:吃、喝、嫖、赌、抽;有五种恶行:坑、蒙、拐、骗、偷;人又有五种不良的心态:贪、嗔、痴、慢、疑。人生长在世间就是要与这种种毒恶行为以及不良心态、行为做抗争,而一旦抗争不过,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那这十五种行为或心态中的某一项就会成为你的致命杀手。中年男人想起了“知行合一”的心学思想,有人认为知道比行动更重要,也有人认为行动更占有主导地位,这个中年男人觉得,知道(道理)还是要容易一些,而通过知道的道理约束、指导行动要困难得多。就比如说,世上的人都知道抽烟、喝酒于健康有害,但又有多少人能够远离开它,而就在刚才,在他刚刚办完住院手续之后到外面吃饭的时候,还尚自美滋滋地又喝又抽的沉浸在幸福的享受之中。那是一家地道的清真馆子,服务员给他推荐了羊肉大葱馅儿的肉饼,那浓烈的香味勾出了他的口水与酒瘾,于是他“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其实他进到那个饭馆之前就已经给自己准备下了喝的(酒水),至于“最后一次”,那更是不知道是多少个“最后一次”了。那之前他在反复地通过蜻蜓收听“郦波读曾国藩家训”,晚清名臣曾国藩在年轻当学生那会儿就染上了烟瘾,为了戒掉他想了各种办法,其中第一次就请来几位相好的朋友一同吃饭,席间向众人宣告他要戒烟了,那是在通过这种向众人承诺的方式,让大家伙监督他戒烟,同时也通过这种方式给自己施加戒烟的压力,可没过两天,他就又拾起了烟袋。直到最后,在一个宁静的晚上,他默默地将自己的烟具拿到院子里付之一炬,并从此再也没有抽过一口,那或许是曾国藩已经成就了一代理学宗师的标志性事件。中年男人边这样想着边就原谅了自己的行为,在身下的厚且大得令他不适应的病床上的充气床垫里安心睡下了。

两三天之后大生化的血液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给他指点着说,“正常的血脂是指标是不高于1.71,可现在你看看你的血脂,都到什么程度了!这样的血液叫作‘靡血’,也就是说你的血液里有着超出正常人多少倍脂肪颗粒!”中年男人当然知道血脂指标意味着什么,这种过高的血脂又意味着什么,血脂高能够毁损血管,能够升高血压,能够堵塞毛细血管,堵在哪里哪里就形成栓塞或者说梗塞,那是极有可能出现不可预知的严重的后果的。不过中年男人再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血脂指标有那么高,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了,他嗫嚅着说,“是不是仪器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有这么高?!半年前体检结果就在这里,那时也是比较高,但现在怎么会是这样?”

那是位三十岁左右俊朗的男医生,但见他嘴角又现出了似未褪尽童真且略带揶揄的微笑说道,“我还真希望这个结果有问题!但我想问问您,如果这个结果是准确的,或者误差是在合理范围之内的,那您得琢磨琢磨,这半年之内您都做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让您的这个指标快速升高?下一步呀我们会给您安排治疗,但您还是要控制饮食,禁吃油腻的饮食,明白吗?!”年轻大夫的直言不讳让19床这个中年男人全身一振,而他的京腔又让这个中年男人感觉到了某种温暖、舒适与安心。

(六)

18床的老太没能等到老伴送来的饺子,就被儿女着急忙慌地抬上救护车转院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后,一位躺在病床上的农村老太太,被簇拥着推进了病房,她就是新来的18床。这一情景让19床的中年男人想起了《亮剑》这部电视连续剧,师长李云龙身负重伤后被一群如狼似虎的战士抬进野战医院的情景,相比之下,那拥簇着老太太的众人虽然心急却不躁动。那李云龙是解放路军中的英雄,他完全可以拥有这种待遇,可这位新来的病人,一位老太太怎么也受到了这样的待遇?19床心中想到,但随即又反驳自己道——谁说这位普通的老太太,这位新来的病人不是英雄?她含辛茹苦起早贪黑儿披星戴月的养育子女,侍候公婆照顾丈夫,等子女有了子女她们又要义不容辞地肩负起照顾隔辈人的任务,直到她们颤颤巍巍干不动了,那时她们也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这就是母亲,我们的母亲,她们难道不是英雄?在自己子孙的心中,她们不是英雄那谁又是英雄?!《亮剑》原著中,李云龙唯一见不得的就是老大娘哭泣,大约就含有这样的道理,在这个打鬼子、打老将的英雄心中,那白发苍苍的老娘就是最最崇拜的英雄。想到这里,躺在床上的19床不禁眼睛有些湿润了。

当医生询问病情、症状时,家属们都用期望的眼神盯着医生,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回答着医生问询,这个还没说完另一个就急忙插嘴,插嘴的还没说完就有人插话,年轻的王医生见状就微笑着言道,“你们还是一个人说的好!照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我到底听谁的?”

那老太太的大闺女,一位五十七八岁的妇女站出来回答医生的问询了——

“大夫,我是老太太的大闺女,前几天我妈就老说自己肚子疼,刚开始没在意,以为吃什么东西不对付了,喝点热汤热水儿上两趟茅房也就过去了,谁想之后就发起烧来了,这下我们都懵了,赶忙带她去卫生院,卫生院的大夫说可能是阑尾炎,于是就按阑尾炎来治疗,吃药、打针、输液全都用上了,却不见好!不但不见好,还反倒烧的厉害了,您说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之后又再观察了一天,卫生院大夫说,‘我们这里条件有限,现在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发烧,你们还是到县医院去吧,那里条件好!’这不我们就来您这儿了!门诊医生让我们照片子,片子出来了,说我妈得的是肺炎,您说她不咳嗽不喘的,怎么就得了肺炎了呢?”

接诊的是那位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医生,将近一米八的个头儿,生着一张童真尚未褪尽的娃娃脸,说话声音却又硬朗高亢而果断,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自负和权威,“大姐呀,这病人的症状分为典型症状和非典型症状,您比如说得了肺炎不咳嗽不喘,这就是非典型症状。要说这人得了肺炎一般都要咳喘不是,这位老太太的症状就是肺炎的非典型症状,要不卫生院怎么判断她得了阑尾炎哪!换了我,见到这种不咳嗽不喘肚子疼的病人,也是要首先判断她得了阑尾炎!”

