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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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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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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货郎(原创)

闫会作

军旅几十年,终于有条件每年回老家陪父亲一段日子。原以为回到农村,生活不方便,吃的用的买了一大堆,以备不时之需。住多了才发现,如今在村里生活,也很方便。粮果自产,菜蔬自种,虽说品类单一,但邻里相易互补也就满足了日常。其他生活用品,每天都有各类售卖车辆穿梭着走村转街,如流动的便利店一样送上门来。坐在家里,不时有各种叫卖之声传来。这倒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货郎担”来。虽说如今这买卖与往日的“货郎担”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但对乡亲们来说其实是大同小异。

货郎也许是最古老的商品流通交易形式的产物,可以说是市场经济的化石级行当。货郎遍布城乡,走街串巷,专事售卖小商品和日用杂品,也兼收购中草药、农副产品和各种废旧物品。作为城乡农贸集市的延伸和补充,货郎应该是商品流通交易最末端的毛细血管,或者说是市场经济的末梢神经。他们通过肩挑车推把城镇的背街小巷、农村的山乡村野与大城市的商品集散地和国际贸易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货郎诞生的历史、存续的脉络虽无从考证,但从众多的文学、戏曲、著名画作之中都能看到其踪迹形象。宋朝著名的宫廷画家李嵩就有以货郎为题材的乡村生活风俗名画《货郎图》,而反映宋朝社会状况的珍品《清明上河图》中也分布着多个不同形态的货郎形象;到了元朝,货郎以高亢清晰、婉转悠扬、合辙押韵,富有韵律节奏的叫卖吆喝,让这个行当进入到了诗词和戏剧创作的风雅之列,不仅有了《货郎词》的词牌,而且在昆曲等多种戏剧中也有了固定的《货郎词》板式曲调;《水浒传》里也有多处好汉扮成货郎打家劫舍的情景;时至今日,黄梅戏、花灯戏等很多地方戏里仍然有“货郎调”板式唱腔。古人有诗名为《货郎担》:“鼗鼓(音táo gǔ即拨浪鼓)街头摇丁东,无须竭力叫卖声。莫道双肩难负重,乾坤尽在一担中”。凡此种种,都验证了货郎存在的历史之久远、分布之广泛,以及在民间之活跃、影响之大,古已有之。同时也证明了,货郎因为与最偏远、最底层百姓生产生活的密不可分,很早就成为社会经济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而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甚至从不因社会动荡、战乱灾害、朝代更替而消亡,既是在高压严禁的“文革”期间也没有断绝过。

刚解放不久,一首红遍大江南北的《新货郎》歌曲,一下子让货郎名扬天下。歌里既唱了货郎服务的热情周到,也唱到了所卖商品的种类和方法。

哎——

打起鼓来敲起锣哎

推着小车来送货

车上的东西实在是好阿

文化学习的笔记本

钢笔铅笔文具盒

姑娘喜欢的小花布

小伙扎的线围脖

穿着球鞋跑地快

打球赛跑不怕磨

秋衣秋裤号头多

又可身来又暖和

小孩用的吃奶的嘴呀

挠痒痒的老头乐

老大娘见了我呀

也能满意呀

我给她带来

汉白玉的烟袋嘴呀

乌木的杆呀

还有那

锃明瓦亮的烟袋锅来阿呀

……

想买花镜啊不费事呀

得等到明天风雨不误

送到你们那个托儿所

还给您捎来那眼镜盒来

……

送货不怕路途远

翻山越岭过大河……

这首曾经妇孺皆知的歌曲,唱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活跃在东北的货郎。唱东北的货郎,却能红遍全国,说明了货郎当时在全国仍然很普遍。

歌名中的“新”是相对于解放前的“旧”货郎而言。主要是以货郎与老百姓的亲密关系,表明了货郎在新社会成为被普遍认可的合法职业,有了受人尊重的社会地位。而在以前,货郎是一个不怎么受人待见的行当。在很多人眼里,只有什么农活都干不了的好逸恶劳、耍奸流滑、不务正业之人,才去当货郎,混口饭吃而已。这也是过去货郎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原由。

尽管世俗眼里有些瞧不起货郎,但挡不住孩子们对货郎的喜爱和欢迎。因为货郎那扁担里除了小商品,少不了孩子们喜欢的糖果、饼干之类的吃食和耍货(玩具)。孩子们虽然没有钱,但货郎不光卖小商品,同时还兼收中草药和废品。孩子们可以用平日采挖晾干的草药,以及积攒的猪鬃、牛毛、废铜烂铁、牙膏皮、旧塑料品等,换取自己需要的糖果、耍货、铅笔小刀一类的小东西。

