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一)
拓疆守土,自古就是立国之大事。新中国成立之初也不例外,如何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捍卫国家领土主权完整,无疑是当务之急的大事要事。
共和国成立之初,不光接过了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家,也接过了一个近百年有边无防的边境,主权尊严荡然无存,关防尽失,国土沦丧,而西北边疆安全形势尤为严峻。
当西北野战军解放了新疆和西藏阿里地区的一百九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以后,也接过了其中六千七百多公里边境线的守卫任务。
这是一段拱卫着整个国家西北的边境线。绵延六千七百多公里,与九个国家接壤,历史错综、环境险恶、民族众多、宗教林立,周边环境之复杂,矛盾争议之多,斗争之激烈,世所罕见,叹为观止。
这是一块好地方。祖国宝地,西域明珠。高寒缺氧的世界屋脊的屋脊、死亡之海的亘古大漠、杳无人烟的原始森林、苍莽险峻的天山昆仑、风光无限的长河草原、戈壁沙漠、雪域冰川,组成了六千多公里边境上的瑰丽风景和险恶环境。原始荒蛮、偏远封闭、孤立无援,无路无电缺水、生存艰难。这是一段天堂与地狱并存的地域,这是一片天使与恶魔同在天地。
这是一片浸透着鲜血的古战场。列强践踏、异族入侵、宗教圣战,让这里遍及着自古以来抗入侵、反分裂、争主权、卫尊严的战场和遗迹。写着“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汉锦和无数文物古迹、依然残存的一座座古城和烽火台遗址,以及汗牛充栋的史料详实记载,绘就了一幅从张骞“凿空”到丝路畅通、从班固收服西域到唐代的安西都护府、从佛窟遍地到清真寺林立、从扈尔乎特东归到左宗棠收复波澜壮阔的团结奋斗历史。这历史表明,外部势力和各种分裂势力从未停止分裂破坏的图谋;这历史也表明,生活在新疆的四十七个民族人民在维护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捍卫主权尊严的斗争中越来越团结。
这是一段被列强侵吞蚕食后的边境。这一段边境曾经是列强手里的橡皮筋,任人伸拉挪移了上百年。原本的国土纵深变成了如今的边境;原本的故土故乡变成了异国他乡;原本亲友故交变成了一线相隔的两国子民,落下了边境线两侧同民族、同宗教、同语言、同文字、同风俗、同习惯,却难得往来的遗伤。
面对严酷复杂的边境现状,面对难以想象的恶劣环境,要在百年失守的情况下建立边境守防体系,谈何容易!而这样的边境仅靠百十个连队,沿边分散驻防,显然既弱小又单薄。如何强边固防?新的老的、历史的和现实的矛盾和难题,都摆在了刚刚解放了新疆的人民解放军面前。
但历史注定要在共产党领导下翻开新的一页。西北边境也注定在共产党领导下开启强边固防的新时代。
(二)
建国之初,百废待兴。刚刚赢得和平,开始建设,恢复国家元气,却又被迫进行了抗美援朝战争。国家又陷重重困难之中,国计民生举步维艰,国际形势更加险恶,新生的共和国面临着生死考验。在这种情况下,国家能给进疆部队的支援和帮助极其有限。而刚刚和平解放的新疆,亟待巩固政权、恢复生产、消除民族隔阂、改善各族人民生活,但国民党残余破坏不断、分裂势力活动猖獗、匪患更是此起彼伏,任务艰巨、斗争严酷,加之新疆地广人稀、条件艰苦、供给困难,进疆部队必须在打仗平叛、剿匪、守边的同时,首先解决自身生存问题。
一切都得以站稳脚跟为前提。对人民解放军来说,进得来已经完成,打得胜也毫无疑问,但扎下根却面临巨大挑战。新疆地域广阔,经济落后,解放军进疆之初,整个新疆基本没有工业,没有铁路,也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交通极为不便。部队所到之处住无房、食缺粮、军马缺饲料。在这种情况下,既要应对叛匪的四处窜扰,又要巩固地方政权,还要守卫刚刚接管的边境,形势迫使进疆部队必须要一手拿枪,一手拿镐;一边打仗平叛剿匪,一边生产自给。作为359旅传人的西北野战军第一兵团,1949年10月进军新疆,1950年就开展了大规模的生产运动,一年就实现了粮食大部自给、食油蔬菜全部自给。
正是在这种逼出来的一边打仗、一边守边、一边生产的实践中,开始摸索一些既非常现实,又事关长远的战略问题的解决办法。六千多公里边境的安全需要雄厚的力量守卫,边疆社会的长治久安需要持久的力量维护,广袤亘古的荒原需要广泛的力量开垦改造,民族杂居的社会也需要深厚的力量融和团结,封闭落后的生产生活更需要先进的文化力量引领,……。诸多迫切而重大的矛盾问题,都在劳武并举的实践中催生着新的思路:一种全新的屯垦戍边模式。
屯垦戍边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历史遗产,也是自古以来解决守卫、建设、稳定边疆的有效手段。新疆屯垦戍边的历史可以说是源远流长。自汉武帝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细君公主远嫁乌孙王昆莫,在乌孙国眩雷(今伊犁河谷)开启屯田先河以后,历经东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元、明、清沿袭至今,历朝历代不断改进屯田方式,扩大屯田的规模,提升屯田效果。从早期的民屯,逐步形成了军屯、商屯、官屯、犯屯等多种途径并举的屯垦模式,并建立起有效的政府组织,强化对屯垦事业的有序引导和有力领导,逐步实现了在西北沿边浅纵深、战略要地均有屯田区,基本做到了有军就有屯、军屯相互依靠、同存并进的格局。历史上,新疆的屯垦事业大致出现过三次高潮,第一次是盛唐时期,先后建有十一个屯垦区,遍及南北疆和各战略要地;第二次是清朝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到道光三十年(1850年),近一百四十年中持续推进;第三次是在左宗棠收复新疆,建立新疆省后,大力倡导屯垦戍边,巩固了新疆的统一和稳定。尽管这些屯垦戍边活动,大都通过强制移民、政策扶持、经济奖励等办法实施,规模小、人数少、见效慢。但历史证明,屯垦事业发展好时,不仅边疆安全、民族团结、国土完整、国家统一,而且“丝绸之路”繁荣畅通,促进了经济发展、文化交流、民族融合。