年轻的王大夫边这样说着边给病人做着检查,“您是这儿疼吗?哦,是这儿疼!这儿疼吗……”

初步检查之后又拉上围帘给病人做听诊,再安排护士将检测仪器调试连接好,等到妥帖之后便离开了病房。

那几天正是大面积高强度降温的时候,西北风在狂吹个不休,白天的最高气温降到了零下。在医生离开病房后,众人都长嘘了一口气,病房里的温度大致在25摄氏度左右,这个温度让才从北风呼啸中进来的众人浑身不自在,似乎能够体察到汗液在汗腺中生成并迅速渗透出来,将近三十度的温差让他们直喊“热死了,热死了!”于是众人纷纷脱去厚重的外衣。

(七)

躺在病床上的老太太轻哼了一声,一个胖脸上长着厚嘴唇与黑色髭须头发刺立着中年男人连忙凑过去问道,“妈,您没事吧?!”

老太太低声回答说,“没事,就是有点儿热!”

老太太的大闺女,那个代表家属回答医生问题的妇女听到妈妈如此说连忙上前,将老太太身上的棉衣棉裤等厚重的衣物脱下来,此时老太太的脸干干的红红的,或许是身体发烧的原因,或许是病房里“高温”的影响,抑或兼而有之。

病人的体温还在38摄氏度以上,虽然已经挂上了吊瓶开始了用药输液治疗,但看来一时半会儿还降不到正常水平,此时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却也满心疑惑地嘟囔了一句,“你说我这不咳嗽不喘,好不搭影儿的怎么是肺炎?别是……”她大概是想说“别是医生错诊了”。

这时候正坐在床头的大姐听了个真切,于是语气坚决地说道,“到了县医院您还不放心?您是不是以为还是在卫生院呢!要不是在卫生院按阑尾炎看(治疗),直接来县医院,兴许您的病都好了!医生不是说您的这个病是非典型(症状)肺炎,没有明显的(肺炎)症状,但人家一照片子,说您的肺部有明显的病灶,您得的不是阑尾炎,您得的是肺炎,非典型症状的肺炎!快别瞎想了您,让我们省省心吧!”

大姐连嗔带怒的“训斥”意味的言语,让病人(老太太)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安静下来之后,便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安抚好病人,大姐抽身站起来走到中年男子身边,捂着嘴说道,“丁致远,‘非典型肺炎’,你猜怎么着,一说到这个词儿,我忽然心理一激灵,你猜我想起什么来了?我想起‘非典’来了!对,就是那一年,2003年春天吧,那个非典!那可是来势汹汹!对,就是果子狸闹的,你说我也是瞎想,我怎么就想到那儿去了?”

须发刺立着的中年男人笑回道,“大姐,你想多了。咱妈的这个肺炎,症状也真是不明显,不咳嗽不喘的,要不是照片子,我都不相信妈得的是肺炎!非典型症状肺炎,可不是03年的那个‘非典’!咱又没有像南方人那样的胡吃海塞,猫、狗、蛇不说,还非得吃山珍野味,只要是活的就想着给它弄死了再扒皮抽筋地炖了吃掉!”

说罢竟自嘿嘿儿一乐,大姐于是也说道,“是噢,咱又没瞎吃瞎喝的,怎么可能得上这种稀奇古怪的病!”

略停顿之后接着对刺立头发的中年男子——她的弟弟丁致远说道,“看来妈的这个病怎么着也得住上个把星期,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

这时候20床的山东陪护,那个五十多岁的胖胖的大眼睛妇女搭话道,“你们得先到住院处那里办一张饭卡,充里200块钱,然后就可以订饭了!早晚有肉包子、素包子、油饼什么的,中午有米饭炒菜,回头订饭的时候你们就都知道啦!”

(八)

丁家大姐看来是个闲不住的人,自己生病的妈妈如今找到了确切的病因,并且已经踏踏实实安安静静地躺在了县医院的病房里,于是她也就有时间打量起这间病房来。这是一间很宽敞的房间,虽然靠墙安置了四张病床,但仍有足够宽阔的活动空间,因此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以及护工,便能感觉到一种由宽阔的而生出的惬意来。打量过房间之后,她又将日常的洗漱用具放到卫生间里去,之后便从那里传来了丁家大姐大声说话的声音,“这是什么门哪!从里边开这门怎么这么费劲,敢情是门把手儿断了,我说咱们倒是找人修呀,再不成告诉护士一声,难道就这么坏着没人管不成?你瞧我这手!”

说罢用力甩着手,这时去买饭卡的丁致远正走进门来,见状便问,“没事吧,大姐?”

“事儿是没有,但可得和护士说一声,人家护士又不用这个卫生间,她们不知道门坏了,告诉她们一声兴许很快就有人来修的!不告诉她们知道,猴儿年马月才会修好?我跟护士说去!”

卫生间门里面的把手儿断裂了,病人的陪护和家属大约都知道,但他们都忍着不吱声,谁也没想着去告诉医院的管理者们一声儿,而这位好事的丁家大姐乍一撞见就顺口喊了出来。之后很快,医院的维修工来了,两三分钟后,门把手儿修好了,于是从里面开这个门就像小孩子玩拨浪鼓一样轻松,这时的丁大姐也不掩饰自己的“功劳”,她不无得意地说道,“要不是我(跟人交涉),不定多天儿才能修好呢!进去容易,出来难!现在好了!”说完用手拢了一下自己的黑头发。

一旁的丁致远看了看大姐,然后笑着对19床说道,“我大姐从小就操持家务,那时我爸爸在北京城里上班,个月十成难得回一次家,这家里家外大事小情的,就我大姐和我妈张罗,还要照顾妹妹、爱护弟弟,她可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儿!”

