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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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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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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道人生(原创)

闫会作

人走过的叫路,炮弹飞过的叫弹道。弹道是人设计出来的,人生之路是谁设计的,却很难说得清楚。

作为一名炮兵,对弹道的预知和熟悉超过了对自己人生之路的熟悉。作为攻读的专业,我曾经陶醉于为各种炮弹设计弹道,在戈壁、在沙漠、在高原山野,把无数的地形地物,假设成攻击的目标,精心赋予冰冷而沉重的炮弹以生命,仔细地规划着它们的飞行路线,并欣赏着它们沿着自己设计出的弹道,飞出美丽的抛物线,望着一个营连的齐射,榴弹如一群黑色的鸽子,带着清脆悠扬的鸽哨,优雅地飞向过天空;火箭弹则如飓风惊雷一般呼啸着排山而过,最后在一声声巨响之中,绽放成花儿样的朵朵尘烟。面对炮弹,我就是上帝,想让它飞哪儿,它就飞哪儿;想让它怎么飞,它只能怎么飞。

然而,我能让炮弹整齐有序地按预设的弹道飞行,却难以把持自己的人生。我的人之路被生活的激流冲击得曲折迂回、一地鸡毛。我有时很羡慕一发炮弹,虽然没有生命,但起码有人帮它规划了弹道,知道从哪里出发、到哪里去。而人呢?有几个知道自己一生将朝哪里去、走什么路?尽管很多人一生都曾立下过大大小小的目标,但实现者寥寥,蹉跎者莘莘。

当我光着脚丫,踩着厚厚的尘土整天梦想着走出黄土高原时,实际上并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去、走到那里去?只不过是想逃离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把日头从东背到西,那种辛劳、枯燥、乏味而又单调的日子而已。

然而,想走出深重宽厚的黄土高原谈何容易?几经挣扎,不要说越过秦岭,连家门口那条绵延如蛇一样的漆水河都迈不过去。我脚下的条条铺满虚土的道路,蜘蛛网一样伸过一塬又一塬,不是被河流截断,就是被黄土掩埋,最终都被终年积雪的秦岭刀砍斧劈般压断,没有一条通途。我所有的努力和挣扎,似乎都要看着老天的眼色,在莫测、机缘、偶然之间穿行和等待。

终于,我被一张录取通知书,拉上油漆斑驳、玻璃残破、浑身叮叮咣咣乱响的公共汽车,裹在滚滚尘土里,颠过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黄土沟壑,又脚不挨地被挤上一辆南下的绿皮火车后,才踏上了走向远方的路。我只知道要去一所军校。在我还不清楚怎么走去的情况下,懵懂之中就穿越了秦岭,跨过了长江,来到湘江之滨,一身崭新的军装,让我容光焕发,也让我的人生焕然一新。尽管我在昏昏沉沉之中还没有分清东南西北,尽管我觉得带着漂白粉味的自来水远不如家里的井水甘甜,尽管我感觉单薄晃动吱吱作响的单人床不如土炕牢靠稳当,但我相信,我一定能习惯。

在这里,我踏着正步与齐步的节奏,学会了给各种炮弹设计飞行路线;在这里,伴着直线加方块的韵律,生活也开始设计着我的人生之路。

我沉醉于设计各种炮弹的弹道,设计它们一生的长短、快慢、高低,以及最终的爆炸方式和效果。我用数学的、物理的、化学的原理,计算风向风速对炮弹飞行的影响,测算温度湿度变化对炮弹速度的干扰,求证海拔高低对炮弹飞行阻力的影响,测试装药量多少对炮弹飞行速度、高低、路线的意义,评估火炮设置对炮弹飞行方向和精度带来的偏差,检测落点的角度和方式对炮弹杀伤威力产生的影响,以及阵地土质软硬、干湿,包括炮手操作手法对弹道的干扰影响等等。

真是太有意思了,一个原本毫无生命、冰冷的铁疙瘩,我不仅能赋予它生命,还能让它按照自己的意愿,飞过山川河流,去实现最终的绝响,这是何等神奇的事情!

于是,我在三湘大地上四处奔波,把任何一处山沟、平地假设成火炮阵地,然后再去数公里或数十公里外的地方,找一棵树、一座桥、一间房屋、一个土包、一座土坝、一个山头,甚至一个粪坑等,把一切可能的地物当作目标,训练着为炮弹设计弹道。几年下来,那块红土地上,所有我走过的地物,几乎都成为炮弹的假设目标,我设计的弹道如同蜘蛛网一样布满了那一片天空。如果真的让炮弹按这些弹道飞一遍,我相信那些地物不知要被毁坏多少遍。就在我陶醉于设计弹道时,我的人生之路也在无形之中被设计着,只是我还蒙在鼓里而已。

我有时候想,人生是不是也如一发炮弹,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就像人设计弹道一样地被规划着。我能测算分析出影响弹道的所有因素,采取各种办法,修正、改进、弥补,使其达到预设的目标。而那种规划人生之路的神秘力量,是在预测、评估、排除障碍阻力,修正弥补人生,还是在设置阻力障碍,故意为难我们呢?“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才“必先苦其心声,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而对我等普通凡人又何必如此地为难呢?

