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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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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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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炕的记忆

闫会作

土炕一直是镌刻在我心底的一种温暖的记忆。对于出生成长于黄土高原的我来说,土炕就是一个温馨自在的摇篮。

自打出生就围着土炕爬上爬下,炕头纺车嗡嗡的低唱是萦绕在我心底的摇篮曲,低矮的炕桌是我做作业的课桌,而凉热变幻就是我少年时光的所有季节。享受过土炕的温暖,也惬意过土炕的凉爽;得到过土炕的呵护,也受到过土炕的摔磕碰烤,这一切的一切,如同成长的信息一样储存于我的血液骨髓,以至于我在漫长的戍边岁月里,无论是上高原,还是走大漠,那怕是爬冰卧雪的夜晚,脑子里总会浮现出土炕的安然与温暖。

记忆里的土炕是最温暖、最安全的所在。再好的房子没有炕,扑面而来的就是冷清、空旷、死板的情形,明显地感觉这房子要么没有盖好,要么就不是给人住的。有了一方土炕就大不一样了,不仅屋内有了生气,也能看出这家人过日子的手段,以及家境情况。炕盘得方正精巧,证明男主人精明能干;炕上铺的盖的干净、整洁,看得出女主人的干练麻利;如果芦席、褥子、床单、被子色新质好,则证明了日子也宽裕。有这样的炕,无论是邻里串门,还是来了亲戚朋友,都能高兴地坐在炕沿或炕上,商谈议事,闲聊家常。屋里没有炕,客人到哪儿去坐?

当我刚能提起笼子时,就给打胡基(土坯)的大人送炕灰,还问,打胡基弄啥?给你盘热炕么。不像现在用水泥,早年都用胡基和炕坯(泥坯)盘炕。胡基作炕围和内支柱,炕坯作面。胡基和炕坯都模子,胡基模子长三十宽二十深五公分,用湿些的黄土,用平顶的石锤,夯实打平,成型晒干而成。而炕坯则是一个约长宽各六十深约五公分的模子,用麦草、黄土和成泥,踩匀调硬,装入模子,压实抹平,干透而成。炕灰洒在模子上防止沾黏,除了送灰,光着小脚踩和麦草泥,湿滑凉爽,也是孩子们喜欢的一件事。

稍长大一点,便能帮着搬土坯、和泥,帮着盘炕了。盘炕是一个智慧技术兼有的活,先是根据房屋或窑洞的方位、大小、形状,决定炕的位置、大小、风道的走向,以及炕的高度、胡基的点位、大小和薄厚,看似简单,却处处都有讲究。然后就地取材,石头多的地方用石头垒,砖头方便的就用砖头砌,黄土高原自古就是打胡基盘炕。在房子里的一角,三面或是两面靠墙,砌成高五六十公分,宽一米七八、长约两米左右的架空长方形平台,内腔呈“己”字形通道,连接烧火的炕门和烟囱,既方便烧炕时烟流顺畅,又能充分利用热量的迂回流动而均匀烧热整个炕面,夏秋季还有通风隔潮,保持炕面干爽的功效。手艺好的人盘成的炕,结实、平整,不仅烟道通畅,容易烧热,而且炕面角角落落热度均匀。若是手艺差一点的人,盘成的炕不仅粗糙笨拙,而且问题也比较多,有的是不结实,甚至出现垮塌现象;有的可能烟道不顺畅,甚至还会把烟倒灌进屋里来;有的则是浪费了不少柴火总是烧不热炕,或是只能热了炕门口屁股大一块地方。虽说各家都是自己盘炕,但都有邻里帮忙、高手指点,齐心协力,炕盘好了,关系也和睦了,手艺也在口口相传、渐次熟练中传了下来。

盘好的新炕,垫上厚厚的一层碌碡碾得细长、干爽、绵软的新麦草,再铺上芦席,家境好的人家,还要在芦席上面铺上褥子、毛毡,一些老人还要铺上狗皮羊皮褥子,让土炕变得更加体面、讲究、舒服。虽然我自小睡的炕没有这么排场,身上经常有一行行炕席的“人”字形印痕与我形影不离,随时证明着我与土炕的相伴不离。爬在炕上,我开始了搭建汉字的间架结构,琢磨其无穷的寓意;演算数字的加减乘除,感叹其变幻莫测的奥妙。头冲着窗户,在昏暗闪烁的油灯下,沉浸在费尽心机找来的各种书的世界里,那些在暗地里传看之中被撕得缺头少尾、残缺不全的《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家》、《春》、《秋》、《烈火金刚》、《创业史》等等,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单调乏味的日子,那种土炕温暖着身体,书籍丰富着精神的日子至今刻骨铭心。