“什么主心骨儿呀,就是操心的命!我说我就是咱们家那头拉磨的驴,呼哧呼哧的只知道干活儿。”丁家大姐自谦地说道,“那时我爸一回家就跟个大爷似的,那年我八岁,我爸大我两轮,你想想,这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个月十成才回一次家,回家您倒是帮着干点活儿呀,他不,不但不干活儿,还变着法儿的让你多干活儿,(他倒不是故意的),那时候我们村里有一口井,村里人就吃那口井里的水,我八岁个头还矮不是,于是就将扁担的钩子绕上两圈,就那么着挑水回家。我爸许是用贯了城里的自来水了,不管不顾的用水,真是让你哭笑不得,还不敢言语,他脾气上来,不定怎么着呢!到后来邻居家先有了压水机,我爸中午要用水了,就叫我去人家家里打水,那是夏天哪,人家在歇晌儿,算那家人脾气好,要不然……”

急诊病房在地下一层,因此外面的天气怎么样、天色如何是看不到的,但病房里的挂钟已是将近四点半钟,十二月中旬正是冬至时节,这个时候该是夕阳西下了吧。不过急诊病房在这个时间常常是最稳定的时候,大部分病人的病情都稳定了下来,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息,走廊里也是静悄悄的,而这间病房里却是聊兴正浓。那丁家大姐虽然是奔六十的人了,小肚子处也有一轮看得出来的游泳圈,但总的说来,在这个年龄的妇女群体里,她的体态还是属于适中的那一类。这时她对20床的看护,那位腰腹部有两个“游泳圈”的山东大姐说道,“你看我现在这样(体态),原来可是一点都不次于你,我看哪你也该减减(肥)了!因为太肥,后来慢慢儿的,血压上来了,血糖也上来了,空腹血糖7.8,医生说我就是准糖尿病了,如果尿糖再有+号,那就一准儿是糖尿病了!”

(九)

她扠着腰在20床的病床前站着,表情多变地说着,“我想这可不行呀!我们一个老农民,即使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也架不住这高血压、糖尿病来折腾呀!你想想哎,那大热天的时候,我们还要背上喷雾器,穿戴齐整地去地里打药,这一圈儿下来浑身就湿了,那叫一个受罪呀!如果再得上高血压外加糖尿病,你说这活儿还怎么干,这地还怎么种?后来我就想了一招,这也是别人给我一个‘偏方’,就是拿那个苦瓜、芹菜、黄瓜什么的,用榨汁机打碎榨汁喝,你还别说,还真管用!后来我自己个儿又天天儿吃粗粮,棒子面儿窝头或是菜团子,我就拿它当饭吃,就这样等到乡里卫生院给我们村里的人体检,量血压、测血糖,我的血压血糖都正常了,血糖6.1。可你知道,那东西真是难喝!还甭喝,就拿眼瞧上一眼都让你倒胃口,你看过驴吃草没有,那驴嚼着草的时候,从它嘴角边漏出来的绿了吧唧的沫子,我喝的那东西,就跟那个一样!”说到这里丁家大姐皱了皱眉头、咧了咧嘴,仿佛正对着那按照偏方制成的绿色的汁液一般,众人连同盘坐在病床上的19床的中年男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这个时候,如果听不到17床老陈不时的叫唤声,看不到20床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一动不动安静地躺在那里,你或许还真以为这里不是病房。

这时候20床的家庭保姆此时的陪护那位胖胖的山东大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面对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说道,“你怎么还是不睁眼呢?好点没有啊?想吃点什么不?晚上咱们吃点什么?对了,今天晚上冬瓜丸子,你爱吃不爱吃呀?”

胖大姐用她的山东普通话边说着,“你怎么就是不睁眼呢?前两天不是还挺有精神的,每天都要睁开眼睛看看这儿看看哪儿的,这两天是怎么啦?就是不睁眼,儿子来了不睁眼,闺女来了也不睁眼,秀华(侄女)来了还是不睁眼!是不是嫌这里的饭不好吃啊?回头晚饭咱们吃点香蕉,秀华上午来给你买的,说是你几天没大便了,吃点香蕉会好一点!那好,晚上咱们就吃点香蕉吧,好不好呀?”山东大姐就像和自己的亲人一样地说着话,19床从近处似乎看到,20床老太太的眼皮略微地动了一下。

“这家人碰到了你这样的看护,可真是他们的福气!你就像老太太的闺女,甚至比亲闺女还像!”丁家大姐不无赞叹地说道,而山东大姐只是轻叹了口气说道,“四年前她瘫痪了,我就到了她家侍候她,到现在了。”

“要说时间可是不短了,你除了照顾她,还管干别的活儿吗?”丁家大姐好奇地睁大了眼睛问道。

“怎么不管?!买菜、做饭、收拾屋子、侍候老头儿,周末儿女们来还要加菜,好在我们是住在他姑爷的厂子里,厂里有食堂,平时到食堂打菜、打饭的也方便。”山东大姐平和地述说道。

“好家伙的,你的活儿可是不少!”丁家大姐再次感叹道,“要我干我可是干不来,想想都头疼!不过,我说话你可别不爱听,就这么干,你怎么还是这么胖,真跟我原来似的!”

山东大姐的胖脸微微的红了,“还能是什么原因,就是运动少了呗!原先在家里还能出去买个菜什么的,这会儿在医院里,我都很少出去,整天价就在这一小片地方转,外面的天都看不着,哎!”

“赶明儿出了院你也学学我,苦瓜、芹菜榨汁喝,外加棒子面窝头菜团子,我保你不出俩月减掉20斤,如果再加上适量的运动,你可能还不止减掉20斤呢!”丁家大姐边说边做着广场舞的动作,这时河南小张看到了,就笑着随着她舞动了起来,边舞边还将手机里的广场舞音乐打开了来。

(十)

“哎姐们儿,你属什么的?我总觉得你比我小似的。”丁家大姐没话儿搭拉话儿似的问山东大姐道,“五十四,那你指定比我小,我五十七,过了年就五十八啦!”

说到这里大家暂时无语,病房里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丁家大姐嘴里嘟囔着说,“你瞧我这脑子,光顾着聊天了,我妈怎么样了?”边这样说着边走到18床老太太的床头,帮着自己的妈妈掩好被子,又摸了摸病人的额头,说了句,“还是烧!我的妈呀,您的烧也该退了吧!”

