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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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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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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乡愁萦绕的村庄

当疯长了四十年的乡愁拉着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静静地走进生我养我的村庄时,我和我长满乡愁的村庄相互都很陌生了。眼前看到的这个村庄与我记忆中的、曾经熟悉的村庄有着太大的差异。这还是我睁眼看世界、光着脚丫踩着黄土撒欢长大的那个时常魂牵梦绕的村庄吗?

我的村庄位于八里秦川西北角的漆水河下游。当年我离开时,是一个百十人的小村庄。虽说我的村庄偏僻而不起眼,却完全称得起古老二字。前后左右都有着可以上溯到周朝乃至原始社会的遗址,北面的“北郑遗址”传递着原始社会的信息,村南坡下的“岸底遗址”则是权威部门标志的西周时期的生活痕迹。有人考证说,漆水河就是上古时的姬水。姬水是炎黄两个部落的分界线。这么一来,我的村庄的古老,让十三朝古都西安都显得那么年轻。

漆水河从北向南流进渭河。从我的村庄向北望去,刘家山横卧成一道浑圆高大黄土高塬,从东向西绵延而来,非但未能截断漆水河,反而被河水冲出一个隘口,形成一个石峡。远看似一条巨龙低头在河里饮水,故名龙岩峡。峡下的村子叫龙塘口,峡西有寺名为龙岩寺,位于半塬,可俯视整个川道。寺后有数十颗柏树,黛色苍翠,在大片土黄色的塬梁上格外显眼。河水出了龙岩峡就显得恣意任性,冲出一个东西宽约十多里,南北长约有六七十里的椭圆形川道。我的村庄就位于龙岩峡南十来里,漆水河东岸的半塬上。坐东朝西,靠塬面河。村前是一个十来丈高的崖(村语读“来”音),村后便是漆水河东塬。崖下是河道里收成有保证的水田,东面塬上原是旱田,上世纪六十年代未,宝鸡峡引渭工程从塬上通过后,也都变成了水浇地。从我的村庄望去,东西北三面被一圈高高的土塬围着,出门除了向南都要上一个长长的慢坡。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村庄滨河临水的优势,在靠天吃饭的漫长岁月里,我的村庄极少有挨饿的时期,更没有饿死人的记载。

出了龙岩峡的漆水河,先是顺着川道西塬下向南而流,到了我的村庄对面,突然扭头向东冲了过来,在我的村庄的崖下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向南而去,顺着东塬汇入渭河。于是在崖下形成了一个回水潭,因为水深呈黛绿色,搭眼一看有点黑,故名黑水潭。黑水潭无论旱涝,总有一潭碧水。我小时候夏天总会和伙伴一起于潭中戏水消暑。白天潭边,时常回荡着洗洗涮涮的女人们的笑语欢声。那时还没有洗衣粉洗衣液之类的东西,洋碱(肥皂)也极其稀罕,洗衣服大多是把皂角砸烂去污,对河水的污染微乎其微。而夏天的夜晚,黑水潭则成了男人们的浴场。

说我的村庄古老,还有一个明证就是两颗古树。一颗槐树,一颗皂角树,两树相距十来米,守望相依千百年。槐树有三五人合搂粗,七八丈高,冠盖蔓延周围约数十米,浓荫如屋,庄重如佛。树下是村里决定大事小情的大会堂。上世纪八十年代被砍伐,村里少了一分阴凉,也少一种庇护,而树下的庄院从此没落,至今荒废。现在只剩下皂角树,依然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皂角树虽说比老槐树小些,但也有两三人合搂粗,五六丈高。原来有老槐树遮挡,树冠只向东、北延伸,如今周围豁亮了,树冠慢慢地长圆了。没有人知道两颗老树高寿几何?何年何月、何人所植?我小时候它们就这么粗壮高大,老人们也都说,他们小时候就这么高大了茂盛。无人知晓两颗千百年的古树历经了多少沧桑岁月,但我清楚,这古树一直在静静地庇护着我的乡亲,见证了我的村庄的岁月变迁、荣辱兴衰,当然还会见证未来。这古树就是我的村庄长着的历史。

两颗老树自古就是村里天生的无可争辩的中央。浓郁的树荫,便是天赐的大会堂。从我记事起,树下一直是全村人聚集的地方。村里上下工的钟挂在树下,公用的水井打在桂冠的边缘处,树下还砌有专门的语录墙,上面写有领袖的语录,下面出通知、告示。当年的大喇叭也接在树下,早晚准时传来外面世界的声音,如同两颗老树在谆谆而语。村里的集会、大事小情也多在树下议定。来个货郎或卖桃李杏瓜枣等吃货的摊贩,很自然也就摆在老树下。老树下还是平日村里“老碗会”的固定场所。到了饭时,各家各户当家的端着大老碗,聚到树下边吃边议论。饭也吃了,事也议了,而且谁家吃的什么饭、谁家饭做的好,一目了然。下地干活的青壮年人一走,树下便是老人孩子的天下,吃烟谝传,游戏玩耍。欢笑声、树叶风动声,孩子雀动的身影与摇动斑驳的树影,永远是村里不息的生机。