我总怀疑是那个神秘的力量,故意把人生设计得艰难曲折。从哭喊着落生,便处处坎坷,步步荆棘,一路走来,莫名其妙的艰难苦恨层出不穷,让人感到世态复杂、生活苦累、人生不易。不像炮弹,只要克服外来因素的干扰就足以完美。而人生在世,外来的、自身的因素,社会的、家庭的因素,亲人的、朋友的因素,以及环境条件、心境情绪、脾气性格、挫折打击、意外变故、贫富贵贱、家世背景、人际关系、品行学识、言行举止的等等,太多难以捉摸、不可预知、无从把握的因素就如影随形,你根本不知道那一瞬间的那一次不经意,将是左右一辈子的“蝴蝶效应”。

而更不公平的是,人生不单单曲折不平、坎坷崎岖、风雨如晦,实际上早在起跑线上就已经参差不齐了。有的人口含金钥匙直接上位,“一行书不读,身封万户侯”(唐聂夷中诗句);有的人踩着“一个小目标”上路,满世界寻找大目标;多数人只能白手起家,使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劲头,也冒着“早起的虫子被鸟吃”的风险,四处打拼,等着机缘的青睐;还有人必须背着包袱,从零甚至从负数做起,吃苦中苦、做人下人,负重前行,埋头苦干。种种的不同,催生种种心态,走出了天差地别的人生之路。芸芸众生,生路如织,编成了难以琢磨的关系网络,汇成了汹涌奔腾的生活激流,构成了复杂莫测的世故人情。挣扎在这样的夹缝里,我们对左右人生的神秘力量却毫无办法,只能用“人生那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来慰藉自己了。

而炮弹则简单多了,不用想那么多,一生就一个目标一条路,一条形式不同的抛物线而已。目标远近、药量多少、飞行高低,一切由人决定,赋予距离、方向、高低等种种诸元后,短则几公里,长也就数十或百十公里,它只管按弹道飞行而已。

可人生却没有固定的远近高低,也不知道路在何方,更没有现成的实例可以复制,摸黑前行成了人生的常态,跌跌撞撞也就在所难免。欲望是进取的动力,也是人生不易之源。人总是想得太多,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环境、不同的职业,都会有不同的目标。由此带来的只有多变的境遇、郁愤的心绪和无尽的变故遭遇。活出自己的样子太难,活成别人的样子太累。常常让人在无所适从之中,不清楚是走对了、走歪了,前进了、还是倒退了,拟或是走错了方向。回头看时,除了年龄是一条直线外,所有的一切早已成为一团乱麻。

如此以来,人生与弹道似乎又没有了可比性。人生重在过程,而炮弹只看结果。炮弹的尽头,是轰然绝响、壮观激烈;人生的尽头,是衰弱、是消亡、是黯然无息。炮弹的一生,把所有的能量都积蓄在最后的爆炸,之前不管多长的路,都是奔暴发而去。而人的一生大都消耗在了路上,用太多的时间,异想天开、横冲直撞、穷尽折腾,不过是对所有的弯路、废路、歧路作了注释。等到练达了人情、洞明了世事,却发现人生短暂,时间已经不多了,已经无力作出最终的暴发了。

这正是我能给任何环境条件下,任何炮弹设计出合理的弹道,却很难理得清脚下之路的缘由。

学成之后,我便沿着冥冥之中已经为我设计好了的方向,一路朝北朝西,朝西朝北,跨长江过黄河,直奔天山昆仑而去。当我走到了乌鲁木齐,有人说你有希望留在这里,可以不去南北疆,我觉得无所谓。于是我到了北疆的乌苏,又有人说,你被分到了奎屯,不用去伊犁了。我觉得已经从江南到了边疆,还在乎奎屯与伊犁么?结果我真的去了伊犁,一个不可能再向西的地方。人家说:你真笨,给提供消息,就是让你“活动活动”,结果分到了最远的地方。我不明白,组织分配是可以“活动”的么?等我明白了,一切都无可更改。

当我第一眼看到伊犁时,辽阔的草原、无边的大漠、汹涌的长河和绵延的西天山,不仅风光旖旎,更有一片适合炮弹飞行的高阔天空。

我当时以为,命该如此,岂能强求。若干年后,我也有幸看着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瞬间就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走向之后,我才明白我当时之所以一路走到边疆,并非全是天意,还有很多人为因素。迟来的觉醒让我明白,当时的悟不透和看不清,也许正是天意所在。否则,我也不可能看到许多人的命运,在无数个轻描淡写的偶然之中,变得面目全非。

一发炮弹不会计较弹道的对错,人让它怎么走,它就怎么走,它只管按弹道飞向最终的绝响。而人最怕走错了路,一旦走入歧路,一生便万劫不复。老话说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概是说天意难违,但个人也不能不努力。事实是设计弹道靠智商,搏击人生则更多靠的是情商。顺天意、借时势、抓运气,很多时候还得靠自己去争取一个平台,这样才能把环境条件,以及同事、家人、朋友等所有的帮衬变成前行的力量。

人生真的如同弹道,自始至终,都要不断地排除各种干扰影响,牢记初心,保持正确的姿态,维持平衡、高速、向上的飞翔,那怕到了顶点,力减速衰,也应咬定目标,不改方向,才能飞出一个优美的抛物线,以最终的绝响,实现一生的优雅和最后的绚烂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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