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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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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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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风吹走的岁月(原创)

闫会作

每当看到有人炫耀自己成功人生里的辉煌岁月,如何在不同的阶段里积累了财富、拥有了权力、得到了地位,以及享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生活时,我也会习惯性地回首自己的人生,想找出些灿烂的岁月以满足内心的一点虚荣。然而翻检走过的岁月,却很难找出能引以为豪的轰轰烈烈。感觉过往所有的日子,似乎都被西北边关那无穷无尽的大漠长风吹洒在了那片广袤大漠里,悄无声息,波澜不惊,仿佛远离了人间烟火一样,与权力、地位、财富、安乐毫不沾边。

我第一次感受到西部大风的凌厉,还是在天山的深处。上个世纪后期,当南疆的国境线上不时散发出零星的炮火硝烟时,我未能如愿去战火中一试锋芒,却南辕北辙地来到了西北边关,走进了广袤苍凉的西北大漠。踏上崎岖不平的巡逻路,走向了遥远的天边边,也把风华正茂的青春和一身的血气方刚,被那无穷无尽的大漠长风吹落在大漠雪山。每天也是烟尘滚滚,炮声隆隆,不过不是真枪实弹的战场,而是在西部天山的深处修筑战备工程,打坑道、修公路,用一腔“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热血,做着“时刻准备打仗”的准备。每天伴着日升月落,打眼、装药、放炮,兴致勃勃地把天山当敌人一样地轰炸。

那是一片人迹罕至的群山。山的正面全是灰褐色山石,突兀嶙峋,寸草不生,苍凉而狰狞。顺着一个不起眼的山谷,我们把一条简易公路曲曲折地折修进山里三十多公里,绕过了数道山梁,爬上了海拔两千多米的雪线。在一道道山峰的背面,完全是另一种风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青草如毯,林木茂密,从谷底的溪水边一直蔓延到了山腰的松林。成片挺拔的天山雪松,如同一条黛青色的腰带一目了然地区分开了山下的碧绿与山上白雪。四周群峰挺拔高耸,皑皑积雪把一个个山顶装点得如同寒光闪闪的长锷刺向青天。横岭侧峰,纵横交错,幽深的山谷如同迷宫一样无头无尾。相对而出的山峰把我们头顶的天裁剪成蜿蜒而细长的不规则线条。除了偶尔路过的野猪、狍鹿等野生动物奇怪地打量一下我们,又转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山梁之后,能让我感到还有生息的便是呼呼作响的山风了。每天看着山风吹着太阳的光线从西面的山头上,一点一点地滑落下来,又快速攀升到东面山头的积雪上,泛起一阵灿烂的光芒后,留下群山的剪影,便用夜幕拉上了头顶的一线天空。

这里是山的世界。风就是山的呼吸。山活着,风便永远不会停止。不论白天黑夜,不管阴晴雨雪,山里的风总是无休无止地刮着。你不知道风是从山顶刮下来的,还是顺着山谷跑过来的;是溪水流动带来的,还是空中散漫的云团扇动起来的,每一条山谷里,每一道山梁上,都有风成群结队急匆匆地跑过。有时候感觉风像是从山头的积雪上滑落下来的一样,带着凌冽的寒意,伴着自上而下的溪流,在山峰和乱石之中左冲右突,呼啦啦地顺着山谷狂奔而过。到了晚上,仿佛所有的风都挤在了山谷林间,带着低沉而悠长的吼声奔涌而过,撕扯着我们的帐篷在颤动中啪啪作响,在山间回荡成一片慑人的阴森气氛。山里的夜晚是风的天下。在风的浪涛的颠簸与咆哮中学会睡眠,是一种从开始的怨风恨风骂风,到后来慢慢地适应并习惯了以风为伴的过程。偶尔那一天突然没有了风,所有人都会奇怪得整夜睡不着觉。

工余小憩,我常坐在山梁上看着我们辛辛苦苦修出来的路,如一条细线弯弯曲曲,时隐时现地伸向山外时,感到人的力量在大山面前显得那么的渺小。我们长年累月地爆破挖掘,山还是山,重峦叠嶂,耸立如故。在我们觉得自己用机械的轰鸣、炸药的爆破把这片亘古荒寂的山谷搅得惊天动地时,对这片山野来说,我们的忙活不过如蚂蚁搬家一样微不足道,制造出来的所有动静甚至还不如一阵风来得猛烈,丝毫不能改变这里的雄浑与静穆。我们竭尽全力未能改变大山之丝毫,反而被山风把我们的青春年华,吹成了一条飘在山间的曲线。

风,在不声不响地吹走我们生命岁月的同时,镌刻在我们身体容貌上的痕迹,比起坚硬的山石打磨出的印痕还要深刻长久。我原以为,整日间的打眼钻山,拼着浑身的力气掏出一堆堆蓝灰色的碎石,打出一条条坑道,延长着蜿蜒的道路,坚硬的石在我们柔弱光洁的肌肤上留下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老茧,会成为我和我年轻的战友们,变得粗狂,走向成熟的永久标志。出人意料的是这些标志在出山不久就消失殆尽。只有山风刻在我们脸上的那些不起眼的皱褶,却成了人生沧桑的开始,终身为伴,再也没有平复。从那时开始,我突然明白,人生经历过的每一场风,不仅会带走了生命的岁月,还会留下终生的印记。

