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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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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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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碎片(原创)

闫会作

记忆是情感的回放,是过往荡漾的涟漪。处在幸福快乐之时,常常被过往的痛苦折磨惊醒;身陷艰辛与失意之中,却时常被曾经的幸福高兴出眼泪。回忆让记忆像树的年轮一样,越近的越模糊,越远的越清晰。

下面是一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记忆。虽然与现在相比恍如隔世,但时常翻检一下那个时代的印迹,却能唤醒对先辈的感恩和对生活的珍惜!

一双雨鞋

衣服是别人眼里的身份,是流淌在街上的时尚,是穿在身上的历史,也是自己实力、品位的体现。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物质生产力较低,人口生产力很强的年代。人们把激情和追求都投入了生产和建设中,不太讲究,也没有条件讲究服装的花色款式,而原料的短缺、生产能力弱和技术的落后,也造成布匹质料差、数量少、花色品种单一,使得灰、蓝、黑成衣服的主色调,大家都一样,难分优劣好坏。

尽管这样,布还得凭票来买,没有布票,有钱也买不到布。布料短缺,衣服就得省着穿,兄弟姊妹一多,一件衣服只能从大到小接力来穿。我们兄妹七人,父母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把日头从东塬背到西塬,也难有余钱买布,加上孩子们楼梯般蹿个头,靠妈妈一双手,一针一线地做衣服根本赶不上趟,而家境好些的人家想买布又缺布票。布票是按人发放,我家人多,布票多,但没有钱。相互的需求形成了布票交易的黑市。在我的印象里,妈妈常常把布票偷偷地卖成钱(票据是不允许交易的),再利用雨雪天不出工的时间纺线,织些土布。到现在每逢雨天,吱吱嗡嗡的纺车声、呱嗒呱嗒的织布机声,还是我耳中难以抹去的回声。每件衣服都要裁剪得稍大一些,老大穿了老二老三接着穿。这就注定了我这排行老二的人,基本失去了穿新衣服的机会。尽管妈妈一再地劝我,新衣服浆布硬,穿上不舒服,让你哥先给你穿软活了多好。可我从不领情,拼命表示,我不怕苦,我要把舒服让给哥哥,却极少有成功的机会。直到80年考上大学,妈妈用白粗布做的一套衬衣,我那些城里来的同学纷纷打探是什么料子。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双雨鞋。那时候,农村孩子多数没有胶鞋可穿,下雨时都是把布鞋提在手上光脚跑。有一回,父亲卖了一头猪,对方差一块多钱,就用刚买的一双类似“三寸金莲”样的胶鞋补上,父亲虽不大愿意,但看号码孩子们可以穿,就拿了回来。我哥从脚小鞋大穿到脚大鞋小,直到把后面撑裂,补好以后才轮到我。高兴得我老盼着下雨,结果生生被火补的胶皮折头,把右脚后跟磨成冻疮,虽说当时的痛苦早已忘记,但五分钱大的疤痕至今与我形影不离,也让我对那双胶鞋没齿难忘。

派 饭

派饭是村里接待上面来人的主要方式。吃派饭的大多是两种人,一是驻队干部;二是公办老师,耕地的拖拉机司机是要抽专人炸油饼的,一个流传很广的童谣“拖拉机嘀嘀嘀,不吃油饼不进地”就是证明。

驻队干部偶尔来,公办老师固定轮流各家吃饭。我们那个窑洞小学,六七名老师,两个公办,一个是校长,一个是语文老师,平时政治、音乐、美术、农基(农业基础知识)等课都上过。那时,村里人见了老师不管年龄大小都叫“先生”,这种尊称充满了对文化知识的尊重。虽然那时细粮总不够吃,但只要轮到管老师饭,一定要尽可能做一顿好吃的。如果谁家饭不好,生气的往往不是老师而是学生,一方面觉得没有面子,一方面也为自己失去了一次吃白面细粮的机会。一个大队上千户人家,轮到自己家一次也不容易。对老师来说,虽是公办,但都多是邻村邻社人,乡里乡亲,深知各家之难,吃好吃差并不是很在意,总是和和气气的样子。不论是干部,还是老师,每家吃一天,三角钱四两粮票。但农村人都不会要。于是,经常能看到在昏暗的油灯下,你推我让的情景。老师或干部就在拉家常时,悄悄塞到碗碟、炕席底下,或被窝里面,客人一走,总能在这些隐蔽的地方发现皱皱巴巴的毛票和粮票。

那时,干部进村同吃同住同劳动,与乡亲蹴在一起,抽旱烟、谝闲传,亲切随和。家长见老师也会说:娃交给你了,该打该骂由你。但老师很少有打骂的,学生总对老师有感恩之情。我到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教过我的老师。反观现在的干群和师生,及家长之间的关系似乎都不太正常。真不知是进步了,还是退化了。

