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 烂 孤 寂 成 诗 词

——品味古人诗词中的孤独

闫会作

孤独是精神的寂寞。所以，当孤独寂寞来袭之时，既是沉溺于花天酒地也无助于排遣孤独，纵使处于喧闹狂欢的人群也难以消除寂寞，那怕是相熟的人聚在一起，也只能徒增“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尴尬。

人人都会有孤独感，也会有寂寞之时。也许是一段时间，也许是某一件事情，也许是一次遭遇或一时一事的挫折打击，突然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倍感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而满腹的苦衷却无处倾诉的孤寂之中。古今中外，从帝王将相到平民百姓，大都如此。今人孤独成了抑郁或自闭等难以治愈的病态，而古人却能品味孤寂成诗词。在用孤寂酿成传世经典的同时，也展现了面对孤独寂寞的层次和境界。

纵使贵为帝王的刘邦，也会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看似豪放的诗句之中，既有夺得天下后的得意之情，更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之感。在“风起”“云扬”中打下了天下，刚登上了皇位不过六年，淮南王英布就起兵造反了，迫使他不得不亲自出征平叛。得胜还朝途中，顺道回到故乡，与乡亲、旧友欢聚畅饮数十日。酒酣动情，忧从心起。也许再也没有与乡亲们推杯换盏、畅谈痛饮的机会了；想想刚刚平息的英布叛乱，有多少人仍在觊觎着他的江山和皇帝的宝座呢？谁来为他守住皇位、守住这大好江山，好让他世世代代“威加海内”？踌躇满志中的忧虑不安，孤独寂寞里的焦灼恐惧，使得表面磅礴大气、威风豪迈的诗兴灵感，也难掩饰他心灵深处孤独不安的忧患之情，以至于他边歌边舞时，“慷慨伤怀，泣数行下”（《汉书.高帝纪》）。

屈原的孤独是他觉得自己身处一个混浊不堪的时代，既无同道仁人共事，又乏知音良友相伴，寂寞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孤独如“众人皆醉而我独醒”。而他又不愿 “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能用清白之身，接受肮脏的东西）。所以，宁可投江被鱼儿吃掉，也不能让自己的高洁蒙受混浊之尘的污染。（“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蠷乎”）。于是，这种清高到极致的精神孤独和心灵寂寞，让他在不愿随波逐流的情况下，愤然跃入汨罗江，追随自己理想中的繁华而去。

同样是政治抱负不能实现，陈子昂却是另一番的孤独与寂寞。他登上古老的幽州台（蓟北楼），仰天长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登幽州台歌》）。陈子昂因富有才学而被武则天赏识，被任命为随军参谋。谁知在通天元年（公元696年）征讨契丹李尽忠、孙万荣侵扰之战中，主帅武攸宜为人轻率、少谋略。作为参谋的陈子昂先是“请求遣万人作前驱以击敌”，不被采纳；后又多次谏言献策，武不仅不听，反将其降为军曹。诗人的报国宏愿随着征讨之战的失败也化为泡影。抑郁悲愤之际，诗人登上了幽州台，想起了战国时期燕昭王筑金台，招揽天下贤士的之故事，深感像燕昭王那样贤明君主的“古人”自己不复可见，而后世将来的英明君主自己也难以遇到。生不逢时的遭遇和报国无门的境遇，既无处诉说，又难以宣泄！逐渐积郁成内心难以遣怀的孤单与寂寞。登楼眺望，放眼苍茫宇宙，古人人尽其才的清明和自己无用武之地的悲凉，只能“独怆然而泪下”了。这种胸怀忧国情愫反受冷遇的孤单悲苦心绪，面对北方广袤浩瀚的大好河山，万千感慨和激愤悲壮之情顿由心起，便有了这首千古绝唱《登幽州台歌》。而相似的历史，相近的境遇，相同的感受，一再激起历代爱国志士的深深共鸣，让这首《登幽州台歌》成为经典的同时，也将陈子昂的孤独传唱至今。

与陈子昂感同身受的大概就是南宋词人辛弃疾的孤独了。“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问田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登健康赏心亭》）。同样是满腔的报国胸臆，陈子昂还能面对辽阔的北方河山，而辛弃疾只能登上秦淮河边的赏心亭，欣赏一点楚天空阔，秋色无边。遥望中原，已是旧疆难复。面对偏安一隅、毫无北上收复国土之意、已近“落日”的南宋朝廷，空怀收复河山之志，却无所作为而积郁的“愁”和“恨”，如何才能平复？

看看“吴钩”本是战场杀敌的武器，如今只能闲置身边，成了把玩的饰品，毫无用武之地。恢复中原的雄心壮志，在苟且偷安的朝堂里却“无人会，登临意”。难觅同道知音，更无能为力，眼看着山河沦丧，只能把“栏杆拍遍”来发泄急切悲愤的心情。大雁尚且知道要飞回故地，而我却只能眼看着家乡在异族的统治下受难。国事飘摇，时光流逝，北伐无期，恢复中原无望，我的年岁渐老，恐再无力为国效命疆场了。世无知己，壮志难酬，又得不到同情和慰藉，谁来擦去英雄的两行老泪！这种近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孤独，今天读来依然让人痛彻心扉。