当年关中一带的货郎,大都挑着扁担,所以,也叫“货郎担”。其形象与宋朝名画《货郎图》里的毫无二至。担子一头是一个两三层的正方体的木箱子,最上面一层分若干个小格子,展示着要卖的针头线脑,雪花膏、木梳、镜子,火柴、卫生球、剪刀,小孩用的铅笔、作业本、橡皮擦,以及糖果等零食,上面镶嵌一层玻璃,以便大家参观选购。箱子边沿刻有刻度,当尺子用,松紧带一类的东西,顺手就能量出尺寸长短。另一头是一个有三五层抽屉的小木柜,分门别类存放着商品。那头有人选好了东西,就从抽屉里取货给人。大一点、长一些的商品或挂或插在担子两头。货郎还未进村,拨浪鼓先响,如歌如戏一样的吆喝声随之就进家入户,最先围上来的必定是兴奋不已的孩子们,接着老人、妇女也都近前去,指指点点地选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货郎是年代的记忆,也是时代的标识。他们挑着自己生活的希望,也挑着乡亲们的期冀。对固守农村,长年出不了门的老人、妇女和孩子来说,货郎带来的不光是生活用品,更多的是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弥补的不光是日用品的不足,更多的是精神的匮乏。自己放不下,百姓离不了,成了货郎这个行当生命力旺盛的源泉。

如今的货郎与当年的货郎已成天壤之别,行走不仅不用肩挑手推,大都是小四轮、三轮摩托、拖拉机、大小汽车,拉的多跑得快;叫卖吆喝全是电喇叭,声高响亮,即报品类名称,也喊产地、价格和质量。比当年的货郎担不仅气派、快捷,也更有声势、规模。车内商品琳琅满目,种类全数量多;车外贴满了海报广告,五颜六色,鲜艳夺目。

每到一处,打开车厢车门,各色商品挂的层层叠叠,大大超出了传统的针头线脑类小商品的范畴,俨然如城里的超市一般,包罗万象。服装鞋帽、布匹丝线、香皂肥皂洗衣粉洗衣液,花色繁多;五金日杂、锅碗瓢盆、纱窗玻璃、工具农具,门类齐全;蔬菜水果、肉蛋豆奶、油盐酱醋茶、蒸馍花卷锅盔、凉粉凉皮子,清香四溢,还有调料、干果、饮料等等,应有尽有。

如今的货郎多是脑子活泛的精明人,无论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是常年干的,还是季节性客串的,都已经没有了年龄性别的限制了。有传统老人、也有时尚青年;有男人,也有越来越多的妇女;有合伙搭伴的,也有夫妻经营的,他们常来常往,人熟地熟,态度和蔼,童叟无欺,服务热情,经营灵活。每到一村都会热情地与村民打招呼。摆出来的东西任人挑选,没有的或是型号不全的,会打电话马上叫人送来,或是记着下次带来,总是不厌其烦。他们与城里便利店最大的区别在于,还能讨价还价,既是钱不够或是一时手头紧没有钱的,也可以先拿东西以后再付钱,说是记账,其实完全凭着对方的自觉。就连定点专营的种子农药化肥一类,也能一个电话,很快就送上门来。除了现场买卖,对诸如门帘纱窗、玻璃灯具、床单被套、补锅修鞋等,不仅能预约定制,还可以现量尺寸,当场制作,立等即好。凡有所需,皆能满足。在这种相互熟悉的买卖之中,信誉和感情也就建立了起来,至于那些投机取巧、假冒伪劣和坑蒙拐骗之流,很快就在口口相传之中,被排斥而去。

货郎与村民的感情关系也出乎了我的意料。一天午间,我正准备做午饭。整天难说一句话的老父亲,突然开口说:凉粉。这是他想吃凉粉的意思。我抬头看看火一样的太阳,觉着烈日炎炎之下,跑十多里路去镇上买盘凉粉,除了远恐怕也不赶趟呀。随口就说:今天没有凉粉。明天上午再吃凉粉吧。来了。父亲那原本已有些迟滞的目光,盯着门口自言自语地说。我说,大晌午的,有卖凉粉的也都过去了。父亲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仍然定定地盯着门口。我只好到大门外看。果然,有一辆三轮车过来,骑车的老人老远就喊着:豆腐、凉粉、凉皮、砣砣馍——。走到我跟前停下问,老人想吃凉粉了?我正奇怪呢。他接着说,多少年了,你家老的隔三差五就要吃一次凉粉。我这几天还踅摸呢,这一向乍就不吃了呢?原来是你回来了,你常年不在家,不知道老的这个习惯。说完,也不问多少就切下一块凉粉,调好汁子,放了少许油泼辣子,还说这两年生病以后就不太吃辣子了。我惊诧于这种非常奇特的买卖关系,年已耄耋的父亲生病加意外以后,时而糊涂,时而清楚,有时连亲人都不认识了,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卖凉粉的来了;而卖凉粉的老人,始终记着父亲的饭量、口味、偏好,不用特别叮咛,就知道切多少、调啥味。这需要多长时间的磨合,才能有如此深厚的感应和默契。

这就是货郎,看似一个不起眼的寻常买卖,实际上是一种情感的纽带,是一种卖者与买者相互都离不开的生存关系。货郎能一根扁担从古挑到今,大概就是因为生意中始终充满着温情和温度吧。没有了温情温度,任何生意无论形式怎么变,恐怕都难以为继,更难以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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