“我没事儿,感觉好多了,你放心吧!天晚了吧,你差不多就回去吧,还得坐公交车赶路呢!804(路公交车)到什么时候?别回头没车了!”老太太轻声地说着。

“804的末班车到晚上十点呢!这才什么时候,五点半不到!我跟您说啊,踏踏实实养病,甭想那么多,惦记这个惦记那个,是不是丁致远的鸽子和狗您都惦记着,嗯?甭介,您甭惦记这些,您现在呀就一门心思的养病,赶明儿您病好了,出院了,您在帮丁致远照顾鸽子、狗吧!丁致远,你那些鸽子还有多少只,明儿全都宰吃了得了,省得惦记!”

旁边的丁致远爽快地笑着说道,“哼还得有30多只吧!”

“32只!”病床上的妈妈轻声答道。

“妈说还有32只,等妈好了出院了,我再杀个十只八只的,把它炖了,给妈补补身子!嘿嘿嘿!”丁致远笑着对大姐说道。

这个当口,山东大姐正在给20床准备“晚饭”,她将冬瓜、丸子、香蕉等准备好的食物一股脑儿倒进一台豆浆机里,然后启动电源,于是一阵类似于搅拌机轰鸣一样的声音便生发了出来,两三分钟后声音消失,20床病人要“吃”的那一点点食物便做好了,她显然是极熟悉了这一整套流程,接下来将靡状的“食物”倒进一个小碗儿里,然后吸进一个大号的针管儿里,再将其通过鼻饲管注射进病人的胃里。

丁家大姐重又来到20床的床头,她该是一个有着太多好奇心的人,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依旧保持着足够的顽强的好奇心,她说她没见过通过鼻饲管帮病人进食,于是就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仔细地瞧着山东大姐用粗大的针管吸满打磨成稀糊糊状的食物的混合物,再将其通过鼻饲管的端口注入进病人的胃里。

“啧啧,这么‘吃饭’不是什么味儿都吃不出来!她这样儿有多长时间了?”,丁家大姐睁大好奇的眼睛问道,“4年了,我的天哪!这不成植物人啦!这么活着不是活受罪吗?!不过,要说去来,这老太太(生命力)也真是够顽强的!”

这时候,20床的老太太轻哼了一声,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于是丁家大姐压低声音说,“别看老太太一动不动地躺着,要我看哪,她心理清楚着哪!你说什么她都听得见都明白,可就是不能动不能说话!哎,这可怎么好哦!”

晚饭之后,丁家大姐给了弟弟丁致远足够多的嘱咐,之后便飘然离去,像是去赴宴一般,于是病房里安静了下来。丁致远说他大姐可能就真有饭局,大姐好喝上一口儿,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或大或小的聚会。

丁致远的家在运河与潮白河之间的甘棠,距离那家知名的蒙牛乳品生产厂家很近。那里原来叫“侉子店”,是京东这个地方距离县城较远较偏僻的农村,不过那是并不久远的过去了,现在哪里还有所谓“偏远”的农村,起码京东是没有的。不过在那并不久远的过去,因为是农村,又因为偏远,或许还因为在早年间这里确乎有说话全是外地口音的“侉子”,所以这里被冠以“侉子店”的名称。如今这里距离新的市政府办公区大约只有一刻钟的车程,并且也在规划拆迁范围之内,所以这里的农民全不是过去意义上的农民,并且现在的他们多以“农民”身份而自豪。

(十一)

病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17床老陈的不时发出的呻吟声愈发地清晰起来,边还夹杂着操妈日姥姥的大约是由于身子难受而发出的怨怪的咒骂声。这边丁致远在和妈妈聊着闲天儿,因为明确了病因并且顺利地住进了医院,接下来就是对症下药地治疗恢复休养了,因了这,丁致远一家人都很开心,尤其是大姐,那话多的赶上并超过了平时的水平,丁致远当然也开心,这时他对妈妈说道,“您这病呀,要是不在卫生院耽误,早来这儿(诊)看,我看都用不着住院了,吃药打针再输点液兴许就能好了!”

病床上的老太太声音低缓地回答道,“卫生院的大夫也不赖,就是他们那里仪器少,照不了片子,要不然也不至于按阑尾炎来开药输液了!”

丁致远回应妈妈道,“可不是嘛!咳嗽感冒卫生院还看得了,别的毛病还真别指望它,最好就直接来县医院,省得让它给耽误了!”这里是曾经的京东县医院,不过已经改叫L河医院许多年了,但许多京东百姓,特别是农村中人还是习惯地唤它做“县医院”。

丁致远和19床的中年男人都没有订到医院这天的晚饭,不过他们都有吃的,丁致远更是不缺吃的,苹果、香蕉、西红柿、烧饼、火腿肠、奶粉甚至还有饺子,这些东西足够他吃的了,丁家大姐临走时还不放心,要给他叫外卖,这时的丁致远边吃边和自己的妈嘟囔着说,“这么多好吃的,还有鲜奶、酸奶,还叫的什么外卖!”

“你大姐她是怕你吃不好,叫个外卖吃上热热乎乎的炒菜米饭她才放心,那样才叫吃饭!像你这样凑合……”躺在病床上的老太太无力地说道。

“我这还叫‘凑合’?”丁致远嘿嘿笑着对妈妈说道,“有水果有蔬菜,有鲜奶还有酸奶,有烧饼还有饺子!妈这饺子谁买的,还挺香!”

“你二姐买的,中午没顾上吃,现在早都凉了,你还是用开水捂捂再吃吧!刚才应该叫你大姐拿回家去弄热了再吃,你还是叫个外卖吃的好!这么稀汤寡水的瞎凑合怎么成!”

