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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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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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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妈妈说说话(原创)

闫会作

我现在就坐在妈妈的对面,陪妈妈说话。

戍边四十年,从没有这样心无旁骛地、静静地陪着妈妈说过话,想起来心里不尽怅然。四十年忙忙碌碌,忘乎所以地东奔西走,每次从家门匆匆而过,总让妈妈那双有一肚子话想对我说的眼神,由渴望变成失落,最后变成站在黄土高原一角的那颗,谁也不知道年龄的老皂角树下孤独的身影,泪眼婆娑地盼着我下次回来。现在我回来了,静静地坐在妈妈的对面,陪着妈妈说话。年已耄耋的老父亲也坐在旁边,昏昏欲睡地听着。

妈妈静静地看着我,清瘦且带有皱纹的面庞上一脸慈祥的微笑,满头花白的头发拢在耳后,定定地、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着我。妈,你不是老担心我的身体吗,你看看我是不是瘦了?过去每次回来,妈妈总说我又瘦了。然后就固执地认为,好出门不如赖在家,何况我长期在外,生活自然不容易,肯定吃了很多苦,受了不少罪,所以才越来越消瘦。弟妹们说,每到逢年过节,或是家里做了好吃的,妈总要念叨:可惜你二哥吃不上。妈妈一直觉得,我孤身一人在外面东奔西跑,很难吃上一口热饭,肯定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所以,每次倒不见得是我真的消瘦了,很多时候只是她牵挂儿子的心理作用而已。这次我倒是真变瘦了,不是因为辛苦和劳累,而是刻意努力锻炼的成果。妈妈看着我,并不言语,只是平静地笑着。

妈妈也算是富裕人家的姑娘,嫁到闫家时,我的爷爷早已去世,奶奶是寡妇养儿,拉扯着父亲和姑姑成人。所以,妈妈一进门,便从富家女子变成了养家的主要劳力,自此便没有享过什么福。好在妈妈生性干练,手巧能干,身手麻利,家务和地里的活路都拿得起、放得下。她的手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给人感觉没有她不能干的活、不能做的东西,既是不会的东西,只要她看上一遍,自己上手就能做。绣花、剪窗花不在话下;经线、织布、设计花式、染色一人包揽;做鞋、裁剪、缝纫样样在行。不要说我从小到大的衣服鞋子全是妈妈的手工,就连我戴的帽子也是妈妈做的。记得我上初中时,那时特别流行戴军帽、背军用挎包,我也特别想有自己的军帽,背上一个军用挎包,经常盯着别人的眼睛发直。妈妈就拿了人家的旧军帽、挎包翻来覆去琢磨,最后自己染布,做了军帽和挎包,若不是颜色上的差别,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只是妈妈做的帽沿里面是硬纸壳,不能见水。我问妈妈,你还记得我上大学时,你用自己织染的土布,给我做的那件上衣吗?到学校后我那些大地方来的同学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料子。妈妈仍不吭气,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那个时候村里年轻人结婚,流行把新房子表一表(类似于现在的装修)。就是买一些花纸,用芦苇杆绑个架子,糊上花纸算是吊个顶,再贴个墙围,剪一些双喜、祥云、喜鹊、花草等剪纸点缀期间,让土瓦房里变得喜庆美观。但这在当时是一个技术活,很多人家都要请专人来表房子,而妈妈经常免费帮人表房子。我说,妈,你还记不记得,村里那些人的新房是你表的?还有,那个年代女孩子出嫁时必须自己做嫁妆,其中有四季衣服、未来婆家人的衣服鞋子,还有一些体现女工技巧的物件,以及一些常用的饰品,并绣上各色鲜花图案。不仅要做得精细合体,还有讲究样式新颖,独具一格,让人羡慕。嫁妆的数量体现的是女方家境的好坏和为人处事的大方与小气;而嫁妆的质量,包括做工的细致、绣工的精致和图案的美观,不仅体现新娘子的聪笨与巧拙,更事关新娘踏入婆家的第一印象,以及日后在村里人品、名声和在婆家的地位。当嫁妆在结婚当天展示后,便会成为参加婚礼的宾朋亲友们的口碑,在一夜之间传遍四乡八邻。所以,做嫁妆对女方家庭和新娘子本人都非同小可。我的几位姨表姐,出嫁前都要来我家一个多月,为的就是要妈妈帮着做嫁妆。妈,你还能想起你帮表姐们做嫁妆的情景吗?妈妈还是不接我的话,依然只是笑着。