砍伐了老槐树,无异于拆了村里的中堂大厅。在村子中央开了一个苍白的天窗。

我的村庄还有一个神奇之处,那就是“一村两制”。看着浑然一体的一个村子,房连脊地连畔,人可随意串门,但却属于两个县,早年还属于咸阳、宝鸡两个专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行政区划改革,才都划归咸阳地区。但仍然分属两个县,北头一半属乾县,清一色闫姓;南头一半属武功县,大都姓徐,村叫徐家崖。听名好像闫姓是后来的,但两颗古树却长在北头闫姓的中间,这无疑是先到的证明。当初不知是什么阴差阳错的缘故导致了这种情况,虽说平日里丝毫不影响两头人家的亲密无间,而一旦出现了矛盾纠纷,麻烦就大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曾经因为五六颗大楸树的归属纠纷,两个村乃至两个大队大打出手,闹得两个公社、两个县、两个地区都处理不了,直到省里出面才平息了事态。而事情过后,两头很快忘记了曾经的不快,又和好如初,依然可以聚到两颗古树下,小到东家长西家短的鸡毛蒜皮,大到国际外交天下大事,以及天上的飞机是空着飞还是坐满了人在飞等等,无话不说。

除了“一村两县”之外,我的村庄还处于一个鸡叫听三县的奇特位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偏僻的小村落。早年是不傍公路,不临铁路,飞机只是经常从头顶上飞来飞去,不要说县城,就是距任何一个乡镇集市也都比较远。东到临平镇,西至法门寺、南往普集镇都是十多里路程。偏僻的好处是,不太受外界的影响诱惑,生活平静自足,人老几辈子就这么有粮无钱地过着“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的安分日子。埋头精心侍弄着塬上、河道的这些土地。先是改造河滩,清石、拉土、埋沙,修渠,把沙石滩变成良田。后来农业学大寨时,又把塬上的坡地,改成一硷一硷的梯田。人老几辈子,汗珠摔八瓣地把日头从东塬背到西塬,终使村前村后良田环绕。早年河滩还有果园,桃李杏枣核桃苹果梨品种不少,硷畔沟坎还散生些柿子树、泡桐、桑树、洋槐、榆树等等,春天层叠花开,清香缭绕;夏天浓荫郁郁,蝉鸣蛙叫;秋天硕果累累,层林尽染,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味。

自从法门寺的佛光重现尘世、关中环线从村旁经过后,人流和车流便打破了我的村庄一直以来的沉寂,带来了远方的清风,也卷起了尘土与尾气混合的旋风,让我的习惯了与世无争的乡亲们,突然间如同“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一般,激荡起了心底对外面世界的无穷欲望,也裹挟着村里的年轻人,如同飞石惊起慵懒的麻雀一样,四面八方地飞到外面的世界去了。从此,村里就很少看到年轻人的身影了。

在外闯荡的近四十年间,每当我看到所到之处的变化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我的村庄的变化。事实上,我的村庄如同时代浪潮边缘的一叶小舟,虽被传统牢牢地系在岸边,却也随着潮起潮落的飘摇振荡,也悄然发生着迟钝而缓慢的变化。首先变的是房子,原来“一边盖”的低矮陈旧、土墙土坯的老房子,都变成了一层两层的高大敞亮的砖混平房了,窄小的木门,全变成了高大宽敞的铁大门了。水井上的辘轳全都换成了水泵。这可是遂了我自小的心愿。因为,自打上小学开始,我每天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和哥哥一起,搅着辘轳从七八丈深的井里打上八九桶水,以满足全家人一天的生活。天天在辘轳吱吱扭扭的尖叫声中积累的怨恨,让我无数次产生了想把井填了的念头。家家用上了压面机,极少能看到谁家的主妇还费力地滚动着长长的擀杖用手擀面了。当年我最痛恨的饭就是然马咕嘟的搅团,现如今却成了待客的好饭了。乡亲们不光衣着鲜亮时髦了,年轻人的头发也同城里人一样都染成五颜六色,时尚的服饰把城市的街道延伸到了村里的田间地头。家织的土布早就成了稀罕物了,永远听不到织布机“呱嗒、呱嗒”的响声了,也看不到浆布裁样、一针一针地纳鞋底的妇女了。自行车架子车都已近古董,房前屋后停满了摩托、三轮、汽车、拖拉机。无孔不入、五颜六色、各类字体的广告把村头路边的电杆、墙面涂写得花里胡哨,……。我的村庄就这样被时代的潮流前拉后推地朝前走着。

年轻人都奔向了外面世界的精彩,房好路平的村子有点冷清,只有古老的皂角树还静静地坚守着,庇护着闲聊的老人、嬉戏的孩子,以及墙头、门口懒洋洋的猫和狗。每到饭时,改用煤气和电的厨房里再也升腾不起袅袅炊烟,听不到呼儿喊爹吃饭的叫声,没有了往日的温馨,只有沉寂宁静凝固了街巷。而我引以为豪的母亲河——漆水河也干涸了,上游的羊毛湾水库把河水截了个一干二净,黑水潭成了只留在崖底石层上的水痕,曾经在河边的淤泥里能踩出碗口大的鳖的河道,被两边的田地蚕食成一条窄小曲折、面目丑陋、荒草丛生的干沟,没有了往日蜿蜒清秀的模样。

好在老少手中时刻开着的手机、不时取回的快递单、村头高大的远程输变电高架线路、村边公路上的车水马龙,以及往返于外面世界的年轻人,依然把我的村庄与大千世界紧紧地连接了起来。老皂角树更加郁郁葱葱,树下穿过的“wifi”信号覆盖了村里的角角落落。我相信这无孔不入的现代信息,定会让我这有点陌生却依然亲切的村庄,再也不会被时代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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