“妈,您就甭操心了!我大姐不是叫您别瞎操心嘛,我(自己)这五大三粗的,饿两顿没事儿,别说还有这么多好吃的,您知道我的,打小就没挨过饿,怎么着都能填饱肚子。”说完又嘿嘿嘿地乐起来。听那声音或许你不会相信,它是从胡子拉碴的一个头发竖着腮帮子鼓着眼圈下面挂着两个青色眼袋的中年男人嘴里发出的,因为嘿嘿嘿的笑声里竟含着只有儿童才有的讨好妈妈的味道,这让与母子俩只有一条浅蓝色布幔相隔的19床中年男人听了个正着,在这个中年男人听来,丁致远就像是在对着他在说笑一般。然而令19床诧异的是,丁致远的声音腔调,竟不似甘棠一带的运河与潮白河中间地带人的口音,那里人的口音就像丁家大姐说话一般,有时像朝霞中的炊烟袅袅升起,有时又像正午时分农家烟囱里冒出的浓烟粗壮有力,而有时又像是暮色笼罩下大地上面漂浮着的烟雾一般如纱如幔久久不散,满含着一股悠闲与诗意。丁致远的口音里竟然缺少这些,而却有一种京城子弟的市井气。

丁致远有三个姐姐,这对于他的父母来说无疑是一种考验,他们盼着头胎就是个儿子,结果是个闺女;二胎更盼着是个儿子,结果又是个闺女;那就三胎吧,三胎一定要是个儿子,老天爷呀,求求您了,丁致远的爸爸这样祈祷着,而他的妈妈更是这样祈祷着。在这个家庭中丁致远的爸爸是具有绝对权威的,稍不如意就要给人脸色看,而一旦再生不出儿子,这种冷暴力是不是要升级成为真暴力,那真就难说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这个苦命的农村妇女心里想着,贪上这么一个老爷们,那得任命哪!结果老三依旧是个闺女,而这之后也奇怪了,自己的老爷们竟没再有对自己的进一步的暴力行为,平时待媳妇的态度也几近平和了,于是就在那之后他们很快便有了丁致远,这个费了“老鼻子劲”才得到的儿子。在丁致远20岁那一年,他爸爸毫不犹豫地办了退休手续,让儿子顶替自己到北京城里的企业上了班儿。

(十二)

这时丁致远正坐在床尾的圆凳上,这个角度正好可以同19床相互面对,于是他略嫌惊讶地问道,“怎么,您就吃方便面吗?”

19床中年男人笑着回答道,“我平时就好这口儿!可王医生刚看到了还说,‘你血脂这么高,还吃这油炸的东西!’我跟他说我没放油料包儿,就只泡了面,加了调味包儿!就这样王医生还说,‘那面也是油炸的呀!医院的晚餐有花卷、馒头,那些适合你!’”

“那您的血脂有多高?!”丁致远面露好奇地问道,那样子有点像丁家大姐。

19床没有直接回答丁致远的问话,他心事重重苦笑着回答丁致远道,“还是不说了吧,说出来怕吓你一跳!比正常的血脂(数值)高了许多,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怎么会是这样儿!医生说这样的血就是‘靡血’!”

想起住院进来的当晚还在外面的饭馆里胡吃海喝地瞎整,他兀自心里后悔,但随即他又无可无不可地原谅了自己,这时他对丁致远感叹道,“这人哪,可是不能欠账太多,对自己的身体更是这样!如果你不注意,胡吃海喝的胡来,那无异于在对自己的身体瞎整,那不是欠了身体的债又是什么?欠了身体的账同欠了别人的账是一样的,不是有句话叫‘出来混,是要还的!’早早晚晚你得还你对自己身体的欠账!”

丁致远一听回应道,“可不是嘛!我一哥们儿,他媳妇是陕西人,长得漂亮,就在四惠那边工作。要说起来也不怎么爱吃肉,可有一样儿,她爱吃辣的,我哥们儿说她媳妇不可无一顿不辣,顿顿儿都得有辣子!咱们吃打卤面、炸酱面,她吃油泼辣子面,那面拌完了之后,油光光红亮亮的,要叫咱们吃还是真吃不下去,可人家她媳妇像咱们吃炸酱面一样,吃起来那叫一个香!有时候还觉得不够味,就再加点蒜瓣儿呀醋呀什么的。他说他媳妇有时候吃饭很简单,弄点生辣椒、洋葱什么的,搁点酱油醋什么的拌一拌就着馒头吃下去,那就算是晚饭了,有时候干脆就用馒头加点辣椒酱什么的吃!前些天听说是因为肚子疼个没完,结果到医院做了胃镜,结果他媳妇得了胃溃疡,胃壁上有好几处溃疡!您说说,这病呀还真就是吃出来的。我是开出租的,干我们这行的吃饭没点儿,还时常的憋尿,不怕您笑话,有的同行就给自己垫尿垫,实在憋不住就尿呗;还有的给自己准备了大号可乐瓶子什么的,实在憋不住就在车上解决!我不成,我都是“奔五”的人了,挣钱也得悠着点,不比当年了!该吃饭就停好车踏踏实实地吃饭,吃完饭还得稍微歇会儿,有活儿都不拉了,出租司机也是人,不比牲口,更不是机器!您讲话,不能对自己的身体欠账太多!要不然,等到病找上门来,再后悔可就晚了!”

停了一会儿,丁致远又说到,“我大姐刚才要我叫外卖,我跟您说我可不吃那东西!看着热乎乎香喷喷的,但它是怎么做出来的,您知道吗?我知道吗?‘平台’知道吗?他用的什么油炒的菜,卫生条件怎么样?现在是冬天,冰天雪地的应该好一些,天然的大冰箱嘛!菜呀肉呀什么的不容易变质,这要到了夏天三伏天,东西没一会儿就变得不新鲜了,给你多加点料变成了重口味儿,您能吃的出来?就还说刚才我那哥们儿,前些日子给自己叫了份外卖要了一份混沌,吃完第二天就拉肚子,连拉了两天,后来自己说都快脱水了……”

(十三)

丁致远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对19床说道,“我之后打电话给他说,你还是到医院去查查开点药吃完就好了。他坚持不去,说很快就会好的。我说你要不去医院那就多喝点淡盐水,那样你就不会脱水了。我跟他(分析)说,之所以会这样我想问题还是出在那份馄饨上,那馄饨的馅儿肯定是不新鲜了!他后来告诉我说那天他吃的挺美的,他那天点了馄饨之外还点了几串羊肉串,又大又嫩的很好吃!我又问了他一句,‘你要了馄饨,还点羊肉串了?’他说是呀!我说你小子就馋吧你!现在我估计不是馄饨的问题,问题多半出在那几串羊肉串上,还‘又大又嫩’!多搁嫩肉粉,那东西吃起来不就嫩的不得了了嘛!那肉在腌制过程中加入足够多的嫩肉粉,您说那东西烤出来能不嫩?可那肉新鲜吗?变质了没有?放多长时间了,您知道吗?您不知道!所以呀,我不叫‘外卖’!”