妈妈没有上过学,但喜欢看我们兄妹们读书写字的样子。她不清楚怎样才算把书念好,但她说字写的周正、合适、整齐就好,老师用红笔圈了的就好(当时学生有大字课,在十六开纸上划上二十个格子,写毛笔字,老师在写的好的字上用红笔划圈,以示鼓励);她不知道作业的对错,但她知道,老师打钩的都对;她不知道我在学校是不是用功,但她知道作业本子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每个学期能拿奖状,就一定是用功了。她虽然没有进过学堂,但她知道孩子上学耽误不得。妈妈有一个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旧的《中国青年》和《大众电影》杂志订成的册子,用来夹窗花、绣花,以及各式大小鞋和衣服的底样。那些用薄麻纸剪成镂空状各式花形的底样,尽管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却数量不少、种类繁多、个个精致,夹满了厚厚一册子。其中有她自己创作的,也有拓别人的,她都很珍惜。我曾经看到妈妈把那些底样,小心翼翼地贴在纸上,在煤油灯长长的黑焰上熏出奇异生动的花朵图案后,细心地缝到选好的布料背面,再用五彩斑斓的丝线绣出逼真鲜艳的花鸟动物图案。这个册子她一直像宝贝一样压在柜底,从不轻易示人。在那个无书可读的年代,我不知道妈妈怎么会有这样一本,有文字有插图,还有电影剧照的旧杂志,这让我爱不释手,有机会就偷出来看。妈妈发现后,一张一张仔细地收起那些她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心血收集的底样,然后把杂志给我,说拿去看吧。妈妈的宝贝就这样散失于我的手中。妈,你后来把那些底样放到什么地方了?妈妈还是笑着不言语。

妈妈一生养育了我们兄妹七个,家里吃饭的多干活的少,她必须出满勤,多挣工分以养家糊口。而孩子多又都是长身体之际,衣服鞋帽尽管是小接大的穿,仍然很难满足。而那个时候买布有布票限制,全家穿衣多数要靠妈妈和奶奶纺线,然后自己织布来用。每个漫长的冬夜,总是在妈妈和奶奶嗡嗡低唱的纺车声中度过。夏秋之交,妈再把纺成的线,染色、经好,然后,妈妈都在不知疲倦地踏着织布机,一梭梭织过无数个夏日的午休、冬天的长夜。吱吱嗡嗡的纺车声和呱嗒、呱嗒的织布机声,成了我少年岁月中从未间断过的伴奏。织花布时一种颜色一把梭子。梭子多了难免时不时会掉一把。每次我捡了梭子,妈妈都会让我伸出手来,用梭子轻轻打一下,说是男娃捡了梭子不打手,就念不好书,干不了大事。大概是我六七岁时,因调皮摔断了腿,此后的大半年时间,只能戴着个筒袖(关中地区妇女为方便干活,棉衣的袖子都比较短,然后再做一截约半尺长的活动袖子,干活时脱下来,不干活时再戴上保暖,俗称筒袖。)满地爬,就帮妈妈捡了不少梭子。妈,我能走出黄土地,在外面干事,是不是亏当你打了我捡梭子的手?妈妈依然笑着,还是不说话。

不知是妈妈的精干利落促成了她要强的性格,还是她的要强让她显得格外的精干利落。妈妈身高约一米六六,当年在妇女中是名副其实的大个子。而且一向身体好,干活从不惜力气。她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干活磨磨蹭蹭、慢慢腾腾的人。在生产队时代,她最不愿意跟着大家一起干“磨洋工”式的活路,她喜欢做那些按效率记工分的事,如按斤计酬的拾棉花、按亩数计酬的割麦子、按土方计酬的平整土地等,只要是这些活,村里几乎没有能比过妈妈的妇女。每到夏天割麦时,生产队不分男女,一律按亩数计工分,每亩还给几毛钱的现金补助。妈妈总是天麻麻亮,带上干粮,提一瓦罐浆水就出工,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一个夏天她割麦的亩数常常不输一个男劳力。为此妈妈衣服上总是印满了汗渍碱花,双手被尖利的麦茬刺满了伤口。到了秋天拾棉花时,每天妈妈总是拾的斤量最多的一个。而妈妈拾的棉花不光斤量最多,而且枝叶泥土等杂质最少。为此,妈妈的双手被坚硬如刃的棉花壳割得伤口纵横。新伤旧痕叠加成妈妈双手上僵硬如石的老茧。她知道只有拼命多挣工分,到年底才能少欠生产队的钱。妈,给我看看你的双手,让我看看岁月在那里积累的老茧、抚摸一下难以伸直的五指,以及无数伤痕叠加成的皱褶。妈妈依然只是笑着,就是不伸出手来。

