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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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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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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故里身已客(原创)

闫会作

我是在柿子红了的时候回到家乡的。

秋风裹寒,霜叶染色,万物正随秋气改。一片萧瑟之中,一树树成熟透亮的柿子,在沟沟坎坎、塬上硷畔、街道两旁、房前屋后,红如万点星火,点燃了秋末空旷清冷的田野。在这清冷的火热中我回来了。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依然是一圈的土塬围成一个椭圆形的盆地,如同摇篮一样拥抱着我的村庄。一切又是那么的陌生,脚下的路、村里的房子、眼前的情景,无一能重合我脑海里的印象。偶遇的乡亲,有的如同路人一样擦肩而过,有的似乎认出了我,却又以一种欲言而止的眼神,疑惑而过。我却是一个也不敢相认了。四十年了,我和我的乡亲都有点陌生了。

四十年戍边岁月,四十载边关冷月,四十度大漠风霜,足以风化、消蚀、模糊了故乡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印象。当我重新踏上故土时,时光拉大的距离,空间错开的印记,需要我和我的乡亲慢慢拨开厚厚的尘封,重续曾经的亲缘。而我大脑里依然停留在四十年前的印迹,要完全刷新自然也需要一段待机的时间。

四十年前,当我身心俱疲地挤过高考的独木桥后,有了走出黄土高原上这个偏僻小村落的机会时,那种兴奋让我在等待出发的几天里,一个人强装平静,直把月亮当太阳地在内心深处进行着翻江倒海的狂欢。那种走出父母管束、挣脱贫困羁绊、穿越黄土尘埃、越过秦岭阻隔,走向远方的渴望和决心,真有点少年毛泽东离家求学时,留下的“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的气概。那份义无反顾和毅然决然,支撑着我在古老的皂角树佛一般淡定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迈开了走出黄土高原的坚定步伐。

四十年风雨兼程的跋涉,当我离故土越来越远,体味“万卷书”中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态,领略“万里路”上五光十色的奇异风景的同时,也遍尝生活的酸甜苦辣,感受了集体的温暖、团队的友爱,更体味了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孤独寂寞时,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思绪,总能悄然唤醒我对故乡和亲人难以抑制的思念。当我走遍繁花城市和清静小镇,却总能想到秦川一角长着一颗老皂角树的那个小村庄;当我跨越了无数大江小河、海洋湖泊时,却总能想到黄土高原一角,那条细长曲折的漆水河;当我品尝着天南海北的大餐小吃时,总能想到端着大老碗,蹲在屋檐下的一碗油泼面。乡愁如此顽固地拉扯着我的灵魂游离于我远行的步伐之外。这种貌合神离式的反差,曾让我无数次地感叹,这辈子很难走出老皂角树的树荫了。

我迟早都得回去。落叶归根!

四十个春秋的距离有多么遥远,四十载的时光有多么沧桑? 在我似乎只有“鬓毛已衰,乡音已改”这么一点点的变化。但当我走进我的村庄时,却是一幅真真切切的“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唐窦叔向《夏夜宿表兄话旧》)的景象。当年同龄的小伙伴,多数在外打工谋生,少有的几个呆在家里的也已怀抱孙儿,享受着天伦之乐。而当年的长辈老者大都作别人世,仍然健在的几位,或蹒跚于门前的树荫下,或倚靠于向阳的墙根,静听着时光的脚步。他们看到我,欠起不太灵便的身子,以一种吃惊且意外的神情打着招呼,那种夸张的感叹和过度的热情,让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位远方的客人,亲切之中充满了相互间的陌生感。