榆钱与西瓜

那个时候,土地全用于种主粮,村里根本无多余的土地种蔬菜瓜果,就这样,粮食仍然出奇地紧缺,细粮尤甚。农村娃娃天地又小,吃既是他们成长的第一需要,也是认识、品味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了。成长的需要使他们时常又饿又谗,整天是“猫吃浆糊,就朝嘴上抓”。所以,经常被斥“为嘴的很”。这是关中一带斥责嘴馋者的方言,充满贬义,饱含蔑视。但用于小孩子时,却不乏善意,相当于今天的吃货。

民以食为天!吃于国家都是大事,何况孩子呢!娃娃嘴馋,神仙都不会怪的。大人也一样,吃饱喝足,心安理得。否则,就有可能步陈胜吴广、朱元璋、李自成等壮士之后尘,搅得天下不安。

生于农村,又逢物资匮乏,在为嘴寻吃中成长的娃娃从会走开始,不光给自己四处寻摸吃的,也给家里找吃的,春天,挖荠荠菜,撅苜蓿,直至摘榆钱、捋洋槐花,都是以补食用。摘榆钱可尽显男娃的智勇胆量,女娃秀气,提个篮子,在伸手够得着的地方,一串一颗地摘;男娃则必爬到最高最险处,连枝带叶地折,大枝小枝扛回家,看到一家吃着香甜的榆钱、洋槐花麦饭,娃娃们充满了成就感。

平时解馋全靠自己想办法,夏天,杏桃梨枣不用说,最能体现智慧和胆量的就是弄西瓜吃。几个娃娃见面,弄啥呢?没弄啥。走,偷西瓜去。行。于是,商量战术,分配小组。东边,明目张胆,大喊大叫;西边,匍匐前进,胆小的胡乱摘几个就跑,老练的还要仔细挑熟透的摘。然后信号一发,齐聚“青纱帐”深处,稀溜溜吃个肚儿圆,那种得意、幸福和满足溢于言表。当然也有考虑不细、计划不周、腿脚不麻利被捉的,无非骂几句,“为嘴得很”,然后交给家长,吃一顿皮肉之苦。饥饿加速了娃娃的成长,也逼出了智慧和胆量。历史上那些能征善战的皇帝、元帅、将军,保不准他们的谋略、胆量、战术基础,就是小时候这样打下的。为嘴能逼出人的很多潜能,历练出无数求生的本能,也能激发出强大的上进活力。

窑洞小学

大队的小学有五个年级,只有一间瓦房教室,其他教室都是窑洞。

虽说父辈们多文盲,但生存的艰辛使他们知道,上学是改变子孙身份命运唯一比较靠谱的一条路,生活再难也要让孩子上学识字。所以,学校虽然简陋,但入学率却很高。

窑洞作教室,也不是一个班一孔,好些是两个班一孔窑洞。窑洞又少又小,学生少时,两个班共用一孔窑洞,学生多了,不同班级多出来的凑到一个窑洞。一孔窑洞,一个老师,两个班级。两排土台子,一排面朝前,一排面朝后。每年一轮换,不是一三年级,就是二四年级,或者三五年级在一孔窑洞。每节课,老师先给这个班讲完,再转到那头给另一个年级讲。虽说简陋,也有好处。其一,高年级的复习了学过的内容,低年级无形中把高年级的课预习了,先学一步;其二,学习好了,老师的表扬,几个班都知道了,很有面子;学习不好,老师批评,全校都传开了,面子全失,有助于激发自觉和刻苦;其三,兄弟姐妹多的方便相互关照

那时,课桌是土台子,橙子也缺,有的要拿自家的橙子。虽然书包很轻,但大一点的学生都要扛着橙子上下学。课本更是紧缺,很多时候不够人手一本,有时甚至全班或一个年级一本都没有,靠借升级后同学的旧课本上课。所以,课本特别珍贵,仅有的一点课本利用率出奇地高。纸张也紧缺,白纸很难买到,多用黄草纸。这给我留下了一个终生难以改掉的陋习,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把本子、稿纸写得“顶天立地”,满满当当,边上很少留有空间。虽然总是被人讥笑,但当我看到成长于那个年代的知名作家,有的也有这种习惯时,顿时释然。

童年物资匮乏和挨饿的余悸,养成了一生 “抠门”这一比“泰山还难移”的秉性。

外面人

那个时候,家乡把在城里工作的人,无论是当官,还是当工人,只要是吃“商品粮”的,统统叫“外面人”。

村里仅有三五个在外工作的人,有公社干部、有工人,还有军官。他们虽然工作在外,但家在村里,父母亲人都在村里,偶尔会回来一次。每次看到从外面回来的人,衣着光鲜,皮肤细白,满面笑容地给孩子们散发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水果糖,给大人们递一根平时难得一见纸烟(香烟)时,羡慕得眼睛发绿、口水长流,能直楞楞地在人家透着煤油灯昏黄光线的窗口外站上半夜,不是为了再吃上一颗水果糖,而是想听听外面的新鲜事,并从他们的言谈中想象着“大地方”的样子。