妈妈的脾气不好跟她的心灵手巧一样有名。这也许与妈妈自小耳背有关。妈妈生于1942年8月,那是一个国家民族至黑至暗的年代,医疗条件可想而知,幼时患病用药不当,便留下了终生难以治愈的耳疾,听力一直时好时坏。好时也能正常与人交流,一旦旧疾复发,须大声才能勉强听得清别人的说话。在我的记忆里,妈妈经常因为耳朵里化脓去医院,但一直不能根治。这也让我从小就知道了中耳炎一类的病。由于听不清别人的话,难免会出现一些误会。所以,妈妈很少跟一般妇女一样聚着堆,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笑。听力好时,她在一旁静听别人说;听力不好时,她会猜疑别人是不是在说笑她。但别人只知道她耳背,却不知道她也有听得清楚的时候。有时她明明听到别人在笑话她,就上去争辩,人家就矢口否认,还说一个聋子,没有听清就不要胡说。这往往让她刚烈的性子难以忍受而与人吵起来。她见不得干活耍奸溜滑、邋里邋遢的人,看到了难免会嘟囔几句。而别人听见了自然不愿意,也会吵起来。还有也许是因为她能干,所以觉得啥事都不难,她给别人教的活,一时半会学不会或是做错了,她也会着急发火,甚至斥责。几个表姐来我家做嫁妆,几乎都是笑着来,做完以后哭着回的。妈妈就是这样,性子急、言语直、走路快,遇着见不得、看不惯的人和事,那怕是吵架也不让步。但这丝毫不影响别人有事找上门时,她依然会无事一样地去帮忙。妈妈,你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治好你的耳朵,却一直未能随愿,你怨儿女吗?妈,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外面这么多年一路走来,知道了世道复杂,人心难测,有时倒觉得,其实听不见也挺好的,会少很多的是非和无聊。妈妈依然还是微笑着,不说一个字。

一辈子有一肚子话要对我说的妈妈,在最后一次住进医院后就不能说了。那个时候妈妈不仅不能说话,意识也已模糊,时不时地就认不出人了。医生多次劝我们住院和在家吃药没有丝毫差别了。但就在抱起妈妈离开病床的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妈妈的手抓着病床的栏杆不想放开的情景。妈妈的身体太虚弱了,她抓住病床栏杆的那点力气,已经让抱她的人丝毫感觉不到了。但她原本紧握着栏杆的右手,随着抱她的人转身,由握到抓,再到弯曲的手指勾住栏杆,直到被外力拉直,依依不舍地离开栏杆的过程,虽然只是一瞬,却清晰而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让我至今不敢回想,却又常常再现。时日愈久,我也更加明白,那是妈妈在意识模糊、不能说话的情况下,用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最大的力气表达不想出院的意愿,表达对人世不尽的留恋,表达对儿女最后的眷恋。妈妈,你是不是埋怨我,从千里之外匆匆赶到你身边,不设法为你治病,反而把你从医院带回了家?妈妈还是那样微笑着,没有应我的话。

现在,妈妈更是一句话都不说了。妈妈就在我对面,只是已经变成了一张照片,挂在我对面的墙上。四年了,她一直就这么微笑着看着每一位来到她面前的人。她所有要对我说的话,都被她带进了塬上的黄土里,长成了一堆土冢上一季又一季的青草枯叶。妈妈永远地笑着,可我却泪眼朦胧。

我总以为妈妈会永远在那颗不知道年龄的老皂角树下等我,我也总会有时间陪妈妈说说话。由此错过一次又一次路过家门的机会,虽有忠孝难两全的客观,却也有在内心无尽的欲望的裹挟下,淡了亲情的主观,为貌似充分的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疏忽了妈妈的年华被难以逆转的岁月一点一点地蚕食掉的事实。

妈妈的遗像放在她结婚后为自己做的低矮窄小的暗红色衣柜上,旁边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她为我结婚准备的,中间镶着一块镜子的两开门的橘黄色大立柜。两个时代、颜色都有些暗淡斑驳的柜子,如同历史的坐标,凝固了妈妈永远不变的微笑。

“子欲孝而亲不待”,这句说了上千年的人尽皆知的老话,每个字人人都认识,含义个个都明白,可能做到的能有几人!

当我有空坐在妈妈面前陪她说话时,妈妈却听不到,也永远不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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