而新疆部队一年多生产自给的实践,也实证了有组织、大规模屯垦戍边的可行性。由此便开始了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人数最多,最有组织、有计划、有秩序地屯垦戍边的力量部局。
(三)
1952年初,朝鲜战局基本稳定后,在新疆军区部队两年实践摸索的基础上,中央开始逐步调整部队守防和屯垦的力量比例。2 月1 日,毛泽东主席向驻疆部队发出命令:“你们现在可以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生产建设的武器。当祖国有事需要召唤你们的时候,我将命令你们重新拿起战斗的武器,保卫祖国。”这是一道世界军事史上罕见的极富文学色彩,并饱含激情和诗意的军事命令。这也是开启新的屯垦戍边大业的开场诗。
遵照这一命令,新疆部队开始了第一次大规模整编。将所属部队分别编为国防部队和生产部队两大部分,这一次整编成为组建生产建设兵团的前奏。到1953年5月,新疆军区再次整编,进一步扩大屯垦力量,将人民解放军第六军第十六师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农业建设第五师。6 月,人民解放军第二军第五师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农业建设第一师;第十七师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农业建设第六师。生产部队很快建成农牧团场43个,开垦耕地77.26千公顷。同时还兴办了工业、交通、建筑、商业企业,以及科技、教育、文化、卫生等事业单位。不仅解决了部队生存问题,还影响带动了驻地的生产发展,促进了民族团结,巩固了社会稳定。为生产建设兵团的组建探索了路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54年10月,中央人民政府正式命令驻新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第六军大部,第二十二兵团全部,集体就地转业,脱离军队序列,组建“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一声令下,8万多名官兵脱下军装,变身为屯垦戍边的战士。一次性组建了10个农业师,一个建筑工程师和四个建筑工程团,一个汽车团、两个汽车营,约17.55万人。十个农业师大都分布在哈密、昌吉、阿勒泰、塔城、博尔塔拉、伊犁、阿克苏、喀什、和田等沿边境一线,其下属的许多团场和基层连队,则与边防连队毗邻而居,使命就是:劳武结合、屯垦戍边。形成了五千多公里的边境线上,有正面、有纵深、有实体的开发、建设、守卫边疆的牢固支撑。
这是有史以来屯垦戍边空前的大气魄、大手笔、大方略!
兵团组建后在维护边防安全和边疆稳定上马上显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1962年,伊犁、塔城地区发生了内外勾连,策动边民越境外逃的“伊塔事件”,导致我边境地区防卫空虚、土地荒芜、草场失管、社会治安失控,兵团及时调遣1.7万干部、职工奔赴边境施行代耕、代牧、代管,并迅速在伊犁、塔城、阿勒泰、哈密地区和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等两千多公里的边境沿线,建立了纵深10 到30公里的边境团场地带,不仅快速稳定了边境地区社会局势,也改变了边防守卫的力量态势。
(四)
当然,让一支英雄的部队脱下军装,刀枪入库,扶犁生产,改成生产建设兵团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而对于为新疆和平解放做出特殊贡献,1949年9 月底改旗易帜、参加和平起义的近十万第二十二兵团的官兵,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弃回归故里的机会,心悦诚服地改为永远不会离开新疆的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特别是在革命已经成功,共和国已经建立的情况下,则更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
由野战部队改编成生产建设兵团,对部队来说,也许仅仅是性质和任务的变化;对广大指战员来说,则不仅仅是脱下军装、割舍与部队的情感问题,还意味着再也没有换防回内地的可能了,再也没有转业复员回归故乡的希望了,必将终生留在边疆,扎根边疆。这对于一支从井冈山、鄂豫皖,经过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路浴血奋战过来的部队,以及它英雄的指战员来说,需要有多高的政治觉悟、多么无私的奉献精神、做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做得到呢?而又是什么样的魅力,让和平起义后,仅仅经过不到四年思想教育的二十二兵团的官兵也无怨无悔地留在边疆呢?