而土炕不光能让我缥缈于理想的浪漫,也能浸润进人情世故的现实。土炕上无时不在演绎着农村的世情百态。土炕是很多农家居家过日子不可缺少,也无法替代的重要场所。它既是家境的展示,也是一家人亲情浓聚之处,还是会朋待客的热情之所。家里日子过得怎样,进门一看炕上,被褥干净,铺盖整洁,顿时觉得这家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家庭和不和睦,晚辈孝不孝顺,一看炕上,铺得软、盖得厚,冬日伸手一摸,热乎乎的,便会到处传说,这家人把老人侍候得好,炕啥时都是热的。一家人平时吃饭大都在炕上,讲究些的做一个约二十公分高的炕桌,一般家庭就一个木盘,盛上饭菜,一家人围坐一起,不说饭菜好赖,只是那种祥和融融的气氛,便是一种难得的温馨和幸福。

除红白喜事或重大庆典,需要专门搭篷起灶、摆桌设席以外,平时家里来了客人也都是在炕上,用炕桌招待吃饭,既不生分,又热情自然。将炕桌摆在土炕中央,主客席炕或坐或蹲,客人面对炕沿居上,家里的长辈陪坐两旁。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学校的公办老师、来村的公社干部吃派饭时也都在炕上,边吃边聊,亲如一家,晚饭后,老师或是干部都要拿出几毛钱几两粮票交伙食费,主家不要,那边硬给,推来让去,最后看似老师或干部认输了,等客人走后,主妇总能在被褥、炕席、碗碟下面发现那几角钱和粮票。

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样,古老宽敞的大炕滋养出一方独特的民性风俗,纯朴厚道、心直口快、豪爽大气。相对于现代文明的床来说,原始的土炕不仅有一种厚重、坚固、稳定、安全的踏实感,而且总显出一种坦荡和热情。自古关中农村除了极少的大户人家,有专门的客厅里摆放着招待客人的桌椅外,一般人家极少有桌椅、茶几一类的家具,土炕就是招待客人的客厅,躺靠随意,蹲坐自便。来了客人,先招呼,炕上坐;若是冬天,主人更是热情,“快,上炕暖和暖和”;吃完饭,还要劝客人,躺炕上歇一会儿。城里人就不行了,没有人敢进门就招呼客人上床吧。床,在城里人嘴里或文字里,已经成了隐晦、暧昧,甚至苟且之事的代名词了。

土炕诞生于何时何地、何人创造,鲜有人去深入考证,我也无从得知。但正像缺乏木材逼出了打窑箍窑的技术一样,土炕肯定是寒冷逼出来的智慧。当古老的先民无论是在山洞里茹毛饮血,还是走出山洞,搭建起茅屋草房、打成窑洞以后,大概就在为如何解决御寒问题而绞尽脑汁了,特别是到了农耕时代,没有了山洞的庇护,居家御寒则成了事关生死的大事。也许经过了无数个寒冬的煎熬,也许经过了无数代人的摸索实践,也许经过了无数次的失败和改进,才得以由围坐火堆取暖逐渐演变成绵延至今的简便实用、节省资源、方便起居的土炕了。自此以后,土炕便烧热了一个又一个肃杀冷酷、寥落萧瑟、冰天雪地的季节,烧成了一个世代温暖的摇篮。

虽然土炕的历史无人考证,却有不少资料记载着睡土炕的诸多好处,春秋冬阴冷多变之季,睡热炕有利于血液循环,防止寒气入体,抑制风湿,也有助于脊柱的伸展。而炎热的夏天睡在土炕上,也有隔潮祛暑之功效。很多睡惯了土炕的北方人,对睡床久久不能适应,以至于许多打拼多年,终于在城里买了房子的人,在装修时仍然会把一间房子搞成一个类似于土炕的“日式榻榻米”。

睡着土炕长大的我,很能理解这种难以割舍的情结。当年我第一次离开土炕,很长时间都觉得一翻身就咯咯吱吱作响的床睡得不踏实。四十多年后,当我再次躺在土炕上时,漫长的远离并没有隔断我与土炕的亲缘。虽然开始也有点不适应,热烘烘的感觉驱散了渗到骨子里的寒意,排出了浑身的湿气,却也出现了口干舌燥、嗓子疼痛等等不适。但两天过后,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留在骨子里的温暖自在。在湿冷寒意包裹着的深秋初冬,一旦躺在暖意融融的土炕上,立马安然入睡,一觉天明。

土炕,因为起居难离而应用广泛,也因为历史久远而生命力顽强。随着时代的发展,农家的生活习惯,以及家里的陈设家具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传统的东西正在加速退出人们的生活,洗衣机代替了搓衣板,熨斗代替了棒槌和槌布石,压面机替代了案板和擀面杖,燃气灶、电磁炉代替了柴火锅灶,只有土炕还依然占据着房子里的重要位置,保留着一角乡土记忆。

当村里再也看不到袅袅炊烟的温馨时,只有深秋隆冬的黄昏时分,烧炕升腾起来的带着一点呛人的柴火味的缕缕烟雾,仍然笼罩出一幅朦胧迷茫的乡愁画面,唤醒心底无限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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