而柳宗元的孤独则是一种沉重压抑下，强烈一的无声宣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一个人要遭受多大残酷的打击、处于多么冷漠的境遇，落到多么零落的孤苦，才能吟出这“千万孤独”的诗句。唐永贞元年，柳宗元因参与的“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有“南荒”之称的永州，名为司马，实为被监视改造的政治犯。连一处像样的住处都没有，只能借住庙（龙兴寺）里安身。本来报着“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韩愈诗句）的决心以革新图强，不料却被贬职流放江湖。这种“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韩愈诗句），原本“居庙堂之高”，瞬间被贬为“处江湖之远”的巨大反差，催生出内心那种无法诉说的幽愤和郁闷，不仅使诗人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更把他清高孤傲的情绪压抑成了蓄势待发的岩浆。

仔细地品一品《江雪》这四句诗二十个字，清冷、孤独、寒苦跃然纸上。峰嶂层叠，绵延不绝的“千山”，一只鸟儿都没有；寒江两岸，沟壑交错，“万径”之上一个行人都不见。漫天大雪，江水寒澈，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位老翁独坐“孤舟”，静心“独钓”。江寒鱼伏，他在钓什么？他能钓什么？他能钓的只能是他内心难以消弭的孤独。改革的失败，仕途多舛，官场险恶，宦情孤冷，前途黯淡，环境艰苦，生活无保，国运民生，……种种困顿，样样忧患，与自身所处的“鸟飞绝”、“人踪灭”、“雪迷蒙”、“江水寒”的困境，都让人看到了诗人难以排遣的“千万孤独”。而这种孤独寂寞之中既有诗人超然物外、不屈世俗的孤傲形象，也暗示了诗人高洁、不屈、担当的气节品质。孤独让诗人的骨力、气节彪炳史册，传颂万世。

这也许正是孤独的力量。它用一种特殊的自然和精神的环境砥砺思想、塑造风骨、磨炼性格。有谁知道，“诗仙”李白的洒脱、浪漫是天资，还是被孤独逼出来的。“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李白《梁甫吟》）。为什么要以凄厉激越的情感来吟诵《梁甫吟》？是因为内心深藏着的那一份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孤独，还是渴望得“见阳春”，并从埋没中得到重用、从压抑中得以解脱，施展自己抱负的强烈愿望？诗人少有大志，才华横溢，吟诗作赋，博学群览，游历山水，见多识广。公元742年（天宝元年）被召长安，供奉翰林。文章风采，名动一时，频为唐玄宗赏识，然而政治上并不受重视，加之权贵谗毁，仅一年余便被“赐金放还”。自此以后，诗仙可以说多数时间是在流放、漂泊之中度过。

于是，在没有了友朋如云、众星捧月式迎来送往的热闹场面，没有了纵酒豪饮、阔谈论诗的潇洒之后，只能独自一个爬上敬亭山，伴随左右的就剩下，“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孤独和凄凉。

仕途断送，空有抱负，也只能有负才华。“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连一个喝酒的朋友都找不到了，只能《月下独酌》了。“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是何等的孤独凄凉！身边“无相亲”，只能邀月对酌，与影起舞。何况一想到这种孤独恐怕还要延续下去，甚至余生都要与月和影，“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了。这就不是一个人的暂时孤独了，简直就是一个孤独灵魂的呐喊。难怪诗人只有“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了（李白《长相思》）。孤独让平生孤高桀骜、放荡不羁、浪漫洒脱、天真坦荡的李白，在只剩下明月这一个朋友和影子的陪伴后，除了浪漫潇洒，还能有什么！

至于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诸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只能算是少年游子的孤独。十七岁的王维离开家乡到长安生活，陌生、孤单和远离亲人后的孤苦，无一不在强化着他对家人的思念，何况又到团聚的节日。一“独”一“异”，又逢佳节，又是团圆，让一个身处他乡的孤苦伶仃少年情何以堪！也正是一个少年最真诚的思乡情感，唱出了天下游子的共同心声，历久弥新地一再唤醒漂泊游子的乡情乡思。于是，少年王维的孤独成了经典。

少年渴望团聚的王维，老年却追求起孤独来了。“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终南别业》）。被誉为“诗佛”的王维，诗画佛经禅理，皆造诣不凡。仕途也颇为顺利，官至尚书右丞。信佛使他淡泊了欲望，禅理让他看他到了世俗的复杂冷暖、官场的艰难凶险。于是，开始“颇好道”，安家“南山陲”，以避世求静。不仅“兴来每独往”，而且一直要“行到水穷处”，去享受“坐看云起时”的安闲。从渴望团聚，到追求清闲孤独，王维为普通人揭示了世道人生的真谛。“水穷”之处，必有“云起”之时。世道变化无穷，人生不会有绝境，生活总有希望在前头。

人生难免孤独时，生活常有孤独处。无论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别离思念式孤独，还是“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马戴《灞上秋居》）羁留异地式的孤独；无论是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生死不弃殉情式孤独，拟或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行将迟暮式的孤独，或许都是生活的交响乐中不可缺少的变奏或插曲。它们能提供一段舒缓、平静的时光，让身处瞬息万变之中，浮躁不安的我们，能有一个平静心绪，回望心灵的时空，想一想到底想要什么、能要什么？找回失落的灵魂，重新出发。

当孤寂成为灵魂的狂欢，孤寂也许就会成为悠扬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