我曾于本世纪初在北疆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专门就这个问题请教过几位原二十二兵团的老兵。是时,他们已年至耄耋,却精神矍铄。他们对我说,在国民党军队里很多人是被当作壮丁抓来的,只想当几年兵赶紧回家,根本没有想到要留到边疆。和平起义后加入了解放军,才知道这世上还真有为穷苦人服务的军队。这个军队的很多事情都让他们感到新鲜,当官的和当兵的拿一样的津贴、吃一样的饭、住一样的“地窝子”,大家平等相处、亲如兄弟。过去在国民党军队是被用枪逼着打仗卖命,而这个军队里所有人都争着抢着打仗立功;在剿匪打仗最危险的关头,党员干部冲在最前面;垦荒生产最繁重艰苦的时候,党员干部总在第一线;粮食紧缺时,先吃野菜、树皮的一定是党员干部,他们拼死拼活就是为了改善新疆的生产生活条件,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就是为了建设边疆,为了强盛国家。他们打心眼里服气共产党,相信共产党,也热爱这个军队。党让留下,他们就留下了。
这就是中国共产党始终不渝地为民族谋复兴、为人民谋福祉、为国家谋强盛的根本宗旨,艰苦奋斗的实际行动,以及公而忘私的道德魅力。正是这种魅力,使中国共产党有了空前的感召力,才能做出并实现如此空前规模的屯垦戍边之举,才能让这些从井冈山走来的老红军,从延安走来的老八路,以及浴血西北、剿匪平叛,为了争取民族独立、人民解放、建立新中国,在长期艰苦卓绝的奋斗中功勋卓著的英雄们,不忘初心,永葆本色;才能让刚刚脱离国民党反动统治的起义官兵,也紧紧地团结在自己的旗帜下,一声令下,毫无怨言,脱下戎装、惜别军营;舍下故土,扎根边疆,无怨无悔地成为“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第一代开发建设边疆的垦荒人,成为维护边疆稳定、捍卫国家统一、保卫边境安全的永远不会撤离的中坚力量。
生产建设兵团的建立同时也为全国各地立志献身边疆建设的热血青年提供了报效国家、建设边疆、施展才华的广阔舞台,吸引了大批优秀青年、复员转业军人、知识分子、科技人员走向边疆,加入兵团行列,投身建设、保卫边疆的热潮之中。到1966年初,兵团人口已达148.5万多,建成农牧团场158个,形成了一支强大的维护团结稳定、促进建设发展、确保边防安全的有生力量。
尽管在以后的岁月里,生产建设兵团命运几经波折,先是于1975年3月被撤销建制,后又在1981年12月得以恢复,改名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正式脱离军队建制。但兵团在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中发挥的巨大作用却是毋庸置疑。在经济建设上,兵团建起了纺织厂、钢铁厂、发电厂,以及化工、机械制造、被服、皮革加工造等基本工业体系,填补了新疆工业的空白,带动了新疆工业化的发展;在教育卫生上,建成的八一农学院、卫生学校、各地中小学、医院等,极大地改善了边疆教育卫生条件;而随着兵团团场分布建立的公共交通、物资供销、邮政通讯网络,也逐步拉近了边疆与内地的距离;兵团以集团的力量、军事化的强度,很快在大漠荒原上建立起了上百个农牧团场,开垦了115.9多万亩土地,更是加快了新疆机械化农业的步伐。
时至今日,兵团已发展成有37个民族、324多万人口,共有14个师、185个团场、517个独立核算工交建商企业和一批科教文卫体社会事业单位,有11家上市公司、2 所大学、1 所农垦科学院,三个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和农业高新技术园区的规模宏大的行政实体。这些团场、单位、公司的园区,如同镶嵌在西域大地上一颗颗璀璨的明珠,独特又迷人。这不仅是一支巨大的带动发展的力量,也是一支永久地维护稳定的力量,更是一支强大的确保边境安全的力量。
从解放初期抽调有经验的干部参加地方土改,帮助各族群众建立互助组、合作社,到不同时期抽调技术骨干,加强科普,指导各族群众生产,培训农技人员,促进提高了生产力水平。而且在长期的防暴制乱、反恐维稳和抗击自然灾害,以及应对各种突发事件中,兵团始终发挥了就地就近、快速反应,先期到位、稳定局势的特殊作用。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新形势下,兵团工作只能加强,不能削弱。使兵团真正成为安边固防的稳定器、凝聚各族群众的大熔炉、先进生产力和先进文化的示范区。历史已经证明并将不断地证明,生产建设兵团在边疆稳定、发展、繁荣中的“稳定器”、“大熔炉”和“示范区”的作用,将会越来越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