遇见老者,递上一根香烟,便能打开永远也结束不了的话匣子。他们好奇地打听着我这些年来的情况。他们实在不明白,我能在新疆那么偏远的地方,一呆就是四十年,究竟在干什么呢?他们疑惑我呆过的地方,以及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我总是力所能及地用他们听得明白的话,来描述着我为之付出了整个青春年华那个地方的情况和外面世界的样子。他们虽然会偶尔点点头,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但我很清楚,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有明白,只是怕我难堪,才装出听明白了的样子。他们也给我讲村里这些年人事物态的点点变化。四十年的时序穿插和空间错位,如同无数影视剧随意剪接出来的画面,让我听得莫名其妙。但我也装着听明白了的样子,以保持老人们讲述的兴致。而谈兴一起,说什么倒与我关系不大了,那怕在我已走出很远,他们还在没完没了地说着与我有关的陈年旧事。陌生是我成了他们的谈资话题。

而对于孩子们,一块糖果点心,一个善意的笑脸,瞬间就能让他们好奇而怯生生的目光变得欢喜而亲近,无所顾忌地打量着我。似乎要弄清到底“客从何处来”?可对于青年人,无论男女很多只能相视一笑,过后再打听,这是谁家的儿子、孙子,闺女还是媳妇?以及家门、姓名、身份、辈分,以及与我的称呼关系。随便打招呼,既怕认错人更怕弄错了辈分。如果弄岔了辈分,会成为村里经久不衰、越传越广的笑话。她们有认识我的就按辈分称呼,问候一声。不认识的,也是相视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过后和我一样,赶紧弄清我是谁。

四十个春秋寒暑,无数次穿越黄土高原,却常常在“山将别恨和心断,水带离声入梦流”(唐罗隐诗句)的境况中,从我的村庄悄然而过。时光在长时间的遥望和多次的一闪而过之中,慢慢稀释了我和我的村庄,以及乡亲相互间的情感,拉长拽细了我和我的乡亲的情缘。以至于穿过四十年的时光隧道后,我成了生我养我的村庄里陌生的客人。

家人处处担心我的不习惯,问我还吃不吃得家里的饭食、喝不喝得惯家里的井水、睡不睡得惯家里的土炕等等。这种过分的热情更让我感到了不自然的生疏。我想吃手擀面,如今却没有谁家的主妇还会挥动着长长的擀面杖,在宽大的案板上费劲地擀面了。许多人家的厨房里都装上了整体橱柜,宽大平整的案板已经很少见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擀面杖,高高地悬放在半墙上,落满了灰尘。各式各样、大大小小、手摇的电动的压面机,就安装在厨房一角,宽的细的、圆的扁的切面刀,一应俱全,随吃随压,方便快捷。

过去人见人嫌的玉米面搅团,现在倒变得稀罕了。不过很少有人去做了,不是怕出力费劲,而是玉米面比麦面还珍贵。很多人家偶尔做一顿搅团,却要掺和些细面或是粉面,虽说做出来的搅团筋道好吃,却少了记忆中的味道。

儿时的玩伴、小学初中的同学大都不敢相认。见了面先要用很多的语言和时间,相互确认身份关系,然后再感叹白驹过隙般的时光和沧桑的世事。你还记得五年级时写大字报,弄得满脸墨汁的事吗?你还记得初中时,早起上学路上,拿着玉米棒子,到豆腐房换热豆腐吃的事吗?你还记得摘学校的核桃,让青皮的汁染黑手指,被老师抓住罚站的事吧?一件件少不更事的胆大妄为,在引起一阵爽朗笑声的同时,也能复原出当年一幅幅活灵活现的情景。光着脚丫在深深的黄土中嬉戏的玩伴,经过了四十年时光的雕琢,容面已改、心态沧桑,而期间阅历和环境的差异,使得我们的记忆有了天壤之别的选择,很多甚至已经南辕北辙。他说的事我毫无印象,我能记得的事他也一脸懵懂。少了共同的记忆,便有了无话相谈的冷场,这让久别的相逢变得兴奋而又短暂。尽管过后我的思绪仍然会纠缠在过去,但我清楚,相互的熟悉,需要时间去恢复很多共同的记忆和话题。