19床中年男人听丁致远这么反感“外卖”,不由得笑了一下,实际上在新生事物不断出现,推陈出新的脚步在信息化的助推下越来越呈加速度发展的今天,这似乎早已不是什么新生事物了。作为一种选购商品的方式,信息化无疑在使我们的生活更为便捷。短短20年时间,手机从奢侈品变成了人们日常须臾都离不开的生活必需品,公共交通工具上,举目望去竟有一半人低头摆弄着手机,有人还自顾自地傻乐着,而二十年前曾经红极一时的数字寻呼机、汉显机等词汇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现在和00后们讲这些他们会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18床老太太轻声唤道,“致远,我要上厕所!”

18床老太太——丁致远的妈妈入院第二天,她的烧也没有完全退下来,总在三十七八度上徘徊。第二天上午,丁家大姐带着二姐和二姐夫出现在病房门口,进门之后二姐便对丁致远说,“丁致远,你在这儿盯了一宿了,回去休息去吧!”

继而又转向丁家大姐道,“大姐,这儿也用不了那么多人,你坐丁致远的车一起回去吧,我一个人盯着就行了!”

之后又对站在床尾的丈夫说道,“你也不用在这儿守着了,眼瞧着就十一点了,你和丁致远、大姐到咱们庄儿的那个饭馆去吃点儿饭吧!”说罢便走向放衣服的柜子,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取出钱来交到自己丈夫手上。

当天下午,太阳还老高的时候,丁致远便开车回到医院,他对19床中年男人和20床的山东大姐说道,“我二姐呀,不吃医院里的饭,在医院里也不吃东西,甚至连口水都不喝,当初我爸住院那会儿就这样,一口都不吃。我要不早点换她回去,还不把她给饿坏了?况且她家在丰台,早上他们花两个小时赶过来,这回去不定得用多长时间呢!”说罢他又嘿嘿地乐了起来。

而躺在病床上的妈妈插言道,“你二姐呀,就这么个毛病!亏得你早点来了,要不然我还真怕把她饿坏了!哎,这孩子!”在妈妈心里,自己的孩子再大,即使黑发变成了华发甚至是白发,他们也依然是她的孩子。

丁致远重又回到这间病房之后,他对18床老太太说,“妈,您看着可比上午那会儿好多了,有精神儿了,是不?您自己觉的呢?”

经过了差不多两天的治疗,18床老太太的状况已经逐步稳定了下来,虽然烧还是没有完全退下来,总在37度以上徘徊,但超过38度的情况倒也很少有过。病情稳定了,丁家大姐与丁致远的眉头自然就也舒展了开来,他们也更有兴致聊天了。这两天他们这一家人都在说着丁致远的三姐丁永梅,她随团旅游去了日本,这两天就要回来了。

(十四)

“先别打电话告诉她(妈病了)!”丁家大姐和弟弟丁致远说道,“她应该还在游轮上,你现在告诉她,她哼是长不出翅膀飞回来,就只有在那里干着急!她这两天就到家了,等她到家之后告诉她也不迟!妈也是这个意思,是不是呀妈?!”丁家大姐将身子靠近了躺在病床上的老太太。

老太太见问轻声应了一声,之后小声说道,“这也真是怪了!不咳嗽不喘的怎么就成了肺炎?!亏得永梅早两天出发了,要不然她因为我(得病)走不了,我这心里就更觉得不得劲儿了!”

“妈,说什么呢您!想那么多干嘛!”丁致远和大姐一同劝说着老太太,“您现在就已经见好儿了,烧也不那么烧了,但还是得吃东西,嘴壮能吃东西,这病呀就好得快!您瞧您都瘦了,原先那胳膊多粗,现在这胳膊,连体温表都能给夹掉了,这东西怎么就找不着了呢?!”丁致远边说边在病床上寻找着那个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床上的那个小小的体温计,等在病人的屁股下面找到了的时候,那物件已经断为了两截,护士要丁致远拿五块钱来算作赔偿,老太太则嘟囔着说,“那么个东西,在外面买顶多三块钱,我家里抽屉里有三个呢,回头拿一个来给她不就得了!”

丁家大姐听妈妈如此说便道,“多大点儿事儿呀!您还是好好躺着养身体,这毛儿八分的也要您操心?!您早点好了,出院回家了,比什么都强!”

说罢,丁家大姐把头转过去对20床的胖胖的山东陪护说道,“你们这位老太太住进来有几天了?这位老太太的生命力可真是顽强啊!”

山东大姐脸上绽露出笑意回道,“就这么着瘫痪在床已经四年了,我就是因为这个到的他们家。他们家有一套两居室,她老伴住一间,我和她两个住一间,我不光照顾老太太吃饭、擦身子、翻身什么的,还得侍候她老伴,给他买菜做饭收拾屋子。其实像她这种情况早就该睡气垫床了,睡那种床不长褥疮,她姑娘、儿子听说之后很快就买来了气垫,可是已经晚了,买来之后不到半个月,她就长了这东西(褥疮),没有办法,在家治不了,就只有来医院来治了,到现在也已经有十来天了,好多了!”山东大姐用她的山东味儿的普通话平静地说道。

丁家大姐对任何陌生的事都有着强烈的“求知欲”,在这个奔六的农村妇女身上,依旧保有着旺盛地好奇心,在她的眼中,世界是奇妙的,她得从她身边的人与事着手,去找到窥视这个世界的那条门缝。这时她更像是对自己妹妹一般随便地问道,“你这么侍候他们,他们给开多少钱?”

山东大姐回答,“四千!”

“四千要说不起来不少了,可和你干的活儿比起来,还真是不多!照顾两个老人,其中一个还是瘫痪在床,还得忙着收拾家务,说起来给你六千也不能说‘多’!”丁家大姐颇觉不平地说道。

山东陪护大姐苦笑着说,“他们可不是这么想!她大儿子和她侄女都大方着哪,每次来都是水果呀牛奶的买,只要你说想吃什么,他俩保管下次来给你买回来!她小儿子呢,个把星期来一次,从来没有张罗过买东西,并且还时常地问你要东西,您说他也是有孩子的人了,怎么是这个样儿?!她闺女倒是见天儿来,昨天晚上来了,带了一个煮鸡蛋过来,要我把它打碎了给她妈吃!来看妈就带一个煮鸡蛋来,这要是放在咱们小的时候,吃不上喝不上那会儿也还说的过去,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多拿一个煮鸡蛋来,你们就吃亏了?”

