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会作
胡杨是名副其实的英雄树。
说它英雄,不仅因为它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更在于它有着超强的生命力,能在干旱如烟的沙漠、盐碱如卤的戈壁、朔风如刀的荒原,甚至毫无生命迹象的地方根深叶茂,郁郁葱葱。
有千年的寿命就已经是树中的寿星了,还能在生命禁区中长寿,简直就是树中的神仙了。白蛇修行了千年,还斗不过法海的法术,而胡杨却能在生命难以存活的荒漠,三千年屹立不倒,不是成精,一定是成仙了!
在新疆,从北疆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到南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从东疆的哈密戈壁到西部边陲的帕米尔高原,在这片广袤的雪域荒原上,零星的或成片的胡杨,常常在生命的绝境长出一片勃勃生机。伴着穿越“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塔里木河的除了沙漠,就是时断时续的胡杨林,河养胡杨,胡杨护河,如同一道绿色长城,成了桀骜不驯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永远长不大的天然屏障,只能屈居世界第二。而在哈密北部,从三塘湖到淖毛湖的亘古戈壁中的胡杨林,却是另一种震撼。虽然地名是从一个“湖”到另一个“湖”,实际上这一带既无河、又无湖,连水的影子都看不到。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干涸如炙,风起沙扬,荒无人烟,灰褐色的戈壁,如同地火烧过的余烬一样,让人慌恐得望而却步。奇迹就是其中的近48万亩的胡杨林,不茂密却生机昂然,不高大却粗壮苍劲。在这里,人们按树龄规划路线,分成不同的区域,从一千年的胡杨处入口,接着便是三千年、六千年的胡杨区。一路曲曲折折,如同走进幽深的时光隧道,不仅能感受到一种历经沧桑的强大生命力,更能清楚地看到古老沉寂的历史枝叶繁茂地活在眼前。
三千年、六千年区的胡杨林,一簇簇新老交织的胡杨树,盘根错节,如同一尊尊天然群雕,不断冲击视觉,震撼心灵。枝杆短粗、裂纹沧桑、断口尖锐,干枯的枝条,纵横交错,堆砌出一片来自洪荒的苍凉。有的如刀似剑刺向青天,有的如龙如虎匍匐于地,有的新枝与残躯裸根曲折盘桓如血脉筋骨,一些空洞得仅剩一层皮的树杆又冒出了新的枝叶,顽强地孕育出新的生命。横七竖八的枝杆,构成了让人浮想联翩的画面,有的如驼队象群,昂首翅鼻,组成了威风凛凛战阵;有的如一群寿者,围坐一团,沉静肃穆,絮絮而谈;有的如老子仰面问天,有的似廉颇负荆请罪,有的如仙女飞天,更有如虎如狮,饿极扑食,凶猛如煞,千奇百态,栩栩如生。生的死的胡杨交织成一幅幅远古与现实浑然一体的图画,隐匿着历史、演示着变幻、也预示着未来。
寿者总能让人生出心悦诚服地敬畏,何况是三千年、六千年的经历,以及几乎涵盖了人类文明史的生命,怎能不让人由衷地敬畏!每一次走进这里,总有一种拜谒圣者的感觉。多少次走进月光下的胡杨林,听漠风吹动枝叶婆娑和枯枝振动的嗡鸣,悠长如来自远古的诉说,浑然分不清是秦声汉韵、唐乐宋歌,还是元曲明音,或许是史前先民钻木击石的声音。弄不清胡杨在诉说自身的经历,还是它经见的沧海桑田!
但这穿透心灵的天籁之音,却能让人浮想联翩,也许是周穆王长途跋涉与王母娘娘瑶池相会时,八骏马的嘶鸣和礼乐仪仗之声;或许是张骞“凿空”之旅、班超出征西域途中,休整后重整旗鼓的对天誓言;或许是卫青、霍去病排兵布阵,横扫匈奴的冲天杀声;或许是丝绸之路上,穿梭往来的商旅驼队的驼铃羌笛;或许是唐僧西行参佛,小憩打坐的诵经之声,……。脚下的土地、身边的胡杨、头上的月亮,一如当年,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遥远的传说和悠远的历史,只能在这林深月明之时,听胡杨随风轻声细语地娓娓道来。
不要说六千年,那怕是三千年前,也就是孔子讲学时,这片胡杨业已成林,秦始皇实现神州大统时,这片胡杨早已郁郁葱葱,汉武帝拓展疆域时,这片胡杨林方兴未艾,而接下来的唐宗宋祖、一代天骄,王业更替如戏,胡杨就这么静静地一路看下来。它看过汉唐雄风,也见过外敌横行;看过大一统的强盛繁荣,也见过四分五裂的纷乱贫弱;看过无数“其兴也勃焉”的喜剧,也见过更多“其亡也忽焉”的悲怆,它能告诉我们的远比一部史书更加丰富厚重。如今,东天山上高大的班超雕像默默翘首东望,或许他在回忆,数千年里这片胡杨林里走过了多少人物,经历了多少战火,见证了多少兴衰成败的变迁,又见过多少聚散离合的悲喜。当几千年后的我踏进这片胡杨林时,沐浴着与前人同样的月光,脚下是前人走过的戈壁,坐着的也许是前人坐过石头和树墩,可胡杨还在,人已烟尘。