乡间的小路多数已经被水泥路代替了,我印象中,儿时上学时那些斜穿过田地的捷径小道,一条都不见了。如今有了校车,家家也都有了摩托、三轮车,甚至汽车,平坦宽敞的水泥路、柏油路连通了村口和校门,三五里的学校一溜烟就到了,连曾经奢侈的自行车都成了古董,谁还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曲折不平的田埂小路!当我沿着印象中上学的小路走到河边时,却是一种与记忆想去甚远的情景。当年河水清冽,潺潺不断,但却没有桥。我们只能踩“列石”过河。就是在河水中用石头间隔着堆起几个石堆,跑着跨越过河。常常因为天黑、湿滑、河水漫过石堆,或是动作慢了而踏进河里湿了鞋子裤子。如今桥倒是修起来了,河却干了,河道被两边的田地挤成一条歪歪斜斜、杂草丛生的窄窄的干沟。

而当年作为教室的几孔窑洞,早已废弃。有的已经坍塌,滑落的黄土已经平整成了田地,栽上了果树。有的敞着无门无窗的窑口,里面一片狼藉,墙上一道道煤油灯熏出的黑迹和水泥黑板斑驳的残块,随即激活了我记忆里,爬在土块和水泥板垒成的课桌上,在冒着长长的黑焰、闪烁不定的煤油灯下,跟着老师朗读课文、自习、做作业的画面。此情此景,我突然感到,被厚厚的黄土埋没了的不只是几孔窑洞,还有我儿时朗朗的读书声,以及我走向外面世界的起点。

而今天的学校,方方正正的围墙里,几座橙黄色的教学楼,在一片空旷的田野和高低不一、零零散散的村落中格外的醒目。同样醒目而奇特的橙黄色校车,穿梭于村庄与学校之间,路上连孩子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村里的房子也都变成了二层三层的楼房或平房,极少的几间那种“一边盖”的土木结构老屋,在砖混和框架的楼房的缝隙中,似乎还在叙说着村子的过去。而墙面、电杆和崖面上五颜六色的广告、村头公路上的车水马龙、时不时邮来的快递,以及老少手中讲着话、玩着游戏的手机,都使村里多了现代的气息。乡亲们身上时尚的衣裳、年轻人染出的多彩的头发,也把城里的新潮带到了田间地头。

四十年前传统的记忆和新潮时尚的变化都让我诧异,似乎只有门前的老皂树没有什么变化。我走出家门时,它就是两三个人合抱的粗壮、八九丈高的样子。四十年后,依然是那样的粗壮高大,郁郁葱葱。好像没有长高,也没有长大。不知是时光在老皂角树面前停滞不前,还是四十年对它来说,只是如昙花一现?

入夜,父亲轻轻的一句“上炕歇着去吧”,顿时让我从心底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亲切、自然和温馨。当我躺在温暖的土炕上,身心内外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与安然,没有功利,没有浮躁,没有焦虑,没有任何丁点的杂念,内心清静得仿佛能听到老屋幽幽的絮语,能听到树叶的秋风中摇动和飘落的响声,能听到老皂角树的根系在黄土深处的生长和佛经般嗡嗡作响的细声。

也许这就是故乡对游子的全部意义。当我血气方刚时,她毫不掩饰地激荡着我走出去实现鸟飞鱼跃的欲望;当我心生厌倦时,她总能在冥冥之中赋予我走向远方的智慧和力量;当我身心疲惫时,她如母亲一样,仔细收拾好装满记忆的老屋土炕,安放我不在狂放的心灵和肉体。她不在乎我是功成名就,还是白身布衣;是腰缠万贯,还是一无所有;是衣锦还乡,还是褴褛夜行;更不在乎给家乡做了贡献,还是没有出过一砖一瓦之力,都始终保留着一间老屋,一方土炕,一碗热气腾腾的家乡饭,以便我筋疲力尽时,有一方安身之所。

我相信,一旦明早的太阳升起,我便不在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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