(十五)

说到这里,山东大姐胖胖的脸上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陡然间换上了一副心烦、气恼与无奈相杂揉而生出的表情来,之后她继续说道,“她这么对我,我这边也能对付他们,这些天我自己想吃什么就订什么,什么钱不钱的,卡里没钱了就告诉他们说,让他们去充值。今儿中午就定了冬瓜丸子,我和她(老太太)一起吃!”

山东大姐边说边转向20床无声息植物人一样的老太太,然后凑到病人耳边提高了声音换上一副哄孩子的口吻笑说道,“中午咱们吃冬瓜丸子,好不好?好吃着哪!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我了呢?冬瓜是菜,丸子是肉,咱们有菜有肉吃了,是不是呀?你想不想吃?”

说罢又转向丁家大姐说道,“今年三月份我回山东老家给我妈过寿,连来带去三天时间,等月末发工资的时候,她姑娘硬是扣了我三天的工钱,你说……”

这时候17床的护工五十多岁的矮个子河南小张搭腔道,“你的四千块钱工资要说也不是很高,但也不低了!那你这一个月下来有休息日没有?”

河南小张来这里做护工已有十多年的时间,对其中的门道尽知,他知道如何对待病人和家属,他更知道如何照顾好自己,让自己总是精神饱满地面对病人和他们的家属,他似乎比医生还有把握能治好自己的主顾(患者)。他唱起《牧羊曲》的时候,那声音虽然被压抑着不是很高亢但却有着强劲的穿透力和男声的磁性,让听者的思绪随着他的歌声飘扬起来。这时候山东大姐听小张问便脱口回答道,“没有!”她心里在发着疑问,边就说了出来,“保姆还有休息日?!”

河南小张这时候声音高昂地反问了一句,“保姆怎么了,保姆就不是中国人了吗?我告诉你,国家的《劳动法》里有明文规定,劳动者有休息的权力,用工者必须安排劳动者休息,不让劳动者休息,剥夺劳动者休息的权力是违法的!像你这样一个月30天,至少也得有4天休息日。他们不安排你休息,你就可以到劳动局告他们!你回头就和他们提要求,第一,休息;第二,涨工资,你这么没日没夜地侍候他们,怎么也得要求一个月六千块!”

即使在心里涌动着波澜的时候,那河南小张说起话来也是不急不躁的,那似乎是他多年来炼就的本事,和克扣工资的事主打交道的经验,使他明白了怎么和这样的事主打交道,从而为自己讨回公道。他的声音也确是有着一种他唱歌时所表现出来的磁性,如果隔着帘子你或许以为这声音是从一名高大英俊的男性的嘴里发出来的,可是等到你看到他的矮小的身材,和那比平常人略大半号的脑袋的时候,你或许要生出许多的失望来。河南小张后来说他差半点就考上河南师范学院音乐系,就差那么一点点,他没考上,但他却收获了邻村姑娘的芳心,他收获了爱情!到现在他有两个闺女,并且都已经成家,不需要他操心;他的老婆子在家照顾老人和田地,自己便“辛苦”地外出来打工,“受老罪了!还是在家好呀!我就愿意在家,做一个‘宅男’!”他眨了一下眼睛,言不由衷地说道。

丁家大姐听到后便毫不客气地直言怼道,“还‘还是在家好’?!你和你老婆换一下试试?你现在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困了找个地方一忍就全齐活了,想洗澡了你天天儿可以一分钱不花地在这病房卫生间里洗热水澡,你老婆行吗?家里外头,田里地里,吃的用的,小的(抚养)长大还得帮着你侍候老的,你最大的贡献就是按月给她寄点钱回去!‘还是在家好!’,你还什么‘宅男’?你回家去‘宅’一个试试,你爹不骂死你才怪!”

丁家大姐的犀利的言语和那直且壮的气势让矮个子河南小张讪笑着闭上了嘴不再言声儿。

(十六)

丁家大姐在这天的晚饭前就急忙走了,病房里很安静,只有17床老陈的大儿子,还在絮叨劝说着父亲要好好养病,要配合医生护士治疗,别没事儿发脾气拔管子,那老陈躺在病床上哼呀咳呀地答应着。

晚饭后,18床老太太的体温是37.5度,吃饭也差不多正常了,丁致远的心于是更加地踏实下来。他坐在床头边乱七八糟地吃着东西,边和妈妈张家长李家短地聊天,和他们仅只隔了一道浅蓝色带滑道的长布帘的19床的中年男人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他清晰的呼吸声,此时他正劝说着已经好些了的妈妈吃香蕉、苹果或是葡萄之类的东西。隔了一道布帘的19床中年男人想对他说,你妈她是个老人,是个病情刚刚好转一些了的老年人,她的脾胃功能是不能和像你这样的阳气旺盛见什么吃什么而全能消化吸收了的中年人相比的,她现在阳气很弱,吃些小米粥还有容易消化吸收的面食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而这些个反季节水果最好不要碰。但这些19床也只有憋在心里,他不知道怎么对丁致远说,也不知道什么什么时候对丁致远说更合适。

这时候只听丁致远说道,“人是铁,饭是钢!妈,您这饭量跟生病之前比可是差的远了,那时候您自己说刚出锅的大包子您一气儿能吃四个,还说没吃饱,还得再吃两个!现在就吃一个,喝了点粥你就吃不下了,那怎么能成?嘴不壮,吃不下东西,病怎么能好得快?”

而老太太却不吃,坚决不吃,丁致远劝得急了,她便愠怒地回道,“我才刚吃完饭,吃不下这些!你吃吧,别管我了!”