于是,跳出农门,当一个“外面人”,到大地方去,便成了从未走出过村子的娃娃的最大理想。

当“外面人”,具体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夏天不会在炎炎烈日下,撅着尻子、满头大汗地割麦子;秋天不用到一人高的玉米地里去除草、上肥,被刀子似的叶子割得浑身的血道子;冬天不用牛一样地去干老也平整不完的一层一层的梯田。一定要走出几辈子也没有走出去的黄土地。一定得到大地方去,最少也得到县城去,成了很多娃娃的梦想,也成了许多家长的期望。

很多孩子真的就凭着这股子心劲,走出了黄土地,走向了远方。理想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动力,无论它是崇高还是卑微。

看 戏

戏是秦腔,人是乡党。

那个时候能看一场戏,是一件非常难得的高兴事。只要听说哪里唱戏,不管十里八,也不嫌天黑沟深坡长,都要去看。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成就了一方的戏剧。而一方戏曲反过来又滋养着一方民俗精神和道德价值。虽说最早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不过是近现代的事,但“三千万人民齐吼秦腔”却有着悠久的历史了。

秦腔俗称“梆子腔”,也叫“乱弹”,起源于西周,成熟于秦,汇聚了秦地秦人朴实、粗犷、豪放、幽默、夸张等特性,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表演、声腔、乐律技巧,唱腔宽音大嗓,直起直落,既浑厚深沉、悲壮高昂、慷慨激越,也兼有缠绵悱恻、细腻柔和、凄切委婉、轻快活泼的特点,大气张扬、壮美动听的秦腔,是秦人性情的浓缩、精神的依赖和文化的传承。

乡亲们对秦腔的痴迷和热爱发自肺腑,渗入血液。随便在关中道走一走,无论是路上赶车赶路的,还是地里锄草犁地的;不管是塬上河滩,还是沟畔梁峁;也不分活重活轻,人生人熟,干什么都不影响吼一段“乱弹”,随处都有高亢激昂的秦腔缭绕长空。用乡亲们的话来说,吃臊子面是物质文明,看秦腔是精神文明,吃着臊子面看秦腔,两个文明都有了。

请戏,就是请一个剧团来村里唱戏。一个“请”字道出了对戏的喜爱和对剧团的尊重。请戏是村里一件非常庄重的事。非年节和重大喜庆之事不请,尤其以过年为重。能请得起戏的必是比较富裕的村子。穷点的村子过年耍社火,社火也是把秦腔里著名的场景定格下来,有人物、有服装、有化妆、有动作,相邻的村比着来,今年输了,来年再比,相互较劲,越搞越好。有钱的村子就请戏,差别在于剧团是县上的、地区的、还是省上的,还要看有没有名角,以及演出的时间长短。再有钱了,就社火、大戏一块搞,隆重热烈,声名远扬。

请了戏是全村的荣耀,刚搭戏台子,就捎话请七姑八姨各路亲戚来看戏。开场锣一响,十里八乡,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每次散场,都能捡一大堆挤掉的各色鞋子。每晚唱戏都要选精壮小伙,手持丈许高的长杆,分站四角,维持秩序。一旦拥挤的人浪一起,便一阵抽打,立马坐好看戏。戏台周围摆满一圈的小摊贩,豆腐脑、炸麻花、油羔,卖面的、卖肉的、羊肉泡馍,针头线脑、衣服鞋帽等等,人声鼎沸,香气四溢。

唱啥戏也很讲究,白天,唱折子戏,由村里人点,从不同的戏里选著名唱段和场次,唱一天;晚上一定得演本戏,选经典剧目,从头唱到尾。

因为爱看戏,就有了“追戏族”。我一位本家六爷就是一个戏迷,为了看戏,几乎每年都要跟着一个剧团跑,帮人家搬道具、干杂活,就是为了有一个好位置,直至剧团回城。看戏都看成了“名人”,很多剧团的人都认识他。虽说不识字,但他对很多戏的故事情节、历史背景、人物关系、场次结构、过程结局等,熟得如数家珍;那个团那个戏好、那个人那个角唱得好,说得头头是道;自己对很多名剧名段,更是词熟调清,张口就唱。因为跟剧团跟得久了,常常能从他嘴里听到许多剧团、名角的逸闻趣事。如当年咸阳名角郭明霞,名气影响大到其母要去看女儿,只说了郭明霞三个字,火车都停下来,让其上车。还说,一秦腔名角,不知因何被判死刑,上法场途中,一段《周仁回府》唱得围观者把路拥堵得死死的,齐喊留人,声遏行云,久聚不散,刽子手手软,监斩官不忍,便命留人间。秦腔威力可见一斑。

对秦腔的痴迷,是精神的满足,也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礼义廉耻、忠孝仁德、温良恭谦让,这些道德规范,以及一方的人文风情、性情特质、地域特点,就在这种痴迷之中,生生不息地流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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