不能想像的是胡杨得有多大的承受力,才能经得起数千年如刀漠风的削蚀、如火烈日的炙烤、干涸戈壁的煎熬和稀少盐碱苦水的浸蚀;得有多大的定力,才能经得起战火、灾害的袭扰和侵害;得有多么坚韧顽强的生命力,才能走过时空宇宙的洪荒演变。
或许胡杨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它把喧闹留给了“活化石”之类的奇珍树种,供人类去探究、移栽、保护;把追捧留给了“红木”之类的珍贵树木,让人类去砍伐、欣赏、收藏;把沃土留给了所有树木花草,让它们为地球锦上添花。而它们自己则静静地退守一隅,给死寂的荒漠雪中送碳,添一缕绿色的生机。它坚守着贫瘠,听风暴的激情合唱、雷电的轰鸣交响,在雨雪的伴舞中,随性上演自己的乐章;它们忘记了时间,在空旷荒原的舞台上,痴心讲述生命的故事;它们淡然坚定,在难耐的酷暑寒冬中,把雷击电打当作生命的洗礼。于是,在坚守中适应,在适应中繁衍,终于修炼成生的信念,破译了长寿的密码。
我观察过不同树龄、不同地域的胡杨,幼苗时,其叶如牙签一样圆而尖细;初有枝条时,其叶如柳叶般窄而扁长。成树以后,水丰,则冠大叶茂;干旱,则冠小叶蔬;风小,就高大挺拔;风厉,则粗壮墩实。而行家告诉我,胡杨的根系可以穿沙绕石,寻水而去,深扎到难以想像的地层深处,真有种“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只有蛰龙知”(苏轼诗句)的劲头。改变自己,适应环境,才有了胡杨坚韧而强大的生命力。人类显然无法承受这些,所以人的生命只能在经受了能承受的,便放弃了与时间的较劲,便嘎然而终。
我多年奔走于天山南北、大漠之中、高原之上,走过大大小小的胡杨林,也见过耸立于空旷天地、幽荒山野中零散和孤独的胡杨,常常感叹,人不仅渺小如蚁,而且短暂如瞬。百年人生已属罕见,而三千年的胡杨还活在我们身边,何况是面对六千年屹立不倒的胡杨呢?千年的楼兰古城早已葬身沙海,而遗迹中的胡杨仍然屹立于茫茫沙漠之中,如一把把剌向青天的长锷,惊天泣地。
尽管人类都不想老去,不要说梦想与天再借五百年的帝王,就是普通人也都非常恋生。人类对难以挽回的老去,只能在无奈和伤感之中,疯狂地寻求长寿之法。可我们梦寐以求的长生之道与胡杨正好相反,胡杨是改变自己,顺应环境,把自身融为大漠荒原的一部分。而人类总是不遗余力地改变环境,总想让自然臣服自己,用空调改变冷热,乘车辆改变速度,靠电脑懒了思维,求营养就胡吃滥补,重养生却懒于锻炼,滥用药不仅没有增强免疫力,反而退化了生命的自愈功能,一个新冠病毒顷刻就让人类的生命安全千疮百孔就是明证。
人类在改造自然,延长寿命的同时,不仅把自己变成了自然界的另类,也给自己制造了越来越多的难以突围的困境。伴随着环境的破坏污染,以及由气候变化、极端天气带来的洪水、火灾、雪崩、海啸、泥石流等灾害,频繁到防不胜防,疑难杂症、怪异病毒疫情更是频繁出现,就连须臾离不开的水、空气、粮食也成了自身的杀手。种种困境是人类的任性,还是大自然的报复,谁能说得清。
我曾多次点兵大漠,铁血雄师,铁流滚滚,可以碾压其中的很多艰难困苦,唯独对沙尘暴束手无策。那种铺天盖地的风吼沙飞,漫天浑黄,遮天蔽日,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千军万马荡然无存;有雷达也无法辨别方向,有电磁也不能传递信息,枪声炮火刹那息声,一切生命销声匿迹。风暴过后,移动了的沙丘用美妙的棱线绘制出沙漠的另一幅面容,唯独胡杨纹丝未动,平静地看着沙海的起伏变幻,也让我们知道自己的位置和四周的方位。
可见,人类并非无所不能。面对自然,我们与万物一样只是一个物种;面对灾害,我们与万物一样微不足道。要走出生存的困境也需要一个参照物来辩清方位、选择道路。古人有“道在物中”的彻悟,也为我们留下了“以自然为师”的忠告。走出生存困境,我们是否也应该像米芾拜石一样,问道胡杨,适应自然,和谐共生。
思想是人类的优势,但人类的思想多是想着怎么改造大自然、为己所用。胡杨没有思想,但胡杨懂得在绝境中,怎么改变自己、适应环境而生存。事实上,人类的力量远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强大,在很多事情上,并不具备改天换地的能量,在频繁光顾的自然灾害面前,人类仍然是弱者。但人类毕竟是人类,历尽劫难,雄心虽被时日消磨,但思想、精神和文化的传承,让一代比一代更加聪明智慧。意志依然如故地坚强,尽管从未向自然屈服,却也在不断地矫正过往,完善自我。所以,人类的前景总是越来越好。
而胡杨依旧,在环境气候的变化中,改变着自己,任凭时光打造了它的风骨,环境塑造了它的形象,尘世风传它的故事,它依然于沧桑之中活着,守望在大漠之中、荒原之巅,站成地平线上的擎天柱,长出荒凉中永恒的风景。
胡杨不仅是英雄,更是大漠荒原上的圣者。