在他们母子俩的谈话中,19床得知那丁致远没在村子里自己家那所大院子住,而是和媳妇住在六里桥,那是他和媳妇的家。那丁家大姐就嫁在了本村,如今有两个闺女也都长大了,这两个外孙女因为离得近,所以从小就由老太太来帮着带,在她住院的第二天下午,大外孙女,一个开瑜伽馆的窈窕姑娘来看她。二外孙女几天后才来,这是一个白净秀丽看起来很是骨感的女孩子,就如她的妈妈(丁家大姐)一样极善言辞,那天的看护是她的三姨——一位刚刚乘邮轮在海上吹过多天海风,在日本福冈登陆然后须在规定时间返回到游船上,游客们也算是到日本游玩了一趟——两人拉不断扯不断地聊了个昏天黑地。女人天性善说,而二外孙女和她三姨儿又是她们这个群体里的佼佼者,看那架势就是聊个通宵都不带重样的,而急诊病房又不似别的病房那般管理严格有规定的探访制度,于是看护老太太的三姨儿和前来看望老太太的二外孙女从晚上八点,直聊到月上柳梢头的十点半,如果不是17床老陈的咒骂声大声响起,真不知她们要聊到什么时候。

丁家二姐远嫁到丰台,而丁家三姐则就近嫁到了邻村。这两年那边的农村变化极大,先是名声甚响的乳企“蒙牛”入驻,2012年又有了明确的北京城市副中心的定位,尤其是后者,对这一带的农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要说潮白河西岸,就是潮白河东岸的燕郊、大厂也都在发生着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巨大变化。他们的村子这两年竟然不让烧煤了,冬天取暖用上了清洁的电能,这是任何一个当地农民,尤其是经历过时常拉闸限电时代的农村人,所不敢想象也不能想象的,往年烟熏火燎的取暖方式迅速成为了陈年旧账成了老黄历,而电能取暖的方式让农村人体验到了原先只有城里人才能享有的方便和快捷,而且空气也迅速变得清净了,天蓝了水净了,中重度污染的天数可以屈指来数。这一带的农村人也几乎没有哭穷的了,已经拆迁了农民们大多拥有三四套楼房和几百万元的存款,争着抢着去做农民的城里人那是大有人在,如今这里的农民的腰杆儿比任何时候都硬!而让农民像原来一样,如鲤鱼跳龙门一般想方设法去做城里人,他们怕是不干吧!

(十七)后记

丁致远的爸爸去年过世了,现在妈妈独自住在自家诺大的院子里,照看着丁致远的几十只鸽子和那条大黄狗。而妈妈这一病,丁致远就得自己惦记着甘棠老家的大院子连同院子里的鸽子和大黄狗,更须惦记着医院病床上躺着的妈妈,他还得想着六里桥的自己的家,而他的本职工作开出租车拉活儿倒是暂停了下来,“这心里有事儿,别回头因为拉个活儿,再出点事儿,所以呀,干脆就不拉了!嘿嘿嘿嘿!”

病房里的灯熄了,而丁致远的聊兴正浓,这回可算有这么充裕的时间单独和妈妈在一起,可以陪她好好说说话儿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妈妈的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也不做声了,刚才还好好的,丁致远忽然感到了不妙,于是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了妈妈的额头上,滚烫!他浑身激灵了一下,他急忙将病房的灯打开,再将体温表塞入妈妈的腋下,然后按下了红色呼叫按钮。护士和医生先后跑了过来,取出的体温表显示41度!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就没话了!原来是又烧上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大夫?!”丁致远着急而又无奈地说道。

医生还是那位声音宏亮饱含京腔的镇定的姓王的男医生,“消炎、退烧药都用上了,怎么会又烧起来了呢?还超过了40度!”他平时总是开朗的脸这时变得很严肃,他吩咐护士赶快去通知化验室,给病人抽血做“血培养”,他又对丁致远解释什么是“血培养”,他说要确定到底是哪种细菌是致病菌,就得在病人高烧的时候进行抽血,再在仪器中培养病菌从而确定它到底是什么样的病菌,之后王大夫沉着地朗声说道,“别急,我先让护士给你拿冰袋儿,你把它放在老太太腋下降温,看看情况怎么样,如果不行还有别的办法!”

第二天早晨,18床老太太的体温重又降到了37.5度,烧得红红的脸颊重又恢复了平时的颜色。这时门口儿进来了丁家大姐和另外一名体型介于丁家大姐和山东陪护之间女子,丁致远欣喜叫了一声,“三姐,你回来啦!”

留着蓬松爆炸头的丁家三姐答应了了一声便凑了过来,“妈哎,你这是怎么了?我走的那天您还是好好的,怎么就住院了呢?!大姐说您的是非典型症状肺炎,您说您这不咳嗽不喘的,怎么就成了肺炎了呢?!

“行了,我可算是回来了,这回见到您,我心里可算是踏实了!妈哎,您想吃什么,我这就去买!妈,您说您想吃什么?”

看见老闺女来了,躺在病床上的老太太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三儿,你回来啦?回来就好,平安就好!妈没事儿,我什么都不想吃!你兄弟把这两天的饭都定好了,中午、晚上还有明天早晨的,我吃得惯这里的饭,这里的包子挺好吃的!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经过商量,丁致远载着大姐回了甘棠老家,三姐独自守护。丁家三姐和人沟通的水平比大姐有过之而不及,她和20床的陪护——那位胖胖的山东大姐很快就热聊了起来。原来这位丁家三姐是在妈妈生病前两天随团出去的,“先坐火车去青岛,然后再坐游轮到日本。海上六七级的风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他们几个就受不了啦,有的吐得稀里哗啦的,我可是也吐了,但不像他们那么厉害……

“后来在福冈上陆,在那里转悠了哼是有半天儿,就又回到船上往回走了。那里哪儿是什么城市,到处都是那种彩色钢板盖起的房屋,车呢差不多都是那种‘面的’一样的车,倒是真干净,纤尘不染,那叫一个干净!后来就又回到船上,这回回来却到了上海,在上海住了一晚上的酒店,那家伙冷的,盖两床被子还不觉得暖和。我那姐们儿和她老公十来年没同过床了,这回可是不能不同床了,那样可以多盖一床被子呀!”

说到这里丁家三姐先自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那张爆炸头下的桔子一般的面孔就愈发地灿烂了起来。她这个旅游归来者似乎还不能适应病房里的环境,于是病房里便成了有说有笑的地方,而18床老太太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很快好了起来,体温降到了36.2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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