在以后几十年的戍边生涯中,无尽的边风更是将我人生的岁月吹得如缤纷的落英,洒满了边关的山川沟壑、雪域荒漠。在山巅的哨所,在蜿蜒的巡逻路,在远离人烟的孤寂营区,总有高唱低吟的风声,从春到冬不离不弃地成了我生活乐章中不可缺少的伴奏。无论是那种从山口拥挤出来的风的呼啸,还是穿越林海奔腾而过的风的怒吼;无论是那种从古老宽阔的山谷河道奔涌而来的风的疾劲,还是掠过亿万年冰川的风的凛冽,总是如影随形地陪伴左右,在不动声色地吹走生命中的每一天的同时,也舞动起我精神的旗帜。在漫长的时日里,我在看着风吹淡了一套又一套迷彩服的颜色,剥蚀了哨楼一层又一层的墙皮,风化了一茬又一茬界碑的棱角之后,还能坚守边关,就是因为风在吹走生命的浮华的同时,也能放飞我孤独寂寞的思绪,给我在一个无限广阔的思想空间。

孤独寂寞是精神的牢笼。早年边关的封闭环境,让人整天处于阔大、空旷、荒凉之中,那种毫无生机如同月球一样的荒芜环境,凝固了时间,抹去了季节的轮回,暗淡了天地间的大小变化,所有的日子如同复印的一样,机械重复,感觉不到丝毫区别。那种遥远荒凉的封闭,甚至要比斗室里的封闭造成的精神压抑还大。它不仅会禁锢思想、遮蔽视野、限制思维,还会催生出铺天盖地且难以排遣的孤寂,并让人变得偏执、孤僻、压抑、消沉,甚至疯狂。在这种心态下的,一刻也呆不下去,必须马上离开的欲望,常常使人迷失到不计任何后果的地步。每到这种时候,我总会在寂静的夜晚,把自己焦躁的身心安顿在戈壁荒漠中,沐浴漠风,仰望长空。无论是清风明月,还是满天的星光灿烂,幽静的夜里,能让人心特别的敞亮,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能看到心底最深处的活动,能唤醒初心而激活动力。于是,就有了一种让孤寂在夜风中飘散,或是把孤寂当成生活的开胃小菜,有滋有味地咽下的豁达。在以后经历的很多繁华、喧闹和风光的岁月里,我时常怀念并感谢边防的风,它吹走了岁月里的所有浮华,留下了简单这一生活的本质,凝结成了终生难忘的最质朴的情感。

当风吹散了孤寂,敞亮心怀后,我也慢慢地学会了欣赏风的悠然和洒脱。风是荒凉边关川流不息的过客,不论是昆仑天山,还是草原长河,拟或是沙漠戈壁,风都在不停息地奔跑着,没完没了,没头没尾。吹着阴晴的转换,吹着昼夜的更替,吹着冷暖的变化,也吹动着日子如河一样静静地流淌。风带走了我们生命的岁月,却赋予了西北大漠无穷的活力。

风,用我们生命的岁月给亘古荒凉的戈壁滩赋予了苍劲的力量。戈壁旷野是风天然的竞赛场。风给开阔无垠、空无一物、毫无生命迹象的荒原注入了超常的力量。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踏上戈壁,总能听到风从身边跑过的呼呼声,扯着衣角如旗帜般哗啦啦作响,让人感受到戈壁滩上强劲的生命力量。风,是戈壁上时光的信使,春天总是与遮天蔽日的沙尘暴相伴而来。夏天则是在烈日将空气暴晒成游丝一样的波浪在风里颤动中降临。远处的地平线上闪动着,或如水草丰美的湖泊,或似高楼参差的繁华城市等各种变幻无常的海市蜃楼式的美景。风,常常还会在这虚幻的美景之中,卷起粗细不一、或高或低的白色尘柱,螺旋般扭曲着伸向高空,毫无目标地在戈壁上游动,让现实与虚幻在恍惚中难以区分。而这些在戈壁荒漠上奔跑着的尘柱,让我对古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观感心存疑惑。在大漠这个风的竞技场上,恐怕任何烟都直不了,能直的只有风卷起的这扭曲着伸向天空的尘柱了。也许冲天的“孤烟”是戈壁生命的标杆,所以才能耸立不倒。

风过沙漠,也会用我们生命的岁月不断地变化着沙漠的模样。狂风掀起天幕一样的沙尘暴,浊浪滔天,遮天蔽日地把四处的沙子汇聚成了无边的沙的海洋。风把沙子聚成沙漠,一如把日子吹成流动的岁月般轻松自然。无数次置身沙漠之中,我清楚地看着风无时不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沙漠的模样。沙粒如波浪一样随风翻滚着飞向沙丘的顶端,撞在身上唰唰作响,打到脸上隐隐作疼。滚动的沙浪,缓缓地摆动着柔和蜿蜒的沙丘棱线,海浪一样的层层沙丘在沙棱的摆动中变化着走向。一阵风过,一夜之间,沙漠便换了一幅表情。沙漠在风中活着,而我们生命的岁月却在沙漠不断变化的表情中,被风撕扯得七零八落。

我曾无数次地在昆仑之巅、天山深处、戈壁大漠、草原长河,仰望夜空,或沐浴清冷的月色,或凝视灿烂星光,在长风吹动衣襟中,感受着风如同岁月的快递员,不管你愿不愿意,一路收拾着生命日子,带向毫无目的的远方,而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谁能阻止风的奔跑、谁又能追上风的速度呢!唯一聊以自慰的是,我一直行走在祖国的边境线上,风吹走的那些岁月,总能在界碑、哨所、巡逻路上看到抹不掉的痕迹。

风无处不在,风无时不跑。风,永远在不停吹走我们生命的时光。而我们能做就是,过好每一天,让风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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